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鵬凱
1
這么個周末,腦袋里空空的。眼睛呆呆地望著那只在天花板上趴了很久的蒼蠅,它在不停地用前爪修飾自己。
窗外似乎很冷,風打得玻璃哐啷作響。那顆遙遠的白太陽正印在玻璃上,曬進來,又印到我臉上,我的臉也因此而蒼白。
樓下有傲慢的歌聲從門縫拼命擠進來,跳動著鉆入耳朵,心就像開了朵絢爛的花,不免也隨著激動一會兒。
渾身的舒服。
那只蒼蠅好像向前劃了一截路,抖抖銀翅,“嗡”地起飛,視線里忽然沒有了何物,也開始蒼白。我瞇起眼暗暗地瞅著那顆白太陽,橢圓的周身除了白茫茫一片之外,逐漸地泛起了淡紅,再遠一點,藍的天空也正在出現(xiàn)。
昨天夜里,月亮很圓且很白。有朋友在酒肉桌上撒野,一陣破碎的聲音過后,我的臉突然一下變得血紅。后來,毛毛酒醒了,他跪在我面前讓我揍他,同時給自己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將月亮也扇進了云層,屋里開始變得沉重灰暗,空氣似乎都凝固了。我沒吭聲推門走了,后面有個聲音跟著我:“老哥,你到哪里去?”我在慘淡的路燈下,默默地回答著這個問題。
我該到哪里去呢?其實我也不知道。
路燈獻媚的光把我的身影拉長了又拉短了,我凝視著,覺得無限可笑,可又笑不出來,就像一個十分難過的人想哭又哭不出眼淚一樣。一輛末班車從我身邊慢慢駛過,奇怪的是一方車玻璃上特別清晰地露出一張很漂亮的臉蛋兒,兩顆眼睛像黑紐扣兒,光滑透亮,閃著黑黝黝的光,表情很溫柔,可又完全不像。我的感覺區(qū)域蹦出一串憂患的怪圈,大惑不解。我揣著這個疑問整整在街上亂游了一夜,其間,似乎又碰到一條或幾條游狗,它們間或走走間或跑跑,樣子很凄涼。它們的感覺是不是也和我相同?
我當時就認為自己也是一條狗。
想到這,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可怕的寒戰(zhàn),趕緊閉眼不敢想昨夜的事。
樓道里響起一陣腳步聲,又突然停頓下來,破門而入。我嚇了一跳立刻被床彈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個老推錯門面熟卻很陌生的人,他莫名其妙地問了我一聲好,又閉門而去。我惡狠狠地在心里罵了一句,聲音極其粗魯。
那只蒼蠅不知在哪兒吃飽了肚子,在空中優(yōu)美地舞了幾舞,又繼續(xù)趴在原來的位置上。一絲不動地趴在那。
窗外有了喧囂聲。太陽紅彤彤的。背景是蔚藍的天空。這些,僅僅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變化。
我渾身熱起來,有了一股強烈的騷動。感覺好像已滑入正常的軌跡,也哼哼地胡亂唱道:
過去我不知什么是寬闊胸懷
過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
過去我幻想的未來可不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來
噢……
2
認識毛毛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上蒼給我和他一個認識的機會,我覺得是我命好,不知道他認識我是怎么覺得的。
那時,我們一塊兒在小學,又一塊兒在中學,作為同學不認識不行,于是就認識了,后來又發(fā)展得這樣好,以至于誰在外面受了欺負,非要想著法子讓對方鼻青臉腫或者跪在地上喊爺爺求饒。其實那時我倆當不起爺爺,可對方非喊也沒辦法,慢慢被養(yǎng)成了一種享受習慣。可話又說回來,有時我們也得喊別人爺爺,不喊不行,不喊那拳頭、棍棒之類的東西就會像雨點一樣打下來。打別人也被別人打,這是非常合理的事,我們想得通??偛荒芾险急阋瞬怀蕴澃?!
