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9日，時隔三年，我從海外回到了京東運河畔的故鄉(xiāng)香河。回到家唯一的任務(wù)就是給83歲的老父親變著花樣地做菜。疫情剛過，縣城除去菜站、魚店、熟食店人影稀疏外，大街上寒風瑟瑟蕭蕭條條的，仍沒有恢復(fù)往年春節(jié)訪親串友、遍地鞭炮的熱鬧景象。我跟原香河一中的同學，做過縣文廣新局長的李朝民住樓上樓下，正約著節(jié)后去天津東麗湖看看蘇先生呢。13號中午他忽然發(fā)微信給我說，蘇先生于1月11號走了，好像走得不痛苦，很干脆的。

蘇先生是我高中的語文老師，也是我走上熱愛文學之路的啟蒙導(dǎo)師，像老父親一樣的存在。我與蘇先生相識是1983年秋香河中學高一入學的時候。我是從運河大堤畔的鉗屯中學考上香河高中的，對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香河縣城就是一個大城市了，入學時滿身的忐忑不安和期盼。開學第一節(jié)語文課，蘇先生健步走進教室，一米八幾的高大身材，微胖，紅紅的臉，細細的瞇起來的眼，像一直在笑，也像一直在思考；頭戴一頂灰色鴨舌帽，氣宇軒昂。

“我叫蘇連碩，筆名石頁。從今天開始任你們的語文老師，一直到你們高三畢業(yè)，主要是教你們寫作文?！碧K老師緩緩的語氣，一句一句地吐出來，抑揚頓挫，每句話后面都會停頓一下，看著大家三秒鐘。當他在黑板上寫出“蘇連碩”和“石頁”兩個板書后，大家情不自禁地“喔”了一下。標準的楷體上蘊含了草書的味道，行云流水間有傲骨的勁兒，字如其人啊。后來我們班受蘇先生的影響，大家買來鋼筆字帖進行臨摹，有幾個男生在楷體、行草、隸書方面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語文的知識誰都可以學會，高考拉分差距差不了多少。作文可是真家伙，拿個滿分可以甩出一大堆人去。”大家“??？”了一下，蘇老師靜靜地看了我們?nèi)腌?，“你們中考就有人考了滿分，我現(xiàn)在讀一下。題目是……”說著，他把鴨舌帽摘了下來，緩緩地放在課桌上。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原來蘇老師圓圓的頭頂上亮光光的，沒有頭發(fā)。這可跟剛才高高大大的形象反差太大了。蘇先生故作驚訝，稍微愣了一下，說了句“熱鬧的大街不長草，聰明的腦袋不長毛”，又板書了“聰明”兩個字。大家又笑了起來，一下子拉近了跟蘇老師的距離，好一個親切、幽默的老師啊。

“好了，我們接著讀滿分作文吧，題目是《當校園里的五星紅旗升起來的時候》?！蹦莻€年代全國開始推行在中學校園里開展升旗儀式，當年的中考作文題目就是這個。讀完，蘇老師接著問了幾個同學，“當時你是怎么寫這篇作文的？”大家的答案各有千秋。輪到把我叫起來時，他問到，“你們鉗屯中學有國旗桿嗎？”我一下子臉紅了，“學校窮，還沒有”?！澳悄闶窃趺磳懗鰜淼哪兀俊薄靶r候喜歡看《閃閃的紅星》這部小人書，喜歡潘冬子，想著潘冬子寫的?！?/p>

“這就對了，寫作就是這樣，一定要有真情實感”，他邊說邊在黑板上寫了“真情實感”四個字的板書，“光寫升國旗沒有用，要寫升國旗時的心潮澎湃，感動之情。所謂我筆抒我心”，隨后又寫了“我筆抒我心”幾個字的板書?！岸颊f寫作文要先構(gòu)思，但構(gòu)思不是三段論，動筆之前要先醞釀感情，多花點兒時間憋一會沒關(guān)系，下筆后一氣呵成，構(gòu)思自然出來了”，說著，他又板書了“一氣呵成”四個字。

