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糧食列傳

2023-04-05 12:51:36李耀崗
延河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高粱玉米

李耀崗

在晉西南,我對糧食的刻骨記憶無出小麥、玉米、大豆、高粱和黍米之外。

一年一年,它們帶著成熟和飽滿換了晉西南一塊又一塊地方,仍然如火如荼地活著,仍然如恩典于斯,并最終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成為我們生命的一個片段,成為我們……

玉米冊頁

玉米是洋物種。

在晉西南,它們被視作披散著金發(fā)的洋女人。

這是我的判斷,應(yīng)該沒有錯。沒有人會認(rèn)為亭亭玉立的玉米應(yīng)該是男的,男的應(yīng)是它另一個身材高大紅臉膛的親戚——高粱。它倆的親緣關(guān)系體現(xiàn)在名字上,晉西南人稱高粱為?秫,稱玉米為玉?秫,輩分一樣,性別不同。而且,“玉米”的“玉”字與“玉石”的“玉”,發(fā)音也完全不同,上聲,萬榮河津一帶呼喚親閨女時才發(fā)出這樣婉轉(zhuǎn)的音調(diào)。畢飛宇寫《玉米》,不用看,主要人物一定是女的,要寫男的,應(yīng)該叫高粱。

晉西南人對玉米始終心懷感激,它們與另一個外來的“和尚”——紅薯,救饑解困,救人無數(shù),曾讓他們免受苦厄,免遭饑餓,免于背井離鄉(xiāng)。別的地方,如稱紅薯為番薯、地瓜一樣給了玉米許多粗笨的代號,如苞谷、苞米、番麥……晉西南人則將其視為己出,永遠(yuǎn)將玉米位列玉女之列,甚至連北方人那個叫爛了的諢名——棒子,晉西南人也不用的,他們稱為穗子——玉?秫穗兒。我若回家,趕上時候,大嫂總要煮一鍋肥嫩的玉?秫穗兒招呼著吃。在我眼里,那些飄著金發(fā)的“玉?秫穗兒”,像晉西南滿天滿地的麥穗兒、谷穗兒、黍子穗兒、?秫穗兒一樣,同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稱。對于玉米來說,既委以大任,又倍極尊榮。玉米,這個梳金黃劉海須子的洋女子,一俟落到異鄉(xiāng)的黃土里便能整能干能生能育,壯實、生猛、潑辣卻也討人歡喜。

東方的玉米栽培歷史不長,最早見于明正德《潁州志》(1511年),至今也不過五百多年。時間不長,但晉西南人對玉米委實喜愛,仰慕于它的慷慨、慈悲和包容,不摻雜別的虛假恭維、虛與委蛇。在他們眼里,玉米具有國際主義戰(zhàn)士的全部品質(zhì),比如用在白求恩身上的那些崇高的語句,也可以復(fù)制并榮恩于玉米:它們不遠(yuǎn)萬里來到中國,一登陸就加入了東方大陸的糧食隊伍,它們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總是在解決人們肚子的問題,總是在解救糧食緊缺的問題,總是在一碗玉米糊糊的稀稠之間見證著人間冷暖;玉米是高尚的、純粹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也是有益于人民的……如此譽辭,玉米一定承受不了,但這是我們的規(guī)矩,幾千年以來總是不夠吃,以糧為綱,是糧皆寶,誰能解決好吃的問題,天下人就追隨誰而去。于是,這種原產(chǎn)于中南美洲墨西哥、秘魯?shù)挠袷袷?、珍珠米,?6世紀(jì)傳入以來很快就入鄉(xiāng)隨俗,放下了皇帝禮物“御麥”的架子,與我們傳統(tǒng)的五谷“稻、麥、稷、黍、菽”同呼吸共命運,合稱“六谷”。在晉西南,玉米與五谷,同心同德,人畜共愛,位列仙班。