人生看來就這樣,風雨過后是太陽。
畢業(yè)后,我參加了工作,毛毛在家仍然靠吃山空?,F(xiàn)在就是人多,走哪都會碰到人,誰也不會擔心人哪一天會像熊貓那樣會瀕臨絕種的境地,以至于受到某種特殊待遇。那次假面舞會上毛毛就對我十分殘忍地說:我真想變個熊貓讓別人來參觀。
說完這話時,他幾乎已經(jīng)面目猙獰,后來舞會散時,他領我進了一個燈紅酒綠的酒館。很殘酷,他喝醉了,翻著白眼,東搖西晃得像只大熊貓在大街中心粗野地唱: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唱完后他便號啕大哭,然后連腰都不彎往外就大汗淋漓地吐,抽水機一樣。我當時激動得無話可說,有什么好說的呢?
其實,毛毛活這么大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只可惜他至死也不明白,這無疑是一個遺憾。這是我最近才明白的,只是我不明白我這樣做是不是正確。我特別迷惑,仿佛跌進了八卦陣里走不出來,就特意去找了一個研究《易經(jīng)》的朋友青青給我說說清楚。結果這朋友只是笑笑,就故意岔開了這個話題,煮了咖啡讓我喝。喝得我朦朦朧朧,把這個事給忘得一干二凈。隨著時間的進展我逐漸也把這個問題準備長久地忘下去,可是后來逼迫得我不得不重新想這個事。
在說這個錯誤之前,林麗這個人怎么也繞不開,必須得說一下。
林麗是我們上高中時從上海插進我們班的,據(jù)說她寄養(yǎng)在外婆家現(xiàn)在回到父母身邊了。很快,我們和林麗混熟了,這種“據(jù)說”得到了無可非議的證實,證明我沒有說謊(那時有的人還很封建,就到處散布謠言,說林麗這家伙是不是干了哪門子見不得人的事才躲到本市尋求避難來了)。毛毛當時似乎也加入了這支謠言部隊,弄得林麗天天沒人和她說話或者相互間很友好地笑笑。林麗天天就蜷縮在教室靠北的那個比較而言顯得陰暗的角落,心不在焉地看著一本似乎永遠也看不完的什么書。她太孤獨了,我有些可憐她,當時我一躍而起給那個散布謠言最厲害的班長的漂亮鼻子就是一狠拳,還野蠻地罵了一句。毛毛出于義氣,一聲不吭地跑到這個班長家,給他父母說他們的兒子騎車子和人撞了。實際上這是一個簡單的有點愚蠢的謊。因為我們的腦袋生得不十分發(fā)達,考慮問題所以就不那么周全,只是得過且過,候鳥一般。最終的結果是我和毛毛一人背了一個不太危險的處分。但是,那種謠言和它們的制造者卻被鎮(zhèn)住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一小半只是私下里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在沒有陽光的時候制造,并沒有過分地宣傳下去。我和毛毛為此得意忘形。我那時就想人長嘴很有意思,只覺有意思但卻沒有具體的結論,這是因為我們還沒有完全成熟。
林麗確實長得好看,還挺洋氣,跟個洋娃娃似的。
好看倒無所謂,這是天生的??墒沁@家伙學習不得了,門門第一,尤其是英語,我看不亞于我們那個特別傲慢的英語老師。那老師動不動就對我們尖聲細氣地故作感嘆道:FooL!那模樣想起來能讓我惡心下半輩子。至于那句FooL要不是林麗解釋,我們一個班的人絕對都成為一個階段的傻瓜。你猜,她說什么來著?她用英語罵我們是大傻子。大部分人知道后都像蒙受了奇恥大辱,個個都咬牙切齒:“她才是個假惺惺的FooL?!碑斎唬f這話時千萬不敢讓那個英語老師聽見。
這個時候,我知道我們的班長為什么要起勁對林麗制造謠言了,他有了個十分強大的女對手。從此,我對班長是不屑一顧,他是個什么東西?光學習好能頂個屁用。
林麗漸漸成了班上、學校里的中心人物。
有一次放學時,林麗叫住我遞給我一封信,就掉頭走了。我回家一看臉色大變。后來想想,如果她是動了真格的,愛我倒不是個什么壞事??墒菃栴}就出在這兒了,毛毛對我難以啟齒地說他喜歡林麗了,我好像裝腔作勢地痛苦了那么幾天后就對林麗采取了疏遠的態(tài)度,直至畢業(yè)。
四年后,林麗大學畢業(yè)了,可毛毛仍在待業(yè)。他現(xiàn)在活得簡直有點莫名其妙,冷漠得不像個人,時常還陰險地哼哼一笑,令人毛骨悚然。
看來這鬼東西看透了什么?
