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蔡曉偉
五月,蘇軾離開南都(河南商丘)欲往常州,途徑鎮(zhèn)江。在儀征準(zhǔn)備過江前,東坡手寫一偈托人預(yù)知佛?。骸安槐爻錾剑?dāng)學(xué)趙州上等接人。”誰知佛印得書后,反而親自到儀征來迎接。東坡驚詫問之,佛印以偈為獻:“趙州當(dāng)日少謙光,不出山門見趙王。怎似金山無量相,大千都是一禪床?!币馑际钦f當(dāng)年趙州禪師不出山門只在禪床上接見趙王是失禮的行為,怎像我金山寺是超越一切的無量相,大千世界都是同一張禪床,所以我在哪迎接你都是一樣。東坡拊掌稱善。
東坡在鎮(zhèn)江城里認(rèn)識一名歌伎,琴棋書畫樣樣在行,尤善古琴。他也不管佛教的所謂清規(guī)戒律,帶著歌伎來到金山。佛印也是一位悟透禪理的高僧,并不顧忌這些小節(jié)。據(jù)說佛印“頗嫻外學(xué),文寶燦然,圖畫尺牘好玩之物,莫不畢具”,而且能詩。東坡心想,你和尚也是滿腹經(jīng)綸,文采飛揚,有道是“古來才子多風(fēng)流”,做和尚非常清苦,今天我倒要試試你究竟動心不動心。如果你能還俗,我們一同游山玩水,吟詩作畫,喝酒論道,豈不快哉!于是伴著歌舞琴聲,東坡痛飲美酒,且借著酒勁“灌”了佛印幾杯。佛印不勝酒力,立馬就醉,東坡便讓歌伎扶著他睡在榻上。佛印半夜酒醒,發(fā)現(xiàn)歌伎也睡在枕邊,心想肯定是東坡惡作劇搞的鬼,便在墻壁上題寫了四句詩:“夜來貪睡上床眠,不覺琵琶在枕邊。傳語翰林蘇學(xué)士,不曾彈動一根弦?!睂懥T拂袖而去。第二天一早,東坡見歌伎一人和衣而睡,墻壁上還有佛印題詩,讀罷慚愧不已,從此便更加敬重這位大師。
正值春末夏初。一天,佛印特地為東坡燒了盆鰣魚。時過正午,東坡仍未至,佛印就把魚藏在磬里。東坡來后,只聞到魚香而不見魚,便吟道:“向陽門第春常在?!狈鹩⌒南脒@是一句成對,開口便答:“積善人家慶有余。”東坡邊向磬走去邊說:“既然磬有魚何不端出來吃呢?”餐后,兩人散步,行至一間雅室,正中懸掛一幅墨菏,荷葉似乎在微風(fēng)中搖曳生姿。東坡知是佛印手繪,便詠道:“畫上荷花和尚畫。”佛印凝神一想,這上聯(lián)七個字順讀、倒讀都是同樣的音,知道這位風(fēng)趣的忘形交又在難為自己了。略一沉思,便對東坡說:“學(xué)士何不把這七個字用隸書寫下來呢?”東坡笑道:“和尚還未對出下聯(lián),寫來何用?”佛印詭秘地說:“學(xué)士寫出上聯(lián),和尚自成下聯(lián)。”當(dāng)東坡工工整整用隸書寫完,佛印立馬答道:“書臨漢帖翰林書?!睎|坡拊掌大笑:“妙對妙對!”
七月二十五日,蘇軾由常州赴任登州(今山東蓬萊)知州,途經(jīng)鎮(zhèn)江,與友人杜介(書法家,善草書)相遇于金山,作《贈杜介》詩。期間曾聽佛印講經(jīng),與和尚“相對溪上,聞八萬四千偈”(《答佛印禪師》)。
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東坡在佛印的陪同下,與客登金山妙高臺賞月,觸景生情,不由思念起遠方的弟弟子由,并想起熙寧九年(1076年)自己在密州作的《水調(diào)歌頭》,便請好友袁绹歌之。據(jù)宋蔡絳《鐵圍山叢談》載:“歌者袁绹,乃天寶之李龜年也。宣和間供奉九重(任教坊大使),嘗為吾言:‘東坡公昔與客游金山,適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無際,加江流洶涌,俄月色如晝。遂共登金山山頂之妙高臺,命绹歌其《水調(diào)歌頭》?!枇T,坡為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俄爾又說:“文章人物,誠千載一時,后世安所得乎?”東坡似乎還不盡興,又作了首《金山妙高臺》。
