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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誕玫瑰

2023-04-13 04:22:01邵麗
北京文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張師傅

邵麗

如果你來過鶴江,你一定會愛上這個地方,至少劉念是這么認(rèn)為的,她不太記得清自己是什么時間來的。忽而想起前幾天房東提醒她,預(yù)繳的房租要到期了。那么,該有三個月了吧。

雖說這是一個縣城,但很像黃廟街——劉念第一次來到這里就有這種感覺,隔著瀝青混凝土依然能感知土地的撫慰,似曾相識的心安。顯然,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喜歡鶴江,喜歡這座不為人所熟知的小城鎮(zhèn)。年輕人大多都離開了,去了更大更繁華的濱州,或是其他什么機會與挑戰(zhàn)并存的州市。仿佛這一代的鶴江人生來就是為了逃離。留下來的多是老一輩人,他們貪戀黑土地的滋養(yǎng),端著凳子依偎太陽的仁慈,一年又一年。偶爾也有年輕的夫婦,帶著孩子,短暫地路過葡萄架枯藤攀著的矮墻,咂摸著戶頭上還差多少能攢夠市里的首付,最終走開。

劉念對于小區(qū)的人來說是陌生的。不過她絲毫不擔(dān)心無法融入這里,毫不夸張地說,往田間走上一圈,連稗子都想告訴你它如何度過了一個提心吊膽的春天。黑土地上長起來的,實在沒有什么不充滿熱情。實際上,她很享受這種不被認(rèn)識的陌生感,這使她得以擁有有生以來最自由的自由——想不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包括說話。為了讓這種自由能長期地持續(xù)下去,她選擇了一條怪誕的、一勞永逸的路徑。

偶然路過大爺大媽跟前兒,原本聚集著的人群四下散去。他們走得很慢,步子又不穩(wěn)。劉念覺得很像是被風(fēng)吹散的蒲公英。人有時是很單純的,尤其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你讓他們看什么,他們就相信什么,決不會懷疑這背后有什么想要隱藏的東西。也許這也是讓她留下來的原因之一。

明天就要過大年了。按照這里的習(xí)俗,商鋪是要到初八才開市的,討個吉利的兆頭。年節(jié)催得人格外忙碌。劉念坐在自家花園的臺階上,看成捆成兜的吃食進各家的門,看小區(qū)里的燈盞盞亮起。她攏了攏披著的大襖,起身進屋。或許是被外面的氣氛感染了,她決定為自己點一份豐盛的晚餐,四菜一湯,是老家成席的規(guī)格。按照鶴江的規(guī)矩,她又加了一份餃子,搭配著菜,有些不南不北。新年快樂!獨自生活的日子里,她習(xí)慣了自話自說。也有些時候,會對著臺階上修剪掉的花——說著,給自己夾了滿滿一碗菜。桌子對面還有一只碗,她每餐飯都會拿出來、洗一遍再放回去。這是一個儀式。

飯菜擺好,她起身去門口的衣柜掛上脫下的大襖。屋里是剛好單穿一件的溫度。她輕輕地?fù)崦炱饋淼拇笠\、柜門,然后是茶幾,最后在沙發(fā)上坐定,仔細(xì)地觀覽著這間屋子。剛搬進來的時候是個空房,她一點一點地布置起來。房東也樂于承擔(dān)部分費用,于是裝扮得更加精細(xì)。她打開沙發(fā)正對著的投影儀,找出一部電影下飯。她很久沒有去過電影院,不知道眼下最熱門的是什么片子。不過不打緊,她更傾向于老式的黑白港片。原本屋子里準(zhǔn)備的是有餐桌的,只是她覺得沙發(fā)更舒服。餐桌又別有他用,漸漸地功能化分區(qū)了。

剛到的時候,她不太能吃得慣鶴江的口味。黃廟街,就是她的老家,吃飯向來是燉煮的咸鮮口兒。后來她在阜州待了幾年,自己做飯更是少見油鹽。一地風(fēng)俗一地味兒,鶴江的飯菜打老遠(yuǎn)就嗆香,放到嘴里更像場大型的味蕾風(fēng)暴,爭先恐后地炸開。像極了一場戀愛。

劉念突然放下筷子,菜汁兒滴到了衣服上。人總會重復(fù)性地在一些小錯上反復(fù),一次又一次,從不會用筷子到不能再用筷子,沒人能保證自己絕不會犯這個錯。或許當(dāng)我們足夠成年可以判斷這其實不算是一種錯,卻仍然會有想要補救的應(yīng)激遺留。獨處的好處就在于此,你的世界不再有人觀看,所以一切情緒會變得失去外在性,收斂、沉潛,沒有過分的喜悅或是過分的生氣。這件家居服是她最喜歡的,已經(jīng)穿了很久,柔軟的貼身面料會因洗滌變形,領(lǐng)子再也折不出規(guī)矩的形狀,但穿著就是讓人舒坦。

她嘆了一口氣,吹動了手中的抽紙。擦了,擦不凈,衣服上還留著菜水的痕跡。繞過原本的餐桌,進入廚房,用了一點洗潔精,又回到沙發(fā)上。桌子上的菜沒有涼,可她失去了吃的欲望。她的手覆在那片濕漉漉的棉布上,淚珠劃過臉,然后匯聚下巴處,重重地打著手背。電視里的女人獨身離開故鄉(xiāng),像這滴淚水一樣,既毫無征兆,又無聲無息。她抬起手去抹眼淚兒,頭微微昂起。記不清是誰說過,驕傲的人,連擦眼淚都是向上的。