3
那天,就是毛毛突然發(fā)瘋地打了我一酒瓶,我又發(fā)瘋地在街上流浪了一夜的幾天后,我容光煥發(fā)沒事一樣地在大街上閑溜達。
我的工作也太清閑,誰叫我父親是油田的頭頭呢?唉,埋怨這么多怪費腦筋的,何況我又沒意見,就這么著吧!
街道上幾乎沒人,此時正是盛夏。我想毛毛這會兒要在,一定叫他去游泳池泡一會兒。可他不喜歡到游泳池去玩,要游泳就非要去黃河。黃河水有泥土味,毛毛就喜歡那種味兒。
想到這里,前面出現(xiàn)一群人,黑壓壓的,我趕緊跑過去,沖圍觀的人大喊:“讓開,讓開,出了什么事兒?”圍觀的人奇跡般地往兩邊退了退,以為來了個管事的。
進去一看,扭頭就走。原來是一對男女因為誰撞了誰而在吵鬧,我真后悔進來,又奮力擠了出去。
那塊精致的噪音顯示器老遠就看見我,給我顯示了一個數(shù)字:噪音110分貝。這時,警車也鳴著頭上的紅燈來了。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
“林麗?!绷蛀惽娜换剡^頭。
她用陰郁的眼睛審視著我,小巧的嘴唇微微鼓起來,好像咬著一塊東西。
她繼續(xù)看著我,使我難受得抬不起頭來。
她又苦惱地笑笑。我感覺到她的眼睛里有淚,濕乎乎地滴到我手上。我的心頓時激烈地顫抖起來。
她倏地揮手朝我臉上就是一下,是在我正猶豫時。
我早就十分渴望她這一下了。
只不過不是在這時。這時人特別多,隔不遠又是一大群圍觀的人,那群人中有人朝我倆這邊走來。林麗聰明地走掉了。
她沒和我說一句話。
我開始往家走,覺得有一種情緒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道路變得很凌亂,橫七豎八地交錯著,拽著一座座巍然聳立的高樓。各種車來回奔跑,不時響動喇叭,又猛然停止。紅燈亮了。
我認識林麗的時候,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會陷入進去,以至于自食其果地進入到人生開始后的這種前所未有的痛苦,使我終于領悟了人生的一半真知。這一半真知是突然之間領悟到的。
我不能再壓抑自己的這種感情了,這簡直荒唐至極。
我后悔不迭,我想喊叫,比狼還殘酷地嚎叫,即便把舌頭喊出來讓一只狗叼走,我也愿意這么做,在人最多的地方,或者純粹沒一個人的地方喊喊叫叫,叫人罵我是個瘋子。
可是我又沒有勇氣這樣做,只有想想的勇氣。
我想到林麗剛才的嘴,她嘴里咬著對我無限的憤恨。這時候,人照樣很多,都掛著一張嘴。我記起中學時代自己關于嘴沒下過具體的結論。
嘴到底是什么呢?嘴就是嘴嗎?
每一個人長一張嘴除了有吃飯和說話的義務,應該還有其他責任,比如制造一些用文字組成的子彈,然后有意無意地站在黑暗處扣動扳機,向你向我向他射出一梭子。這種殺人不見血的子彈,每個人都能或許有可能制造,只要是人,都有可能,包括我也不例外。
這就是現(xiàn)在的我關于嘴的具體認識,將來不知怎樣?那將隨著我生活的深入而起一定的內涵的變化,這毫不含糊。
離我家不遠處有某單位的一堵灰色的圍墻,只要到過我家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它是灰色的。我止住了腳步,開始細細咀嚼那種灰色感,體驗到一股沉重。墻上模糊地寫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我沒有經(jīng)歷過那時的生活,可是聽到過,看到過,總之,那時是一派的亂七八糟。
我漸漸體驗到一種人生的苦澀穿越我的整個身心。
我們承受了這個年齡所不能承受的一切,承受了這個炎熱的夏季!