蘇老師有個習慣，基本上每天早上5點多鐘走出家門，穿過學校操場，到教研室寫一些東西，學校為此特地給蘇老師安排了一個單間教研室。那個時候我們是住校的，每天早上六點半鐘，我們不得不去起床去上操，這個時候總會看到蘇老師辦公室的燈是亮著的。偶爾，下操的時候，他也會走出來到操場老槐樹下跟我們閑聊，問問生活，問問學習，也會吟幾首詩給我們。記得在一次作文課上，談到此事，他說：

迎著晨曦，走過老槐樹，聽著鳥鳴，思緒泉涌，落筆生情。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寫作文跟寫作一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堅持，日積月累，不輟筆耕。要堅持，就得先喜歡上它，需要一顆熱愛文學之心。

說完，蘇老師又板書了“熱愛”兩個字，“希望你們養(yǎng)成熱愛的習慣”。

在指導(dǎo)學生們寫作上，蘇先生是一個平等關(guān)愛的人。不是因為你學習好，才表揚你；即便你學習一般，他也會找到你的閃光點，讓你在大家面前光彩照人一下。在那個考試分數(shù)決定一個人的年代，這一點讓蘇老師成了全班同學敬慕的對象，以致多年來大家都跟蘇老師有書信聯(lián)系。蘇老師也會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讀以前教過的同學工作后給他的信函，多是匯報最近工作生活情況的，但確實文筆精彩，真情流露。

那個時候我們基本上是當堂作文，上課出題目，當堂寫，下課交卷，下次課點評。點評時，蘇老師基本上把每個同學的作文中好的地方都會讀幾句，讀完讓這個同學站起來，在大家面前表揚一下，最后才歸納指出大家作文中的共同的缺點和不足，這個是不點名的。有一陣子，我對不熟悉的題材，寫不出什么東西來，就堆砌漂亮辭藻，追求文采。估計是蘇老師實在憋不住了，在全班同學面前，讀了一段我自認為的漂亮文采的句子；然后，拿出一本中學的語文課本，讀了一大段孫犁的《荷花淀》。讀完，停頓了一下，在黑板上板書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幾個字，強調(diào)道：“文筆，要清新樸素，刻畫逼真?！?/p>

除去孫犁的作品，蘇老師還比較推崇賀敬之詩歌的扎根泥土，在自然的美麗中抒發(fā)真情的文風。記得有一天下午集體自習課，蘇老師推門而入，拿著賀敬之親筆簽名的詩集，給我們大聲朗讀《放聲歌唱》的幾句：

在九曲黃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車的窗口，是大西北一個平靜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一盞盞燈火撲來，像流螢飛走，一重重山嶺閃過，似浪濤奔流。

讀完，他頓了三秒鐘，說到，“清新自然，飽蘸深情，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扎根泥土?！?/p>

高一是幸福的一年，從中考中解放了，離高考還遠著呢，可以放松一下。當時我們那個年級有6個班，每個班大概40人左右，蘇老師把幾個班作文好的同學和語文教研組幾個年輕的教師總共20多個人，組織起來成立一個文學興趣小組，美其名曰《朝華文學社》，不定期出版一個頁數(shù)不多的刊物《朝華報》。起名朝華是源于魯迅先生的《朝花夕拾》，“早上的花晚上拾起來，希望《朝華文學社》成為你們?nèi)松篮玫幕貞?；花，改為華，希望你們像早晨的花兒一樣，晶瑩閃爍”，蘇老師對大家講。

社團的活動基本上是大家業(yè)余時間寫一些詩歌散文之類的東西，經(jīng)過集體討論和蘇老師的修改后，在刊物上面發(fā)表。說是發(fā)表，那個時候沒有筆記本電腦，都是自己刻模油印，免費發(fā)給廣大同學們的，每次油印下來兩手黑綠黑綠的。所以蘇老師在社團里提倡寫作要“短小精悍”，我非常贊成，其實是有私心的。給我印象深刻的是要寫創(chuàng)刊詞，我寫了一首散文詩，以表心志；另外一個從西北大城市轉(zhuǎn)讀來的同學洋洋灑灑寫了篇充滿抱負的社論，但這樣的話整個刊物就沒版面刊登其他同學的作品了。大家爭論不下，找蘇老師做決定，“短的好，長的有想多賺稿費的嫌疑”，大家哄堂大笑。那片洋洋灑灑的文章，后來蘇老師在班上給大家讀了，以示評價。

