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生病了。他坐在院前的桃樹下,望著天空。
“你在看云嗎,外公?”我問。他搖頭,指著一群飛過的鳥。
“我認識它們,”他笑,自信地講,“我曾和它們一起飛過?!?/p>
“外公,你曾經(jīng)是一只鳥?”
“對哦?!?/p>
太陽曬著,風(fēng)吹著,我坐在外公腳邊的小凳上,聽他講起以前。
陶匠有只灰陶罐
東西村的杏樹下,以前住著一位年輕的陶匠。
每天黎明,公雞一打鳴,陶匠就起床,趕去黃泥地,背回最好的泥。天麻麻亮?xí)r,他吃過飯,開始做陶碗、陶勺、陶缽和陶罐。
燒陶的小窯,是陶匠的爺爺?shù)臓敔斄粝碌?。東西村和南北村,東西鎮(zhèn)和南北鎮(zhèn),還有更遠地方的村鎮(zhèn),幾乎家家戶戶都用陶匠家的陶。
趕集的日子,年輕的陶匠挑著陶器,去街上賣。落擔(dān)后,他只隨便一站,大伙兒就都圍過來。
大家也不挑。有什么好挑的呢,每只陶都好。陶碗拿回去,盛粥,當(dāng)茶碗,或是裝糖果、堅果,即使什么都不裝,擺在灶頭或桌上,也怪好看的;那陶勺呢,勺柄上繞著一朵小花,或是臥著一條魚、一只螞蚱,放進水里,花會開,魚會游,螞蚱會跳;缽啊罐啊,就更不用說了,什么東西放進去,十天半月后,都新新鮮鮮的。愛美的女人,采了野花,插在罐里,放在窗臺,幾月過去,花仍美美地開。
陶匠生性寡言。別人夸他陶做得好,他只笑笑。
賣了陶,買了油鹽醬醋茶,陶匠往家趕。他很少在街上和別人喝茶講閑。大家喜歡他。有人托了媒,想將閨女嫁他。陶匠搖頭,說爹媽去世早,家底薄,等攢攢錢再說。
可是,這年冬天,他成親了,娶了一位名叫蓼姑的女孩。有人說,她是遇大荒,從異地乞討到東西村的——講到這,外公原本瞇成一條縫的眼睜開,沖我眨巴眨巴,笑笑地說那都是瞎扯,他最清楚蓼姑從哪來的。
“說起來,還和你的太爺爺有關(guān)呢?!蓖夤朴频?。
太爺爺?爸爸的爺爺?爸爸對我講過他,說他是木匠。不過,在以前,一個人除了是木匠,還是農(nóng)夫,是漁夫,是養(yǎng)蜂人,是焗瓷人,一個人會的東西可多了。
外公告訴我,太爺爺除了是木匠,還是東西村的捕鳥人。
東西村后有東西林和東西山。有林有山,就有鳥。不但有,還多得很,常見的鳥兒,稀罕的鳥兒,一團一團地飛。太爺爺閑時,一聽鳥兒喳喳叫,心就慌,背上鳥籠,拎起捕鳥網(wǎng),就往林里走。
太爺爺?shù)亩潇`,眼睛亮,耐心好,最厲害的是,他跑得特別快??粗械镍B兒,他可以一直追啊追。鳥在天上飛,他在地上追。
鳥飛得累了,落在樹上,他跑到樹下,將捕鳥網(wǎng)一伸——鳥落進了網(wǎng)。
太爺爺喜歡稀罕的鳥,三文鳥、獨眼雀、白烏鴉、四腳烏、菊斑鳥、銅錢鳥、繡花鳥、麥穗雀……菊斑鳥斂翅時,像朵含苞待放的菊花,飛起時,像一大朵盛開的龍須菊;繡花鳥會在自個的巢上,用葉絮織出好看的花,它叫的聲音也好聽,像針腳在緩緩地繡花,啄食過的草葉,像是一張張鏤空的小手帕;麥穗雀呢,喜歡盤飛在原野,早春時,和麥苗的顏色一樣,嫩綠嫩綠的,然后,變成淺綠、深綠,到五月時,渾身的羽毛會變得和麥穗一樣,黃澄澄的。
陶匠除了做陶、吃飯、睡覺、賣陶,就是去捕鳥人家中看鳥。
鳥兒們裝在籠里,籠掛在門前的檐下、院中的樹上。各種鳥兒嘰嘰喳喳,撲扇著翅膀,像開在檐下樹間的一簇簇鳥花。
每次去,陶匠都會帶一件陶。他用它們,換得一只只稀罕的鳥。
他將鳥兒們都放了。他喜歡看它們飛在空中。
捕鳥人的一只只鳥,變成一件件陶。
一件件陶,一溜排地擱在堂屋中,等著以后的以后再賣。
后來,捕鳥人帶著戲謔的口吻告訴別人,自己早預(yù)感到陶匠將是東西村最后一位制陶人。誰也不知這話的真假。
