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韜光
那年我十六歲。十六歲那年的谷雨,春陽壯盛,萬物蓬勃。白衣、藍(lán)褲、綠球鞋的少年騎著“飛鴿”牌自行車,逆著暖風(fēng),去離家十里的臨時機(jī)場看飛機(jī)。我只在書中和黑白電影里見過飛機(jī)——天空中飛翔的鐵鳥,為正拔節(jié)和揚(yáng)花的麥田噴灑農(nóng)藥。我的心思在天上,白云在藍(lán)天作畫,鳥兒在樹梢鳴唱。偶爾瞥一眼正涌向天邊的麥田:陽光晃動著青色的麥芒,麥芒在風(fēng)中彈著五彩的弦線……風(fēng)一般的少年,此時忘乎所以。他想有一天乘著鐵鳥的翅膀,飛越家鄉(xiāng)的麥田、河流,飛越雨過天晴時才能看見的北山、龍坳,飛越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云端上有他漫無邊際的思緒。
忽然,一個溫柔而驚訝的女聲傳來:“哎呀——小心!”打斷了我的思緒,“看腳下的路!”
來不及了!就在我從鄉(xiāng)間小路騎過木橋拐上官路的剎那,橋面上一塊翹起的朽木頂起車輪,“哐當(dāng)——”一聲,自行車已經(jīng)帶著我跌在橋頭的沙堆里。針刺一般的疼痛自心里強(qiáng)烈襲來:我的白襯衫!舍不得穿的白襯衫啊!更令我心痛的是,車把上的舊鈴鐺被甩了出去,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樦扯褲L落橋下,橋下的潭水里濺起一朵刺眼的白色水花……
“你摔疼了嗎?”當(dāng)意識到有人問我時,我才強(qiáng)忍著淚水,在睜開眼睛的剎那,又將眼睛趕緊閉上!頓時,更覺得痛徹心扉!我怎么能摔倒在她的面前,曉玲!她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叫麥芒的假小子了,而是一位身著紅裙、亭亭玉立的姑娘!我無數(shù)次的夢中人??!
曉玲,小名麥芒,小我一歲。五年前,曾跟著父親回到故鄉(xiāng),并憑依我家的山墻,蓋了兩間泥屋,也就成了俺家最近的鄰居。剛來鄉(xiāng)下時,她穿過洋氣的碎花裙子,卻總被愛欺負(fù)人的山子故意地弄臟。山子比我大兩歲,身后總跟著幾個半大小子,追雞趕鴨,不亦樂乎。麥芒哭過幾次,忽然有一天,她把長發(fā)剪成平頭,連表情也總是一副惡狠狠的樣子,據(jù)說,還暗地里跟著她父親練拳。
記得一個初夏的傍晚,圓月初升,月色如銀。微風(fēng)吹拂,麥浪從天邊涌來又涌向天邊。我和麥芒走在月光里,去她家的麥田守望。
“為啥要護(hù)好你家的麥地?”這樣的月夜,我該是和小伙伴們?nèi)ネ孀矫圆鼗蛘叽蛘痰挠螒颉R皇躯溍⒌母赣H發(fā)話,我才不愿意去蹲在她家麥地中的窩棚里,傻傻地晃悠著稻草人,嚇唬麻雀或者野兔。也是奇怪,她家只有很小的一塊兒自留地,她父親卻不像別的農(nóng)家那樣,在自留地里種上一些辣椒、茄子、南瓜之類,而是種麥子。那一小塊兒麥田就像是她父親的命根子,自從麥穗開始灌漿,他就待在麥田中的窩棚里,幾乎從不離開。
“那些野豬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麥芒揮了揮手里的木棒,悠悠一嘆,“咱倆能擋住野豬嗎?我看過一本書,書上說,野豬會氣功,能把肚皮撐成皮球,從山上滾落而下,不傷皮肉?!?/p>
“誰說讓咱們?nèi)ゴ蛞柏i?去趕野兔和小鳥?!蔽壹m正她,“我叔說有野豬,那是擔(dān)心你打瞌睡,嚇你的?!逼綍r大大咧咧、理著平頭的假小子有些膽怯地靠近我,“再說了,你平時那么厲害,去年還把山子揍了,還怕野豬不成?”