1983年正趕上作家浩然來香河座談，蘇老師組織我們社團的人一起去參加。對于去和浩然座談我多多少少是懷有不安和好奇的。但當面聆聽了浩然寫作《艷陽天》《金光大道》《西沙兒女》的經(jīng)歷，感受和后來的遭遇后，我對他多了理解、欽佩和無奈。座談會結(jié)束后，我問蘇老師：“拋開政治，浩然作品的文學藝術(shù)如何？”蘇老師沉吟了一下說，“扎根泥土，樸實無華，一個時代的寫照，比《靜靜的頓河》強?！焙髞?，他請浩然先生為《朝華報》題寫了刊名，可惜，當年的存貨都不在了。

忽然有一天，蘇先生拿著一份報紙走進文學社活動室，“這是最新創(chuàng)刊的《雜文報》，大家學習一下”?！峨s文報》上的文章應(yīng)該是全國各地的投稿，文筆犀利，文風幽默多彩，以針砭時弊為多，好像個個都是魯迅?！峨s文報》像一個打開外面世界的天窗，深受大家喜愛，記得好像文學社每個成員都訂購了一份。受其影響，我們政論文的寫作水平有了極大提高。為了提高和驗證大家的寫作水平，蘇老師不知道從哪弄來一筆經(jīng)費，長期訂閱了一大批《作文報》，讓大家閱讀，并積極鼓勵大家自己根據(jù)自己的興趣寫些作文投稿。果然，文學社成員和非成員有幾十個人在上面發(fā)表了作品，有幾個人發(fā)表了多篇。

文學社還有一個高興的事是參加縣文化館舉辦的征文比賽，我描寫鄉(xiāng)下春節(jié)民俗的短小說《崩窮》獲得了二等獎。獲獎名單貼在了縣城中心文化館外面的大牌子上，旁邊就是新華書店，離以香河肉餅聞名的淑陽飯莊也很近，是當時縣城最熱鬧的地方，來縣城趕集的人都會看到。我父親也看到了，在村里很是顯擺了一番。蘇老師笑瞇瞇地對我說：“文筆清新樸素，有點兒荷花淀的味道了?！笨上В搅烁叨衅?，開始準備高考，文學社就解散了。那時候的成員，聽說有好幾個同學成為活躍各方的小詩人了。

受蘇老師的影響，我放棄了擅長的理科，報考了文科，讓當時高中的理科老師們很是氣憤了一把，對此我一直感到內(nèi)疚，但不后悔。1986年，我以廊坊地區(qū)文科狀元的成績考入了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臨走前，蘇老師對我說到，“那里是大師云集的地方，好好學習寫作。不過理論學多了，恐怕就寫不出來了?！?/p>

蘇先生熱愛文學，對文學的真諦，一直懷有一顆真誠的心在探索，在追求。上了大學后，由于香河離北京很近，每個月我都會坐著顛顛簸簸、人擠人的私人巴士回一趟香河，看看老父親，看看蘇先生。那個時候的北大，是文化思潮涌動的地方，每天都有新的思想，新的作品在校園中心三角地涌現(xiàn)，有簽字售書的，有在大講堂開講座的。吃完午飯在三角地新華書店閑逛是我每天的必修課，這里的書大多是在外面買不到的。其間我偶爾也會帶幾本流行的書回香河跟蘇老師探討，比如《百年孤獨》《新詩潮》和謝冕教授的文學評論之類的。記得那年巴金新出版《隨想錄》，校園里一夜售空，出現(xiàn)了一書難求的情況。我?guī)Щ貋硪惶捉o蘇先生，說，“《隨想錄》跟巴金先生年輕時作品的文風不一樣，樸實，就是在敘述?！碧K先生沉默了一會，說到，“老了，就想說實話了。以前不敢說，現(xiàn)在可以了。”

