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玲[浙江海洋大學,浙江 舟山 316000]
法國著名作家讓·喬諾于1953年應美國《讀者文摘》“你曾經(jīng)見過的最非凡、難忘的人是誰”的約稿,創(chuàng)作了一部名為《植樹的牧羊人》的小說,作者虛構了一位在荒漠里無私奉獻種樹三十多年的牧羊人艾力澤·布菲。這篇小說曾一度被認為是由真實的事件所改編的,編輯還曾不辭辛苦地跑到普羅旺斯找尋這位故事中的主人公,但是可惜的是,現(xiàn)實并沒有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最終這篇小說也沒有成功刊登。直到第二年在美國《Vogue》雜志上發(fā)表。雖然是虛構的故事,但是這篇小說的藝術魅力是顯而易見的,讓·喬諾出神入化地運用對比的手法展現(xiàn)出震撼的藝術效果。
小說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展開,由一位年輕人“我”的口吻敘述一位牧羊老人艾力澤·布菲的事跡。艾力澤·布菲是一個虛構出來的人物,作者在應約創(chuàng)作時,對取材的真實性還是有一定可考的。故事發(fā)生在法國普羅旺斯的某個荒蕪的高地上。而“我”在“一戰(zhàn)”爆發(fā)后應征入伍又與作者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可以說這位敘事者又像是隱含作者。這也體現(xiàn)了小說的紀實性,增強了小說的真實可信度。
“我”在這人煙罕見之地進行了一次旅行,主角登場,牧羊人艾力澤·布菲在“我”走投無路之時,他的出現(xiàn)給“我”帶來了生的希望,就像這塊不毛之地涌現(xiàn)的泉水,是如此甘甜。這也就在一開始奠定了一位“難得的好人”的形象。小說的第一段直接對“好人”下了一個定義,什么樣才是“好人”,他得是“慷慨無私,不圖回報”的,而這個“好人”又是難得的,就要給“這個世界留下了許多”。艾力澤·布菲到底是怎樣的一位牧羊人?在這無邊際的荒野上,牧羊人失去了妻子和兒子,極度悲傷過后回到了平和。從1910年開始,35年來他毫不動搖地只做一件事,甚至不知道世界發(fā)生了戰(zhàn)爭。換句話說,牧羊人在失去至親后的整個生命是通過種樹的行為延續(xù)著,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體力與毅力的付出,最終出現(xiàn)奇跡。
作者為將故事寫得震撼,而將整部小說的空間放大。小說的開頭描寫的是一處荒無人煙的、寬闊的荒野,在空間上是無望的寬廣,而到了結(jié)局,這片荒野變成一處氣候適宜、生機勃勃、健康、熱鬧的綠洲,這時的空間有了生機,是希望的田野。鮮明的對比、強烈的反差,將開頭和結(jié)局的環(huán)境變化凸顯出來,進而吸引讀者,烘托艾力澤·布菲的偉大。如若結(jié)局沒有發(fā)生變化,仍然是荒漠,那么牧羊人布菲就失去了他存在的意義,也就缺少了震撼人心的美感。
與如此大空間的進行對比,牧羊人就顯得非常渺小。將荒漠變綠洲,靠的是一人,還是眾人?答案是一位“沒有受過什么教育的普通農(nóng)民”創(chuàng)造出了這個奇跡?!拔摇弊吡巳?,始終沒有找到水?!斑B一點希望都沒有”的一片干燥荒蕪的高地,與這位年老的牧羊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普通人在這片荒野中已經(jīng)顯得非常渺小,更何況是一位年邁的老人,他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又無力。而布菲老人想要將荒原變成綠洲,無異于蚍蜉撼大樹般自不量力。但是作品中換作是一群力量充沛的年輕人,將這綠洲創(chuàng)造,那么故事也就失去了原有震撼的藝術魅力。正是牧羊人與這無邊際的荒野的對比,凸顯了他的孤獨、渺小、堅強,才讓這個故事更加具有真實感。這種藝術手法也能在其他名著中有跡可循?!独先伺c海》中消瘦憔悴的老人圣地亞哥在浩瀚無垠的大海、兇猛龐大的鯊魚面前,他不正也顯得渺小無力嗎,但是老人依舊靠著頑強的意志戰(zhàn)勝了大海。在中國古代也有這樣的例子,《愚公移山》中年邁的愚公為移山開路,與“方七百里”的“太行、王屋二山”形成明顯的對比,突出了愚公的渺小??臻g環(huán)境上的廣闊惡劣凸顯人物的孤單弱小,營造了一種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
