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秀

1980年，初升高，那時還不叫中考。我沒見到成績，反正沒能進縣城高中，被“發(fā)配”至臨鄉(xiāng)畢橋中學(xué)。學(xué)校離家40多公里，隔兩條河，一條河無橋，有大石間隔成渡。另一條河上的橋由簡便的石墩木棍搭就，雷雨天，河水濁流翻滾虎叫獅吼，木橋吱呀搖晃欲倒。皖南丘陵紅的土地，枯燥，綿延起伏，一路荒草蔓蔓，侵道沒路。四野無樹，皆被偷摸砍伐作柴火燒了，唯沿途村落里有些樹，也多不成材。遠遠地望見樹，就有村了。

樹，便是村落的象征。

可據(jù)上了年歲的老人講，原先家鄉(xiāng)方圓百里一帶，古木森森，綴片成林，大煉鋼鐵時，悉數(shù)伐倒，充作燃料。古村落的鋪路條石，也被掘起燒成石灰。

長我三歲的族叔也在這中學(xué)，高我一屆，他有個要好的同學(xué)，是“山里頭”的，即本縣南邊山區(qū)，因家境富裕，有臺收音機。冬日午飯后，他倆像賊似的，撇開同學(xué)，偷摸跑到校后山坡，在稻草堆朝西暖和的一側(cè)一偎，肩靠肩，頭頂頭，就著一只老舊收音機，學(xué)許國璋英語。我有幸沾了幾回光，但也是遭嫌棄地撇坐一旁，半癡傻樣。

對英語零基礎(chǔ)的我來說，半道聽那么幾回，恍如天書。

我家里有個收音機，是幾年前父親去縣里參會，花巨資買回來聽劉蘭芳的，間或收聽天氣預(yù)報以應(yīng)農(nóng)時。它一時成為村里的超級寶貝，每天中午歇晌，一村的老少爺們兒齊齊聚首我家，聚精會神地收聽“岳飛槍挑小梁王”“八大錘錘震金鏟子”。大家滿腔熱血，氣沖斗牛。

周末回家，周日返校。母親按慣例煮了一大罐咸醬燜小蝦，這是我一周的菜了。又用布袋裝了幾斤米，找根木棍，和書包一塊，分兩頭挑上。

我挑上擔(dān)，站在家門口，沒走的意思。母親看看我，又看看西去的日頭：“趕緊走啊，太陽早偏西了。”

我說：“把收音機給我吧?！?/p>

母親驚愕地望著我，她根本不知道我要那玩意兒做什么用，肯定以為想聽劉蘭芳吧。

我向母親道出原委。她瞥了一眼正坐在門里長凳上抽煙的父親，不敢發(fā)話。父親也不言語。他不吱聲，誰都休想借用這家里的唯一電器。

僵持了一小會兒，我怏怏地挪動腳步，穿過村南一塊田畈，立于高坡之上，想想心里難受，就放下肩挑，一屁股坐在地上。

母親發(fā)現(xiàn)我還沒走，就扯開嗓門，遠遠地一邊催，一邊罵。我無動于衷。

約莫過了大半個鐘頭，隱約聽見父母在家門口吵架的聲音，母親似乎帶著哭腔，伴著哀求的聲調(diào)。

我的心，簡直要碎了。正準(zhǔn)備起身走，看母親急急地從田埂上朝我跑來，懷里摟著那個收音機。

其實我也沒學(xué)出個啥名堂來。

第二年，全縣高中調(diào)整合并，我又到一個離家更遠的茶場中學(xué)。人生地不熟，受盡了國營茶場紈绔子弟的嘲諷欺辱，至今噩夢不斷。這年，我以高二身份參加高考，英語9分，落榜。

母親大字不識一筐，童養(yǎng)媳出身，一輩子看父親眼色行事?？蔀榱宋覍W(xué)習(xí)許國璋英語，不惜吵架，強行從父親手里把那寶貝疙瘩似的收音機奪了，送我手里。

母親今年82歲，頭發(fā)皓白，牙齒已脫落大半。她時常頭暈，每次無法躺倒安睡，總搬把椅子靠坐門邊長短呻吟，晨昏暈沉不定。她佝僂、耳背、忘事，某日煤氣灶上正燒著水，竟顧著手頭其他事，結(jié)果水干壺破，火舌舔上棚頂。多虧鄰人發(fā)現(xiàn)得早，先拉了電閘，一頓撲救，免了一災(zāi)。她嘮叨，多自言自語，總念叨我家里無人做飯晚上去哪兒吃呢。但她身骨尚健，行走迅捷。