以傳統(tǒng)產(chǎn)麥為主的晉西南,玉米只能算是補充。剛在晉西南扎根之初,玉米就融入了慣以面食為主的主食行列。巧婦手中,玉米面可以蒸饃、蒸發(fā)糕、蒸窩頭、蒸墻墻,可以下頎子飯、下片片、下饸饹面,還可以熬糊涂湯、熬糝糝、熬甜湯。尤其是“湯”,這種以玉米面打底的粥,常常衍生出“玉米加一切”,可稀可稠,可咸可甜,清可照人,稠可插筷,任憑家境和口味掌管。我小時候,張家巷有康家的老五,上面四個姐姐,家人心疼這根香火上的獨苗,看電影時他娘把文火煮得酥爛的老玉米粒給他當(dāng)成零食吃,別人沒這個待遇。我媽以前喜歡吃金黃的玉米面窩窩,現(xiàn)在還時常想念。剛蒸出鍋的玉米面窩窩,極有彈性,顏色燦黃悅目,玉米香味濃郁,即便現(xiàn)在也時不時自己做了吃,名曰吃稀茬,算是給自己打的牙祭。那種熟玉米才有的黃色和氣味,時常讓我有眩暈的感覺,恍若回到食物稀缺而內(nèi)心豐滿的年代。

世界上以玉米為國名的國家是秘魯,玉米產(chǎn)量最多的國家是美國,但世界上真正讀懂玉米的可能是中國人,中國人中真正懂玉米的可能是晉西南人。晉西南的玉米列入秋糧,與冬麥互相換茬著種。鋤成的秋,種成的麥。玉米的好壞看鋤田,麥子的好壞看種前。晉西南人清楚秋糧好壞決定于生長期的管理,一柄鋤常常從烈日當(dāng)午鋤至暮色漸起,多鋤可以除草保墑,反正力氣有的是,睡一覺又有了。古印第安神譜中,有多位玉米神,晉西南若有人因玉米封神,應(yīng)該封我二大爺,他信奉“旱鋤田,澇澆園”,手里的鋤、镢、锨從沒閑著,常用一根捅爐子的鐵杵在地上扎眼為玉米追肥,種出來玉?秫穗子果然了得,比我二奶奶錘布用的棒槌還粗。他常年種黃白兩色玉米,也可以看作是兩種膚色的玉米,黃玉米磨出的是黃面,白玉米面卻白得像玉。白人種族主義者認(rèn)為白種優(yōu)越,我們小學(xué)同學(xué)馬曉認(rèn)為我們家的白玉米比黃玉米好吃。他家境優(yōu)渥,課間喜歡用不太白的麥面饃換我雪白的玉米面窩窩,我不認(rèn)為這是一種“種族主義”傾向,更愿意當(dāng)成他天生具備的樸素人道主義精神。

寸心如米

多年以前,曾用過一個網(wǎng)名“寸心如米”,來自詩人王久辛的筆下。對這四個字,我有自己的理解。這個“米”,于我,不是“白似玉”的大米,而是“寸如金”的小米,是我遙遠(yuǎn)而微渺的產(chǎn)自山西的谷子和黍子。盡管人人都唱“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但晉人對大米缺乏普遍忠誠,面食之外更喜歡黃燦燦的小米和黍米——來自北方黃土滋養(yǎng)出來的金黃色谷物。

這是古代最早稱“粟”“稷”的兩種黃米,寫入江山社稷,位列五谷之尊,黃澄澄、金燦燦的,如粒粒碎金,有渾璞的光芒。

這是我們“處暑找黍,白露割谷”的兩種最迷人的雜糧,一個垂穗低首,一個散辮疏腰,展露出糧食溫情而慈悲的姿態(tài),像黃土地上無羈無邪的碎娃碎女子。

許多人,包括南方人和一部分北方人,不大分得清小米和黍米。這兩種來自中原的古老糧食作物,染黃了我們的皮膚,澆鑄了我們的精神,曾經(jīng)是我們先人無可替代的生活必需,曾經(jīng)是“無食我黍”“故人具雞黍”的黍米,曾經(jīng)是“鋤禾當(dāng)午”“風(fēng)來谷秀”“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的一把黃色的小米。

若論個頭,黍米顆大飽滿圓潤如美婦,小米粒小筋骨清奇如糙漢。

黍子成熟較早,秀發(fā)披散如秀女出閣,招雀引鳥,搖曳生姿,顆粒如金珠,讓人喜歡。多束黍梃又合作一個大穗,垂下來像一小匹瀑布,像鄉(xiāng)野姑娘風(fēng)中輕柔的秀發(fā)。

谷子略晚,谷穗粗壯如束著累累發(fā)髻的力士羅漢,修煉日久,垂首低眉,低得心滿意足,捉那穗子像握著一截粗壯的胳膊,沉甸甸的如攬著半大小子,孔武有力,虎虎生氣。只是受天地日月教化日久,見人倒也禮數(shù)周全,推山倒海,納頭便拜,熟至謙躬,孺子可教。