在客廳和廚房之間,有一面墻,因著它還有承重的使命,要比其他墻厚一些,足有三十厘米。原本定下的餐桌就擺在這里。劉念坐了下來,桌面上攤開的是抄了一半的心經(jīng)。屋子不大,桌子平時都是收起來的,看起來是面靠墻的柜子,只有寫字時才讓它完全展開。她起身再點上三支香,插在柜頂?shù)南銧t里,拜上三拜,又坐了回來。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與其問她有多么虔誠,不如真實地說出她究竟有多么執(zhí)著于這荒唐的儀式感,就像那只空碗。今天下午出大太陽,她在花園里忙活。字就被耽擱在一邊。這會兒補上,也不算荒廢。

香燃得很快,但味道很難散去。檀香落進墨里,纏繞筆尖,一點點被寫進經(jīng)文。等到墨也干透了,劉念把折好的紙放進柜子抽屜里,連同之前的九十張,一齊闔上。她想起和房東約好了,明天要簽合同,又拿起手機編了訊息傳過去,明天九點見哦……等一切都做完了,也就意味著這一天快要結(jié)束了。她躺在床上,翻看著手機。輸上一串號碼,她想要打過去。她很知道自己想要打過去的,但是沒有。她只是盯著手機的屏幕,等它快滅下去,再點亮,然后再滅下去,最終也沒能撥出去。屋里的燈熄了,只剩下屏幕的一點光亮,映著她的臉。忽然她把手機蓋在床上,身子顫抖,發(fā)出像遙遠(yuǎn)地方貓叫般的嗚咽,幾不可聞。手機再亮起時,她又恢復(fù)如常,除了微紅的面頰和被打濕的枕頭,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變化。她飛快地刪除了那串沒有撥出的號碼,猶豫了好大一會兒,又重新輸入,然后滅了手機的光。屋子又被另一種類似外頭人家掛在門前的紅燈籠的光亮充斥著。

做完這些,她才真的可以睡了。

當(dāng)小張和師傅從單位趕過來時,小區(qū)的單元門已經(jīng)拉上了警戒線。這不是他第一次出現(xiàn)場,但確實是第一次出這種命案現(xiàn)場。此刻的他,尤為緊張。如果你曾有過年少時的英雄夢想,而它就真實地出現(xiàn)在你眼前,等你實現(xiàn)它;或者說,當(dāng)你以為自己是天選之人,并滿懷憧憬地踏上這趟英雄號列車。而車上的英雄們并無獨門絕技,只是邀請你一起清理垃圾,告訴你這才是英雄的日常。那么就不難理解他的心境了。生活的真相平常又殘忍。

在進隊之前,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隊里的工作是如此的瑣碎、單調(diào)、乏味,所能接觸到的大多是些雞鳴狗盜、街坊吵架的事兒。鶴江人說話就像他們的熱情,過分的夸張。每次接到報警電話,聽著那頭像是兩伙兒火拼,到現(xiàn)場一看,兩個老頭吵架都還隔著一丈遠(yuǎn)。乘興來、敗興去的和同事調(diào)侃,還行哈,老爺子安全意識挺足。不過想想也是,一個人均占地六十平的小縣城,每天都有大案重案,那還不要了命嗎?今早接的這通電話,像一股電流從聽筒里傳出,刺得他一個激靈。一直到師傅問他什么內(nèi)容,他才木木地放下電話說,死人了!直到他們坐上警車,趕往新城小區(qū)時,小張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種案子真由他們來負(fù)責(zé)。

雖說他在隊里已經(jīng)看過很多案例卷宗,理論上也熟練掌握了進入現(xiàn)場的注意事項,但就像一條路,坐在車?yán)飦砘厥榘吮椋膊蝗缱约好髦呱弦惶藖淼米屓擞洃浬羁?。很多孩子在外出讀過一年大學(xué)、自己單獨探索城市后,會比對前十八年生活過的故鄉(xiāng)在原始的廣度上有著更深層次的了解。再走上幾年,就能形成一套自己獨有的對事物的認(rèn)知方式。所謂認(rèn)知觀念的構(gòu)成與自己走一條路,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一樣的——小張常常覺得自己這種學(xué)生式的哲學(xué)思考,是一種不成熟的表現(xiàn)。但他又常常如此,形成路徑依賴。

車直接開到了單元門口。小張跟在師傅后面下車,向外圍的同事出示證件,跨進被封鎖的范圍內(nèi)。嘰嘰喳喳的談?wù)撀曇幌伦泳拖氯チ?,這看起來符合英雄出場的外部環(huán)境——小張在心里暗暗調(diào)侃自己,借以消除緊張情緒。新城小區(qū),很難說是不熟,就在昨天晚上他還接到了一起“投毒案”的報警電話。兩家老人因為搶菜攤上的最后一捆大蔥,從罵戰(zhàn)升級到動手。被勸散后,回到家越想越氣,其中一位就把家里的狗屎丟到了另一家的院子里。這位當(dāng)然也不甘示弱,進行反擊。等小張和同事趕到現(xiàn)場時,兩個院子幾乎沒有能下腳的地方。最后還是小張和同事把院子打掃干凈,兩家保證不再繼續(xù)讓此事發(fā)酵才了事。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有些時候他會猜測,整個小區(qū)的普法教育節(jié)目收視率肯定能在全國拔得頭籌,不然這些老人哪來這些唬人的報案名頭?后來,小張漸漸明白,即使沒有案子,他們也會拉著他問東問西。就像即使沒有人,他們也會固執(zhí)地守在墻根,等待著一些并不新的新聞的來襲。他們已經(jīng)太老了,這個不大不小的街區(qū)就是他們的余生,他們守著活著,也被困著。

