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蕊茗

劉江江執(zhí)導的電影《人生大事》從以武小文（以下簡稱“小文”）為中心的家庭倫理情感出發(fā)，讓觀眾看到她與相依為命的外婆陰陽兩隔的情節(jié)。其中對逝去親人的思念之情，瞬間激發(fā)起觀眾的共鳴。電影開篇，莫三妹（以下簡稱“三哥”）繼承老莫的“上天堂”殯儀公司，其初入死場時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引人注意。開場的諸多懸念，促使觀眾隨劇情發(fā)展追尋其答案。

影片以情感發(fā)展為線索，賦予了不同的脈絡層次。一方面，失去至親外婆的留守兒童小文以一副小哪吒打扮到處“找尋”外婆。不愿撫養(yǎng)她的舅舅把她臨時托付給“上天堂”殯儀公司，于是小文上演了一幕幕“哪吒鬧?！钡膭∏?。另一方面，三哥繼承父業(yè)，接手“上天堂”殯儀公司，但經(jīng)營慘淡，女友離他而去。三哥想敷衍父親換到房產(chǎn)后另謀出路，卻陰差陽錯被“小魔王”小文攪得一塌糊涂。他的生意被砸場，房產(chǎn)證被弄污難以辨認，負債累累，與父親矛盾重重。劇情以小文在死去小女孩骨灰盒上作畫為轉(zhuǎn)機，在外債鬧劇被化解、小文被領(lǐng)養(yǎng)后上幼兒園、三哥兩次參加家長會、小文過生日、錄有外婆聲音的智能電話手表被修復、小文與三哥團聚等一系列人物成長敘事中，劇情層遞發(fā)展。影片由漫畫式輕喜劇轉(zhuǎn)為正劇，人物情感亦發(fā)展到高潮，賺足觀眾的淚點，同時贏得了票房和口碑。

談及殯葬題材電影，不能不提2008年上映的日本電影《入殮師》。影片把日本靜寂神秘的死亡觀與愛情、家庭、生命的守護及和解作為表現(xiàn)主題，娓娓地展示給觀眾，在日本電影冷靜的敘事中升華著“當生命的永恒需要被守護，我們學會一邊相遇一邊告別。把失去的人重新喚回，賦予永恒的美麗”的主題。“死并不可怕，死得榮光?！雹倩貧w靜寂的永恒，讓人們珍惜當下，因為愛無來生，這是《入殮師》留給我們的觀影體驗。

時隔14年，2022年，中國的《人生大事》彌補了國產(chǎn)電影在殯葬題材上的缺口?！半娪巴ㄟ^改造現(xiàn)實為觀者提供了一個現(xiàn)實之外的假定世界，這個世界發(fā)生的故事遠比生活奇異、精彩，電影塑造了一個日常生活之外的異域之地?！雹谟捌窃谶@個充滿人生觀照的非常領(lǐng)地，對殯葬現(xiàn)實題材進行多元化探索，才收獲了成功。在第35屆中國電影金雞獎頒獎典禮上，該片編劇兼導演劉江江獲得最佳導演處女作獎，演員朱一龍獲得最佳男主角獎。這是繼《我不是藥神》之后，中國現(xiàn)實題材電影多元探索取得的新成績。本文從相互救贖的主題敘事、道具符號化的穿插、隱喻化的投射表達、用細節(jié)刻畫真實、黑色幽默式輕喜劇與正劇的情感交織等方面，對電影《人生大事》加以分析。

一、生死場中相互救贖的主題敘事

《人生大事》緊緊圍繞殯葬現(xiàn)實題材，架構(gòu)人生拷問的生死場，突出表現(xiàn)“生與死”的嚴肅主題，建構(gòu)了多層次的相互救贖的關(guān)系群體。