二大爺那茬人,一輩子是靠小米養(yǎng)著的,須臾不能離開。他們總是記著谷黍的好,一日三餐少不了饃饃米湯,無此不算吃飯,因之,一年耕種自然也少不了侍弄些谷子黍子。我曾跟他走過谷子地黍子地,手里掄著竿子順手吆著鳥雀,看它們轟然起落,無計可施。二大爺卻不當(dāng)緊,說總有一些潑灑是留給它們當(dāng)口糧的,狗日的飛蟲還真識貨,年年守著咱這塊地不走。對黍谷之別,他有一個農(nóng)人不易察覺的脈脈溫情,常常眼神溫婉如看待膝下承歡的一眾子嗣。

谷子熟至彎身,二大爺把谷穗拿手托著掂了又掂,臉上浮出喜色,嘴里撮著輕語,聽不清,像輕吹一碗燙嘴的熱米湯。他喜愛黍子僅次于谷子,重要的是二奶奶喜歡,他們成親時曾祖母曾做多盞軟黍面夜油燈,除了按風(fēng)俗被鄰居孩子們“偷”走的,剩下的第二天都被我二奶奶捏成“角角”吃了,二大爺還護(hù)著二奶奶說越軟的東西越長力氣,人心是,黍子也是,咱這媳婦干活一定錯不了。自此,二大爺每年都不忘種些黍子,他總是一手?jǐn)堖^黍辮,一手輕輕捋著,摸著,撫著,只是摩挲,并無多言,我疑心他陶醉于感觸黍子特有的爽滑,像年輕時摸二奶奶的柔荑素手。

谷黍還有個交集過密的近親——糜子,晉西南少有,我沒有接觸過,只吃過從陜北帶來的黃饃饃,據(jù)說就是糜子面做的。此物,生得一副好面相,食之糯爽順口,前些年借央視“舌尖”得了些聲名,身價已今非昔比。如今,原產(chǎn)于黃河流域的小米,華北、東北、西北皆有所產(chǎn),遼寧朝陽、內(nèi)蒙赤峰、陜西延安、甘肅慶陽、河北蔚縣、山東金鄉(xiāng)等地皆出產(chǎn)品質(zhì)不錯的小米,中土之外又以北非小米為著,據(jù)說以阿爾及利亞、突尼斯、摩洛哥為代表的北非小米正在申遺,如此人家比我們要走得更遠(yuǎn)些。國內(nèi),晉省高擎小米大旗,省域之內(nèi),表里山河,南北橫跨六個緯度皆產(chǎn)上等小米,目下“山西小米”品牌日熾,又有“山西小米網(wǎng)”線上助力,年交易量甚巨,晉地谷子已然遠(yuǎn)赴重洋香飄萬里,晉東南特殊氣候和土壤條件下生產(chǎn)的特優(yōu)小米“沁州黃”已成翹楚,又稱“國米”。

晉南人,一年四季離不開米湯。這黃色小米的湯汁,一碗米湯里曾盛過許多神奇的傳說,諸如作為堅固樓閣城墻夯土的神奇黏合劑,功勞不輸當(dāng)代水泥,作為戍邊之備曾助平陽公主娘子關(guān)外米湯退敵,等等。在晉南,這清黃的汁液,不僅養(yǎng)活了許多嗷嗷待哺的嬰兒,也賴此創(chuàng)下了諸多長壽紀(jì)錄。吾鄉(xiāng)一則敬老故事中,婆媳之間原本有隙,媳恨婆老而彌久,婆婆獨愛米湯,媳婦便頓頓只給婆婆盛米湯上面浮著的清湯,留給自己吃淀在鍋底的稠粥。結(jié)果,數(shù)年下來,年邁的婆婆未見羸弱,反而愈加紅光滿面,眾人稱贊婆媳和睦,媳婦照料有功,意外得到褒獎,婆媳罅隙最終被米湯彌合。于是,米湯的故事,變成了勸化的傳說,粘連人心,睦和親情,仰賴其功德。