想必你也有這樣的母親吧！

裝修工老張

老張是個裝修工，蘇北東海人，50不到，中等個兒，偏黑瘦，來東北做裝修20多年了。

說老張是裝修工，不全面。準(zhǔn)確講，他是個全能型裝修工，類似全科醫(yī)生。說他一個人就是家裝修公司，也不為過。

第一次找老張干活兒，是六七年前，朋友推薦的。住了多年的房子，墻皮泛黃，多處脫落，像得了皮癬，想重新刮遍大白。

老張一進屋，脫了臟布鞋，套上塑料套，背起雙手在各屋轉(zhuǎn)了圈，沒多說話，打個招呼，走人。

第二天，老張開著舊轎車來了，上下樓兩次，搬進一應(yīng)刮大白工具和材料。我把家鑰匙扔給他，上班去了。

下班見家門虛掩，推門進屋，看老張正坐在地板上，腰上系根繩，繩那頭連著一個框，一框的各種上手工具。見我進來，頭也沒抬，只管挪屁股干活兒。他一邊收拾破損脫落的踢腳線，一邊清理墻腳的存年灰垢和垃圾，順便把陳舊的電路插座逐個換成新的，同時使一把小扁鏟，細心剮蹭墻壁開裂和墻皮脫落處，為抹灰刷漿打底子。

屋子里還有位全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大白天戴著棒球帽，同樣在擦蹭墻皮的中年女子，那是他媳婦。

我心里著實歡喜，就試探地問老張：“書房的網(wǎng)線不太靈了，客廳的‘貓’也信號不好，好像哪兒脫落，出故障了?！?/p>

“哦！好辦?！彼麗烆^做事，隨口而答。

第二天，網(wǎng)與“貓”的問題迎刃而解。似乎他對網(wǎng)線的切口和布局早就成竹在胸，無須指認(rèn)。

廁所老舊，想換瓷磚。棚頂也歪斜不堪，還想把座便挪個位置，改下風(fēng)水。原先的便位，直靠隔壁屋的床頭。還有那扇木門，因濕氣大，早變形了，關(guān)不嚴(yán)實。這就牽扯到泥瓦活兒。老張仍是那句口頭禪，“好辦”。

他從上衣口袋掏出個破舊不堪的小記事本，再從工具框里摸出一支圓珠筆，像醫(yī)院里的主治大夫，唰唰寫下幾行天書般的字，撕下，遞給我。

“這些東西，勞您自己去采購，市內(nèi)任何一家稍大點的建材城都行。價格您先和老板談，按您覺得最低價壓，甭不好意思。但別買，記下哪家店，回來告訴我，我去再幫您往下殺殺?！睅拙湓捓?，多個您字，像大公司里跑業(yè)務(wù)的精明老職員，慎重客套得不行，可聽著賊別扭。

我開始還以為他這么做是怕我不信任他，原來他盡是在為我著想。按東北話講，像個爺們兒。

有了這次交道，再裝修自然要找老張了。去年秋，主要奔書房廚房去的，沒再經(jīng)朋友介紹，翻出電話簿，找到老張，撥過去。一接話，老張像久違的老友，操著東北化了的蘇北腔，張口“領(lǐng)導(dǎo)”閉口“總”，笑嘻嘻的，聽了叫人心暖，那個舒坦。

這次改造動靜稍大。老張不時領(lǐng)來一兩個幫手，說都是他蘇北老鄉(xiāng)，一一介紹。有的是同村的發(fā)小，也都夫妻成雙結(jié)對的，什么泥瓦工、木工、電工、力工等。按他的解釋，這些活兒，他都能干的，但考慮到搶進度，天馬上要涼，得盡快讓我早日回歸正常生活，別總在外邊打游擊，遭罪不說，不方便。

其實老張的活兒，是按人按天固定收費的。他完全可以自己領(lǐng)著老婆悠哉地干下去，你也挑不出他啥毛病來。

原先的廚房，空間小，鍋臺水池冰箱儲藏間什么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轉(zhuǎn)不開身。柜子變形，門與柜體脫了節(jié)。設(shè)備也已老化，一炒菜，滿屋煙，嗆人，不僅是抽煙機的問題，煙道也不太通暢了。老張用皮尺認(rèn)真地量來測去，再運算換算，又踱到餐廳，皺著眉頭擺布格局。最終，他撂下一串建議，包括新廚具與這種設(shè)備的品牌、大小與功能組合。最后說：“上下進出水管，煤氣進氣管，都建樓時的，過時老化了，得換。不然隨時出故障，再整，就費二遍事了?！?/p>

我愛人一旁急忙接話，說煤氣公司抄表員不止一次提醒要盡快換管線了。

“那得和物業(yè)、自來水和煤氣公司溝通協(xié)商吧？”我問。

“好辦。我來。你們安心上班就是。”