有一只藍色的鳥在灰色的墻壁上做了一個凝固的飛翔姿態(tài)。我大驚失色。
我怎么看成了一只藍鳥?
我狠勁眨巴了一下呆滯已久的眼睛,還沒等反應過來,那只藍鳥就飛了,墻壁上是一片破碎的殘痕污跡。
我搖搖頭,走進了自己的家門。
4
幾個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家里沒人,我沒去上班,半睜著眼,迷迷蒙蒙地看著自己屋里凌亂的景象。我已懶于這種零亂之中了。
門鈴悅耳地響了一下,接著便是粗暴的敲門聲。
這個時候,誰來找我?開了門才知道是毛毛這鬼家伙,我壓根沒想到是他,這家伙恐怕一個多月不見了,不知忙乎些什么來著。
我認真地看著他的表情。
一個多月不見,毛毛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全然沒了,一臉愧疚之色。他大概還沒忘掉那一拳,這家伙。
“三子,咱們出去遛遛?!泵_口一下子老實了許多,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反正沒事可干,閑待著還不是閑待著,到外面胡溜溜也好,我們這種人又坐不住。
毛毛在路上卻不說話,我猜他有心事,可是有什么心事呢?他不說給我,我怎么知道?我別扭得有點上火,于是也不說話,在心里氣憤地罵:“死肉頭。”
“喂,去麥哲倫吧?”毛毛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問。
“去那干什么?”
“去遛遛?!?/p>
“遛個屁?!蔽覜]好氣地說。
“你不去?”毛毛這次抬起頭,用眼神盯我,像是我不去,就馬上會給我一拳。
我立刻感到一種不祥。人的意識很敏捷,瞬間的感悟會讓你做出正確或者錯誤的判斷。
到底出了什么事兒呢?
麥哲倫酒吧是本市最豪華的一家酒吧。輕音樂不時從音箱擴出來,在附近的一條街道上立體地旋轉,調子很高雅純正且很低沉,似乎每一個音符都含著一滴淚,一滴血。
整個空間布局有一種靜謐感,每個走進來的人都會在這種靜謐之中體驗到一種什么味兒然后走出去。當然,出去了又會在另一種環(huán)境里換成另一種情緒。
人的情緒是隨著環(huán)境的改變而改變,并不是堅如磐石的。至于改變的結果怎樣,那是由人的性格與本質所決定的。
本質這玩意兒很重要,尤其是人的本質。
室內有些低沉,柔和的光拋灑了全部的溫柔。因此,這里的人也很溫柔。
毛毛揉了揉光潔的前額,用力將頭發(fā)推過去又拉過來,然后心事重重地喊來招待小姐。這小姐我仿佛在哪兒見過一面,是不是那晚末班車上的那個姑娘?黑紐扣一樣的眼睛閃在黑暗中,一會兒又不見了,隨著一陣“嗒、嗒、嗒”的動聽的鞋跟響,黑眼珠又嬌美地閃了過來。毛毛要的東西也到全了。
毛毛沒張口說話的意思,我也沒張口說話的意思,看誰能耐得住這種不要命的沉默。
吐出的煙一縷一縷地繞在頭頂上,在暗與柔的燈光里變成了另一種顏色。酒一杯一杯地喝下肚去,體內開始了一種新的變化,血液洶涌地升騰。
五六成之后,毛毛終于沉不住氣了:“三子,你說我是個人不?”很高的軟包廂里換了一種氣氛。
我大吃一驚,懷疑自己聽錯了毛毛剛才說的話。
“我不是個人哎,我是個畜生,豬狗不如……”毛毛軟軟地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毛毛不哭了,拿一支煙頭點燃了另一支煙頭。