晉南人平日離不開小米,年節(jié)離不開黍米。黍子面軟黏的特性,被鄉(xiāng)人發(fā)揮到極致,以至?xí)x西南人常把性格綿軟之人揶揄為“黍面饃”“稀米湯”。在晉南,一把軟黍子面的經(jīng)典之作是成為一枚酥黃黏軟的黍面油糕,脆皮糯身,棗糖打餡,外酥內(nèi)甜,多年游子返鄉(xiāng)歸來站在集上一口氣吃下幾枚黍面油糕,不僅解頤解饞解鄉(xiāng)愁,也解氣解恨解三焦,誰讓它那樣招人惦記!正宗的晉南端午,尤其離不開黍米甑糕和黍米粽子。端午節(jié)的晉西南人,“軟黍黏米+稷山板棗”蒸食甑糕,才是過節(jié)的標(biāo)配。這種由黍米紅棗反復(fù)蒸制而成的黃米黏糕,層層疊疊,紅黃相間,極具觀賞和食用價值,那是我們不住回望的一道風(fēng)景,也是讓人心頭一軟的一道牽掛。不信,當(dāng)著身在外地運城人的面試著復(fù)述兩聲“甑糕”,思念的津液定會在他口腔內(nèi)瞬間決堤奔涌。做人要厚道,事不過三,適可而止,一定不能念到第三聲,那樣會要了他的親命。

芃芃其麥

許多晉南關(guān)中人,包括我自己,記下了太多與麥有關(guān)的勞作之苦,似乎這才是麥?zhǔn)盏娜康咨⒉粶?zhǔn)確。土地是有情感的,她在賜予的同時也用力給了人們忠告,只是不同的命運長出了刻骨的嫌隙和恩典,長出了逃離和駐守。如麥子的種類,小麥大麥燕麥莜麥?zhǔn)w麥黑麥,晉西南的強項是冬小麥,一個命硬的角色。一棵冬麥,在晉西南,從播種日起就注定了命運多舛,舔血舐汗,經(jīng)冬履夏,在最干旱的時候開始灌漿飽滿,在最暴烈的時節(jié)籽粒成熟,尤其在我們那片靠天吃飯的旱塬,幾乎掌控不了它的豐欠,人們唯一能掌控的是自己如苦力一般的勞作,如獻(xiàn)祭一般的投入,如呼吸和心跳,只還要活著,就義無反顧。許多有此經(jīng)歷者,都有難以磨去的記憶,龍口奪食、血戰(zhàn)三夏、漢子脫皮、繡女下樓……也許,這是回報和打動一粒麥子時唯一可以借助的力量,彼此心照不宣,默契多年,沒有人置之度外。好在麥子的回饋是豐厚的,它塑造了晉西南人的生活和稟賦,無處不在,無事不從,無人不是。

刈麥,晉西南土語俗稱鏺麥,其役之苦,不再備述。之后的規(guī)定動作還有碾麥、扇麥、揚麥、曬麥……在我們峨嵋?guī)X邊緣的坡地之間,還有一項不能忽視的任務(wù)與麥有關(guān),就是拉麥。從麥子割倒到顆粒歸倉中間的那段拉麥經(jīng)歷,算是記憶里最輕松的內(nèi)容。許多年,這一段蹣跚而過,被我一再忽略,像一個過渡,車輪滾滾,載浮載沉。

吾鄉(xiāng),地幅大且起伏多,最近的和最遠(yuǎn)的麥地與麥場之間,隔著數(shù)里遠(yuǎn)的坡地,把它們一個一個弄到碾麥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比起其他環(huán)節(jié),尤其是炎炎夏日之下的彎腰刈割,拉麥委實輕松了不少。我喜歡這個無需躬身壟畝的片段,仿佛那是忙碌中的一個插曲,有悠揚的旋律回蕩在麥草之上。

家里人手少,割一陣子麥后,再勻出一個人來縛麥,我就可以解放出來擰麥靿子。我爸總是習(xí)慣咬著牙,踩在麥捆上使勁,好像不用靿子把它們五花大綁成結(jié)實的麥個子,那些帶著麥粒子的麥棵子就會四散跑開一樣。這樣的結(jié)果常常是,每個麥個子都捆扎得足夠結(jié)實、吃足分量,一個成年人一頭挑一截麥個子像挑一擔(dān)水。若是趕辰刈割的都是濕麥,麥個子的重量會更大,死豬一樣提不起來。