有幾天，愛人出差，我嫌屋里灰大，到處臟兮兮的，就跑浴池去睡了，躲清靜，沒太管水煤管道改造的事。見沒動靜，又問老張。

“早就換完了?！?/p>

“哪兒呢？”

“換了，就復(fù)修隱藏了。沒告訴你?！崩蠌堫I(lǐng)我在廚房和屋外走廊過道轉(zhuǎn)一圈，指指點點，這兒那兒的。果如其言。

廚房所有設(shè)備的采購添置，仍按老張上次的老辦法，先我后他兩番互不見面的砍價。事后打聽，確實便宜許多。

可這次十多天里，始終沒見老張媳婦的身影。等想起來問，老張一臉苦笑地說：“走了?！?/p>

原來三年前剛?cè)攵蠌埛驄D就早早回了蘇北老家。依他老父親的想法，不管在外混得好壞，老家總得起座新屋，否則別人瞧不起。在沈陽，老張早就買了大房子，大兒子也隨他就近上了學(xué)?？扇赞植贿^老人的執(zhí)念，便一頓張羅忙活，很快就起了兩層半小洋樓，氣派得很。這對老張來說算不得難事。老父親極高興，在村里走路的姿態(tài)也變了。等樓建好，也近春節(jié)。這天一大早，老張和媳婦去城里置辦年貨，沒開車，搭乘的是同村進縣城拉貨的小卡，回來捎貨也方便。去的路上極正常，也沒交通事故，車走得平順?？煽斓娇h城時，沒承想突然頂?shù)揭粔K不大不小的石頭，車就翻了。蹲坐在車后廂的他倆，迷糊中被瞬間拋下，老婆頭著地，沒搶救過來。

我心里硬硬的，替他難受。收工這天，早晨出門前，我提出晚上請老張和工友們吃頓飯，想吃啥都行，隨便點地方。不料老張一口回絕，“不吃”。任我怎么請怎么勸甚至求，老張死活不去。幾個工友都悶聲不語。

我有些急了：“怎么？還不吃請啦？吃頓便飯，有啥??？哥兒幾個很盡力，很辛苦，咱好好喝點。又不涉及工錢，該多少是多少?！?/p>

“不是錢的事。謝謝劉總！”

“別和我虛頭巴腦的。啥總不總的?！?/p>

“真不吃了。您心意我領(lǐng)了?！?/p>

“啥鳥心意啊。是哥們兒不？不去就是不給我面?！蔽曳噶死掀狻?/p>

“您上班去吧。我們走前把屋子盡量收拾干凈，能捎走的垃圾全拉走。再見，劉總。”

還再見，搞得像我是客，他反倒成主人了。

在班上，我心猿意馬，腦海始終想這事。便調(diào)出老張微信，從上往下翻看，幾乎全是施工現(xiàn)場圖，室內(nèi)室外的，有些工程還挺大。不多的幾張，是他在家吃喝的照片。放大看，總是那么幾道菜：涼拌番茄，水煮大海螺，一盤青菜，一碟花生米，滿滿一大玻璃杯白酒，無他。越看越糊涂，越生疑，便好奇地問早先介紹他認(rèn)識的朋友。電話那頭，朋友先嘿嘿一樂：“他吧，一不吃死物，二不吃帶毛的，三不吃帶鱗的。你說請他吃啥吧？”

我無語。

經(jīng)老張近一個月的拾掇，屋子煥然一新了。唯一缺陷是廚房新?lián)Q的油煙機聲大，吼吼得像頭獸，還作妖般時高時低，煙總抽不凈。不應(yīng)該?。?/p>

某日傍晚老張來取忘拿走的工具，我問他這油煙機咋啦？他哈哈一笑，說把廚房門欠條縫就行啦。

當(dāng)時奏效，可過幾日依舊如前。我多少有點惱怒，掏出電話，也沒說緣故，直問老張你這會兒在哪兒呢？能抽空過來不？

半個多小時后，老張仍開著他那輛舊轎車準(zhǔn)時到來，敲門而進。聽我劈頭蓋臉地說完，他也不回話，更不惱，從廚房刀架上取下一把牛耳剔骨尖刀，轉(zhuǎn)身出去，擰開住宅大門，順著門沿牙口，把貼得嚴(yán)絲合縫的密封防風(fēng)軟條割下來兩尺多長，露出一條不顯眼的細縫，然后關(guān)上門，朝在廚房忙活的我朗聲喊：“把油煙機開到最大，試試。肯定沒聲，肯定排煙了吧?！?/p>