“三子,我對不起你?。「鼘Σ黄鹆蛀惏?!我是你們的罪人?!?/p>
“怎么這么說話?”我的不祥之感越來越濃,我感到一種聲音在我耳邊不停地轟鳴。
“不。我是畜生!是畜生,就是畜——生,下輩子還是個畜生?!泵蝗淮蠛捌饋?,驚動了周圍所有的人。
“我那天,就是那天,我奸污了林麗,奸污了一個軀體,可我沒敢奸污她那顆圣潔的靈魂,有一種光射向我,使我睜不開眼睛?!彼珠_始嗚嗚地哭起來。
“我那次打你,是因為她告訴我她愛的是你,我嫉妒啊,我打了你。而我又由于這種妒忌,又奸污了她。就是那天,我知道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人。她哭著向我吼道,罵我是畜生,說她依然愛著你,就沒真正愛過我一次。我是畜生??!我要讓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是畜生?!泵旖巧弦逊撼鲆恍┌啄瓉?。
我早已坐不住了,忽地站起來,兩眼噴著怒火,一手揪起毛毛,一手掄起了拳頭,可我沒有砸下去。這都是由于我的錯誤,要是當初我不出于哥們義氣,也不會出現(xiàn)今天這個樣子。
我認識到我是一個十分懦弱的人。
我流著淚一步一步走出了那個麥哲倫酒吧。猛然間,一股強烈的陽光刺向我,使我更加昏昏然。
我想起了那位研究《易經(jīng)》的朋友青青上次告誡我的一句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這時候去找林麗還不算太晚。我為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立刻激動得抖動起來,我要挽回我應該得到的愛。
我邊走邊哈哈大笑,惹得行人投來一束束怪異的目光。
5
我第一次向爸爸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讓他批準我到油田去。我覺得有一種精神支配著我這樣去做,去那里改變什么或者逃避什么。爸爸聽完后好像沒說話,只是拍了拍我的肩頭,媽媽卻在一邊大嚷,罵我是不是瘋了,別人想留在城里的機關工作還留不上,我倒好,走后門申請要去那不是人去的地方。
我當時就頂?shù)溃骸安皇侨巳サ牡胤绞褪钦l從那兒開采出來的?”
“唉,不是媽媽不讓你去,媽媽擔心你去了吃不消那份苦……”我的話還沒說完,媽媽傷心得就要哭似的。
我理解媽媽,他們只有我這么一個孩子。
爸爸在一旁插話了:“孩子的事就讓他自己決定吧,反正我們也把他撫養(yǎng)大了。但是,絕不允許你在那里給我像以前一樣去惹是生非。”
這一次我感到爸爸是個父親,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的申請已經(jīng)向上級遞上去幾天了,至今仍無回音。我擔心父親反悔了,就親自跑到油田總部找管這事的王主任,王主任這人很不錯,就是不應該當主任,和我爸爸是一類人物。
他客氣地讓我坐下,二話不說,掏一根“萬寶路”遞給我。我正要掏自己的打火機,他卻“鋼”的一聲把火端到了我的眼前。
王主任就這樣,很熱情,臉上總是笑瞇兮兮的。
“我的申請你看了?”
“看了,早就看了,你爸爸也親自打來電話過問這事。只是我考慮著這不合適吧,你年齡還小,過幾年再去也不遲嘛!”