我爸是農(nóng)村里的理想主義者。為了解決運輸問題,他很早就請匠人精心制作心儀的大車。先是木匠霸槽瞇眼忙了好一陣子,接著西街歪嘴鐵匠又架起爐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了好些天,硬是把一輛木制鐵包的大車打造成了身披鎧甲的勇士,且安裝了車撐子和可以腳踩的剎車系統(tǒng)。為什么是大車而不是馬車?那車更多時候駕轅的是一頭壯碩的犍牛,駕騾子駕驢的時候也有,很少駕一匹馬,馬的力氣爬不了我們的坡地,它們更適合在平地上奔跑。

那輛車最風(fēng)光的時候當(dāng)然是拉麥。甫一亮相,便與一頭牛和一片無邊的麥子聯(lián)系在一起。那牛真是好牛,但站在無際的麥地也有點慌神,它不相信這些麥子靠它和一架車能對付得了。第一次差點連牛帶車翻進(jìn)一片凹地,多虧車子結(jié)實,愣是沒摔散架,真是一架好車。短暫磨合之后,牛車漸入佳境,那牛輕車熟路,責(zé)無旁貸,開始奮蹄載麥。于是,那時拉麥的坡路上常有一頭壯牛與一座“麥山”在移動,那牛已然體型彪悍,與那“山”的體積仍然懸殊,令人嘆為觀止,驚為天物。那牛就是我家的牛,那“山”就是我和我爸借助挑頁、撇纼一起裝起來的。挑頁,拉麥大車前后用于增加裝載量的木架,類于木梯,有自然彎度;撇纼,《說文》指“牛繫也”,約三丈,長度適綁縛固定,晉西南農(nóng)家僅次于井繩的長繩。一牛、一車、前后挑頁、幾根撇纼,這樣的陣容,可以挑戰(zhàn)想象力的極限,或者本身就是極限。

麥個子裝車并不算是輕松活計,我爸在車上,我在車下。一個麥個子分量不輕,用二齒拡叉叉起來舉過頭頂,嗖地讓車上的人接住,力量還要用巧勁兒。縛好的麥個子,沉甸甸的,躺了一地,像將要納入帳下的戰(zhàn)利品。少年時代,玩性也大,特別喜歡手持鐵叉叉麥的范兒,左一個右一個,有單槍匹馬獨闖敵營的感覺,比少年閏土在月光下的西瓜地叉猹風(fēng)光多了。記得那時語文考試還有一道改錯題,修改病句“所有的人都忙著彎腰割麥,只有幾個人在往車上裝捆好的麥子”,病因是“前后矛盾”。我始終覺得沒毛病,沒錯,就是所有的人都要彎腰割麥,所有的人都逃不過一邊腰疼一邊還堅持刈麥的宿命,所有人……只有我借拉麥之名,可以忙里偷閑,持叉少年面對一地麥個子的挑釁,英雄一般,挑它們?nèi)缣艋?。然后,趕著一座“麥山”,我行其野,芃芃其麥。然后,期待來年,肥足墑飽,麥子青黃。

高粱拾遺

傳說,糧界,跟現(xiàn)在的文藝界、娛樂界、商界一樣,也有自己的圈子。

高粱在“糧圈”,不靠演技,不靠八卦,也不靠參加綜藝蹭熱點,靠出身正、根子硬。一苗高粱,根正苗紅、濃眉大眼、鼻直口闊、紅且高大,典型的“紅二代”“高富帥”。因為“高”,世稱“高粱”,因為“紅”,又稱“紅高粱”。

江南詞人,江上搖舟,澆酒調(diào)笙,吟了幾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人皆嘆服詞麗才卓,俘獲一眾紅男綠女。我二大爺,腳插黃土,勤耕一世,不會吟詩,只會點鍋旱煙向遠(yuǎn)處搭看,悄念兩聲“紅了高粱,黃了麥子”,無人知曉,有我知道就夠了。晉南,麥子黃在夏時,高粱紅在秋時,一夏一秋,一年過去了,一黃一紅,一輩子就過去了。但,你別想說我二大爺是頭上頂著“高粱花子”的,他三十歲開始剃頭,頭上除了落風(fēng)落雨落日頭,什么也不沾,打滑。

