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古人都比較在乎死后那點事。一方面是死后的待遇,墓地,棺槨,陪葬品,當(dāng)然,最關(guān)鍵的是安葬的規(guī)格,能高點就高點,實在不行,買個官位或者爵位,也要風(fēng)光一下。在馬來西亞,看到好多華人墓地,墓碑上都寫著死者的官銜和爵位,都是在清末花大錢買的,最常見的是云騎尉。其實,墓主一輩子可能就是個賣菜的。都到海外做化外之民了,這點虛榮心還是泯滅不了。光這項收入,于朝廷就不無小補。另一方面,是死后的榮譽,屬于精神層面的。這榮譽,主要不是死者的口碑,而是來自官方和權(quán)威人士的認(rèn)可。找個牛人給寫個墓志銘,盡可能寫得燦爛一點,稿費從優(yōu)。只要子孫有錢,有地位,這樣的事不難,只要死者不是罪大惡極,一般牛人(有點名的文人)都樂意操刀,單靠這個,好些文人墨客,就活得挺滋潤。但是,如果死者是個高官,他和他子孫最在意的,就未必是墓志銘了,而是謚號。
大人物都有謚號,皇帝的謚號,一般都不錯,得了丑謚的,都是亡國之君,而且是亡國之君中格外不堪的,比如像南齊的東昏侯蕭寶卷,隋煬帝楊廣什么的,得個昏字、煬字。改朝換代了,沒人給他做主。即便如此,其他的亡國之君,人們還是能開恩盡量開恩,再次,也是個獻字,恭字,愍字,哀字。為尊者諱,是史家的使命,謚號這玩意兒,原本是史筆,寓褒貶的,但弄著弄著,大家就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難為死者,于是,能糊弄,就糊弄,盡量面子上過得去。
皇帝有謚號,臣子也得有。過去皇帝的謚號,名義上是后來的皇帝給的,但也都是專門的人草擬出來,選幾個名目,由皇帝定奪。臣子的謚號,當(dāng)然名義上也是皇帝給的,給予的過程,也大體差不多,由專人草擬,然后皇帝挑一個。清帝退位之后,小皇帝待著沒事,有一件事倒是挺忙,就是給遺老遺少賞謚號,但凡遺老遺少翹了,都得到紫禁城討一個謚號,張勛的謚號是忠武,王國維的謚號是忠愨。慶親王奕劻死后,也要討一個謚號。他的家人還走了小皇帝溥儀爹爹的門路,但是清亡之際,滿人圈子里對慶親王印象特差,公認(rèn)是他推薦袁世凱,壞了朝廷。所以,小皇帝死活不肯給謚號,說是要給,就給個丑,給個繆。后來,皇帝的爹載灃,哄騙兒子,說是“密”字也不好,給個密字吧。結(jié)果溥儀答應(yīng)了,事后一查,發(fā)現(xiàn)這個字也是不錯的,可是已經(jīng)晚了。
除了皇帝給的謚號,民間也有私謚,有些名人,有民間的私謚,但總的來說,民間的私謚,遠沒有皇帝給的風(fēng)光。比如先秦柳下惠的“惠”字,東漢陳寔的“文范”,都屬于私謚。
許敬宗是初唐的重臣,當(dāng)初李世民做秦王時,就是門下的學(xué)士。在秦王幕僚中,文筆算是最出色的一位。此人為官一輩子,最后位極人臣,說起來呢,也沒干什么特別大的壞事。也就是在修國史的時候,給說過他父親壞話的封德彝寫得壞了點,再就是在武則天冒頭的時候,阿附了一下這個女強人。死的時候,做著宰相,太子少師,揚州大都督,封爵高陽公。唐高宗李治,為之廢朝三日。但賞謚號的時候,負責(zé)的博士說,該給繆字,連個備選的都沒有。
給個繆字,當(dāng)然許敬宗的家人不干,如此器重許敬宗的唐高宗,尤其是高宗后面的武則天更不干。有人出來拍馬屁,說這樣不行。博士們爭辯說,怎么不行?當(dāng)年西晉之時,司空何曾僅僅是奢侈了一點,日食萬錢,死后人家就要給他謚繆丑公,許敬宗比何曾差多了,僅僅給個繆字而已,很般配。爭來爭去,爭得維護許敬宗的人沒話說,但沒話說,這謚號也不能這么給。最后,給了一個恭敬的恭字。謚法,既過能改曰恭,敬事供上曰恭,尊賢貴義曰恭。許敬宗,還是得到了一個比較好的謚號?;实?、皇后和許家人的面子,都過得去了。
墓葬呢,無論葬得多么風(fēng)光,都架不住后世盜墓賊。而謚號,無論怎么給,都抵不過人們的口碑,后世論說,該怎的,還是怎的。爭這些玩意兒,都是扯淡,要緊的,還是做點好事,身后名,關(guān)鍵要靠這個。
(摘自《重說中國古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