我聽了這話,明白他的意思。我爸爸是他的頂頭上司,這事如果處理得不慎重,他會擔心自己以后的日子。
其實,以后的日子和現(xiàn)在一樣過,有什么好擔心的。你還不是看著我爸爸健在,如果我爸爸是一般老百姓,你王主任巴不得讓我趁早滾蛋。媽的!我在心里惡毒地罵道。
“不,就按我的意見辦吧。我的意見也是我爸的意見,你不要有任何顧慮嘛。”我擺出我爸爸的腔調。
說完這話我起身要走,臨出門又對緊緊尾隨在身后的王主任說:“我在家里等候你的批準?!?/p>
我暗自好笑拿這樣的腔調和這位王主任講話。
晚上,爸爸、媽媽正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聯(lián)播,青青來了,一撞進門,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出事了,毛毛出事了?!?/p>
“哦,是青青,進屋來坐下慢慢說,毛毛出什么事啦?”媽媽早就聽出點什么,覺得不太對頭,害怕我被叫去又惹事,轉過臉問青青。
“張姨,毛毛被淹死了。他中午一個人到黃河去游泳,聽附近的農(nóng)民說,一下去就再也沒上來,尸體下午才被打撈上來的?!鼻嗲嗉逼鹊貙寢屨f。
“毛毛水性不是很好嗎?”我有點納悶。
“傻瓜,這幾天你沒看新聞,黃河上游下暴雨,咱們這水流量大,又急,下面盡是漩渦。唉,這毛毛怎么這么不聽話,這下可好,又該當媽媽的傷心嘍?!眿寢尩囊粽{有些微微的顫抖。
“毛毛這會兒在市人民醫(yī)院太平間呢,我知道后就趕來叫你?!鼻嗲鄤偛啪o張的情緒開始慢慢鎮(zhèn)靜、穩(wěn)定下來。我沒有過多的大悲大喜,我感覺不到我失去了什么或者得到了什么。
我隨著青青去了市人民醫(yī)院的太平間。門前圍了許多人,我從人群中奮力擠進去,看見了睡在一張白布上的毛毛。他還沒被抬進太平間,看樣子是剛從黃河里打撈上來的,渾身還濕漉漉的,浸濕的頭發(fā)也一律順在了腦后,臉是鐵青色的,有些微腫,左臉龐上有一道鮮紅的血痕,像是水里的樹枝劃破的,泛出的血已經(jīng)凝固成一團黑褐色,眼睛半睜半閉,露出一點白眼仁來,有一點恐怖的色彩。當我正起身時,我又發(fā)現(xiàn)他的兩手抓了兩小團黃泥沙,證明他臨死前一定垂死掙扎過。
我第一次見到死人,可我并沒有覺得可怕,因為他畢竟還是毛毛。
青青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的《易經(jīng)》學問在這兒起不了任何作用。
跪在毛毛身邊的毛毛媽已哭得死去活來。在這一瞬,我突然看到林麗也站在離毛毛很遠的一個地方,看來她一直在注視著我。
她也來了?我看了她一眼。
過去的總歸要過去,一切還會即將發(fā)生。我這時才感到了一陣陣劇烈的疼痛襲擊著我的全身。
6
毛毛死后不幾天,我的申請也批準了下來。我想,該給林麗說聲告別之類的話,實質上我是想著法子去見見她。可是走到她家門口,我總是沒有那種勇氣走進去,只好又一個人怏怏地回來了。
媽媽正在忙著給我收拾東西,見我進來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就悄悄對我說:“林麗剛才找你來了?!?/p>
“她來過?”我急忙問。
“嗯。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還告訴她你明天早上走呢?!?/p>
我又開始一言不發(fā),看爸爸、媽媽給我準備必備的生活用品。
爸爸一直埋著頭一聲不吭,而且不看我一眼。他心里難過,這我明白。他終于知道我長大了。
偌大的房間似乎一下子變得空洞無物。
“這是狗皮褥子,晚上那里潮濕,去了就鋪上,小心涼了腰?!眿寢岄_口說話了,聲音兒有點凄涼。
“唔?!蔽抑寺?。
“這是吃的,給你裝在這個背包里。在那里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p>
“唔?!?/p>
“到了那里,可別忘了給家里時常寫信、打電話來?!?/p>
“唔?!?/p>
“你到底聽見沒有,光唔唔的?!?/p>
我瞥見媽媽的眼淚已經(jīng)滾到了腮邊。我剎那間也難過起來。
“媽媽!我聽見了。”我覺得嗓子眼里憋了一股什么東西,出不來又下不去,一頭扎進了自己的房間里。
第二天,油田總部派的一輛小車早在我家樓下等候,我提了一網(wǎng)兜水果,爸爸、媽媽和那位司機把行李、包裹一件一件地塞進了小車。