秋風(fēng)漸起,高粱穗子已紅了很久。基因里的“紅”,終是要紅到骨子里的。一直紅下去,比網(wǎng)紅還紅。

高粱的紅,是暗紅、醬紅色的紅,紅透了的紅,是像我二大爺臉上曬黑了的黑紅。吃過海鮮的人,知道蝦蟹加熱后,殼子紅得鮮艷;海象出水皮膚變得通紅,有人喝高了面紅耳赤。在糧界,唯一與花兒一樣,以“紅了”為成熟標(biāo)志的,只有高粱。高粱紅后,連帶高粱稈也開始變紅,包裹秸稈的葉皮也像浸了血,斑斑點點,眉眼泛紅,像從此立了風(fēng)骨,平地起了風(fēng)韻。高粱面卻是真的白,雪白雪白的白,似玉,熱水一潑,竟然就變成了醬紅色,像喝透了高粱酒的紅臉漢子。等到高粱面再蒸上籠屜,出鍋后,顏色愈發(fā)紅潤,紫紅紫紅的,泛著黝深的暖色,像日頭底下扶犁的我二大爺。

山西,產(chǎn)高粱。山西人,吃高粱輕車熟路。

晉南除外,這兒產(chǎn)麥,高粱始終成不了氣候,頂多算是一種補綴,當(dāng)作麥罷回茬的一料養(yǎng)地的秋物。當(dāng)年,高粱面饃我可能也吃過的,總是嘗過幾口吧,記憶不深,印象深刻的是同學(xué)中有家境貧寒者,帶了高粱面饃來上學(xué),紫紅色的一疙瘩,冬天啃不動,就用寫字的鐵板子砍,一板子砍下去,森森的一道白印子,像剖一塊紫玉的籽料。高粱面饃,口感差,食之粗糙,少有糧食咀嚼后回味的香味。吃慣麥面的晉南人,斷是忍受不了高粱給的臉色,但餓極時能有什么辦法,畢竟是糧食!看吃饃人在嘴里囫圇嚼幾口咽下,自己嗓子眼里也像生出粗糲的摩擦,刮得直伸脖頸。據(jù)說,農(nóng)業(yè)合作社后期,社員口糧由“夠不夠,三百六”,一步步退坡到每人每年“二百八”時,吃不夠、不夠吃,已經(jīng)稀松平常。那時,巷子里能吃的壯漢們無不餓得眼放青光前胸貼后背,家里成天張羅著借糧糴糧換糧,缸里僅有的麥子都換成數(shù)量更多的高粱,才能勉強多填點肚子。因之,“三年困難”時期,高粱被尊為“救命之谷”,功不可沒,實至名歸。晚上,大隊高音喇叭唱兩嗓子“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飄彩霞呀地上開紅花”之后,廣播通知社員同志晚飯后到大隊開會。社員同志們心有怨懟,遂出惡聲,吃個慫“晚飯”,湊合“黑蛋蛋”啃著,還“晚飯”個屁!有人就改了詞唱: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飄彩霞呀,高粱沒法吃呀……

高粱不好吃不能只怨高粱,也怨人們沒有摸準(zhǔn)高粱的脾性和軟肋。

在山西,晉中晉北以種植高粱見長,面積大,產(chǎn)量高,口味好,食用方法講究,人們想盡各種吃法,想辦法把高粱面做得適口吞下,如剔尖、搓魚、貓耳朵。忻州雁門關(guān)的代州城內(nèi),有一種紅面魚魚是用高粱面做的,現(xiàn)在已是粗糧細(xì)作的杰出代表,好吃之極,不可方物。家常吃法,有土豆?fàn)Z魚魚、腌菜燴魚魚、豆角燜魚魚。用高粱面搓成大小相等劑子,中間粗兩頭尖,如水中一尾梭子魚,入口爽滑、品相具佳。其中,最牛的一款是土豆羊肉燴紅面魚魚,那真是要了親命的好吃?!对娊?jīng)》中那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一直懷疑說的是紅面魚魚。下一句是,“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人家可能正在吃紅面魚魚。詩名《黍離》,詩中的“彼稷之苗”“彼稷之實”許是高粱。

高粱,又是天然的釀造糧食,許多釀制佳品離不開高粱的點化和幫襯,如酒,如醋。山西高粱一定是全天下高粱中的貴族,端端生的好命,一部分做了清香型汾酒,一部分做了寧化府的陳醋;一部分拌曲發(fā)酵,入鍋蒸煮,高粱酒由此生成,無酒不汾,無汾不酒,一部分經(jīng)過蒸酵熏淋竟成醬色,我理解高粱是以陳醋釀作了“老醯兒”的底色。講好山西故事,離不開高粱,講好中國故事,一口陳醋,一口汾酒,能講出別樣的味道。

