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xiàn)平

數(shù)棵黃桷樹，主干彎曲如人生，枝葉龐大，茂盛似萬物，更像這人間。一個人沒了，另一個人來。一群人消失了，另一群人覆蓋。所謂生生不息，眾生如草，情景大抵如此。那一座看起來寬闊、安靜的墓冢，沉浸在一片陰涼之中，一塊不怎么莊重的墓碑上寫著“唐右拾遺陳伯玉先生墓”，集的是啟功書法。墓前有一塊石板，幾支柏香的殘肢長在一堆灰土里，似乎筆管脫落的幾點(diǎn)紅漆?？拷贡亟缤嵝敝鴰字豢站破孔?。我至墓前，先是抬頭仰望，目光如一條攀援的蛇，從墓碑向上，到碑頂，再看到那些糾集在一起的黃桷樹枝，葉子們相互簇?fù)?，從不同的根部，探向共同的天空?/p>

天空無云，赤裸的藍(lán)，好像倒扣的曠古大夢。我上前，鞠躬，鞠躬，再鞠躬。身體彎曲的時候，內(nèi)心掀起一陣颶風(fēng)，狂放、極致，感覺整個人都像是時間這一無盡之物當(dāng)中的一片絲綢，或者一張竹簡，在劇烈的飄蕩之中，似乎有一種身心俱傷的撕裂與痛感。在來射洪之前，對于陳子昂，我是輕慢了的。總以為，所謂陳子昂，不過是盛唐開啟之前的一個偶爾以詩歌開先聲的詩人而已。他那首《登幽州臺歌》似乎也是率意而為，偶然而成，湊巧和天賦其時的結(jié)果。

我站立不動，滿心愧怍。斯時，日光雖然沒有直接打在身上，伴隨著蒸汽的龍頭山連草木都在流汗。幾分鐘之后，一種莫名的疼痛感從腳底升起，好像大地的骨刺，一下子就扎進(jìn)了我的身體，不由得輕輕“哎呀”了一聲，才發(fā)現(xiàn)，雙腳居然麻木了，頭腦也有些發(fā)暈。我再一次鞠躬，用自己畢生的虔誠，向這一位先賢大師，致以一個后人全部的敬意與愛意。我默默地想，這陳子昂怎么會生在射洪？他家道殷實(shí)，本人堪稱巨富出身。至于其家族發(fā)跡之途，大抵是壟斷了當(dāng)?shù)氐氖雏}銷售網(wǎng)絡(luò)。

鹽和鐵，是王朝的經(jīng)濟(jì)和軍事命脈，前者關(guān)乎天下民生，后者用以鍛造兵器。兵和民兩者之間看起來大相徑庭，一安分守己，一殺戮征戰(zhàn)，而本質(zhì)上一衣帶水。“寓兵于農(nóng)”，無論府兵制、征兵制、募兵制和衛(wèi)所制，軍人的最初來源，絕大多數(shù)是農(nóng)民。控制鹽和鐵，其實(shí)也在控制普羅大眾和軍事政治。陳子昂父親名陳元敬，“世高貲。歲饑，出粟萬石賑鄉(xiāng)里舉明經(jīng)，調(diào)文林郎?！辈徽撌裁茨甏鐣Y源的分配都是有章可循的。這可能是一種原罪，但也是社會常態(tài)。

斯時唐帝國之下的射洪，大抵是偏遠(yuǎn)的。一千多年后，我來到這里，心里一直對“射洪”這一地名感到訝異，當(dāng)?shù)仃愖影貉芯繒L謝德銳先生說：“《元和郡縣圖志》中說，‘縣有梓潼水，與涪江合流，急如箭，奔射江口。蜀人謂水口曰洪，因名射洪。’”我才釋然。古人在形容山川及萬事萬物在某些地方、時刻的形狀之能力，確實(shí)高妙。關(guān)于梓江和涪江，我們在去拜謁陳子昂墓的山間公路上看到，兩江于城外合流，其狀浩然，流勢雖然沒有大的變化，但清濁分明，浩浩湯湯，灘涂之中，田地蔥綠，遠(yuǎn)山雖然不高，但座座、道道皆起伏有形，宛如龍奔于平江沃野之上，雖整體平穩(wěn)，可也變化多端。