我的心一陣劇烈地跳動之后,忽地似乎凝固了。
就在我上車的一剎那,我憑直覺發(fā)現(xiàn)了林麗,發(fā)現(xiàn)了她在一幢樓角口遠遠地站著。我不知她在那里站了有多久。
我向她輕輕地揮了揮手,就鉆進了小車。
媽媽向我揮手的地方看去,爸爸接著也轉過頭。他們也看見了林麗。
車窗是咖啡色的,我透過那模糊的車窗向外望去,只能看到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
就這樣我去了油田。這個油田建設在戈壁灘里,除了石油工人之外,別無人煙。我并不害怕這種寂寞,于是,我天天都在盡量找活干,使自己不要閑下來,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腰酸腿痛之后倒頭便能昏然大睡,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煩惱事兒。可是越這樣,我越想,越能清晰地感到自己這種逃避現(xiàn)實的怯懦。
我給林麗一封接一封把信發(fā)出去,可我并沒有收到她的一個字。
我在這個一望無邊的沙漠里感到絕望了。
我開始渴望能夠進一趟城,我焦急地等待著這樣的機會。
7
一個十分體面的機會終于等到了。我所在分隊要到總部去拉一批生產(chǎn)材料,為了拉料不扯皮,隊長就選擇了我。他說:“順便在城里玩上幾天,我給你批假?!蔽胰f分感激,手都有點抖動。
一進城我顧不上逛街,把該辦的事辦妥以后,就自己留在城里準備逗留幾天。那天傍晚,我因為見林麗迫切,急急忙忙趕到她的單位,門房那個戴老花鏡的老頭探頭探腦地審視了我一番后,然后對我說:“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都七點多了,哪個單位這時也都下班了?!彼巧駪B(tài),仿佛懷疑我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
我抬手掃一眼表,果真七點已過。我猶豫了一會兒,又問:“老師傅,我是問她現(xiàn)在住在家里還是住在單位?”
這老頭很倔,撇撇嘴:“有家的人不住家里住哪里?真是問得莫名其妙?!?/p>
“有家的人?”我一下子狐疑起來。暗想是她父母家,還是她的家?不可能,林麗不會這樣做的。我固執(zhí)地堅持了這個想法。
我正準備向老頭問個明白,可那老頭早將頭縮了回去,并且把那半扇窗也關了,看來他對我的這種突然表現(xiàn)早已不耐煩了。我也只好推著車抬腳走了。
那老頭忽然又打開窗子,沖我喊:“你要找就去她家里找吧……”我已騎上了車,隱隱約約聽到了林麗家的住址。
這不是她的家呀?我急于弄清這是怎么回事,又飛快地向她這個所謂的家奔去。已是傍晚時分,城市里籠罩著一層溫暖的氣氛,街上出來散步的人很多,都是成雙成對的,華麗的衣裙像風一樣一陣接一陣地蕩過。
林麗家找到了。在那幢樓的墻面上每隔一段距離貼著一個紅囍字,這是誰不久才結的婚呢?我立刻就和林麗聯(lián)系上了。
當我畏畏縮縮地爬到三樓,一眼就瞥見靠右的一家門上貼了一個大紅囍字。我剎那間愣了,燃燒的心徹底地冰涼了下來。眼前的現(xiàn)實不能不證明我剛才固執(zhí)的想法是錯誤的。
該怎么辦呢?是進去,還是回去?我覺得自己真有病。進去看看吧!即便是事實,我來看看也是合乎人之常情的。我開始鼓勵自己。這時,一個中年婦女上了樓,看了我一眼,又繼續(xù)往四樓爬,邊爬邊用不懷好意的眼光看我。就這么樣子進去,一身臟衣服和一頭蓬亂的發(fā),我馬上又躊躇起來。都什么時候了,還講究這么多干嗎?我畢竟是我,不是別人,是什么樣子就什么樣子吧,何必這么虛偽。
我抬手按響了門鈴,那響聲響在了我的心里。門開了,門口就站著我渴望見到的林麗。她變了一個樣,只是神態(tài)上多了一份羞澀,多了一份驚訝。
我們都沒說話,就那么對峙地站著。
“是誰?。孔屵M來嘛,曉麗?!迸谌诘奈堇飩鱽硪粋€男人的聲音,我知道這肯定是林麗的丈夫了。我渾身的血開始兇猛地往上涌,我盡力克制著自己,壓抑著這種洶涌澎湃的感情。
“三子,這么久了不見你了,那里很艱苦吧?進來坐會兒?!绷蛀惸樕细吲d起來。
“不了,我是來看看你,明天又要走?!逼鋵?,我在城里多待幾天也不要緊,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說。我有點想哭,就扭身往下走,林麗也跟著出來。
“家里還好吧?”我問林麗。
“嗯。”
“信收到了?”