一天,捕鳥人網(wǎng)到一只從未見過的鳥:通體藍色,沒有一根雜羽,“滴溜滴溜”的叫聲,像小鈴鐺被風(fēng)搖啊搖,最好的是那雙黑豆似的眼珠兒,骨碌一轉(zhuǎn),惹得人心窩窩暖暖的,想要笑,又想要哭。
陶匠迷上了這只鳥。
他拿來做得最好的碗。碗底臥著一條魚,放入水,魚會活潑潑地游來游去。捕鳥人不換。
他拿來做得最好的缽。缽壁上,繞著一圈圈的云紋,陽光落在里面,一小團一小團的云會在缽里跑來跑去。捕鳥人不換。
他又拿來做得最好的罐。罐身上,爬著一根豇豆藤,月光照著時,藤會迅速開花、結(jié)果,像變戲法。捕鳥人不換。
捕鳥人說,這鳥稀罕,你得拿稀罕的東西換,比如那只灰陶罐。一聽這話,陶匠掉頭就走。
灰陶罐是陶匠的爺爺做的,灰撲撲的,笨憨憨的,可無論是干癟的果,還是蔫了的花兒,從罐里再拿出,都會變得飽滿新鮮。村里人都稀罕這罐。孩子們更喜歡。他們常拿了壞掉的果啊瓜啊,往罐里放,再往外掏。
罐是陶匠家的寶,誰都知道眼饞沒用,可……可這捕鳥人——唉!
陶匠回家后,一夜沒睡,耳邊是“滴溜滴溜”的鳥聲,眼前晃著那雙黑豆似的眼,心窩窩里是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憂。
早晨,他抱著罐,站在了捕鳥人的院里。
打開鳥籠,那鳥兒停了“滴溜滴溜”,偏起頭,將陶匠看了又看。然后,扇翅,飛出,在他的頭頂盤旋了一圈又一圈。陶匠將它癡癡地看。后來,他將頭一低,轉(zhuǎn)身回了家。
鳥兒跟著飛進陶匠的家。
陶匠開始做活,鳥兒開始“滴溜滴溜”地為他唱歌。
“這兒不是你的家?!碧战硨λv。鳥兒不唱了,落在他的肩,又將他看了又看,從嘴里噴出一小簇火焰——像一朵紅色的小花,落在陶匠的指尖。
火焰,不熱不燙,暖暖的。
“謝謝你?!碧战痴f。他將火焰放在喝水的杯沿上,繼續(xù)埋頭做陶。鳥兒見了,這才拍拍翅,飛走了。
晚上,陶匠躺在床上,歪頭看那簇火焰,心里很暖,不再覺得孤單。
第二天,他用泥摶出一只鳥。第三天,他又摶出一只鳥。從那以后,他每天摶一只鳥。那些鳥,都像那只會吐火焰的鳥兒。他將它們放進窯里,燒出一只只陶鳥。這事,誰也不知道。
放在閣樓窗口的陶鳥,在風(fēng)經(jīng)過時,偶爾會“滴溜滴溜”地叫。
他做的陶上,有花,有草,有魚,有蟲,沒有鳥。鳥兒屬于更大的天地,他不想讓它們只住在陶上。他為陶鳥們都捏了翅膀,希望它們能飛??伤鼈円恢卑舶察o靜地待在閣樓。
就在他燒制好第一百只鳥兒的那天,一位衣衫襤褸的女孩,暈倒在村頭。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是那只鳥兒回來了。
她的眼睛,和那只鳥兒一模一樣,看得人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像發(fā)酵后的面團。
女孩留在了東西村,成了他的新娘。她叫蓼姑。他喊她鳥姑。
外公講到這里時,有些疲憊。我給他端來媽媽泡好的刺榴茶。他的腳浮腫了,一按一個小窩窩。
“這都怪我以前飛得太高太久,落在地上后,沒好好適應(yīng)呢。”外公調(diào)侃??蓩寢屩v,是他心臟不好。對啦,那個灰陶罐——
捕鳥人得到的灰陶罐!就是放在屋角落,擱放了許多核桃的灰陶罐嗎?外公笑瞇瞇地點頭。
難怪媽媽說放里面的東西,能存很久很久。等一等,桌上正好有個蔫掉的橘子,讓我試一試,就試一下。
呃,橘子放進去,拿出來——還是蔫蔫的?外公鼻里哼一聲,說這罐到了你太爺爺家后,就不好使啰,也不知是認主,還是知道他沒安好心眼。
“他怎么沒安好心眼?”我沒好氣地問。
“他呀,得到這罐后,就不再捕鳥了,你想想,你好好想一想?!?/p>
媽媽在菜園拔蘿卜,我跑去問她。她抬頭,看看我,看看外公,笑笑地說:“也有可能是灰罐累了,沒有力氣再讓東西變得新鮮嘛?!?/p>
“也就是說,它以后還可能像以前那樣神奇啰?”