由此看，我也覺得，射洪此地，山連水環(huán)，丘陵縱橫，肯定是良好的生存之地，其地質(zhì)肥沃，氣候溫潤，必有賢能者于此崛起，而秀麗之地，也必養(yǎng)文氣、擁麒麟?！缎绿茣り愖影簜鳌分姓f：“子昂貌柔野，少威儀。”“好擊劍。”先后兩次不第。其父親讓其習(xí)武，目的僅僅為了改變其孱弱體質(zhì)，免于夭折。

年少的陳子昂照例糾集友眾，于射洪的街道上耀武揚(yáng)威。我始終覺得，每個男人在年少時代，肯定都有過“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俠夢。而整個唐朝的政治風(fēng)氣也是文武雙修的。李白、狄仁杰也都是劍術(shù)高手，武學(xué)淵源甚深。此時的陳子昂，大抵也是一個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血?dú)馍倌?。在以往的生活?dāng)中，刀劍無眼，挑來刺去，難免失手。直到忽有一日，其路過一所私塾，聞人高聲朗誦曹孟德《短歌行》：“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p>

人在某些時候，是可以自行覺悟和超脫的，《六祖壇經(jīng)》中所說的“一念心開”大致就是此意。至此，陳子昂的人生峰回路轉(zhuǎn)，由兵刃與擊殺之術(shù)，斷然轉(zhuǎn)入“立德立功立行”“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天下開太平”之千古精神與文化的恢宏之途。

如此宏大的人生理想，貫穿了整個中國知識分子的世俗理想與精神歷程，盡管有些句子和經(jīng)驗(yàn)是陳子昂逝世后數(shù)百年才有人提出來的，但陳子昂及其像陳子昂一樣的知識分子、士者與先賢大哲，卻一直在恪守和實(shí)踐。如孔子“齊家、治國、平天下”、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等等，至今仍舊讓人心潮澎湃，心神向往之。近些年我也逐漸認(rèn)識到，一個人生于世上，僅僅為自己而活，沉浸在“物”和“欲”之中，是最大的失敗。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個最高貴且卓越之處就在于，“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p>

人生當(dāng)中所有的大轉(zhuǎn)折，都是從內(nèi)心的大覺醒、大徹悟開始的。《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靈蘭秘典論》說：“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标愖影和蝗粎捑肓诉@種舞刀弄棒的粗暴和簡單，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改換一種生命方式，他可能也知道，凡是以武力摧毀的，不管一個人還是一群人，換來的永遠(yuǎn)是仇恨，甚至更大的殘暴與殺戮。而文化、教化和德育，改變的是人的心靈，提升的是人的道德與理想主義，是一種潤物細(xì)無聲的精神導(dǎo)引與思想賦予。

草木葳蕤、日光普照的射洪，陳子昂瞬間重生，果斷放下寒光閃爍的利刃，謝絕過往的舊好，專心潛入書本之中。這樣的一種人生姿態(tài)，注定了他的不同凡響。四年后，陳子昂辭別父母，帶著足夠的銀兩，前往儼然是國際大都市的長安，在“一日看盡長安花”的人生開局階段，陳子昂的功名之心再也掩飾不住。他可能也知道，一個人再有抱負(fù)、雄心與才能，必須要掌握一定的資源，以正當(dāng)?shù)姆绞?，才能很好地加以?shí)現(xiàn)，所謂壯志得酬，否則，只能像后世夸贊陳子昂的李白一般，終究只能混跡蕩蕩江湖，以滿腔的才情，在山水之間，以詩歌的方式，抒發(fā)給山河日月與星空曠野。

