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帥淇
【導 讀】《隋代三省制及相關問題研究》在考訂史料的基礎上,以皇權(quán)運作的視角勾勒隋代尚書、門下、內(nèi)史三省的地位與作用變遷,并將唐代的三省制納入討論,對隋代與唐前期的三省制成立情況提出疑問,既有新方法,也有舊問題,值得學界充分關注。
“三省制”素來是隋唐政治史、制度史領域的核心問題,牽涉皇帝制度、宰相制度、政務運行機制、中央與地方關系等方方面面。既有的三省制研究中,將隋唐并稱者居多,對隋朝的討論往往要少于唐朝,專論隋代三省制度的文章或論著更為少見。2021年,劉嘯先生出版《隋代三省制及相關問題研究》(中華書局),對這一經(jīng)典問題貢獻了一些獨到的見解,值得學界充分關注。
當今的制度史學者往往會在有意無意中貫徹某種研究理路,孫正軍曾精當?shù)貧w納出鄧小南倡導的“活”的制度史、閻步克主張的制度史觀以及侯旭東提倡的日常統(tǒng)治研究3 種。“活”的制度史聚焦政治社會中實際發(fā)揮作用的制度,提出應以過程、關系、行為視角關注制度運作的路徑和流程;制度史觀立足于法定成文制度,致力于挖掘政治體制在中國古代社會中的巨大意義,以及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延續(xù)性;日常統(tǒng)治研究矚目作為國家統(tǒng)治基調(diào)的日?;顒?強調(diào)從文化人類學視角進入觀察,揭示以往或被忽視的制度現(xiàn)象。[1]其中,侯旭東主張的日常統(tǒng)治研究看似尋常,卻更為依賴特定史料,歷史階段愈晚近,其可操作性愈為凸顯。在中古史領域,鄧小南、閻步克的兩種理路更為常見,倘若再加以簡化,前者可以抽象為注重外部因素影響下的制度運作與發(fā)展,后者更重視制度的穩(wěn)定性、延展性及其內(nèi)部的成長變化。
兩種研究理路對應著中國古代制度運作的兩極。用鄧小南的話來說,“制度本身的恒常,它所追求的‘可預期’,跟它需要應對的現(xiàn)實情況的復雜起伏,本身就構(gòu)成一對矛盾,或者說構(gòu)成有張力的兩端。在這種情況下,就會出現(xiàn)一些折中的方式,出現(xiàn)非正式的制度運作”[2]。這兩者研究理路雖然在理想條件下可以做到相輔相成,但學者在實踐中難免因主觀選擇而有所偏重。本書便明顯偏向從外部影響觀察隋代制度史,即將皇權(quán)視作制度運作與變化的絕對主導力量。
在緒論部分,作者交代了自己的兩條主要研究邏輯。首先,他引用《隋書·百官志》中“尚書省,事無不總”的記載,認為隋代尚書省在整個政府機構(gòu)中處于權(quán)力的核心地位,所以,“僅僅從制度上來看,在隋代,并不存在內(nèi)史省、門下省與尚書省形成相互制衡或者分權(quán),也就并不存在所謂的三省制。當然,制度上的規(guī)定是一回事,實際的運作又是一回事”[3]2。由此看來,比起官制材料的規(guī)定,作者更為看重政治史視域下制度的具體運作表現(xiàn)。在進行了學術(shù)史綜述之后,作者引用??偙蟆秲蓾h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中的一句話:“‘宰相’ 一直只是一個習慣用語,用以指輔佐皇帝行使權(quán)力,處理國家政務的主要官吏,而從來不是一個正式官名。”[4]1表示自己雖然基本認同“隋代三省長官均為宰相”的觀點,但更為關注的是“隋代的宰相與皇帝的關系,即隋代三省長官與皇帝的關系問題”[3]12。這就說明作者無意參與三省長官孰為宰相的經(jīng)典爭議,而是更為關心這些官員與皇權(quán)的關系。結(jié)合兩條邏輯來看,此書雖以“隋代三省制及相關問題研究”為名,但三省之間的政務運行機制和三省長官作為宰相的名實問題都不是其討論的重點,“隋代三省高層官員與皇權(quán)關系研究”更像是真正的主題(對兩條邏輯中相關引用的討論,詳見本文第三節(jié))。
本書4 章的內(nèi)容整體呈金字塔格局,最下一層為作者爬梳史料后完成的考訂工作。第一章“隋代三省主要官員補考”,在萬斯同《隋將相大臣年表》、山崎宏《隋朝三省長官任免原表》《隋朝六部尚書任免原表》、岑仲勉《隋書求是》的基礎上,利用傳世史料和王其祎、周曉薇《隋代墓志銘匯考》提供的石刻文獻,補考了三省長官、六部尚書、(給事黃門侍郎、內(nèi)史侍郎的相關內(nèi)容,為其后文的立論提供了材料基礎。