“嗯。”
“我怎么也沒想到一切都會變得這么快!”我站在樓梯口。外面有點暗,昏昏黃黃的街燈也開始亮了。
林麗好一會兒沒說話,只是專注地望著我,半天了才說:“三子哥,請你原諒我吧,我已經(jīng)承受不住打擊了,我太脆弱了?!闭f著,她委婉地哭了。我更想哭。
“我這樣快就結婚,只是不想看到過去。過去的一切都太可怕了?!彼^續(xù)在嚶嚶地哭泣。
我沒再問什么。我能問什么呢?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在自覺或不自覺中犯的錯誤。
我在黑暗里實在忍不住也哭了。
8
所有的街燈都亮了,糖葫蘆串似的。我直接去了那個麥哲倫酒吧,酒吧間依然那么非凡。
我開始孤獨地喝著悶酒,一杯接一杯下去,一杯又一杯斟上。
我在這酒里認真地想著過去。
酒吧間悶熱起來,吊在天花板上的風扇不停地轉動著脖子,將風吹下來,送給每一個感到悶熱的人。我解開衣扣讓風使勁地吹。
一個小伙子搖搖晃晃地出去了。那個漂亮的女招待大大咧咧地說:“瞧,又是一個大傻瓜,什么事又想不通了。”
有個女的正在卡拉OK機前鶯歌燕舞。
我這時渴盼青青會來。雖然我知道他今晚不會來的,但我依然渴望他來,和我一起喝喝酒,一起抽抽煙,看他對我友好地笑一笑,然后我就會很老實地聽他給我說說他特別喜歡說的八卦、算命、占卜等等等等之類。
可是青青沒來,他肯定不會來的。
我獨自苦笑笑,又自個兒喝酒、抽煙,把自己放在沉醉之中。
眼前是一片的綠。又是一片的紅。
我就這樣非常輕松自如地打著酒嗝,然后隨便給任何一個人送去微笑。可是他們看不見我這種微笑,他們都在專注自己的快樂。
笑什么呢?
墻角那個昏黃的轉盤燈不知什么時候不轉了,其他的都繼續(xù)在瘋狂地轉,只有那一個,射出一束凝固的黃光,淡淡的,直直的,在它對面的墻壁上印了一個圓,也是淡淡的黃。
我突然想起冬天的太陽。
那個女歌聲消失了,酒吧里又響起輕音樂,像一條小溪在月光下潺潺地流動。我想聽那支歌,那支崔健唱的《不是我不明白》。
我蹣跚地晃到服務臺前,呼呼地喘著酒氣,對那個有雙黑眼睛的女招待嚷道:“放……放那支《不是我不明白》?!?/p>
“什么不是我不明白?”女招待似乎沒聽清,張著一張十分迷惑的嘴。
“就是《不是我不明白》。”我?guī)缀跏锹曀涣叩卮笕铝恕?/p>
老板跑來了,和那個女招待嘀嘀咕咕了一會兒,然后點著頭對我笑笑說:“馬上就放?!?/p>
一陣沉悶之后,酒吧間開始響起那支雄渾、粗獷的歌:
過去的所作所為我分不清好壞
過去的光陰流逝我記不清年代
我曾經(jīng)認為簡單的事情現(xiàn)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二十多年來我好像只學會了忍耐
難怪姑娘們總是說我不實實在在
我強打起精神,從睡夢中醒來
可醒來才知道這個世界變化真叫快
噢……
放眼看那座座高樓如同那稻麥
看眼前是人的海洋和交通的堵塞
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還是看不過來
這個這個那個那個越看越奇怪
過去我不知什么是寬闊胸懷
過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
過去我幻想的未來可不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來
噢……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
崔健這小子真他媽的把這歌唱絕了。
歌聲很渺茫,如一層霧在飄,但始終還是穿越了人生的某一種境界。我滾著熱淚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