警戒線圍住的是一棟六層高的住宅樓,不算老。案發(fā)的現(xiàn)場是一樓的東戶,朝向很好。這里的冬天很長,因為緯度高,一般十一假期后再過半月,最多二十天,就開始供暖了。冬天長歸長,卻也不是一直下雪,經(jīng)常是下上一兩天,停個一周,再接著下。給人們時間鏟鏟雪,在道路上跑跑耍耍。老天體貼,也真怕這漫漫冬日把人給憋壞了。所以路兩邊總堆著長長的雪,光照上去熠熠閃亮。小孩子是斷受不了這種誘惑的,每一場雪都能引出惡戰(zhàn)。也會有大晴的時候,太陽終歸是太陽,該出現(xiàn)的時候它不總是缺席。比如現(xiàn)在,它就照在東戶的花園里。

整個小區(qū)只有一個出入口,正對著一條路。這條路把小區(qū)分成了兩半。外圍用的是鐵柵欄,打外頭走上一圈,里面的一切盡收眼底。每個一樓都有花園,與其說是花園,倒不如說菜園更合適,絕大多數(shù)人都種上了菜,或許是源自骨子里對原始農(nóng)耕生活基因的不可抗力吧。只有這個園子里全是花,小張認(rèn)得,那是圣誕玫瑰。這種花和很多年前流行的君子蘭一樣,有一段時間一夜之間便在這個地方賣瘋了。其實它和玫瑰沒什么關(guān)系,是毛茛科草本植物。因為它枝條硬朗挺拔,株型直立,當(dāng)?shù)厝硕脊芩需F筷子?;ㄒ荒陜杉?,開在最寒冷的冬春,所以現(xiàn)在依然能看到滿園的常青和枝頭比綠葉還多的花朵。園子靠近柵欄的地方堆著殘雪,花朵上也零星地盛上一瓣兩瓣,太陽一照,化成了水珠,順著花莖滾落進土壤,瞬間就被吸收了。被雪壓得沉下去的葉子,也抖擻著伸展開了。這種花即使是在種滿花的庭院中,也不會被人忽視,它實在是有些太昂貴了。畢竟是從國外進口來的,早幾年一株就要好幾百,如今即使降了價,應(yīng)該也沒淪落到論斤批發(fā)的境地。

師傅說了句來吧,小張連忙把手套鞋套一一遞了上去。門已經(jīng)開了,入戶的門正對著花園,陽光穿過它,順勢灑進了客廳,鋪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門內(nèi)薄薄的一層月影紗,因為開門鉆進來的冷氣而飄動,影影綽綽地透著亮。屋里溫度很高,空氣里彌漫著焚過的檀香味兒,像一床剛收回來的太陽曬過的被子,寬大輕軟,舒服得讓人想要一頭扎進去,帶著幸福的昏沉。臥室的門已經(jīng)被打開了,小張和師傅走了進去。死者留著中長發(fā),穿著一身成套的家居服,背對著門的方向躺在床上。床頭柜上放著手機、一杯白水和一副框架眼鏡。地上除了床頭那一邊靠墻,其余的三面各擺了兩個卡磁爐,以及一雙女士拖鞋。小張取下卡磁爐的氣罐晃了晃,六只都是空的。他走到窗邊,拉開遮光簾。窗戶從里面鎖住了。他看向床上女孩的臉,眼球突出,唇部、面部留有好看的櫻桃紅色。床上有嘔吐物,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癥狀。死亡時間,他推斷應(yīng)該在昨天晚上。這兩天一直在下雪,昨天下午三點左右才停。而剛剛進來的時候,他看到花園里的花,靠近根部的地方都沒有雪。這種花最怕水淹根,所以應(yīng)該是她在雪停之后清理的。

其實他還可以說出更準(zhǔn)確的時間,因為他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昨晚八點鐘。當(dāng)然那不是他第一次見,只是沒想過是最后一次。而最后一次見面,距離他能夠以如此方式了解她是如此之近,他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遺憾。生命中或多或少會出現(xiàn)某種顏色,區(qū)別于其他所有色彩。具象成某一個人,對小張而言,她是紅色,熱烈而通透。他記不清到新城小區(qū)出過多少趟警,也記不清第一次遇到她的那天是為什么。只記得那天的陽光很好,就像今天。他透過車窗玻璃看到她穿過小區(qū),一襲紅衣,隔絕了周圍的嘈雜。等出完警,天色暗了。小張看到她坐在花園的臺階上,手里還有幾枝剪下的花。身后若有若無的紗簾,與她的清冷面色相得益彰。即使沒有那身顏色,她在這兒也是絕對不會被忽視的存在。她年輕、陌生,還有點外地人才有的那種故作姿態(tài)的不在乎。

昨晚的她,與往日是有些不同的。他和同事處理完滿院子的狼藉,坐進車?yán)餃?zhǔn)備回去。她出現(xiàn)了,在一片紅燈籠簇?fù)碇谐霈F(xiàn)了,不是那件紅衣,則是及腳踝的大襖包裹著她的身體。她丟完垃圾就回去了,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沒亮。他看著她一步步沉入黑暗里,心里感到一股憐惜,孤獨著別人的孤獨,直到她打開房門。現(xiàn)在,他很想知道她丟了什么,在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徑直走出房門,走向那個超大綠色垃圾桶。也許,在這個人心般污濁的所在,藏著一個人一生的秘密呢!