“還不是當(dāng)時有你在?”麥芒像女孩子一樣地笑了,“我一直記著呢?!?/p>
去年的麥忙時節(jié),麥芒回村為割麥的父親提水,遇到山子。山子問麥芒:“你為啥不穿裙子?”麥芒說,“不想穿?!鄙阶硬桓吲d,“我想讓你穿。”麥芒不理他,就要走,被山子扯著,兩人就廝打起來。剛好我從街上為家人整修鐮刀回來,見麥芒被欺負(fù),心痛而又憤怒。我嘴上說著“你倆別打了”,卻一把將山子摔倒在地,順勢又踩著他的腳趾,任由麥芒以小拳頭捶他胸口。山子哭了,撕心裂肺??纱笕藗兌荚邴溙锢锩β?,只有一條小狗聞聲望來,吠了幾聲,又匆匆而去。我拉起麥芒,看她沒有吃虧,正準(zhǔn)備走,就聽到身后傳來山子的仇恨,“我要告訴我爸,讓你們的爸打你們?!蔽液望溍σ曇谎郏劾锼矔r蹦出火星:與其被爸狠揍,還不如讓山子閉嘴。麥芒順手折下一根帶著槐刺的樹枝,對著剛要起身的山子就抽。山子終于害怕了,舉手投降。擔(dān)心山子說話不算數(shù),我就掏出鉛筆,讓他歪歪扭扭地寫下字據(jù),由我見證,交給麥芒。
“那個字據(jù)我一直保存著呢!”麥芒略有得意,“我擔(dān)心山子說話不算數(shù)。”
“麥芒,你不準(zhǔn)背后說我壞話?!鄙阶右膊恢稌r候鉆出來的,就在我倆身后,嚇人一跳,“男子漢說話算數(shù)。”
“你咋來了?”我晃了晃膀子,扭過身,“還想打架?”
“你問麥芒,這一年我欺負(fù)過她嗎?”山子的眉眼里都是委屈,“我為啥來?我爸讓我來的。”見我和麥芒滿懷疑惑,山子也不賣關(guān)子,“麥芒的爸在我家和我爸喝酒哩?!鄙阶涌粗溍⒄f,“過兩天,那塊麥子收割完,你爸就要帶你回省城了。”
“回省城?吃商品糧?”我吃驚,“那以后就不種麥子了?”
山子嘀咕一句,“麥芒本來就是城里人?!?/p>
“我聽我爸說,他種的麥子和其他麥子不一樣,是矮稈大穗的品種,抗風(fēng)抗旱,粒大飽滿,每畝可多產(chǎn)上百斤的麥子。”麥芒不理山子,看著我說,“我爸以前是農(nóng)學(xué)院的教授?!?/p>
“怪不得要看護(hù)這塊地里的麥子?!蔽翌D時有些明白了,“原來是麥種?!?/p>
“我爸安排別人來看護(hù)這塊兒麥田。”山子插話,“我爸讓我叫你倆去我家吃飯?!?/p>
“真的?還真有些餓呢!”看麥芒喜悅的樣子,我也很喜悅。蹚著毛茸茸的月色,和麥芒一起跟著山子回到村里。第一次去山子家吃飯,看桌上擺著誘人的大肉和雪白的饅頭,我忍不住一口氣吃了五個饅頭,惹得麥芒的父親一個勁兒地笑,他似乎已經(jīng)醉了,“你們看,這是一頭饕餮??!”惹得大家都笑。
我當(dāng)時不知道饕餮是啥,還以為夸我呢!當(dāng)上中學(xué)的哥哥告知我答案時,少年初長成的自尊心第一次受到巨大的傷害!后來麥芒找我?guī)状危踔了S父親離開村莊時,哭著想見我,我也堅決不見!她只好留了一句話,“長大了,我就回來?!?/p>
一晃三年過去。沒有麥芒的消息,麥芒的影子卻時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成為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內(nèi)心深處的結(jié)……
所以,當(dāng)麥芒此刻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就像一個剛剛走出黑暗、驟遇一道強(qiáng)光的人,眼睛頓時無法睜開。
“是我呀,麥芒!”她蹲下身子,扶起自行車,而后,堅決地拉著我的手,扶我站起身來?!澳憧矗侄疾疗屏?。”她掏出干凈的手絹,柔柔地包扎我浸血的手掌?!澳阏f話呀!”