晉人生活,似乎到處充盈著高粱的影子。高粱,注定與晉人生死篤守,不離不棄。人活著,高粱融進(jìn)生活,成為口糧、器具、酒食;人死后,高粱稈又做了紙扎草馬的筋骨,做了亡人的孝棒插在墳頭。二大爺生前,不僅天天看自己的那口停在廈房的壽材,還悄悄備下高粱稈子用作孝子賢孫拉的孝棒,添丁一口,就多補一根。后來,都插在他的墳頭,像憑空長了一片新的高粱。衣食無憂之后,晉西南人后來種高粱還另有所求,專作笤帚之用,對高粱米則不再像從前那么上心,像“買櫝還珠”的典故,勤快的村中婦人“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總得有一把稱手的笤帚是用高粱稍桿做的。余下的粗大高粱稈也有它用,多是編了晾曬柿餅棉花的雨簾,纖細(xì)白凈的穗稈則用細(xì)繩扎成箅子。至今,許多人家的餃子上還習(xí)慣性印著整齊的箅子印,用的就是高粱穗稈子做的箅子,那也一定是高粱穗稈悄悄摁下的,讓你忘它不得。

高粱,史稱藿粱、木稷、蜀黍。在吾鄉(xiāng),高粱又稱?秫,高粱稈遂叫?秫稈稈。我一直覺得?秫,像某個圣人的名字,乳名喚作高粱,念在嘴里會生出油然的敬意。作為旱地生長的貧賤莊稼,作為排名前五的糧食作物,高粱從來不是嬌貴東西,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公子,真正的“貧下中農(nóng)”,有土便能生長,略施雨露便能活下來,糧食中,一直屬于“老區(qū)”人民。站成一片的高粱,還被詩人郭小川比作“青紗帳”,從此坐實了“紅色家族”的位置,曾有雜交品種名曰“反修高粱”,革命色彩飄蕩在高粱花子之上,旌旗一般,獵獵作響。只是,現(xiàn)在的高粱大多“退居二線”,不光不再作為糧食食用,也極少出面支援飼料行業(yè),只一心一意做了酒料,打入高端。在“糧界”,高粱這算是“離休”。

豆子江湖

豆類在江湖上的輩分一直很高。先人稱豆為“菽”或“尗”(菽、尗),像稱呼父輩當(dāng)中排行靠后的一個兄弟。今人更是習(xí)慣尊“豆”為大,世稱“大豆”,我們平時接觸到的黃豆、黑豆、青豆,全稱應(yīng)是黃大豆、黑大豆、青大豆……作為豆的故鄉(xiāng),從商周至秦漢,豆已列主要糧食作物廣泛種植于黃河流域一帶,1959年考古工作者發(fā)掘晉南侯馬春秋晚期古城遺址,發(fā)現(xiàn)了窖存的黃豆,這是為迄今為止世界上最早的豆子實物。掐指一算,豆在江湖中做大哥已經(jīng)好多年。

豆,藨葅醢也。最初的“豆”只命名一種禮器,名門正派,出身高貴,如“木豆謂豆,竹豆謂籩,瓦豆謂登”,與糧食無關(guān)。漢以后才開始稱“菽”為“豆”,像喚一個人的乳名,聽起來親切而親近,且大小各異長幼有別,小豆名為荅,大豆仍名菽。古人于此,總是以其過分的精細(xì),襯出今人百般的粗蔽來,細(xì)致到連豆類的莖葉也各有所稱,如“豆角叫莢,豆葉叫藿,豆莖叫萁”。這般敬物入微的體貼,時常令我無地自容,只好老老實實再誦讀一遍曹子建的那首“煮豆燃萁”的《七步詩》。