法醫(yī)要帶著尸體回隊,師傅決定把后續(xù)工作交給他。其實一直以來,小張沒覺得自己算是個有天賦的。他把自己半只腳踏入刑警隊這件事,認(rèn)定為機緣巧合,只是恰好他在警方發(fā)布的案件下面寫了評論,談了自己的幾點看法,實習(xí)期就被隊里要過來提前適應(yīng)工作了。他不懂?dāng)[在面前的眾多線索里哪些是最值得關(guān)注的,也不能分辨走訪對象口中哪些話是不帶任何情感色彩的客觀描述。既沒有秦明那樣過硬的專業(yè)知識,也沒有方木那樣敏感的畫像能力,更不用說福爾摩斯那樣擁有廣博學(xué)問、可以見微知著、轉(zhuǎn)速堪比計算機的大腦。他在讀書時反復(fù)揣摩福爾摩斯探案集,每到解密的時候,根據(jù)提示退回去一點一點地對照細(xì)節(jié)復(fù)盤,看了不下數(shù)十遍,仍舊不能獨立地去破那些案子。師傅看得出他的心思,他坐上車,并不著急走。末了,他告訴小張,慢慢查,別有壓力。

小張決定先見一見報案人,她現(xiàn)在正在和同事做筆錄。單元門口圍著的人依舊沒有散去,住了這么多年的地方突然死了人,想來他們想要看個究竟。

“警察同志,什么時候能把這個撤掉?。窟@大過年的,都等著回家做飯呢?!?/p>

他們說的是警戒線,因為死者在一樓,怕樓上的人來回走動破壞了現(xiàn)場,整個單元樓都封起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勘察完畢,尸體也運回隊里,警戒線是可以收起來了。只是群眾的話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他們?nèi)绻麊査赖氖钦l、或者怎么死的,都不奇怪;怪的是好像大家覺得這個人就是該死的,或者說,早知道會如此。

他一邊聽著他們做筆錄,一邊在屋里細(xì)細(xì)掃視。從進門處開始,大門是防盜門,用的密碼鎖。左手邊鞋柜,鞋子很少。進門右手邊靠洗手間的墻,是一排柜子,里面衣服也沒幾件。進到洗手間、廚房,看起來干凈簡潔,讓人覺得她不是住在這里,而是來旅游的。他自己都覺得這個推斷很好笑,誰會來這種地方旅游呢?可能人家就只是喜歡這種簡約的感覺而已。只剩下客廳了,三人位的沙發(fā),松軟得不像話,剛進門時的感覺又一次充盈了他的身體。順著檀香走到柜子旁,上面放了一只香爐和三支燃盡的供香,墻上掛了一張帶觀音像的手抄心經(jīng)。香爐里的灰快裝滿了,屋子里每件東西都帶有淡淡的檀香,包括抽屜里的那沓觀音像,和掛在墻上的一樣。就這么大的地方,很快就轉(zhuǎn)完了,不過她家中的某些東西引起了小張的注意。

報案人是這家的房東。死者三個月前,從外地來到這里,租下了這間房子。她說沒見過雪,來這里住上一段時間,覺得好的話,就會長期租或者買下來。上個星期房租就到期了,房東問她怎么想,是買是租還是退房?她要是不住了,她要帶別人來看房。她們約好今天見面,帶著購房合同。房東九點到的,敲門沒人應(yīng),電話也不接。她在門口等了約摸半個多小時,還不見任何動靜,就把門打開了。一看,人死了,就報警了。

“你一直有這房子的鑰匙?”小張突然發(fā)問。

“你聽我說,警察同志,這門鎖上留有我的指紋,我告訴她改密碼的方法了。一般我是肯定不會來的,但是你說她要是跑了,或者霸占著不走,我不能換一個房客就換把鎖吧!”

“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也沒啥,我們接觸不多,不過真沒想到她會把房子裝成這樣。她看起來比較那個。哎,就是那個,風(fēng)騷吧!我也說不太好,反正看起來不像是會在這屋里住著的。外頭對她評價都不太好。”

接著上門走訪,一律是家中的女人在接受調(diào)查。她們提起死者,臉上掛滿了嫌棄,仿佛什么骯臟不堪的東西,恨不能結(jié)束后立刻去刷刷牙洗洗臉,沖去沾染上的污垢。就是個賣的!賣什么的?賣什么,賣雞的!賣淫是違法行為,你們既然都知道怎么不舉報呢?她還不如賣雞的,雞要錢,她就是發(fā)騷!這樣吧,如果你們能提供證據(jù),可以隨時跟我聯(lián)系;如果不能,小心她的家屬使用起訴你的權(quán)利。女人們聽到這話,閉上了嘴,狠狠地剜上自家男人一眼,好像還有什么沒說盡的話,因為他們的原因不能繼續(xù)說下去。正好,他也根本不想聽。毫無緣由地,他怒氣沖沖跑出單元門,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今天的太陽晃得讓人心煩。他不知道自己在為什么生氣,因為女人們說的不好聽的話?自己憑什么那么篤定她不是呢?因為賣淫女不配體面地死去嗎?

他還有一個人要見。

小區(qū)門口的一條街上,開著各式各樣的店鋪,吵吵嚷嚷的,滿足小區(qū)住戶的需求。小張打街上遛了一圈,隨后進了一家賣煙酒副食的雜貨鋪。門臉很小,屋子是狹長的,靠著墻立了兩趟長長的貨架,加上屋子正中間的一趟,一共三排,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老板坐在進門的玻璃柜臺里看電視,整間屋子只有一個燈泡,非節(jié)能的老式鎢絲燈泡。太陽照不盡狹長的甬道,屋子的后半截因著這只燈泡,不至于被人忽視。電視機和燈泡刺刺啦啦的遙相呼應(yīng),左右耳一起一落的聲波,讓人覺得不舒服,只有柜臺享受得到外頭的光亮。

“老板,聽說你這兒賣卡磁爐?”

“是的。這里只有我賣?!?/p>

“都有啥樣的?”

“就一個樣,拿給你瞧瞧。”老板從腳底下摸出來一個,遞給小張。和照片上一比對,基本確定死者家里的卡磁爐是在這里買的。

“老板,跟你打聽個人。最近是不是老有個年輕女孩在你這兒買卡磁爐?”

