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孩子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童年樂園,那里存放著讓人一生難忘的記憶。對于作家蕭紅來說,童年停留過的呼蘭河邊的小城、小城里的家,都隨著歲月淡成了一張底片,但祖父的園子和那個園子里的一草一木卻一次次涌現(xiàn)在她的筆下。在《祖父的園子》(統(tǒng)編版小學語文五年級下冊)一文中,蕭紅用質(zhì)樸、平實而又充滿靈氣的語言描寫了她美好的童年回憶,充滿了對自然的熱愛和天真的童趣,而洋溢其中的祖孫溫情更讓人感到溫馨詩意。那么,這個普通的園子為何在蕭紅的筆下變得充滿夢幻色彩呢?從蕭紅的自傳體小說《呼蘭河傳》中,我們不難找到答案。
1911年,蕭紅出生于東北一個富裕的鄉(xiāng)紳家庭,父親張庭舉生性冷漠吝嗇,對待兒女疏遠。蕭紅9歲時生母去世,繼母對她的傷害是不動聲色而冰冷刺骨的,祖母也會用針戳她的手指以懲罰她戳破窗戶紙的頑皮……在寂寞的童年,蕭紅唯一的慰藉就是祖父和他的園子。祖父的慈愛和寬容讓蕭紅依戀:“走不動的時候,祖父就抱著我;我走動了,祖父就拉著我。一天到晚,門里門外,寸步不離……”祖父總在后花園勞作,幼小的蕭紅也跟著祖父鋤草、采花、澆菜,吃黃瓜、捉蜻蜓、捉蚱螞,玩累了用草帽遮一遮睡上一覺,與小伙伴分享她從家里“偷”來的雞蛋,自由自在地感受著大自然的美好,她甚至“覺得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么呢”?然而,原生家庭帶給蕭紅的傷害是祖父和園子無法掩蓋和彌補的,以至于她長大成人后每每提筆心底都充盈著難以紓解的悲哀。
在《呼蘭河傳》中,蕭紅以自己的童年記憶為線索,對呼蘭小城的生活進行了不加掩飾的真實記錄,冷峻地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東北農(nóng)村斑駁的社會風貌和苦澀的生活悲劇。全書的第一、二章對小城的風土人情進行概貌式勾勒:十字街、東西二道街,若干小胡同,碾磨坊、豆腐店和兩座小學校,構成了小鎮(zhèn)局促逼仄的生活環(huán)境,居住在呼蘭河邊的人們過著嘈雜擁擠、卑微愚鈍的生活,像“蚊子似的生活著,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第三、四章展現(xiàn)“我”的童年時光,尤其是在第三章中蕭紅集中筆墨細膩描繪了“祖父的園子”,以天真的童趣和豐富的想象構建了她眷戀的童年。祖父的后花園充滿自由與愛的味道,迸發(fā)出生機勃勃的力量和濃濃詩情:“花開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蟲子叫了,就像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祖父則是理想的成人陪伴者,他帶著“我”玩耍、教“我”念詩、給“我”烤鴨子吃。這些描寫都讓全書呈現(xiàn)出了難得的明亮和暖色。
從第四章開始,蕭紅將目光投射到整個小鎮(zhèn),按空間順序逐一點畫出在小鎮(zhèn)上討生活的形形色色的人,養(yǎng)豬的、漏粉的、拉磨的、趕車的。在第五、六、七章,她將筆墨從對小城景物和風土習俗的描寫,轉(zhuǎn)到對團圓媳婦、有二伯、馮歪嘴子等人物故事的描寫上。生活在小鎮(zhèn)上的祖父、祖母、父母、拉磨的人們、團圓媳婦、有二伯、馮歪嘴子一家、賣豆芽的女人等,每個人都在卑賤地活著,經(jīng)歷著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演繹著截然不同又同樣悲慘的命運。這種荒涼與悲情,無疑是那個時代的中國縮影。
《呼蘭河傳》最為成功之處就在于通過兒童的視角,透過作者童年時純真的目光描繪呼蘭河邊人們單調(diào)瑣碎、沉悶壓抑的日常生活。幼小的蕭紅看到了封建意識對女性觸目驚心的殘害。小團圓媳婦是一個年僅12歲的農(nóng)村女孩,她善良樸實、健康開朗,作為童養(yǎng)媳的她剛進門就被婆婆打罵虐待,而婆婆打她的理由是“哪家的媳婦不受氣”。后來只要婆婆“一不順心”就想要打人,可是“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拔í毚蜻@小團圓媳婦是一點毛病沒有,她又不能跑掉,又不能丟了。她又不會下蛋,反正也不是豬,打掉了一些斤兩也不要緊,反正也不過秤。”愚昧的婆婆為了幫小團圓媳婦“驅(qū)邪”,當眾用滾燙的熱水給她洗澡,把她活活折磨死。當別人對小團圓媳婦評頭論足,殘忍地摧殘這個鮮活的生命的時候,同樣是女孩的“我”會和小團圓媳婦聊天,邀請她一起玩,還會送她玻璃球。兒童用最純真的心靈體悟人間冷暖,她的友善和溫暖恰恰反襯出成人世界的愚昧、冷漠,這種鮮明的對比也是蕭紅對冷酷現(xiàn)實最有力的控訴和鞭撻。同時,作家借助兒童的懵懂無知,在故事講述中制造出一些“留白”,并用充滿童稚的樸素語言含蓄地勾出了呼蘭小城中人們極度困苦、壓抑的生活,舒緩平淡的筆調(diào)更加耐人尋味。
著名作家茅盾先生這樣寫道:“從《呼蘭河傳》,我們又看到了蕭紅的幼年也是何等的寂寞!讀一下這部書的寥寥數(shù)語的尾聲,就想得見蕭紅在回憶她那寂寞的幼年時,她的心境是怎樣寂寞的。”祖父死后,蕭紅逃離荒涼孤寂的小城,但呼蘭河邊千種百態(tài)的生活像一幕幕悲喜劇在她的記憶中閃回。
從創(chuàng)作而言,不幸的童年為作家?guī)韨础⒗Щ?,也帶來表達的欲望。蕭紅的童年經(jīng)歷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動力和源泉,從早期的《蹲在洋車上》《家族以外的人》《手》《永遠的憧憬與追求》,到后期的《呼蘭河傳》《小城三月》,因蕭紅將其自身體驗融入其中而更加真切動人。這些作品開始是輕松的,但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一種難以言說的孤寂與悲哀一點點浮現(xiàn)。童年時愛的缺失、成年后的次次失望,無形之中滲透在她的文字之間,變成筆下人物的冷漠麻木和沉重悲慘的命運,這便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為獨特的“蕭紅式”的憂郁,如同宿命般無法擺脫。
“有的人用童年來治愈一生,有的人用一生去治愈童年。”童年創(chuàng)傷帶給蕭紅的心理陰影是巨大的,蕭紅最渴望的是家庭的溫暖和愛人的陪伴,但這位“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洛神”最終在孤獨中走完短暫的一生,只留下眾多委婉之作令無數(shù)讀者嘆惋、品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