從事后的角度看，所有的磨難都是一種先知先覺的教益和提醒。這個初出故鄉(xiāng)射洪的年輕人，在長安以重金購琴又粉碎的富家子弟，一時間名聲大噪，成了當(dāng)時長安明星一般的存在。落第之后，陳子昂沿著當(dāng)年的道路，出長安，經(jīng)三峽，再回故里。此時的他，已經(jīng)是一個刻苦的讀書人了。

來拜謁陳子昂墓之前，我便隨著當(dāng)?shù)刈骷以娙死羁?、王海全、李龍劍、李德福、張華等師友，拜望了陳子昂讀書臺。武東山上，有一千年道觀，名曰“金華觀”，其中道教神靈眾多，可謂氣勢威嚴(yán)。其圍墻為一條蜿蜒長龍，由山腳逶迤直上山頂，蔚為壯觀。陳子昂讀書臺舊址其時稱為陳家書院，建于唐代，后世射洪之地方官遷移改址。今之所謂的陳子昂古讀書臺，不過是一處舊址并兩尊栩栩如生的銅像。塑造的陳子昂俊朗、挺拔，還有些英武之氣。這可能是后世之人的想象和情感上的賦予。

我始終堅(jiān)信，大地上所有發(fā)生過的人和事，無論多么久遠(yuǎn)，他們所蘊(yùn)含和凝聚的那種獨(dú)特的氣息都不會消散，有心人來了，就一定會隱隱地感覺到，可能不會太明顯，但必然能覺得一種繚繞身心的東西。陳子昂就是如此一位創(chuàng)造精神巍然、迥然的人。

我們幾個在他當(dāng)年讀書臺一邊的涼亭上小坐，雖然溽熱難耐，但在俯瞰涪江和梓江時候，只見江面壯闊，大水泱泱且明凈，在平原之上紋絲不動，而水面之下卻是暗濤奔涌，滔滔流逝；茂盛的草木于山體上蔓延天涯，蒼翠綿長。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想起那些已經(jīng)消失了的舊人舊事，尤其是先賢、大師于此的天地造化、山河賦靈之渾然天成和道法自然般的宿命與天命。

進(jìn)士及第的陳子昂（公元684年）先是在麟臺（秘書?。┕┞?，乃武則天當(dāng)政后改稱的一個官署名。這一年，高宗李治駕崩，欲運(yùn)回長安安葬。陳子昂上書說：今天下疲，多地受災(zāi)，此去長安，路途山重水復(fù)，役民損耗，不宜如此。他進(jìn)一步說：“且天子以四海為家，舜葬蒼梧，禹葬會稽，豈愛夷裔而鄙中國耶？示無外也。”武則天“奇其才，召見金華殿。（陳子昂）占對慷慨，擢麟臺正字”。這是陳子昂第一次出人頭地，及至武則天臨朝稱制，陳子昂再次上書祝賀。

陳子昂這一做法，令人費(fèi)解。在當(dāng)時，幾乎所有正直臣子都在勸阻或者設(shè)法讓武則天打消君臨天下的野心，以陳子昂人品論，斷然不可能不遵正道，與武后及其一干佞臣同流合污的。我的依據(jù)有二，一是陳子昂最終被武三思之爪牙段簡構(gòu)陷下獄，憂憤死于監(jiān)牢。倘若此時的陳子昂與武氏家族有染，定然不會屈居一個八品的麟臺正字和七品下的右拾遺，武三思也不會指示段簡處心積慮陷害于他。二是據(jù)《新唐書·陳子昂傳》所載：“子昂之見捕，自筮，卦成，驚曰：‘天命不祐，吾殆死乎！’果死獄中，年四十三。”這說明，陳子昂也是一個很好的卜者，對于武周代唐，他或許也認(rèn)為此乃天命，便上表，以示天道。