“有。”

“記得這么清楚?”

“她半個月買一個、半個月買一個,一來就說是壞了。我賣這么多個出去,也沒見過一個壞的。我尋思咱都是做街坊生意的,她一個小姑娘也不容易,叫她拿過來我給修修。她竟然問我會不會修理身子?真的,給我挺大一老爺們兒聽得臉通紅。我也懶得管了,她掏錢我就賣東西給她?!?/p>

“那您怎么知道她是一個人呢?”小張問著,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櫥柜里擺放整齊的兩雙碗筷。

“咱這地方小,生臉少,像她這么年輕輕的就一個。再加上吧,做事再張揚些,想不注意她都難。小伙兒你別不信,她每天要在這條街上干啥,我閉著眼都能給你說出來?!崩习迕统榱艘豢跓?,像充了氣一樣,一股腦地往外說,“每天早上七點四十五,她來街東頭買包子,一葷一素一杯豆?jié){不加糖,邊走邊吃到街對面買菜。周一雞來周二魚,周三肘子周四是海鮮……然后再去西頭買幾個水果,最后來我們家買一瓶酸奶一瓶純奶,就回去了?!薄疤焯烊绱藛??”“差不多吧,我還納悶干啥不直接成箱地買。俺這也沒啥人,拆開了,最后還不是一箱都賣給她?不過她每月的初一、十五買一個爐子。買爐子呢,就不買奶。小伙兒,她出事了吧?”小張本來想問他怎么知道,低頭看見了自己的警服,回道:“嗯,她死了?!崩习鍥]再接話,仍舊抽著煙。

小張的電話響了,他走出門,掏出手機。是師傅的電話,問他進展如何?!罢0?!”他脫口說出了這三個字,有點吃驚,但仔細(xì)想想也沒什么不妥。掛了電話,街上仍舊是吵鬧,大家都珍惜著難得的晴日。鶴江的年味一如往年的重,小區(qū)里那個女人的死,什么都沒能改變。

小張回到隊里直奔法醫(yī)室,還帶著滿滿兩大包證物。法醫(yī)掏出手機對師傅說,收你二十。師傅告訴他,這只是他們倆人之間的一個小樂趣,這次賭的是他會帶幾袋兒東西回來。小張當(dāng)然是不明就里的。法醫(yī)收起手機,告訴他,這是尊敬的周扒皮師傅為我即將為你這兩兜寶貝加班加點,支付的泡面費。他有些不好意思,手中的東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法醫(yī)被逗笑了。師傅直接接過,遞到法醫(yī)手里,這樣才公平。

師傅告訴小張,根據(jù)尸檢報告的結(jié)果顯示,死者角膜中度渾濁,瞳孔能透見,推斷死亡時間在十二至二十四個小時之間。死因系急性一氧化碳中毒,腸胃中未見苯二氮卓類藥劑殘留。也就是說,再等一份證物科的鑒定報告,就可以結(jié)案了。師傅當(dāng)然看出了小張有話想說,這孩子有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敏感,那是無法通過練習(xí)復(fù)制的天賦。只是太缺乏實踐經(jīng)驗,這次的案件對他而言就是很好的機會。師傅耐心地聽他說出自己的困惑,他覺得目前還不能認(rèn)定這是一起自殺案件。房間里多出的男士拖鞋和洗漱用品,似乎說明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尤其是說到死者的風(fēng)評那一塊,他激動得厲害,就差沒有喊出來——他用低沉而堅定的口吻說道:“她絕不可能是那樣的人!”

師傅看了他一眼,好像小張的態(tài)度在他的意料之中。然后他問道:“你認(rèn)識她?”答案是否定的?!澳悄阍趺粗浪皇悄菢拥娜耍俊笨此聊徽Z,師傅又說:“你覺得咱們局長是什么樣的人?”

“嚴(yán)謹(jǐn)、嚴(yán)厲?!毙堖t疑了一下,覺得他沒見過局長幾面,還真不好回答這個問題。但話已經(jīng)脫口而出,他有點尷尬。

“那你覺得局長在孩子心里是什么樣的人?”他明白師傅的意思,每個人作為獨立的客觀主體,對同樣的事物,會產(chǎn)生不同的感受?!澳阍傧胂?,局長對劫持人質(zhì)的罪犯和小偷,采取的方針是一樣的嗎?”師傅看他有些沒完全明白,又補充道:“人是多面的,往往人們呈現(xiàn)給你的是他們?yōu)榱四撤N可達(dá)或不可達(dá)的目的,想讓你看到的。而作為警察,我們要相信,也只能相信客觀證據(jù)?!?/p>

不到兩個小時,法醫(yī)帶著結(jié)果出來了,所有證物都顯示死者是獨居,家中除了自己的指紋,連其他人的毛發(fā)都不存在。證據(jù)鏈中唯一沒有閉合的一環(huán),也在這份結(jié)果出來后,嚴(yán)絲合縫。

法醫(yī)拍拍小張的肩膀:“張兒,你知道這姑娘哪兒的嗎?”

“不知道啊,房東只說了她剛來這兒三個月。”小張老實回答道。

“我知道,我還知道她什么時候生日?!?/p>

“這也能解剖出來?”

“當(dāng)然不是,不過她衣服口袋里有身份證。你太緊張了!”

“緊張?我緊張嗎?師傅,你們早就知道她是自殺對嗎?”他轉(zhuǎn)身問師傅。

“沒有很早?!?/p>

“原因呢?”

“因情吧?!?/p>

“那您為什么還任由我去調(diào)查,不直接結(jié)案呢?”