（一）連鎖層遞關(guān)系的救贖敘事

影片以小文與外婆、小文與三哥、三哥與老莫為主線（明線），構(gòu)建了三組連鎖層遞關(guān)系的救贖敘事。

一是養(yǎng)育與相依（小文與外婆）。影片以哪吒的屏風畫開場，隱喻小文的性格命運，并通過經(jīng)典臺詞對話表現(xiàn)人物性格。對話有兩個主要目的：或推動故事向前發(fā)展，或揭示主要人物的信息。③小文的經(jīng)典臺詞是“還我外婆”，她還交代自己“無父無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在遇到三哥之前，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便是外婆。而影片開頭，外婆的去世把小文的最后一道防線——人物唯一的“幸福生活”動機給沖破了。在小文尋找外婆這條情感線索中，雖然觀眾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影片特意讓這種情緒在觀眾心中延宕累積。隨著影片情節(jié)的展開，外婆的困境被發(fā)掘出來：身患心腦血管疾病，長期靠吃藥維系，兒子因“妻管嚴”而沒有決定權(quán)，女兒迫于生活壓力拋下生女，只身去海外且杳無音信。無處訴說的外婆與外孫女相依為命，或因預感到自己去日不多，特意用錄音智能手表心心念念著她的小文……影片以外婆的去世開頭，交代了生死場中第一層相互救贖的關(guān)系，同時也借外婆去世引出三哥的職業(yè)與人物前史，將小文置于矛盾救贖的深淵中。在影片的前半段，小文的人物動機就是找外婆。一個還未上幼兒園的懵懂孩童，一口一個“老子”、以打麻將為樂、掉在地上不過3秒皆可吃、手持紅纓槍的哪吒小魔王形象隨著觀眾的笑聲躍然于銀幕前。然而，在靜寂的深夜，小文拿著自己的電話手表無處訴說對逝去至親的思念，命運幾近跌入深淵。三哥的防線終被擊破，看慣生死的他也在善意的謊言下告訴小文：“外婆變成了天上的星星，無時無刻不在?！苯K于，觀眾累積的情緒也在頃刻間得以釋放，使電影實現(xiàn)了從輕喜劇到正劇的轉(zhuǎn)變。由此，小文與外婆相互救贖的敘事得以完成。

二是教育與慰藉（三哥與小文）。在小文親情線由外婆轉(zhuǎn)為三哥的過程中，導演的設定非常自然。再次去舅舅家的情節(jié)，實現(xiàn)了三哥與小文情感的升華。有著類似經(jīng)歷的三哥對小文的關(guān)愛與付出，讓兩人從歡喜冤家變成了互相救贖的“親人”。這種自然的過渡表現(xiàn)在小文在小女孩骨灰盒上作畫、通過外婆的舞伴幫助三哥還錢、三哥給小文過生日、三哥幫助小文修理智能手表從而找回外婆的聲音等劇情中。在小文從寄居到被收養(yǎng)的故事里，始終沒有離開手表的線索。直到后來小文的生母出現(xiàn)，小文和三哥演繹了“最后一分鐘營救”的橋段。三天之后親生母親就要把小文接走，三哥縱然有萬千不舍，也終歸要放手。幼兒園的親子時間成全了小文和三哥之間的“父女情”。雖然小文并不是三哥的親生女兒，但兩人惺惺相惜，成就了彼此的救贖。三哥因為職業(yè)原因沒有收獲愛情，不具備收養(yǎng)的資格，還因事業(yè)上的不順，沒能得到家人的認可。小文的出現(xiàn)給他一種陪伴和一種力量。這種慰藉撫平了他以前的失落與傷痛，也讓他獲得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正如老莫所說：“他終于有一個上心的事兒了?！边@個“上心的事”就是照顧小文并承擔起教育的責任。三哥對小文的救贖甚至可放大到對整個中國社會留守兒童的觀照上。小文與三哥相處的細節(jié)也體現(xiàn)著她對三哥的救贖。老莫要打三哥時，小文總是擋在三哥的前面。三哥在給外婆的舞伴辦活人喪禮時臉部受傷，小文為他消毒。小文從小就缺少父母的愛，作為留守兒童，她有一些不良習慣，如不愿意上幼兒園、愛打麻將、吃掉在桌子上的東西、自稱“老子”以及愛咬人。三哥的出現(xiàn)與愛糾正了她的這些習慣。片中誤吃彈球糖、幼兒園“孝子送葬”等輕喜劇的設置，表現(xiàn)了三哥對小文的關(guān)愛。正是三哥的愛救贖了小文，最終彌補了她童心的缺漏。而小文無邪的愛也慰藉著三哥失落的心，讓他們抱團取暖，共同向陽而生。