金字塔的第二層是作者對三省官員在隋代政治史舞臺上表現(xiàn)的梳理,他用兩章的篇幅,描述了尚書省、門下省、內(nèi)史省地位和作用在隋代的歷時性變化,而皇權(quán)依然是這些變化的主導因素。例如,作者認為煬帝忌憚尚書省長官的位高權(quán)重,長期不設左右仆射,參掌朝政的“五貴”無一是尚書省官員,這使得尚書省全面退出了參與機密、決策的環(huán)節(jié),“隋代尚書省權(quán)力的演變確如唐長孺先生所說,是來自皇權(quán)的壓迫而非制度的變革”[3]79。對于學者普遍重視的門下、內(nèi)史兩省的地位與作用,作者亦不以為然,他以《舊唐書·蕭瑀傳》的材料為例,認為蕭瑀在隋煬帝時期做過內(nèi)史侍郎,但大業(yè)年間中書宣敕往往前后乖離,政府機構(gòu)無所適從,“這就可以證明當時的門下省并沒有起到審核詔敕的作用,只是按程序、走過場而已”[3]134。門下省長官多親貴,“與其說門下省本身職權(quán)重要,還不如說是親貴的任職凸顯了門下省的地位”[3]138。從任職者的具體身份和政治表現(xiàn)把握相關機構(gòu)的地位和權(quán)力,體現(xiàn)出作者細讀史料和索隱鉤沉的能力,也反映出比起靜態(tài)的制度條文,作者更注重把握動態(tài)的制度運作,這也是與其研究的基本邏輯相吻合的。
第四章“唐代的三省制與 ‘三省制’ 學說”則位于金字塔的頂端,是作者在史料考訂、政治史梳理基礎上進行的理論思考,但其論述有時與前文的考證發(fā)生矛盾。例如,作者認為隋代未施行“三省制”,靠的是論證隋代尚書省的核心地位,但是此前,作者已經(jīng)詳考煬帝對尚書省權(quán)力的限制,本章也說大業(yè)三年以后,“尚書省在事實上全面退出了決策層”[3]154,而此時正是“五貴”當權(quán)時期,其中正好有門下、內(nèi)史兩省的副長官,如此一消一長,在作者的政治史邏輯下,豈不是正好走向了三省地位接近甚至門下內(nèi)史兩省地位更高的歷史局面?或許在作者看來,文帝時期尚書省處于核心地位,煬帝時期則三省都沒有位高權(quán)重的官員,全都受皇權(quán)擺布,政治體制沒有實際意義,國家陷入了“無省制”的局面,所以兩個階段便都沒有三省制成立。
接下來,作者將三省制問題的觀察視角延伸到唐朝,認為宋人眼中“中書取旨,門下審覆,尚書受而行之”的唐代三省制雖出自《唐六典》的記錄,卻并非唐前期的實際情況,尚書省退出決策層成為執(zhí)行層需要一個歷史過程。玄宗時期“政事堂”改為“中書門下”后,只有中書、門下兩省長官是當然的宰相,尚書省在制度上就變成了完全的執(zhí)行機構(gòu),至此,“中書取旨,門下審覆,尚書受而行之”的三省制才真正建立起來,而這得益于玄宗的開明和皇權(quán)的自我抑制,中書、門下兩省才可以很好地履行職責。[3]183但這一論斷是與學術(shù)界近年來積累的相關成果截然不同的。
代祚短,史料有所偏重,今人對這一階段政治體制的具體表現(xiàn)方式(王言、官文書等知之甚少,波譎云詭的政治斗爭和人事變動成為研究制度變化的主要抓手。從這一點看,隋代與魏晉南北朝相似,都有文獻不足征的情況,使用這樣的研究方法無可厚非。但到了唐代,敦吐文書、集部文獻、石刻史料等遺存的公文已經(jīng)較為豐富,如果仍然以皇權(quán)政治的古典視角統(tǒng)攝隋唐,僅從傳統(tǒng)史料立論,就難免讓人產(chǎn)生作者忽略相關學術(shù)史的感受。
縱觀整部著作,除了本文第一節(jié)提及的皇權(quán)運作觀察視角外,另一個鮮明的特點就是將隋代從隋唐一體的論述中剝離,放回魏晉南北朝的延長線上,更看重隋代制度不完善、不固定、受皇權(quán)操縱的狀態(tài),這和作者業(yè)已出版《魏晉南北朝九卿研究》[5],在魏晉南北朝史方面有較深厚的積累有關。但是,隋朝與其親手終結(jié)的南北朝時代既有相似又有不同,一個鮮明的變化就是隋代廢除了九品中正制,將地方僚佐任免權(quán)收歸中央,使得國家的政府工作和政治體制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朝中令史百倍于前、不遑寧舍(《隋書·劉炫傳》中牛弘語),公文運作細密繁雜,這些都是會在三省制度的具體運行中得到體現(xiàn),卻不一定反映在政治史當中的內(nèi)容。由于隋
例如,吳宗國主編的《盛唐政治制度研究》一書[6],集中討論了隋與唐前期的政治制度史,既有利用傳統(tǒng)史料對宰相制度、三省問題的描述,亦有利用公文材料對三省職權(quán)的具體探討,其內(nèi)容與作者的研究多有異同,但此書只有前言部分被作者的學術(shù)史綜述提及,正文則未獲引用。作者在第四章提出了玄宗以后三省制才真正成立的新觀點,與劉后濱的《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完全相反。[7]如劉書所論,玄宗時期成立的中書門下體制融決策和行政為一體,宰相凌駕于原有的三省運作機制之上,并非如作者所說“宰相集議制度與三省制之間并不矛盾”[3]185,而此書也未成為作者的討論對象。作者雖屢次引用王素《三省制略論》一書[8],但其界定的三省制概念與王素“三省首長、三省并重、三省分權(quán)”的唐前期三省制概念背道而馳,作者僅在學術(shù)史綜述中提及此說,正文進行相關論述時也沒有對這一說法進行商榷。