“首先,你提出的問題和線索確實值得去驗證;其次,這是你跟的第一個案子,我應(yīng)該給予充分的支持和信任;當(dāng)然,必要時我也會糾錯;最后,你也得到了相同的、正確的結(jié)論。證明你作的調(diào)查沒有錯。”

“師傅,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得出的結(jié)論?”

“屋里雖然有男士物品但是沒有使用過,加上鑒定科顯示屋內(nèi)只有她一個人的毛發(fā)和指紋,其實就否定了另一個人存在的可能;她的右手無名指根部有帶過環(huán)狀物品的痕跡,尸檢時顏色較淡,結(jié)合她到鶴江的時間,推測應(yīng)該是來之前因為感情破裂取下了戒指;最重要的一點,她的手腕處有割腕的痕跡,我們調(diào)了她的病例,有過自殺被救的先例。以上,判定她計劃性地進行了自殺行為?!?/p>

“哦?!彼麨樽约旱哪承┦韬龈械綉M愧,“原來是這樣,我還浪費了那么多的時間和人力?!毙堄X得自己此刻像是站在海邊,翻起的海浪一下一下朝他涌來,拍打著他的腳面、小腿、腰部,最后打上他的臉。他的五官無法感知周遭,腳下的沙子被站出了兩個坑,細(xì)密而緊實地抱住了他,動彈不得。

“浪費?即使是在最嚴(yán)謹(jǐn)?shù)奈锢韺嶒炛校匀粨p耗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沒有那么多的天才,只有在發(fā)展中不斷進步完善的人。你所擁有的細(xì)致入微的感知能力,已經(jīng)超越了很多人。況且我只比你早知道不到半天,二十年的經(jīng)驗領(lǐng)先你半天,值得讓你這么沮喪嗎?我們也會有為了一個案子布控三五個月而一無所獲的時候,這也是你眼中的浪費嗎?”

慚愧變成了自責(zé),他朝師傅尷尬地笑了笑。

“每一個剛進入這個行業(yè)的人都愿意做很多功,不在乎是不是有成就。后來很多人慢慢都變平淡了,沒有熱情也沒有激情,功過無所謂。這才最可怕?!睅煾档脑捰悬c嚴(yán)厲,甚至有點難聽。但他聽懂了,這話把他一點一點從腳下的沙窩里拔出來,耳目變得清明。他突然想透了一個更深的問題,也是這幾天他比較焦慮的問題——有人一點一點地設(shè)計自己的死,也有人一點一點地計劃自己的活。有人在死去,有人在成長。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復(fù)雜,也如此可愛。

他深深地向師傅鞠了一躬,沒聽到一旁的法醫(yī)在他出去之后與師傅的對話?!斑@不是你自己挑的人?干嗎生這么大的氣?”“是,我活該。”“人家可比你當(dāng)年聰明得多,也上路得多。想想局長的白頭發(fā),你可沒少添力。你開始還不是一樣?所以啊,慢慢來吧?!薄班牛齺??!?/p>

“喏,這可能會對你找到答案有幫助?!毙埮ゎ^一看,是法醫(yī)追出來,手里拿著那部放在床頭的手機,只有一個未署名的電話號碼。他記下那個號碼,用自己的手機撥了過去,很快被接起。“喂,是你嗎?”是一個女聲,帶著試探地詢問。

“你好,請問您是劉念的家屬嗎?”——劉念就是那個死去的女人。

“她死了嗎?”小張聽到這樣的問題已經(jīng)不感到奇怪了。大家都能看到的事情,只有他看不明白。

“是的,她……死了。我是鶴江刑警隊的張瞰?!?/p>

“好吧,”她稍稍停頓了一下,“我盡快過去?!?/p>

“您怎么過來呢?確定好方式和時間后請告訴我。”

“好的,謝謝你張警官?!?/p>

掛了電話,小張突然覺得已經(jīng)松弛下來的心又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剛才接電話的那只手竟然沁出一手心的汗。干嗎呢?真不是老警察呢!他一邊自嘲,一邊下樓開車。轉(zhuǎn)了一圈兒,竟然沒找到自己的車。后來一拍腦袋,想起來剛才為了提東西方便,是從樓東側(cè)的貨梯上來的。法醫(yī)說得沒錯,我太緊張了。他暗暗責(zé)怪自己。還沒走到車跟前,那個女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她兩個小時后可以趕到濱江機場。小張看看時間,趕緊朝機場趕,他趕過去也需要兩個小時左右。鶴江不像阜州,它只是一個邊緣的、不發(fā)達(dá)的小縣城,沒有高鐵更沒有飛機。從阜州過來,需要先飛到濱州,再轉(zhuǎn)兩個多小時的車才能到。在路上,他給剛剛那個號碼發(fā)了一條短信:“您好。請您下了飛機聯(lián)系我,我會在機場接你?!?/p>

在路上,他覺得心里有點亂,雖然他想好好從頭到尾捋一下這個案子,但千頭萬緒紛至沓來,一時也不知道從何處開始。他覺得,是趕緊想見到這個女人的念頭擾亂了一切。而見到她,這種亂就會終結(jié),因為,她知道。他什么都沒說,她就什么都知道。

劉念從阜州來到這里,對內(nèi)精心的、規(guī)律的生活,對外不加掩飾甚至宣揚做著敗壞名聲的舉動,最終死在家中。那么,動機呢?一個案子最重要的就是動機,人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去偽裝,即使是下意識的,也是深層次內(nèi)心需求的驅(qū)從。她屋子里即使不是真的有另一個人存在,在內(nèi)心里也一定為某個人始終保留著這個位置。小張知道,這一切,都需要從阜州來的這個女人給出答案。