三是傳承與考驗（三哥與老莫）。隨著上述兩條親情線的展開，劇中埋下最深伏筆的親情線也得以撥云見日。影片開始時，三哥的親生父親老莫對三哥非常嚴苛，兩人甚至無法站在彼此的角度去理解與溝通。他們矛盾的焦點是房產(chǎn)繼承和事業(yè)繼承的問題。老莫與三哥雖然是父子關(guān)系，但在工作上卻不乏師徒情誼。老莫最心愛的兒子是老二，但他在長江一次撈尸工作中離世。莫家因為一個死人而送走了一個大活人，家里再也沒有合適的人選來繼承莫家祖?zhèn)鞯臍浽崾聵I(yè)。因此，作為傳世人的老莫把最大期望全部寄托在三哥的身上。殯儀公司牌匾上的“上天堂”三個字，也交代了老莫洞察人世的生死觀。老莫直到去世前一刻還在惦念著三哥，甚至“留作業(yè)”考驗著三哥。于是，電影里便出現(xiàn)最溫情的那一幕：三哥把老莫的骨灰融在沖天的禮花中，完成了老莫作為一個普通人死后“上天堂”的夙愿。老莫與三哥的對話切中了影片的主題——生與死。比起死亡，人世間經(jīng)歷的林林總總都稱不上是大事。老莫用嫻熟的技術(shù)和對逝者的虔敬為三哥前女友的丈夫送葬，終讓三哥了斷了與前女友的情感羈絆，并讓他對出入生死場職業(yè)的認識得到質(zhì)的升華。老莫在三哥前女友丈夫入殮時以身示范的職業(yè)操守與詮釋，以及三哥完成老莫體面且獨具特色的“上天堂”的作業(yè)，不但讓逝者永恒，也讓生者得到了靈魂的“飛升”。老莫的超然，三哥的直面，使生死場中人性的彼此救贖得以復調(diào)式呈現(xiàn)。而三哥沖在抬棺槨最前端唱響“抬棺號子”的畫面，使影片的拷問與救贖主題得以再次回旋、延宕。

（二）平行多元的救贖呼應與關(guān)照

學者李巍指出：“近年來，中國現(xiàn)實主義電影對空間有意無意的本體化呈現(xiàn)，實際上已經(jīng)將一種新的美學形態(tài)引入電影藝術(shù)之中，它越過了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的時間密度，進入新的空間密度之中?！雹苋绻f小文與外婆、小文與三哥、三哥與老莫之間是影片中的主線救贖敘事，那么片中還有兩組副線在延宕交織，升華著人間生死場的救贖主題。其一是小文與小女孩、與舅舅及舅媽、與生母、與外婆及其舞伴；其二是三哥與二哥、與前女友、與合伙人夫婦、與小文生母。這兩組人物從情感邏輯到矛盾沖突與性格發(fā)展的縱橫交錯，成就了影片平行多元的救贖敘事，彼此關(guān)照呼應著人世間的生死場，共同為表達相互救贖的主題服務。

二、隱喻化的投射與敘事表達

《人生大事》運用了多種隱喻化的表達，讓敘事呈現(xiàn)多元變化。

一是隱喻化的人物矛盾沖突。影片中，小文和三哥兩個主要人物形象的設定頗有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文化特色，很多隱喻化的鏡頭都表達出導演把哪吒和孫悟空兩個形象投射到影片人物的性格之中，如小文大鬧殯儀館與“上天堂”公司，莫三妹嚼口香糖、戴佛珠手串、根根豎起的短發(fā)，以及前期一副玩世不恭的職業(yè)態(tài)度。如此性格迥異的人物塑造，可以用哪吒與孫悟空的性格走向加以詮釋。在人間大愛與向善面前，人物的矛盾沖突最終化解。愛讓小文與三哥最終得到心靈上的慰藉和靈魂上的升華，更撫平了他們的一切創(chuàng)傷。