任何一個奇跡都是需要時間來證明的。艾力澤·布菲種樹35年,這個時間長度幾乎是這位牧羊老人的后半生,這35年的時間長度在一萬年的時間洪流里實在是微不足道。但是艾力澤·布菲用這幾十年的時間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綠洲,如此廣袤無際的空間與35年短短半生的時間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凸顯了艾力澤·布菲的偉大。這種時間與空間的對比意味正如李白“千里江陵一日還”中“一日”行“千里”時間空間之對比的震撼。
艾力澤·布菲“三年以來,他一直這樣,一個人種著樹”,在“我”遇見他時,已經(jīng)是“55歲”了,“我最后一次見他,那年他87歲了”。牧羊人從52歲開始選擇種樹,一種就是35年,35年的時間長度與52歲的這個時間點構成了對比。52歲種樹已不是壯年,在失去至親后,他選擇種樹,是因為他看到“這個地方缺少樹。沒有樹,就不會有生命”。他找到了后半生的目標,認清了走下去的方向,日子得過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就要有好的自然環(huán)境,而要改變這片荒漠就需要有樹,所以他中年喪妻喪子后找到了活著的目標?!拔摇币舱J為“五十多歲的人已經(jīng)是只有等死的老人了”。但是艾力澤·布菲滿認清欠缺,明確了“活得好”的目標。擁有美好生活的前提是良好的環(huán)境,環(huán)境又需要樹木,有了樹就可以留住“雨水和雪水”,不再有干涸的土地,“源源不斷的泉水”將會再現(xiàn),“廢棄的村子會重建”,一片綠色會召喚“安家的人”,有了“青春和活力”,有了“探索新生活的勇氣”。布菲清楚地認識到這美好生活的愿望需要條件,但是現(xiàn)實是殘酷的,所以他執(zhí)著于“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動手種樹。薩特認為“欲望是存在的欠缺”。布菲的行動意味著他清楚地認識到“存在的欠缺”,弄清自己想要什么,認真分析客觀現(xiàn)實,明確目標,這也是牧羊人成功的前提。在他已不再年輕的52歲這一年,下定決心種樹的勇氣和種樹的艱難才是具有“現(xiàn)實性”的,為了檢驗了他這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上“沒有任何動搖和質(zhì)疑”的真實可信,他花費了35年,這正體現(xiàn)了小說的藝術張力。
35年的時間長河中,艾力澤·布菲憑借非凡的毅力將一片荒漠變?yōu)榫G洲。值得注意的是,同一個時間段里,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兩次大戰(zhàn),社會動蕩不安,人們飽受戰(zhàn)爭之苦,牧羊人卻毫不動搖地專心地種樹,他一直“堅持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外界戰(zhàn)爭紛亂,民不聊生的時間段與艾力澤·布菲安靜平和種樹的數(shù)十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凸顯了他堅持不懈、內(nèi)心平和的人生境界。人與時代的對比或是與社會環(huán)境的對比,往往能夠引起讀者的共鳴,震撼心靈,生不逢時要比恰逢其時更具有一種悲壯美。既然我們無法改變命運,那就適應生活,這種強烈的悲壯,更能凸顯出主人公內(nèi)心的平和與自信,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也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讓·喬諾曾經(jīng)作為一名步兵參加過戰(zhàn)爭,他當兵的經(jīng)歷與他對和平的渴望是創(chuàng)作這個牧羊人形象的最大原因。他借小說中一位有著軍營生活經(jīng)歷的退伍軍人的敘述著在飽受戰(zhàn)爭之苦后,尋求內(nèi)心平和與安靜,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位“救世主”的經(jīng)歷來表達他對和平的渴望?!妒ソ?jīng)舊約》中耶和華為了拯救處于水深火熱中的人民,指派摩西化作牧羊人帶領希伯來人擺脫法老的壓迫,到達圣地迦南。小說正是以這個故事為原型展開。在西方文化中,牧羊人代表的是神明、上帝使者,是神的化身,他們的職責是行善救助,負責向人類傳達神諭,守護人類。柏拉圖在《對話錄》中說:“諸神是人類的牧羊人,為人類提供食物,看護人類的幸福和美好生活?!卑伞げ挤茻o私付出,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綠洲,“他做到了只有上天才能做到的事”,他超出常人的毅力更是能夠體現(xiàn)“只有天知道這有多難”,艾力澤·布菲牧羊人的身份也就能夠說得通。布菲的自我救贖和拯救他人,體現(xiàn)了這部小說的宗教文化,而布菲存在的意義也符合西方文化所提倡的人生價值。