突然,他看到一輛白色的奧迪從他車右邊超了過來,快超過半個車身的時候,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搖下玻璃點著他說:“警察叔叔,你會不會開車啊,一直壓著超車道走?”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本來想道一聲歉,可那輛車一溜煙跑前面去了。他咬了一下指頭,靜靜腦子,專心開起車來。他還沒趕到機場,那個女人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她已經(jīng)落地了。

兩個人見了面,他把證件遞給她。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她看了會兒證件,又看著小張:“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

“是這樣的,我們需要家屬確認(rèn)死亡,還有她生前登記的人體器官捐獻(xiàn),也需要征得家屬的同意。劉念的手機里就你一個聯(lián)系人,所以……”

“所以?你就認(rèn)為我是她的家屬?”她摘下墨鏡,問向他。她的眼圈通紅,手死死地捏著背包帶,極力忍耐即將噴薄而出的情緒。

“除了房東,這個手機上只有一個號碼,也從來沒有撥出過……我猜想,她唯一想讓來的只有你?!?/p>

“她倒是會給我找麻煩!”從機場回去還要一段時間,她上車就閉上了眼,或許是因為悲痛,總之她沒再說一句話。她的臉瘦長,身子也瘦長,體型和劉念相近。倆人站在一起,說是親姐妹也不為過。

劉念的尸體就躺在那兒,穿著自己的衣服。隊醫(yī)整理過她的遺容,擦去面上的臟物,被一氧化碳成功爭奪的血紅蛋白堆積在皮膚表面,在白熾燈光下顯出好看的桃紅。小張也被燈晃得恍惚,像是又看到花園里的玫瑰,處處開放。女人走近看了她一眼,問小張要來文件,找到需要簽字的地方,快速寫下同意,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法醫(yī)室。小張沒想過她會是這種反應(yīng),追出門去,發(fā)現(xiàn)她蹲在地上哭。她把頭埋在胳膊里,兩只胳膊緊緊地抱住自己,身上的過膝長襖隨著她的脊背在地面上起伏。法醫(yī)室的門夾住了她一半的背包。她就這樣大哭,沒有人會來阻止。如同醫(yī)院比教堂聆聽過更多虔誠的禱告,這間屋子也比婚禮見證過更多真摯的眼淚。

等她哭累了,小張遞上紙巾。她背過身去,抹完淚露出釋然的樣子。她問小張:“你是新來的吧?”

“我?”小張苦笑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因為我看起來不夠?qū)I(yè)嗎?”

“不,你很敬業(yè)。不過,很多人在工作一到兩年后,就會漸漸忘記當(dāng)初立志的滿腔熱情,尤其是像我們教師和警察,”說到警察的時候,她故意把這兩個字咬得很重,“拿著付出與收入不相匹配的工資,需要極高的自我奉獻(xiàn)精神的工作。很容易看出來?!?/p>

這已經(jīng)是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句話了,他嘗試?yán)斫狻?/p>

女人又問道:“你還有別的想問的,對嗎?”小張點點頭:“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她也點點頭。

他們找到一家咖啡館,是她提議的。這是一棟兩層的建筑,與刑警隊隔三個街區(qū)。房屋中間被打通了,進門之后會覺得內(nèi)部挑高遠(yuǎn)高于外面看到的。屋子的正中間,空中交匯著兩條木質(zhì)的懸空樓梯,踩上去會有低沉的咚咚響聲。從二樓向下看,有一個樂隊在演奏,輕音樂從快要睡著的大胡子手中傳出,聽得服務(wù)生也打著哈欠。他們找了一個包間坐下。女人問他想喝點什么。其實小張很少來這種地方,確切地說就是沒有進來過。他表示自己都可以。她一共點了三杯,兩杯卡布奇諾,一杯冰美式?!斑@一杯是給劉念的,她喜歡這種地方的情調(diào)?!彼灶欁缘卣f著,然后抬頭看著他,“張警官,有什么問題你問吧。”

“你們關(guān)系應(yīng)該很好吧?”

“說實話,我們在好的關(guān)系里算不上好的,在不好的關(guān)系里又算不上不好。”她一邊攪動咖啡,一邊字斟句酌,“我們很少見面甚至很少聊天,但有了事情會第一時間向?qū)Ψ酵虏郏呐聸]有回應(yīng)也不會尷尬。我們也互相了解,準(zhǔn)確地知道對方所需要的是什么樣的安慰。”

她上課一般地陳述,讓小張很不適應(yīng),但也有某種熨帖:“那么根據(jù)你的了解,你覺得她是自殺的嗎?”

“當(dāng)然,你一打電話來我就知道了?!?/p>

“你們有聯(lián)系過嗎?”

“準(zhǔn)確地說,從她決心要做這件事的時候,我們就再也沒聯(lián)系過了?!?/p>

小張并不能完全信服所謂的了解,他繼續(xù)提問:“我有幾處疑惑,您能不能幫我解答?”

“盡量吧,有時我也并不完全懂她?!?/p>

“她為什么抄那么多心經(jīng)呢?”

“她信佛,每月初一十五她都只吃素,奶制品都不碰?!?/p>

“她為什么種了滿院子的圣誕玫瑰?”