二是與救贖主題相伴相生的情節(jié)隱喻。影片通過外婆與小文的相依為命、三哥與老莫的釋然與考驗、小文與三哥彼此的慰藉，詮釋出相互救贖的三組人物經(jīng)過靈魂拷問，得到內(nèi)心凈化與心靈提升的成長過程。主人公三哥與小文經(jīng)過磨合，在諸多相互救贖的敘事之中共同面對種種挑戰(zhàn)，兩人的身心得到成長，靈魂自然就飛升到“天堂”。電影中，小文讓婚慶店的小胖子表演喪母的場景，讓人啼笑皆非。影片利用黑色幽默的手段諷刺了婚慶店女老板對殯葬行業(yè)的偏見。這個情節(jié)隱喻意味深長。三哥帶著小文在全體家長面前鞠躬道歉，不僅折射出環(huán)境教育與學校教育的互補問題，而且引發(fā)人們對當下留守兒童的社會家庭教育問題的深刻思考。此外，三哥唱起“抬棺號子”從樓梯緩緩走下的畫面，也隱喻著三哥對殯葬師職業(yè)認識的轉(zhuǎn)化與靈魂的飛升。

三是“上天堂”詞語的多重隱喻。影片開頭，三哥活得生不如死。正如臺詞交代那樣，他沒有生活的希望和動力。與他構(gòu)成對立面的是老莫口中的二哥。二哥因打撈死尸離世，其職業(yè)素養(yǎng)得到升華，靈與肉都可“上天堂”。反觀前期的三哥，其靈與肉都在“煉獄”中煎熬，所以老莫才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憤怒到想砸了殯儀公司。影片運用“送酒”等完成黑色幽默手法和漫畫式的喜劇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父子間脾氣相投的輕喜劇效果。老莫去世前向三哥傳遞了自己的行業(yè)經(jīng)驗，他把自己最后“上天堂”當作考驗兒子的作業(yè)。老莫的人物形象和殯儀公司“上天堂”相呼應，他是敬業(yè)的、重視親情的。他智慧的靈魂上了天堂，終于可以和去世的二哥天上相聚。更重要的是，在看慣人世間生死離別后，這位諳于世故的老者終究得到了心靈的棲息與最后相對圓滿的歸宿。片中的“上天堂”三個字，成為公司的牌匾、老莫的生死觀、殯葬師二哥舍己為人的精神體現(xiàn)、三哥的心靈皈依、小文接受良好教育等多重隱喻與表達。

四是道具符號化的隱喻。整部影片精美的道具成為情節(jié)發(fā)展、情感貫穿的隱喻線索。如豆角布老虎在外婆、三哥、小文生母間的傳遞，紅纓槍的武器與心理防衛(wèi)功能的發(fā)揮，智能電話手表愛的叮嚀與呵護表達等，這些符號化的道具隱喻性地承載著情感的溫度、深度與廣度，對推動影片情節(jié)發(fā)展具有重要的作用，體現(xiàn)著編劇和導演的工匠精神。

三、生動真實的電影細節(jié)語言表達

（一）鏡頭語言刻畫細節(jié)豐富多元

雨夜，小文和親生母親坐在出租車里而三哥在后面追的交叉蒙太奇畫面，表現(xiàn)得十分真實。影片開頭，在所有人因小文外婆去世而驚慌失措的時候，三哥展現(xiàn)了老練的技術(shù)和平和的心態(tài)。這時三哥手腕的一個緊箍手鐲特寫鏡頭，預示三哥的人物形象和成長歷程像孫悟空一樣?！疤貙戠R頭對于傳統(tǒng)電影來說，更適合當懸念大師，是經(jīng)典情節(jié)電影最主要的表現(xiàn)手段之一?！雹蓦S后，特寫鏡頭變?yōu)榻埃尸F(xiàn)出三哥手上的佛珠串，隱喻著三哥雖然在超度外婆，但是他會像孫悟空一樣終將“立地成佛”。戒指的特寫鏡頭同樣成為矛盾焦點，為外婆留給小文錢財埋下伏筆。影片開頭的空鏡交代了小文和外婆的日常起居及生活用品，里面的哪吒屏風畫、麻將則是一套符號化的象征?！耙粋€符號可以有幾個意義，而同一個意義又可以用幾個符號表達?！雹迌蓚€符號化的表象都為后面小文人物性格發(fā)展作了鋪墊。