早在多年前,蘇軾過南都時拜見了自己的恩師張方平(字安道)。張將一部《楞伽經(jīng)》交給東坡,并付錢三十萬,囑托“使鏤板印施于江淮間”。這次來到金山,東坡便將此事告知佛印,佛印卻說:“印施有盡,若書而刻之則無盡?!庇谑?,東坡就常住金山抄經(jīng)。九月書成后,佛印派人到杭州邀請名家刻板,東坡則在《書楞伽經(jīng)后》追憶此事。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寺僧寶印建楞伽臺于金山半山腰方丈室右,并于臺畔寫經(jīng)處筑楞伽室,又名蘇經(jīng)樓,以紀(jì)念東坡善舉。自宋至清,楞伽臺幾經(jīng)興廢,清光緒五年(1879年)移建于禪堂樓上,民國時又移至東南角今址,并擴建幾層樓臺,臺外有廊,廳內(nèi)懸掛清代書法家、詩人王文治(字禹卿,號夢樓,鎮(zhèn)江人)手書對聯(lián):“窗前滄海憑開眼,臺上楞伽可印心?!?/p>
據(jù)宋代周紫芝著《竹坡老人詩畫》載:東坡書經(jīng)期間常住金山,非常辛苦,佛印待他極厚。東坡愛吃豬肉,曾云:“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于是,佛印不顧戒規(guī),每燒豬以待其來。一日,為人竊食,東坡戲作小詩云:“遠公沽酒飲陶潛,佛印燒豬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還有一次,東坡自己燒了一條香噴噴的五柳魚,剛要舉箸,恰好佛印來看他,東坡存心逗一逗佛印,便將魚藏到書架上。誰知佛印眼尖,在窗外早已看見,于是進屋后向東坡微微一笑說:“我今天特意來向你請教一個字。”東坡不知其中有詐,忙問道:“是什么字?”佛印說:“就是蘇大學(xué)士的‘蘇’字?!睎|坡明白佛印又要拿自己開玩笑了,但又不知道他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只好說:“‘蘇’字嘛,上面一個草字頭,下面左邊是個‘魚’、右邊是個‘禾’?!狈鹩〖傺b糊涂地問:“要是把‘魚’放在上面行不行?”東坡信口答道:“不行不行,那成什么字了!”佛印這才哈哈大笑:“既然‘魚’放在上面不行,那你就把它拿下來吧。”東坡恍然大悟,也不禁哈哈大笑。
佛印機智捷才,蘇軾學(xué)富五車,他們之間的對話和故事往往蘊含哲理。一日,東坡與佛印對坐,東坡問:“你看我坐著像什么?”佛印答:“像一尊佛!”東坡得意忘形,反諷佛?。骸岸憔拖褚欢雅<S!”佛印默聲不語。后來東坡說給別人聽,有人就提醒他:“參禪之人明心見性,你心中有什么眼中就是什么。佛印說你像佛,說明他心中有佛;而你說佛印像牛糞,那說明你心中又有什么?”東坡大慚。
“鳥”這個字有一個意思,在中國俚語中頗為不雅。東坡想用這個字開佛印的玩笑,于是對和尚說:“汝嘗稱古人詩云:‘時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又云‘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前輩以鳥對僧,不無薄僧之意。不意長老,身自居之。”誰知佛印答道:“山僧亦悔當(dāng)日之言,所以如今罰對學(xué)士耳?!币馑际钦f,這就是為何要罰我以“僧”的身份與你相對面坐的緣由了。東坡自己討了個沒趣。
四月,蘇軾以翰林學(xué)士銜赴杭州任知州(官階三品)。六月泛江而下,至浙西境。出乎意料,第一個來迎接他的是鎮(zhèn)江太守黃履。黃在元豐年間為御史中丞,是“烏臺詩案”的主審官之一。那個時候,他是高坐堂上的問官,而蘇軾則是觳觫堂下的罪囚,黃履深文周納,必欲置東坡于死地,現(xiàn)在卻毫不愧疚地堆滿一臉的笑容,鵠立江邊。蘇軾心里明白,這是因為浙西路管轄六州,以錢塘、揚子二江為界,潤州在杭州所部中。自己既然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又怎能不恪恭伺候呢?!
誰知一進城,令蘇軾更加想不到的是,黃履的岳父,當(dāng)年第一個舉報自己詩中意存謗訕的沈括,此時也閑廢在鎮(zhèn)江,他亦前來迎謁甚恭。蘇軾心想這真是何苦呢!內(nèi)心更加厭薄其人。沈括還以從鄜延(今陜西延安)所得石墨為贈,東坡也禮節(jié)性地作了一篇《書沈存中石墨》記。東坡曾寫過一本專業(yè)藥書《蘇學(xué)士方》。后人有好事者將這本藥書硬與沈括的《良方》合二為一,編成《蘇沈良方》,大概是意在調(diào)和他倆的關(guān)系吧。