早在金華觀陳子昂讀書臺參觀時，見一處石壁上有七賢尋仙的字樣，大抵是在故鄉(xiāng)射洪期間，陳子昂也喜好尋仙問道，曾經(jīng)與當(dāng)?shù)睾糜呀Y(jié)伴訪名山，尋幽靜洞府，以期奇遇。陳子昂大致也是一個道家和仙道愛好者甚至篤信者，這從他《感遇》系列詩作當(dāng)中可以看出，“吾愛鬼谷子。青溪無垢氛。囊括經(jīng)世道。遺身在白云?！睆倪@一點(diǎn)來解釋，作為一代人杰和“唐詩之祖”，引領(lǐng)一代詩學(xué)變革的天才，為什么在武則天以周代唐之時，冒天下之大不韙，上表祝賀的原因，完全行得通。

隨后的契丹反叛，是武周時期的一個重大軍事事件，隨軍出征的陳子昂盡管在軍中向其統(tǒng)帥武攸宜提出了建議，但武攸宜、武三思等人，空有其位和血親之便利，軍事政治才能平平。武周軍隊(duì)潰敗，陳子昂獻(xiàn)策進(jìn)言，陳述利害與用兵之道，武攸宜稱謝，但不予采納不說，還將陳子昂降為軍曹。此時的陳子昂，方知自己一顆赤心，只是空谷跫音、曠野自語罷了。遂再不復(fù)言。這一次，陳子昂碰巧登臨幽州臺，山川之中，萬物蕭瑟，多少古今之事，都化作烏有，唯有天地亙古，迢遙博大，無物可依。聯(lián)系到自身之遭際，陳子昂心中慨然且孤憤，由此，千古之《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愴然而涕下”橫空出世。此詩若萬米高空轟然之絕響，空空暗夜寡寡之喟嘆，至今振聾發(fā)聵，令人心顫，念之誦之，頓覺世事虛妄，萬般凄愴。許多年前，在說今人昌耀之“密西西比河此刻風(fēng)雨，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dú)坐”之詩句時，曾將之與陳子昂《登幽州臺歌》，視為古今兩顆偉大與蒼涼之心，時隔千年的彼此呼應(yīng)。

這樣一位心有天地、百代之光陰者，《新唐書·陳子昂傳》居然說他“資褊躁”，即性情暴躁、氣量狹窄的意思。然而，我觀其詩文、奏疏，只覺得陳伯玉乃偉偉一豪杰，赳赳大丈夫者也。在給武則天的奏疏當(dāng)中，陳子昂觀天下、論邊防、民族、內(nèi)政、用人、教化民眾、養(yǎng)國家元?dú)獾鹊?，無一不述，無一不精當(dāng)，且富有遠(yuǎn)見卓識，切中時弊?？上?，他終究是一介書生，一位生猛的詩人。在長安為官期間，素常陳子昂交好的，只有陸余慶、王無競、房融、崔泰之、盧藏用、趙元等人，其中有些最終位居刺史和御史。倒是他陳子昂，右拾遺者，不過一個七品官員，相當(dāng)于現(xiàn)今的副廳而已。

“天下有危機(jī)，禍福因之而生。機(jī)靜則有福，動則有禍，百姓安則樂生，不安則輕生者是也。”讀陳子昂文，胸中激蕩，塊壘颶風(fēng)，摧枯拉朽。其詩歌鏗鏘，如彈骨，其文章憂患民眾，若大江奔流。天道義理，言辭沛然。對于右拾遺的官位，陳子昂始終不滿意。他多次上書武則天，陳述政治主張，以求天下大安，生民有福之外，大抵也想擢升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好施展他的才能與抱負(fù)。所謂以寸身匡濟(jì)天下，以雄才經(jīng)略河山，為國分憂，為萬民謀福祉。此乃古仁人志士之終極大志，不唯獨(dú)陳子昂。而其懷才不遇，又不肯高攀諂媚于當(dāng)世權(quán)貴，也是其品行高潔之有力佐證。

