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楊陽,在中國海洋大學海洋生命學院攻讀病毒研究方向的博士。2021年11月,我出了一趟174天的遠門,有多遠呢?大約3.3萬海里——跟隨中國第38次南極考察隊,從上海出發(fā),橫穿印度洋到非洲東部,南下繞南極洲大半圈,穿越麥哲倫海峽后跨越太平洋回到上海。
2021年9月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我做完課題匯報之后,沒想到導(dǎo)師的最后一個問題竟然是:“想不想去南極?”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碧海藍天,泛起波濤聲,脫口而出:“想!”
在經(jīng)歷了煩瑣且縝密的備航工作之后,我們在上海極地中心國內(nèi)出發(fā)基地登上了中國的南極科考功勛船“雪龍”號。
“現(xiàn)在是2021年12月3日,我們在‘雪龍’號上,南緯68度……風速30米……30米每秒!”我在甲板上緊緊抓住欄桿,臉凍得生疼,聲嘶力竭地對著相機吼出這段話,同時緊緊地摁住頭上的皮帽子。
我踉蹌地奔向艙門,費盡全身力氣打開一條縫,側(cè)身躲進無風的世界。如此狂風之下,卻沒有洶涌的波濤,船也沒有顛簸,因為船外是一望無際的寧靜冰原。無盡的遼曠帶來難以名狀的壓迫感,兩萬噸的龐然巨物“雪龍”號此時顯得十分渺小。
我曾許多次跟隨科研船出海,見識過數(shù)不清的巨浪與狂風,也曾在傾盆大雨中和漁民一起在甲板上作業(yè),可這是人生第一次被困在冰原之上,自然有些緊張。
我在休息室里踱來踱去,同行的一位老隊員緩緩合上了書,問我:“怎么,害怕?”“怕?我曾馳騁西太平洋,哪能怕?就是……心里沒底?!闭f罷,我自己也訕訕笑了?!斑@算得了什么,你要相信‘雪龍’號,想當年咱們第一次派船來南極,來的兩艘船還都不是破冰船呢。這艘‘雪龍’號雖然老舊了點兒,但干活決不含糊,是一艘正兒八經(jīng)的破冰船。看那大吊機、大貨艙,一般的科研船沒有吧?對了,它就是貨船加科研船,沒有它運貨,咱們科學考察站上的人吃什么?”說完,老隊員蹺起了二郎腿,又開始看那本厚厚的書。
我來到船的7樓,有著270度觀景大落地玻璃窗的艦橋上,此刻熱鬧非凡,考察隊員們紛紛聚在這里討論如何破冰,以及到達其他海域后該如何進行作業(yè)。一陣討論之后,船長下令:“動車,開船!”
駕駛臺一下子忙活起來。船長在椅子上抱肩穩(wěn)坐,二副指揮、水手們在甲板上收放相關(guān)器械,輪機部與值班駕駛員之間保持著電話溝通。不多時,船身中后部的煙囪就冒出了滾滾濃煙,兩萬噸的巨輪在震顫,忽然間一陣不受控制的晃動襲來,船滑下冰面了,晃得幾乎所有人都沒站穩(wěn),只有船長坐在椅子上,死死盯住遠方。
這一下,整片沉寂的水面像活了過來。尾部傳來了咯啦啦的聲音,仿佛開鍋一樣,那是海水在被螺旋槳尾流翻動;還有嘩啦啦的聲響,那是被擠開的冰塊掉進水里;接著又有如同雷鳴一般的轟鳴聲,那是冰面破碎;不時傳來尖利的摩擦聲,那是船殼與冰在擠壓。
漸漸地,巨輪緩緩?fù)降篱_去。隨著船身慢慢向前,船下一塊完整的海冰上緩緩出現(xiàn)了裂縫,可是幾聲咯啦啦的響聲過后又變得悄無聲息。船長示意加大馬力,輪機艙集控室不停發(fā)出信號核對,船后的煙囪突突突冒出了黑煙。
隨著馬力加大,船身又咯吱作響,船頭竟然慢慢上翹,隨著眾人的驚呼,船頭竟然爬上了冰面。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只聽得一聲轟然巨響,船身猛地往下一沉,冰破開了!
面前的海冰緩緩分開,露出縫隙當中藍得發(fā)黑的南極海水。遠方傳來一陣小小的嘈雜聲,原來是冰面上的企鵝受到了驚嚇,還有冰洞里的海豹都躍出了冰面,一個個肚子貼著冰面迅速滑走。
在船頭甲板上瞭望的水手們不停向駕駛臺打著手勢,示意現(xiàn)在還能前行。船頭沿著這條窄窄的裂縫一點一點向前拱著。又是一陣晃動,船頭拱到了冰脊!船短暫停了一下,馬上開始倒退。忽然煙囪又冒起濃濃黑煙,這萬噸巨輪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前行,水手不停示意繼續(xù)向前,又是猛地一停頓,冰脊裂開了!