后來，楊沫女士的兒子老鬼來三角地簽字售書《血色黃昏》，我也帶了一部給蘇先生?！拔淖执植诹它c兒，立意不深，不如媽媽的《青春之歌》?！碧K先生直直白白地評價道，“前些日子我們香河的幾個文人去北京看望了楊沫女士，她說她很懷念在香河教書的那段時光?！碧K先生頓了頓，又說，“余永澤也是了不起的，你可以讀讀他的作品?！碧K先生告訴我余永澤就是張中行先生，香河人。后來我在《讀書》雜志上讀到張中行先生的隨筆連載，文字典雅，思想深邃，相比之下我們這些古文修養(yǎng)不深厚、靠現(xiàn)代文活下來的人總給人一種膚淺的感覺。在我面前，張中行先生就像是一面墻壁，難以超越。

再后來，我又閱讀了大量的海內(nèi)外文學和哲學甚至佛學的著作，也會帶一些諸如叔本華和尼采的作品給蘇先生，記憶里蘇先生就沒再說什么。之后，蘇先生在文學道路上的成就越來越高，而我對文史哲卻越來越?jīng)]有自信了，于是在1989年轉(zhuǎn)學經(jīng)濟，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后來公派出國就落在海外創(chuàng)業(yè)做科技了，算是又回到了理科的起點。

蘇先生一直是期望我在文學上能夠有所成就的，而我卻讓他失望了。每年從海外回國，我都會去找他小酒暢聊一番，而他總在批評我，“貴在堅持”，“要不輟筆耕”。在海外每逢遇到特色美麗的風景和球場，我也會在微信朋友圈上發(fā)幾張照片出來，附幾句短詩。這時蘇先生常常會補一些詞句給我，形成一個小小的詩歌，讓我愈發(fā)慚愧。

從2020年開始，我一直沒能回國，他經(jīng)常把《鳥兒世界》中的詩歌用微信發(fā)給我。我讀過之后，給他寫了幾句感受：

尊師的作品是濃濃的鄉(xiāng)情和田園主義，超現(xiàn)實的，是用熾熱的眼睛看地球的星際旅行者。

他覺得好，說我讀懂了，有的詩不能寫得太直，太白。他特地將這幾句話寫成毛筆字，拍照片微信給我。我說疫情結(jié)束后我就過去取，他說好，又寫了幾幅字給我：

思想獨立歌唱，精神自由飛翔——盛贊鳥兒世界？蘇連碩書辛丑年正月初十

祝智慧閃爍朝霞，個性如鳥兒獨立自由瀟灑。詩與玫瑰在遠方，也在前行的腳踝，膝側(cè)。

習慣下去，也便是堅持下去。

沒有愛好是可悲的，有了愛好輕易把它舍棄掉尤其可悲也，唯有目標，習慣堅守——蘇連碩書辛丑年夏。

我當時覺得最后一幅字很扎心，老先生在怪我沒有堅持文學?？蛇@些天回憶蘇先生的往事，從新翻閱蘇先生的《鳥兒世界》，我似乎有了新的理解，鳥兒獨立自由飛翔的精神，是必須要當做習慣堅持下去的。

蘇先生走了，我從蘇先生的二公子那里要來了蘇先生寫給我的字?！八粝聛硪磺Ф喾?，我們在里面沒有找到給你寫的那幅，后來是從一個特別的地方找出來的。看來家父是特地給你留著的”，二公子感慨地說。這幅字，我?guī)У胶Ｍ鈦砹耍浞旁谖业霓k公室里。這是蘇先生給我的永久的紀念和鞭策。

（作者簡介：劉甚秋，河北香河人，1983-1986年在河北香河中學就讀，1986年考入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1991年留校任教，1993年公派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創(chuàng)業(y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