（二）音樂、臺詞的皴擦點染

作為電影《人生大事》的宣傳片，二手玫瑰的《上天堂》歌詞與老莫的臺詞互相呼應。影片開頭老莫教育三哥的話，道出了殯葬行業(yè)的特殊性：“沒能耐的干不了，有能耐的看不上?！庇捌詈罄夏莫毎滋N含了意味深長的人生況味：“人生就像一本書，都要讀到最后一行。有人畫上了句號，有人畫了個省略號?！备柙~中重復的“上天堂，人生除死無大事”突出了影片的主題。提到人生大事，我們可能會想到加薪、升職、搬遷、結(jié)婚等，可歌詞卻提到了“人生除死無大事”。此處以音樂的形式，再一次凸顯出影片的主題。

同名主題曲《人生大事》傳遞了珍惜眼前、熱愛生活的人生態(tài)度。在觀眾落淚、思忖無常有常的時候，這首歌就像是天邊絢爛綻放的煙花，給予人們愛與希望。在眾多題材中，導演偏偏選擇和死亡打交道的殯葬師來講故事，因為這是每個人必須直面的人生大事，而這一題材也最能直接展示人性和人生真諦。戴錦華教授說：“電影的聲音是電影語言中最具有現(xiàn)實主義特征的元素，因為聲音空間是一個具有連續(xù)性的空間因素；聲音成為一個勾勒銀幕空間形象并拓展其畫外延續(xù)的空間世界的重要因素。”⑦演員朱一龍和小演員楊恩又演唱的片尾曲《種星星的人》的歌詞“只要你愿意相信，你就是種星星的人”十分打動人心。在成熟音色和稚嫩童聲的詮釋下，生離死別、聚散悲歡的情緒撲面而來。這首歌與其說是片尾曲，不如說是為入殮師職業(yè)的正名。

另外，三哥等人一邊抬著棺槨從樓梯緩緩走下，一邊唱起“抬棺號子”的情節(jié)，頗具蒙太奇的畫面感、符號感、話語感，宛若中國寫意畫一般，在皴、擦、點、染間向觀眾傳遞著源遠流長的中國殯葬文化。

（三）細節(jié)揭示人物心理現(xiàn)實

《人生大事》中的各個細節(jié)深刻揭示了人物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一是三哥的口香糖。在沒有遇到小文之前，三哥都是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工作的。他的不屑一顧、玩世不恭和無奈的心態(tài)，在這一動作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這也是一種人物心理的表現(xiàn)。二是高難度的入殮儀式。前女友的丈夫去世，三哥卸下恩怨為她提供幫助。在老莫和三哥一起完成的高難度入殮儀式中，老莫掀開白布時顫抖的手預示了他最后的命運。三是小女孩骨灰盒處置的反轉(zhuǎn)。因為三哥剛剛講完星星的故事，小文就在小女孩骨灰盒上畫滿星星，由此形成矛盾沖突。三哥等人想方設法去掉骨灰盒上的繪畫也無濟于事，在他正想直面客戶的指責時，劇情卻出現(xiàn)戲劇化反轉(zhuǎn)——小文的繪畫正延續(xù)了小女孩父母對星星世界的詩意理解。此時，小文與三哥的矛盾得以化解，兩人之間的感情也出現(xiàn)轉(zhuǎn)機。四是道具的匠心使用。雖然影片開頭顯示外婆已經(jīng)去世，但是該片用精美的道具呈現(xiàn)了外婆與小文交織的情感，如豆角布老虎、紅纓槍和智能電話手表等。影片用細節(jié)表現(xiàn)真實，用符號化表達承載著外婆、三哥對小文的愛與呵護。