“大概是這個名字吸引了她吧,聽起來很有情調(diào),像這家咖啡館?!彼@樣的回答,讓小張有點失望。

“她為什么來到這兒之后一定要搞壞自己的名聲呢?”小張又把走訪時鄰居的話向她復(fù)述一遍。

“這倒像她會做的事。”她瞇起眼睛,好像在回憶某個場景,“一件好事十天半個月都走不出房間的門,可是一件壞事一天就能傳遍整個小區(qū)?!?/p>

“這就是我最想知道的問題。為什么?她這樣做的動機是什么?”“你還真是個新警察,”她不合時宜地笑了,隨后又嚴(yán)肅起來,“我覺得她這樣做,會最大限度地抑制警方調(diào)查她死因的沖動,節(jié)省你們的資源?!?/p>

小張臉一紅,端起了咖啡。

她也低著頭攪弄面前的咖啡,這已經(jīng)是她放的第三包糖了。糖分早已經(jīng)飽和,杯底沉著厚厚的一層未化掉的顆粒。繼而,她端起那杯點給劉念的,抿了一小口。然后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說:“我給你講講她寄給我的信吧。大概就在三個月前,我收到了她的信。上面寫著:‘你知道嗎?心理有病的人,若把感情當(dāng)作良藥,只會變得越發(fā)嚴(yán)重。我只有死路一條。如果讓你接我,你知道我會去哪里吧?我們說過的?!?/p>

“你就真的沒有再找過她嗎?”

“我看完信,立馬給她打電話、發(fā)微信,找遍了一切我知道的她的聯(lián)系方式??墒乾F(xiàn)在所有社交平臺都依托于綁定的手機號,她注銷了,是空號。我看了信封上的地址,是從阜州的機場寄來的,走的郵政。那時我就明白,不必找了,她計劃好了一切。如果我還有什么能幫她做的,就是不去打擾她,成全她想要被遺忘的體面?!?/p>

“她跟你說過會來鶴江?”

“鶴江是其中之一吧!我們都很喜歡雪,可能是阜州很少下雪的緣故。那時候商量過,如果有機會,定居在鶴江,買一個帶院子的房子,種滿園子的花。所以我一看到鶴江的電話,就知道該來接她了?!彼趯γ妫抗庠竭^小張飄得好遠(yuǎn),好像還能看到同劉念一起在咖啡店里的畫面……

“那她信里說的感情是?”

“張警官,她犯罪或者違法了嗎?”

小張被問得莫名其妙:“沒有。”

“那為什么一定要追究這些呢?我愿意同你坐一起去說一說她,是為感謝你尊重她的意愿讓我前來,也能夠把這個壓著我的秘密卸下。她費盡心思掩藏的東西、想要保護的人,就不要再問了吧!”

聽著她鄭重的告誡,小張開始反思自己究竟為什么一定要知道?開始是因為有疑點,順著劉念給的線索聽完這封信就可以了,再問就與案情無關(guān)了?!氨?!我要先走了?!彼趯γ?,好像又陷入了某種回憶。對于小張的離開,她視而不見。

小張開車回到隊里,師傅在等他:“聊完了?”

“聊完了。”

“你想知道的弄清楚了嗎?”

“清楚了?!?/p>

“嗯。去寫結(jié)案吧?!?/p>

他抱著文件朝外走了兩步又回頭:“師傅,您說為什么總會有自殺的人呢?”

“大概在我們所受的教育中,愿意舍生取義的英雄太多,努力活著的平凡人太少。平凡似乎是不值得被歌頌的,唯有死亡才能彰顯分量之重吧!”

不待師傅說完,小張連忙接話道:“可大多數(shù)的普通人,光是活著就需要莫大的勇氣了——您覺得劉念可惜嗎?”

“可惜?可惜什么?”

“她這么聰明、冷靜又周密。要是來當(dāng)刑警多好啊?!?/p>

“也未必,不畏死但不知活,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并非是一場完美的獻(xiàn)祭,而是權(quán)衡生存收益與成本后的一次選擇。本質(zhì)來說,她是非常利己的人。她做不了這一行?!?/p>

“哦?!彼孟裼X得自己的兩條腿又被埋進沙里,但他又是那么心甘情愿。他被某種激動覆蓋著。警察和教師,真的有某種相似嗎?就像生和死,在義理上是如此相通。

很多天后,他正在訊問一個案件當(dāng)事人。手機突然振動,他拿起來,是劉念的朋友發(fā)來的信息:“張警官,你好。”小張禮貌地回了一句:“您好?!边@才突然想起劉念這個案件已經(jīng)快被他遺忘了。他這幾天路過那個小區(qū)就沒注意花園里的玫瑰是不是還在開放?!捌鋵嵨蚁敫阏f,她寄過來的信里還有一封信,是給那個人的?!毙埖氖謾C剛收到信息,那邊又傳了一條過來,手機的振動一聲接著一聲?!安贿^我沒有告訴他?!?/p>

“您介意告訴我原因嗎?”他試探地問道。

“我是要告訴你的,張警官。我知道她把信放進來的意思,就是希望我可以幫忙轉(zhuǎn)交。信上寫的,大概就是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叮囑。她人已經(jīng)死了,能夠挽回的可能性肯定是沒有了。你說,這關(guān)心里是真心更多些,還是希望他永遠(yuǎn)不要忘記更多些?”

“的確,這是一個問題?!毙埾肫鹆藥煾嫡f的話。

“如果我去告訴他,可他感到厭煩,或是恐懼,那么她想要以自殺來使這份破碎的愛情再次圓滿的希望就會落空。她自我所筑起的、祭壇般的墳?zāi)挂簿筒辉偾f嚴(yán)神圣。既然她把選擇的權(quán)利交給了我,而我,不能在失去她之后被告知她的死亡之于他毫無干系。那么這封信,永遠(yuǎn)不可能交到他的手中。”

“嗯。謝謝您告訴我這些?!?/p>

小張的手機之后再沒有響起。他的訊問繼續(xù)進行。離下班還有兩個多小時,他想,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他會繞道那個小區(qū),看看花園的玫瑰還開著沒有。后來他又否定了這個決定,因為春天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而圣誕玫瑰,只會開放在寒冷的冬季和早春。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特約編輯 驀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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