頭疼醫(yī)腳，老中醫(yī)的路數(shù)，這算是老張眾多裝修獨門絕技里最顯靈的一招。

媚的貓

快半夜了，我毫無睡意，就開始作妖般來回搬移各種花盆。夏至了，得給花草們挪挪位置。心里尋思，換個氣場，不定會有奇異驚喜的喜事吧。

“賀賀”是同學(xué)送給女兒玩的貓咪，三個月大，剛斷奶，作為她學(xué)成回國的禮物。種名“英漸層”，名字是送來前早起好的，這活物知道自己叫啥，沒改。它看人影物影在通明的燈光下綽綽閃閃，就睜著溜圓精怪的大眼，躥蹦，閃挪撲騰。它從三個多月大來到這個百十平方米的空間，轉(zhuǎn)眼兩載過去。人跡罕至與不能達的犄角旮旯，床底榻下，柜里夾層，但凡有可容柔軟身段的狹窄空隙，沒它不了然于胸的。甚至一些人類意想不到、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未攤平的桌布下，隨手扔于一角的空塑料袋里，沒關(guān)嚴(yán)門的鞋柜間的鞋套中，皆是其安全隱蔽的藏匿之地。任憑你四處找，一路喚，它就是不應(yīng)，矮身形蜷曲蹲趴著，儼然遇上要擒拿明害它的猛獸。它畢竟是只獸，雖然弱小，不堪抗暴。

那盆蘭草，一直擱在客廳沙發(fā)靠窗一側(cè)堵頭的方幾高凳上，早被賀賀三番五次地徑沙發(fā)一躍而上，把寬長的葉片啃咬得支離破損，有的接近斷裂。這蘭草五六年了，也抗這般禍害，受損的葉片居然堅挺地墨綠著。我每每粗暴地把蹲坐在盆里的賀賀拽出，扔向地板，然后呵斥著追攆。它逃遁并藏躲的速度，只鬼魅地一閃，望影莫及。但它似乎沒有改性移稟的可能。

這次我把蘭草與盆架挪到電視柜朝進門一側(cè)，與魚缸并排。此處上方正好有幅字，是董文先生瀟灑婉轉(zhuǎn)的行草方斗，寫的是唐虞世南《詠蟬》：“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fēng)。”蘭葉枝條勁朗舒展，董老書法龍飛鳳舞，兩廂上下交相掩映，別有韻致，頓覺甚是得意。

我抱臂端詳自喜了好一會兒，轉(zhuǎn)身沒多遠，只聽身后砰、咣當(dāng)兩響。驚悸回望，見整個花盆已從盆架掉落，碎石雜土散撒一地，枝折葉斷，好在花盆未裂。一個灰影驚鴻般四蹄迅疾，驚慌翻騰，失措地躥進臥室。

賀賀是趁我轉(zhuǎn)身之際從電視柜跳上花架的。

顧不上收拾，我氣急敗壞地追著攆進臥室，伴隨著一頓怒吼與謾罵?？赡睦锬軐さ剿嫩櫽啊?/p>

惱怒地清理完現(xiàn)場，打算睡覺，仍不見賀賀現(xiàn)形。我轉(zhuǎn)身又進臥室。這回多少有些愧疚，柔了聲腔低喚，角落尋遍；再附身低首探向床底，可僵硬了的老腰實在無法彎得過久，腦袋也漸次暈眩，就怏怏地出來，跌坐沙發(fā)，喘氣。

大半個小時過去了。只聽深夜正在忙于拆洗被褥床單的某人朝我責(zé)備：“它也是條活物，是有想法的，別總這么訓(xùn)它，對它好點?！?/p>

“誰在意我的想法？誰對我好？”

“貓膽小，總這么兇巴巴地，會抑郁的?！?/p>

“我抑郁誰管？”

“這么整，它就不好好吃食了，甚至絕食。”

“我沒飯吃時誰理乎我？”

“還想養(yǎng)它了不？不想，干脆趁早送個好人家，免得斗氣。好歹它也是條活物?！?/p>

沒等我接話，見賀賀慢騰騰地從臥室晃悠出來，腳步是輕躡舒緩的，四肢略微地拉著胯，圓圓的腦袋與滿眼的探尋，本就柔長的腰身伸得更長了。見它蹲身，先仰頭定睛看了一會兒某人，再遠遠地側(cè)眼撇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饒恕般地朝賀賀微伸出手。它似乎是受到了某種召喚或鼓勵，抬起身，朝我踱來，仍是慢騰騰的。挪到腳邊，掉轉(zhuǎn)身，用柔長的貓尾巴掃我的腿腳，隨后順勢一倒，小腦殼砰的一聲碰在地板，做偎依狀。

好一條媚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