四、黑色幽默營造的輕喜劇與正劇的情感交織

中國現(xiàn)實主義題材電影一直在探索多元化表現(xiàn)手法的路上披荊斬棘。作為“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文以載道”思想的具體化，人們總是強調(diào)喜劇性行為的倫理效果，而不是“樂”，也就是喜劇快感本身。⑧繼《我不是藥神》之后，《人生大事》也用黑色幽默手法營造出輕喜劇效果。一是為活人辦喪事。外婆的舞伴想通過辦一場模擬皇帝駕崩的喪事來間接援助小文，幫助三哥。這段充溢著漫畫風、黑色幽默的劇情，讓人忍俊不禁。二是小文誤吃彈球糖。得到外婆舞伴的30萬元之后，殯儀公司的伙伴們歡聚一堂，結(jié)果小文誤吃了彈球糖。隨后，三哥及伙伴們輪番到廁所查驗小文是否排出。這一漫畫式細節(jié)設置讓小文和三哥間的感情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三是父子倆的和解酒。為幫助前女友的丈夫，三哥與老莫和解。他帶了一瓶好酒送給老莫，而這瓶酒可能導致老莫舊病復發(fā)。但是這瓶酒的作用不容小覷，除了介紹老莫的習慣，還作為父子倆感情彌合的催化劑，推動著劇情向前發(fā)展。四是殯儀公司與婚慶公司并置。影片中讓殯儀公司與婚慶公司并置做鄰居的特意漫筆，除了起到黑色幽默作用，還通過讓人物從婚慶場走向“上天堂”，穿插設置教育等嚴肅話題，隱喻人生“紅白”兩件大事需并置、可貫通串場、同等重要的深刻內(nèi)涵。五是老莫去世的“上天堂”。老莫留給三哥的“作業(yè)”是如何讓自己超然、恬靜、體面地上天堂。三哥拿出父親骨灰后，不跟姐姐商量，徑直驅(qū)車到郊外廣場，點燃融合了父親骨灰的煙花，讓父親體面且與眾不同地“上天堂”，以此完成了父親的遺愿。

這些黑色幽默所營造出的輕喜劇效果，沖淡了殯葬題材過于沉重的氛圍，讓人在笑聲與淚水中觀照人生，洞察社會的悲喜大事，影片由此完成了用黑色幽默表現(xiàn)現(xiàn)實題材電影的又一次成功的探索。

另外，面對人生的生死場，《人生大事》不可能停留在黑色幽默的一元風格之中。對留守兒童、對不為常人所了解的殯葬師的人生況味等諸多嚴肅的現(xiàn)實問題的拷問，讓影片必然地回歸到正劇的軌道上，進而表達相互救贖與自我觀照的深刻雋永的主題。

五、結(jié)語

李道新教授曾這樣概括中國電影：“迄今為止，中國電影以其特有的題材、類型和風格，在銀幕上展現(xiàn)著中國人的生活與情感，想象著中國與世界的關(guān)系，呼喚和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觀眾群體，并為20世紀以來的中國觀眾所呼喚和創(chuàng)造，成為一個世紀中國大眾的夢幻投射與集體記憶。”⑨電影《人生大事》通過深刻而立意鮮明的主題、豐滿的人物形象、貫穿故事的傳統(tǒng)隱喻、符號化的道具、突顯現(xiàn)實影像的音樂、體現(xiàn)工匠精神的細節(jié)刻畫，以及運用黑色幽默手法營造輕喜劇正劇情感交織的效果，沖淡了殯葬題材電影過于沉重的氛圍，從多元維度表現(xiàn)了生死場中相互救贖的敘事。影片于平實樸素中見溫情，用傳統(tǒng)的文化符號成就隱喻式的表達，以底層人物的視角映射社會現(xiàn)實，啟人深思?！度松笫隆分械臇|方敘事模式有著太多的驚喜。在這種意義上，中國殯葬題材電影《人生大事》進行了多元化的新探索，收獲了超越與成功?！度松笫隆纺叵蚴廊嗽V說：“人生要如煙花般絢爛綻放，種星星的人同樣值得敬佩，沒有父母的孩子也會受到疼愛，殘缺的心靈終將得到慰藉，生與死在自我觀照、靈魂拷問以及相互救贖的一瞬，不是‘立地成佛’，就是反轉(zhuǎn)‘上天堂’?！?/p>

注釋：

①張笑濤.《入殮師》中的生命意蘊探析[J].電影文學,2010(24):22-24.

②周佳鸝.生成的兩重面向：德勒茲影像理論研究[M].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19:27.

③[美]悉德·菲爾德.電影劇本寫作基礎(chǔ)：從構(gòu)思到完成劇本的具體指南[M].鮑玉珩,鐘大豐,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2:57.

④李巍.中國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空間審美轉(zhuǎn)向——基于日常生活批判的考察[J].未來傳播,2022(03):98-106.

⑤陳曉云.電影學導論(第3版)[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86.

⑥劉潤清.西方語言學流派[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3:119.

⑦戴錦華.電影批評(第二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3-14.

⑧饒曙光.中國喜劇電影史[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10.

⑨李道新.中國電影文化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