大豆喜水,吾鄉(xiāng)旱塬,我家少有種豆的經(jīng)歷。除了綠豆紅小豆外,我媽夏季喜歡點幾窩以食豆莢為主的菜豆,名曰“白不老”,白白胖胖,肥頭大耳,飯前摘幾莢,開水鍋焯熟或蒸鍋熘爛,切指頭大的丁加醋蒜青椒涼拌,尤宜夏季食用。民間有諺:寧可一日無肉,不可一日無豆。戰(zhàn)國七雄之一——韓國,由晉分出,定都中原。《戰(zhàn)國策·韓策》中記載的韓國人,不是喜食泡菜,而是食豆,“韓地險惡,山居,五谷所生,非麥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藿羹”,以善用兵器強弩而稱雄七國,所謂“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我猜度,韓國人長于他國的氣力,多半來自食豆,飯豆飯水,勝過食肉。當(dāng)今科研已有定論,豆類營養(yǎng)的確絕佳,長期食用于健康有益,越早進(jìn)食大豆,健康益處越大。食豆,今后要從娃娃抓起。

晉南人食豆講究,人們與豆斗智斗勇多年,明白了記住不同豆類的優(yōu)長,才是對它們一種由衷的尊重。如,黃豆作為最普遍的豆類,二月二可以炒成料豆與面萁子成為孩子們的零食,可以磨制鹵水豆腐,水好的地方多出好豆腐,如新絳縣泉掌村豆腐歷史悠久聞名遐邇,有一年流行的“人造肉”也借黃豆的光,像寺中全素宴唱主角的蛋白質(zhì)主料全賴黃豆撐場子,現(xiàn)在我媽的黃豆多用九陽豆?jié){機打成豆?jié){喝,姥姥生前最愛維維豆奶。紅小豆與過去的“紅小兵”一字之差,腰間扎起武裝帶,從此不再害相思,只負(fù)責(zé)補鈣補腎催乳利尿,豆沙如絳、赤心潤澤、又紅又專、豆到心到。黑豆形如腎臟,是飼養(yǎng)壯牛壯馬常撒的“硬”料,腰子的造型又為它們贏得了男人女人的好感,廣告詞說“他好我也好”。豌豆在老家晉西南最成功的蛻變,不是變成豌豆公主嫁給某個帥氣王子,而是成為一塊黃澄澄的嵌了柿餅的澄沙糕,一盤清亮亮的澆了辣油的豌豆涼粉,二者皆為我至今惦念的世間美味……還有一種豆,不必等到成熟便是人間美味,江湖人稱毛豆,屬正值青澀的少年大豆,須毛未褪,乳臭未干,帶莢煮食常與煮花生,成為夏季燒烤攤的主角,一把扦子一把蒜,一捆啤酒帶毛豆。最通人性的還要數(shù)綠豆,作為營養(yǎng)最接近谷物的一種豆類,食綠豆可當(dāng)糧當(dāng)飯當(dāng)主食,在我媽眼里綠豆能夠解毒解熱解酒解心焦,可以“解”一切人間苦厄,包括解困。有一年上學(xué)需要交錢,家里立時拿不出來,我爸我媽急得去采曬在太陽底下的綠豆角拿去換錢。那年夏天的一沓紙幣,我緊捏在手里怕丟了,一路上竟攥出來了汗,沉甸甸的像提著一袋綠豆。

江湖上,豆類的骨頭算是夠硬的,硬到有種有骨氣的人還一再借了豆的名號,自稱“鐵蠶豆”“銅豌豆”。不然,河?xùn)|籍劇作家關(guān)漢卿,為何要做一?!罢舨粻€、煮不熟、槌不匾、炒不爆、響當(dāng)當(dāng)”的銅豌豆呢?不然,世間那么多的糧食顆粒,只有豆子被道家法術(shù)用來借兵,撒豆成兵,力敵萬夫,許是因為它們天生的壯碩與勇猛、硬撅撅與響當(dāng)當(dāng)吧。我幼時以為,世界上再也沒有一種對豆子的膜拜,能超出“撒豆成兵”了,與之相隨的是,呼風(fēng)喚雨、移山倒海,揮劍成河、點石成金……于是,走夜路時口袋里也裝一把豆,不吃,預(yù)備著緊要關(guān)頭撒出去。一粒粒圓滾滾的豆子,如健夫勁卒,適合跋涉、沖鋒,一往直前,絕不后退。一粒粒顏色各異的豆子,還曾作了不徇私情的道具,早期的民主選舉,一人一豆,人前一碗,選誰便把豆放進(jìn)誰的碗里。豆子耿直,只認(rèn)死理,不會騙人,不會取悅于人,也不會拿“德先生”貼在自己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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