“車鈴掉河里了,我要去撈起來?!蔽覞q紅著臉,“自行車是借的?!?/p>
“別下河了,橋下是深潭?!丙溍⒑盟茝奈磁c我分離過似的,“我陪你去街上買個新鈴鐺,然后再把自行車修好?!?/p>
“麥芒,你怎么回來了?”我這才想起來,我與她已經(jīng)三年未見了,她已長高,身材窈窕,皮膚潔白,眼睛依然是圓而大,黑而亮。“你不是在省城上學(xué)嗎?”
“我爸調(diào)到咱縣工作了?!丙溍е男σ猓按禾?,我就回縣城中學(xué)讀書了。一回來,我就到處打聽你,前幾天才知道,你就在隔壁的高二班。”臉色微微一紅,“三年了,我一直想替我爸向你道個歉。昨天下課,我壯著膽子去找你,卻聽你的同學(xué)說,你退學(xué)了。所以,我就請假來看你?!彼抗鈭远ǖ乜粗?,“你真的不能退學(xué)?!?/p>
由于祖父、祖母常年臥病,哥哥當(dāng)兵在外,弟弟妹妹又小,我想和父母一起撐家。當(dāng)山子的父親告訴我父親,村里小學(xué)缺一位代課老師時,我決定退學(xué)。況且,高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我推著掉了鏈子的自行車在前,麥芒在后,向街上走去。我倆這樣走著,自然引來很多灼人的目光,讓我的臉一陣又一陣發(fā)燙。麥芒雖然也紅著臉,但不怕?!案?,自行車修好了,你帶我去看飛機(jī),你將來再帶我坐飛機(jī)?!碑?dāng)她知道我要去看飛機(jī)時,就盯著我的眼睛說,“好不好?”此時,我還能拒絕一個替我修好自行車、又替我買了新鈴鐺的人嗎?
陽光分外美麗,似乎能聽見陽光刮打樹葉的聲音。我騎上自行車,不停地按響嶄新的鈴鐺,帶著麥芒飛馳在街上、飛馳在麥田、飛馳在機(jī)場……留下一路“叮鈴鈴——”的鈴聲。這“叮鈴鈴——”的鈴聲,如同一迭永不褪去的記憶,多年后還時常響在我的耳邊。
半月后,不知是誰替我向?qū)W校交了一年的糧食和學(xué)雜費(fèi),我順利復(fù)學(xué)了?;匦:螅壹鼻写蚵狖溍?,卻聽說麥芒又轉(zhuǎn)學(xué)市里,無法見面。她給我寫過信,寄過書,書中還夾著她畫的竹子,并立的墨竹!我也寫信給她,相互鼓勵學(xué)習(xí)。然而,就在我時常沉浸在這偉大友誼的感動中時,忽然在高考前夕,我接到一封措辭嚴(yán)厲的信:告誡我絕不允許再給她寫信!分明是大人的口氣,落款卻是她的名字!我無法去分辨,只好倚著與她曾相遇的橋頭,流著淚水,撕碎那封信,看一群化作白蝶的碎紙飄落橋下的深潭……再一年,我考取了大學(xué),離開了收割后的麥田和初秋的村莊。
到了大學(xué)后,沸騰而火熱的生活以及裙裾飄飄的女生使我漸漸在心底模糊了麥芒的樣子。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我回到省城工作不久,忽然接到一封沒有聯(lián)系地址的信,信中只有一句話:“你在哪里?”熟悉的筆跡劃破信紙,是麥芒!女友見我神色有疑,追問何故?我略有傷感地輕嘆,“有人像朵云彩,走了!”那天傍晚,彩霞漫天。我獨(dú)自出市,走向剛剛收割后的麥田,像一根麥茬一樣,仰望天空:鳥已飛過,只有云朵在天空中飄……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著麥芒的影子,隱約地知道,她永遠(yuǎn)地生活在別處了。
多年過去,我已不再年輕。為了工作和生活,多次乘坐飛機(jī),幾乎成了空中飛人。每次登機(jī)時,我總下意識地想起麥芒。答應(yīng)過她,帶她坐飛機(jī)的!不過,我更希望讓青春的美好永不褪色地留在心中!麥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