如今的陳子昂墓園之前，建設(shè)了陳列館，以紀(jì)念這位出生于射洪，而今仍舊以詩文驚艷天下、令人敬仰的一代“大師”與政治家。瀏覽陳子昂陳列館時，我一再鼻子發(fā)酸，子昂有詩云：“圣人不利己，憂濟(jì)在元元”“平生聞高義，書劍百夫雄”“感時思報(bào)國，拔劍起蒿萊”。他也作文說：“然臣恐將相有貪夷狄利，以廣地強(qiáng)武說陛下者，欲動其機(jī)，機(jī)動則禍構(gòu)。宜修文德，去刑罰，勸農(nóng)桑，以息疲民。蠻夷知中國有圣王，必累譯至矣?！?/p>

如此的語言，雖然時空遙迢，早已物是人非，但其赤心與雄心，依然有著強(qiáng)大而凌厲的感染力量。默誦到動情處，我不由得喉頭哽咽，淚流滿面。心想，這陳子昂，不僅僅是一個先賢、先師，更是一位神靈，用他流傳不朽的詩文，尤其是詩文當(dāng)中的胸懷、大愛，以天下為己任，以生民為我父母兄弟姐妹之精神，仿佛最為銳利而又柔軟的光束，在千百年后的現(xiàn)在，一道道地進(jìn)入我的身心和靈魂。我也覺得，真正打動我的，還是陳子昂等古代知識分子之熱血丹心，特別是他們那種積極的，投身于家國的進(jìn)取意識和致力于萬民安泰的理想主義精神。東漢名士李膺有言，“欲以天下致是非為己任”。這也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一種理想主義和至高的道德境界。與孔子“士志于道”、曾參“士不可以不弘毅”一脈相承。

烈日之下，陳子昂有些荒涼的墓冢愈發(fā)沉寂，知了的叫聲震天徹地，雜草之中的野菊花黃而艷麗。從陳列館出來，再到陳子昂墓前，我連呼后悔，怎么沒帶酒水和柏香來？只好點(diǎn)燃一根香煙，倒插在子昂墓前。香煙裊裊，燃燒極快，沒有中途熄滅。我有些欣慰。這大抵是子昂先生九天有靈，知曉我這樣一個藉藉無名之后輩對他的敬仰與熱愛之情吧。

低頭走路之間，當(dāng)?shù)氐囊晃辉娙苏f，早些年間，這里有一位守墓者，姓胥，啞巴，家在附近一個村子里，其父也曾是一方富戶，很仁慈，罹難不久，其母也消失不見。余下其孤苦一人。限于自身?xiàng)l件，這胥姓老人終生未娶。自家房子倒塌后，即寄身于此，每日為陳子昂掃墓。其生平好酒、好煙，常喝得酩酊爛醉，臥于街頭。每有人來拜謁陳子昂，便坐在老房子門前，臉帶笑意，默看游人鞠躬、灑烈酒、燃柏香祭奠。也有人說，這胥姓老人常問客人要錢買煙酒，頗受詬病。我卻以為，前來祭拜陳子昂的人都應(yīng)當(dāng)主動給他一些零花錢的，投訴這位老人的游客，未免氣量狹窄了。

這樣一位啞巴守墓人，歷經(jīng)了諸多苦難，單身無依。只有一個姐姐，嫁在附近村子里，有時來看看他。而他能夠?yàn)殛愖影菏啬?，大致是源自一種冥冥中的呼應(yīng)。在當(dāng)下年代，陳子昂為常人所道，盡管不寂寞，但真正為其守墓，用現(xiàn)世之身守望和服侍一個遠(yuǎn)古之人的靈魂，其中的因緣，有巧合的成分，也有命定的意味。我倒是想給那胥姓老人幾百塊錢，可他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不免唏噓，也覺得，這位有故事的老人，上天令他出生即不能言語，一定賦予了他其他更重要的職責(zé)或使命。