既至鎮(zhèn)江,蘇軾立馬起身到金山寺看望佛印。不巧佛印正在禪堂說法,見東坡徑直跨進堂內(nèi),直趨座前,便問:“內(nèi)翰何來?此間無坐處?!闭l知東坡戲云:“暫借和尚四大,用作禪床?!币姈|坡用禪語作答,佛印又好氣又好笑:“山僧有一轉(zhuǎn)語,內(nèi)翰言下即答,當(dāng)從所請;如稍涉擬議,所系玉帶,愿留以鎮(zhèn)山門?!睎|坡自信滿滿,便解玉帶置幾上。佛印繼續(xù)問:“山僧四大皆空,五蘊非有,內(nèi)翰欲于何處坐?”東坡一時語塞。佛印亟呼侍者:“收此玉帶,永鎮(zhèn)山門!”東坡笑而與之,佛印遂取衲裙相報。為此,東坡寫下了《以玉帶施元長老,元以衲裙相報,次韻》等七絕兩首。另據(jù)《五燈會元》載:“東坡居士作偈曰:‘百千燈作一燈光,盡是恒沙妙法王。是故東坡不敢借,借君四大作禪床?!贝嘶驗槭潞笞髦褵o補于輸贏?!逗笊皆娮ⅰ肪砣洞雾嵦K公西湖觀月聽琴》有任淵注云:“東坡嘗被衲衣,蓋金山了元師所贈也?!焙髞?,金山寺的山門兩旁新增一聯(lián)“有僧皆佛印,無客不東坡”,概指此事耳。
明朝萬歷年間,寺僧深重筑留玉閣于妙高臺,于土中得一銅欹坐比丘像,心想應(yīng)該有什么與之相配。不久在城西喧囂的商業(yè)區(qū)看見有高冠長髯銅像與比丘像一樣大小,乃知其為東坡、佛印。第二年在揚州,過孟城驛見商家店員懷揣兩銅人:一為童子捧帶,一為小沙彌挾禪裙,又知其為東坡、佛印的侍者。明代著名畫家崔子忠(字道母)根據(jù)這段軼事所創(chuàng)作的《蘇軾留帶圖》,是古代中國畫中的極品,清乾隆帝曾命人臨摹并賜于金山寺,而原跡現(xiàn)藏于臺灣故宮博物院。乾隆帝南巡時,駕幸金山,以舊帶歲久剝蝕,且被火燒壞4塊玉片,敕內(nèi)府琢玉補之,并題詩五章,以紀(jì)其事。民國時改為東坡閣,玉帶即收藏在此,帶長兩尺有余,鑲嵌形狀各異上等白玉24枚。1948年4月6日,金山寺大火,留玉閣等許多建筑被焚,惜四尊銅像和臨摹的留帶圖等珍貴文物被毀。
六月十二日,蘇軾會見米芾(字元章),時米芾任鎮(zhèn)江州學(xué)教授,兩人一起談?wù)摃ɡL畫等。蘇軾作《米黻石鐘山硯銘》?!端问贰飞险f,米芾“風(fēng)神蕭散,音吐清暢”,即使面對他非常敬仰的蘇東坡,也“不執(zhí)弟子禮,特敬前輩而已”。不過東坡并不在意。傳元章好潔,一日與東坡晤談,見東坡襟上偶有一虱,便惡其垢膩。東坡辯解此棉絮所生耳,遂兩人爭執(zhí)不下,因約偕往金山請佛印斷決。東坡恐負(fù),遣人先往見佛印,許諾如依所言,餉以冷淘(涼面);元章也怕輸,亦派人囑之許以馎饦(片兒湯)。第二天,東坡與米芾偕至金山問之,佛印曰:“垢膩生身,棉絮生足;先食冷淘,后食馎饦?!比讼嘁暥?。米芾說佛?。骸澳惴置魇窃诤拖∧嘌健!狈鹩』卮穑骸拔疫@里有一首詩,你們倆聽完后再作評判?!彼煲鞯?,“一樹春風(fēng)有兩般,南枝向暖北枝寒。現(xiàn)前一段西來意,一片西飛一片東?!狈鹩∑鋵嵤窃谟梅鸺已哉Z來化解他倆的爭端,東坡、米芾聽后點頭稱是。
此次東坡鎮(zhèn)江之行,留連浹月。一天,東坡又來金山寺訪佛印。寺僧以剛采不久的“金山翠芽”款待,東坡呷后贊不絕口。二人以“中泠泉”(即天下第一泉)與“金山翠芽”為話題,引出了杭州的“虎跑泉”與“西湖龍井”。東坡說:鎮(zhèn)江的“中泠泉”配“金山翠芽”乃為“金山雙絕”;杭州的“虎跑泉”配“西湖龍井”亦稱“西湖雙絕”。如果將“中泠泉”配“西湖龍井”,或者將“虎跑泉”配“金山翠芽”,該會是什么味道呢?佛印不經(jīng)意地答: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一早,佛印正在寺里,只見一童子頭戴草帽,腳穿木屐,站在面前,十分怪異。佛印定睛再看:“喲,這不是大學(xué)士身邊的小書童嗎?你怎么這身打扮呀?”小童答:“大師,家主要我這樣打扮來向您要一樣?xùn)|西?!狈鹩⌒南?,怎么昨天不要,今天才來要呢?于是就問:“要什么東西呀?”小童說:“我也問過家主,他說大和尚一看到小童這身穿著就知道了?!狈鹩∽屑毚蛄浚盒⊥^戴草帽,沒有出太陽為何要戴草帽呢?這分明是一個“草”字頭,中間是一個“人”,而腳下還穿著木屐。噢,知道了,這“艸”“人”“木”加在一起不就是個“茶”字嘛!佛印這才想起昨天東坡最后說的那句話,便對小童說:“你家主人是在向貧僧要金山翠芽呀,哈哈哈?!庇谑前艘话o小童帶去。東坡見到茶葉后便自言自語地說:“真是知我者佛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