此外,作者對前輩學者論說的引述也多有不準確之處。例如,本文開頭曾提及,作者在緒論部分引述??偙蟆霸紫唷瓘膩聿皇且粋€正式官名”的語句,給讀者的感覺是祝總斌認為宰相概念是模糊而無從查考的,其實祝書《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正是在和《通典》的籠統(tǒng)說法作斗爭,嘗試還原這一歷史時期每一階段“宰相”的具體所指,并不是“古人有古人的理解,今人有今人的判斷”。[3]12在第二章中,作者說“隋代尚書省權(quán)力的演變確如唐長孺先生所說,是來自皇權(quán)的壓迫而非制度的變革”[3]79,并未出注。查找章節(jié)開頭羅列的研究史,這里的“唐長孺先生所說”指的應該是《山居存稿》所收《讀隋書札記》,但能找到的唐書原話是“由于尚書省位高權(quán)重,文帝、煬帝都不愿有這樣一個上逼皇權(quán)的宰相”[9]303,只能對應上作者轉(zhuǎn)述的“皇權(quán)的壓迫”,對應不上“制度的變革”,前者是后者的充分條件而不是必要條件,皇權(quán)壓迫、行政效率需要等內(nèi)外因素都可以導致制度的變革。
除了學術(shù)史的問題外,作者在摘錄史料時常有“選精與集萃”的傾向,有忽略或誤讀反證的嫌疑。例如,全書開篇僅引用《隋書·百官志》中“尚書省,事無不總”的記載,便得出了“僅僅從制度上來看,在隋代,并不存在內(nèi)史省、門下省與尚書省形成相互制衡或者分權(quán),也就并不存在所謂的三省制”[3]2的結(jié)論,卻沒有引用同為“制度上”的《唐六典》中“文帝廢三公府寮,令中書令與侍中知政事,遂為宰相之職”的反證。盡管在下文的論述中作者使用了這條材料[3]139,但與緒論部分的引導作用不可同日而語。作者將政事堂視作門下省行使審核詔令職責的載體,而武德年間尚書省獨大,門下省不能發(fā)揮作用,所以李華的《中書政事堂記》中“政事堂者,自武德以來,已常于門下省議事”的記載就成為反證,作者采取的辦法是判定其時間記載有誤[3]177,但此文見載于《文苑英華》《唐文粹》等宋人編著的唐代史料,歷來的研究者少有人懷疑其真實性,直接否定的做法稍顯武斷,將政事堂視作門下省審核詔令之所也不符合其宰相會議的性質(zhì),其實由門下給事中承擔的審核詔令工作與政事堂并無關聯(lián),門下省自有官署。
總體來看,作者以政治史的傳統(tǒng)角度立論,對隋代的政治和制度變動做出了周密考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但涉及唐代的部分,便有引用史料偏頗籠統(tǒng)、忽略其他類型材料、不重視學術(shù)史等弊病出現(xiàn)。作者重視隋代與魏晉南北朝的相似性和相對于唐的獨立性,卻以隋的視角統(tǒng)攝唐代,反而忽略了唐代材料的獨特性和豐富性,未能將《唐六典》正文與注文描述的不同時期制度進行離析和辨別,又拔高了宋人陳說的概括能力,做出了很多與唐制不相符合的論述,這也是值得讀者鑒戒的。
注釋
[1]孫正軍.何為制度——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研究的三種理路[J].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19(4):54.
[2]鄧小南.再談走向“活”的制度史[J].史學月刊,2022(1):105.
[3]劉嘯.隋代三省制及相關問題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21.
[4]??偙?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5]劉嘯.魏晉南北朝九卿研究[M].新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7.
[6]吳宗國.盛唐政治制度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
[7]劉后濱.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2.
[8]王素.三省制略論[M].上海:中西書局,2021.
[9]唐長孺.山居存稿[M].北京:中華書局,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