就像陳子昂，其生，似乎只是為了變革中國文學(xué)，為盛唐詩文做先鋒的；其命短，而功德存焉，光照千年！《新唐書·陳子昂傳》中說：“唐興，文章承徐庾之風(fēng)，天下尚祖，子昂始變雅正。”柳公權(quán)嘆曰：“能極著述，克備比興，唐興以來，子昂而已?！薄短撇抛觽鳌氛f：“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倍纺疥愖影旱亩鸥Ω鞘①澠湓唬骸坝胁爬^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揚(yáng)馬后，名與日月懸。（《陳拾遺故宅》）”射洪陳子昂研究會的謝德銳先生說：“杜甫流寓四川期間，專門來射洪拜謁陳子昂，并作詩數(shù)首?！?/p>

其實(shí)，我也想效仿杜甫，子昂、杜甫何許人也？但我只是一個生活在當(dāng)代的無名后輩，子昂、杜甫之后，多少偉大的詩人來了，肯定也作詩了，但能夠留下來的，卻微乎其微。對于陳子昂，非有大胸襟、大境界，非與之匹敵之天才不可為詩文，即便勉強(qiáng)涂鴉，也會當(dāng)場灰飛煙滅，徒增笑話。我來射洪，僅僅是為了拜謁這位一代雄才，也思謀著從他的人生履歷與詩文之中，尋求自我成長之道，更力圖能夠在他身上勘探一點(diǎn)兒天地秘籍與精神光照。

對于陳子昂，其生當(dāng)時，也不當(dāng)時。當(dāng)時的是其詩文。不當(dāng)時的是他的政治理想或者說主張?；蛟S，每個人的人生都不可能盡善盡美、左右兼得。陳子昂既為一代文雄，便不可能再予之治世能臣與封疆大吏了。和他同時代的趙儋（曾為鄜坊節(jié)度使）在《故右拾遺陳公旌德之碑》文中說：陳子昂才能雖高，但卻不合于時宜，才能堪比堯舜，可是運(yùn)氣太差，生不逢時。歐陽修說：陳子昂委身于武后，且獻(xiàn)計(jì)獻(xiàn)策，這種行徑，為人所不齒，質(zhì)疑他多次上表贊武周代唐的合法性、正當(dāng)性。歐陽氏對陳子昂的譴責(zé)與嘲笑，大抵有些過分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陳子昂也不例外。他英年早逝，且冤死獄中，是為大不幸。而構(gòu)陷他的段簡，一說受武三思指使，一說貪圖陳子昂的家產(chǎn)。但不管怎么說，這個人的齷齪，也是對陳子昂之高貴、天才的反襯。武則天時代，酷吏橫行，告密之風(fēng)彌漫朝野，也是這位女性皇帝不自信的表現(xiàn)。陳子昂與其之前的初唐四杰之一駱賓王，顯然走的是兩條不同的人生和政治道路。在時代當(dāng)中，知識分子始終左右為難，陳子昂能夠在當(dāng)時迅速作出判斷，并給予武則天支持，從現(xiàn)在的角度看，可能出自真心。然而，他的理想并沒有因此而得到助力，反而備受后世詬病。

韓愈在《唐才子傳》中說：“嗚呼！‘古來材大，或難為用’，‘象以有齒，卒焚其身’，信哉！子昂之謂歟？”這大致是對陳子昂人生最貼切的評價。但相對于詩文，以及中國之文化文明與其卓越的創(chuàng)造力，陳子昂之貢獻(xiàn)，顯然是遠(yuǎn)超武則天及其一干臣僚及后世諸多人等生前所有作為的。老子《道德經(jīng)》說：“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睂Υ?，我深以為然。并在陳子昂墓前輕聲背誦過。我想，他可能會聽到的，而且也會會心一笑，說不定，他還在天空某處，伸出虛無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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