兩萬噸的船開足了馬力在一米多厚的冰層中破冰前行,隨著大塊冰層被破開,不絕于耳的隆隆聲響如同奔雷。我腦中回蕩起宋人的一句詩:“云霧披光丹鳳出,風雷接勢赤龍飛。”紅色的“雪龍”號不正是如此嗎?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這艘船為什么叫“雪龍”。我難掩內(nèi)心的激動,在筆記本電腦上敲下了一篇《雪龍賦》,其中有這樣幾句:“奔馭行馳,消天地之塊壘;翻浪騰波,啟鴻蒙之元始。實乾坤之佳景,咸集而并有;神鬼之所驚,英雄之所守。故有景星拱極,乃進雪龍之威岳。晨陽純海,方顯造化之神功?!?/p>
本次科考中,我承擔著南大洋魚類調(diào)查與病毒學調(diào)查兩個項目。除此之外,在“雪龍”號漫長的航行過程中,我還負責后甲板舷口A口的值守,主要責任是把設(shè)備安全遞送到海面。有的設(shè)備要靠人力施放和回收,我們這些強壯的小伙子就被選中擔當此任。
海上作業(yè)很艱苦,雖然我們穿著俗稱“企鵝服”的防寒服,可是南極的“風神”仍不饒人,會順著衣服上的任何縫隙往骨頭里鉆。
后甲板的作業(yè)任務(wù)都是大家一起完成的,通常來說兩班輪換,每人可以休息6個多小時,然后趕下一班??捎捎谖页袚鴥蓚€項目,往往無法輪換。雖然很忙,但是我總想找點兒新鮮事做,于是在明晰了自己的工作內(nèi)容后,開始學習一項新技能:打繩結(jié)。
別小看簡簡單單的打繩結(jié),這項技能在甲板作業(yè)中十分有用,有時甚至能救命。一次,我施放設(shè)備時,船只搖晃得厲害。我只顧著防止設(shè)備碰到船體,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腳踩進了繩圈。等我發(fā)現(xiàn)時,這股繩子連接的設(shè)備已經(jīng)被施放到海里,繩子也正在飛速往海里走。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趕緊抓起繩子,在船舷上打了一個撇纜結(jié),好讓我可以把腳從繩圈里抽出來。從意識到自己的腳套進繩圈到打完結(jié),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是我心里還是一陣后怕。如果沒有打這個結(jié),我可能會被繩圈拽下海,即使穿著救生衣,掛著安全索,一旦掉到零下2攝氏度的冰海中,依舊兇多吉少。
這個活兒離不開隊友的支持,后來我在整理此行拍攝的照片時,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大家在作業(yè)時,都會緊緊地抓住對方的安全索。那種把性命放心交到彼此手上的情誼,比什么都珍貴。
南極科考是很艱苦的。不同于大家的想象,貯有地球絕大部分冰雪的南極,實際上是全球最為干燥的地方。南極洲的降水量極其稀少,水都以固體形式存在,空氣濕度極低。再加上長時間沒有新鮮蔬菜,經(jīng)常接觸海水,雖然吃著維生素補充劑,可是人們的皮膚依舊粗糙干燥,手上全是皸裂的傷口,有的地方深可見肉。這樣的手一碰到海水真是疼得鉆心??墒钱敃r心里唯一想的,就是得把活干完,國內(nèi)還有很多人等著這些樣品呢!
我們要搶著氣象窗口和季節(jié)窗口的時間完成海洋科考,所以那時連續(xù)作業(yè)20多個小時,才能睡兩三個小時。到現(xiàn)在,我還落下一個需要有點兒動靜才能入睡的毛病。因為在海上航行,我睡在后甲板的一個配電間里,船在跑動的時候會有極大的噪聲,只要噪聲一停,我就會立馬翻身起來詢問:“是不是到站該作業(yè)了?”
不過科考也是美妙的。在大洋作業(yè)的尾聲,我們抽空收了一套中國南極考察史上目前最長的錨系潛標,幾乎所有人都來幫忙。
因為天氣好,我們的作業(yè)十分迅速。似乎是大家在這期間的歡聲笑語格外有感染力,一頭大翅鯨被吸引到船邊,圍著船游行、跳躍了半個小時。
除此之外,海洋的美麗景色也給了我們極大的慰藉。天氣好時,南極的太陽角度壓低,會有金色的夕陽,配合著碩大的冰山從船邊緩緩飄過。天氣不好時,漫天飛雪吹得臉生疼,抬頭看著探照燈下飛舞的雪花,剛剛從肩頭拂去,玉屑又撒滿一身。
我從18歲開始在中國海洋大學做相關(guān)研究,這次跟著“雪龍”號又跑了幾個大洋,越是在海上奔波,就越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抹蔚藍色愛得深沉。難忘那些在浪尖飛騰的魚,瑰麗的晚霞,嬉鬧的鯨魚,風浪之中的歌聲……
(天鴿摘自《大學生》2022年第8期,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