在牧羊人的身上,讓我們看到,想要做成一件事情,離不開一個人的信念和毅力。這種偉大的創(chuàng)造不是先進的技術和良好的教育就能獲得,而是認真地行動,持之以恒地積累。行動、信念、毅力、偉大是這個故事所要傳達的能量。
小說選編后有一個重要的段落被刪減。“村子里,住的大多是伐木工和燒炭工,日子過得艱苦……人們卻只顧自己,從不關心別人。這里的人們只有一個念頭:趕快想辦法,逃離這個鬼地方……男人們伐木燒炭……被折磨得發(fā)瘋。女人們互相怨恨……再加上這刮不完的風,吹得人發(fā)狂,自殺和精神病奪去了很多人的生命……”這一重要的內(nèi)容介紹了村莊淪為廢墟的原因。村民們的自私自利、善惡不分最終積怨成禍,將原本的家園徹底毀滅。歸根結(jié)底是人性的扭曲導致了這場天災的降臨,村民們趨利避害放棄家園,貪婪地掠奪自然資源,侵奪他人財富,做一些損人利己的事情。這與布菲的無私奉獻,拯救這片“死地”重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使得“我”明白“人類除了毀滅,還可以像上帝一樣創(chuàng)造”。牧羊人原本生活在山下,有著自己的農(nóng)場,但是最后他離開原本閑適的生活環(huán)境到山上種樹。在山上以伐木為生的村民眼見自己的家園被惡劣的氣候吞噬,被自殺和精神病的恐懼所籠罩,紛紛逃離。隨波逐流易,逆流而上難。當一個人的信念處于低迷的時候,就會迷失前進的方向,希望破滅,接踵而來的是絕望和死亡。當“我”在荒漠中迷路,快要因找不到水源而放棄時,是希望的破滅。那些村民無休止地伐木,造成氣候惡劣,資源逐漸變少,他們看不到前路,對自我與世界失去的信心。反觀牧羊人的身上是他們所沒有的平和、安靜與自信,他對生活很認真,對自然充滿敬畏,從他的衣著整潔、居所整齊可以看出他一絲不茍地面對著生活。一個人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下,活著成了最低的要求,卻仍能每天注重自己的衣食住行,去戰(zhàn)勝外界的困境,他一定是有著強烈的信念。這一留一走對比的兩種境界,正反映了牧羊人與同村人不同的人生境界。
牧羊人種樹是在認識客觀規(guī)律的情況下進行的,他選種,先種橡樹,后種樺樹,這并不是隨心所欲的想法,而是綜合考慮當時的情況,根據(jù)樹木的習性以及實際的自然環(huán)境做出的改變。他身為一個牧羊人最終放棄牧羊而是改養(yǎng)蜂,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羊以樹苗為食,而這與他種樹的目標相背離,他放棄養(yǎng)羊改養(yǎng)蜂,蜜蜂不僅能減少樹苗的損失,而且能在樹木授粉的過程中發(fā)揮更大的價值。牧羊人敬畏自然,遵循自然規(guī)律,探索事物的因果關系,對于種樹這件事,依照客觀規(guī)律行事。
艾力澤·布菲將自己的后半生奉獻在種樹的事業(yè)上,他慷慨無私,不求回報,不管這塊土地是公是私,他都不在乎,他只是在堅持他認為對的事情,“給這個世界留下了許多”,他的確是一個“難得的好人”。牧羊人種樹不求回報,不想因此獲得什么名或者利,他放棄的是那些對于世人來說窮極一生的功名利祿,他已經(jīng)超過了功利境界,對于功名早已看淡。
小說被制作成繪本,廣譯于各國,繪本的作者寫下這么一段話:“它的文字、他的圖,讓人感動,鼓舞人們?nèi)プ鰧ξ覀冞@個地球有益的事……”牧羊人通過種樹,產(chǎn)生了一系列連鎖反應,昔日的荒地變成生機勃勃一片,搬來了許多從城里來的健康的男男女女,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在這個大地上重現(xiàn),他“鼓舞著人們”,讓人們有了探索新生活的勇氣。他在種樹的35年里找到了人生的意義,獲得了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提出人生四重境界,牧羊人是道德境界的人、天地境界的人,是我們應該成為的人。
這部小說通過大量對比藝術手法凸顯了其獨特的審美價值,故事本身并不僅僅是偉大、奉獻,更多的是讓我們通過閱讀,去審視人生態(tài)度,尋找幸福的根源,堅定自己的信念。一生去執(zhí)著一件事,做好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能夠堅持下去已經(jīng)是很偉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