“嗯,所以你玩的時候當(dāng)心點,別碰著它?!?/p>
我點頭,拼命地點頭,真想灰陶罐早點兒又變得神奇,那樣我就可以將蔫掉的桃啊橘啊,還有壞掉的花生啊板栗啊,都放在里面。更更好的是,小山、阿毛該多饞我家有這個罐啊。
外公似乎瞧出我的心思,朝我招招手,問我還想不想聽他繼續(xù)講。
當(dāng)然想聽啦。
牧鳥人
陶匠和鳥姑很恩愛。不久,鳥姑懷孕了。他們忐忑又開心。忐忑的是,他們都沒做過爸爸媽媽。開心的是,他們就要做爸爸媽媽了。
村里的孕婦們,肚兒胖胖圓圓的,胎兒的手腳像游泳,在肚里輕輕地劃過來劃過去;鳥姑的孕肚呢,小小的,胎兒在里面——好像在飛,輕輕地飛,有時好像還能聽到“嘰嘰喳喳”的鳥兒叫,肚里該不會飛出一只小鳥兒吧?鳥姑開玩笑道。
是鳥也沒有關(guān)系,陶匠認真講。
已經(jīng)過了預(yù)產(chǎn)期,孩子還遲遲不肯出來。這讓小兩口不知該怎么辦。村里的老人們也不知道。
一天,在田地里勞作的人,看到一位長長的長長的人,邁著緩慢的步子,從東西山的那邊,從東西林的上空,朝村子遠遠地走來。一陣風(fēng)過,他像一面旗,又像一棵高高的樹,左搖右晃,忽而被風(fēng)扯長,忽而被風(fēng)縮小。而他身上那件花花綠綠的衣服,也忽地被扯得很闊大,又忽地貼緊他的身子骨。
等他走近,人們才看清,他身上站滿花花綠綠的鳥。
“噓!”他一聲呼哨,鋪天蓋地的鳥兒雨點般,向四面八方飛去。那件花花綠綠的衣服,沒有了,只剩一件赤褐色的長衫。
他彎下長長的腰,向目瞪口呆的村民們問好,也向站在門前的陶匠和鳥姑問好。
過了一會兒,飛出去的鳥兒們,“呼啦啦”地一大片,像從天空墜下的急雨,又像是一條急遽而下的小河,紛紛落回他的帽上、衣上、腿上、鞋上,密密麻麻,花花綠綠。最后,他只有一張微笑的臉,露在外面。
村里的老人曾一輩一輩地講,有牧鳥人來過。沒想到他又來了。
牧鳥人很和藹。孩子們喜歡坐在他的掌心,被他托舉到半空,像一位位小國王,巡視過他的鳥群。他甚至允許他們用小手摸它們。
每只鳥兒,都是村民們不曾見。它們的羽翼是透明的綠,是純粹的白,是比墨更深的黑,是比火更亮的紅。捕鳥人看得直掉口水,盡管他已不再捕鳥。
晚上時,所有鳥的羽翼都亮起來,像一小塊一小塊的田野在燃燒。一直看著牧鳥人的陶匠和鳥姑,看著看著,像走進夢里面,變得恍恍惚惚。牧鳥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倆,托舉那些孩子一樣,將他們輕托在掌心。與此同時,鳥姑開始陣痛——
一個男孩出生了。
對,是一個男孩,不是一只鳥。
男孩在牧鳥人的掌中,不哭不鬧。后來,牧鳥人俯下身,朝男孩輕輕一吹,男孩粉嫩的胳膊變成翅膀,小小的腳丫變成細細的鳥足,小嘴巴變成尖尖的鳥喙——
男孩變成一只綠色的小鳥。
他朝棲息在牧鳥人衣服上的鳥群飛去。陶匠和鳥姑,也變成兩只鳥兒,落在小鳥的身邊。
黎明,牧鳥人打了個呼哨,所有鳥都朝天空飛去。男孩、陶匠和鳥姑,也拍拍翅,飛起。
一只黑鳥告訴他們,鳥兒們分為金部、水部、火部、土部和木部。金部的鳥兒需練習(xí)往巖石里飛,水部的得練習(xí)往溪里、河里、泉眼里飛,火部則拼命地往高空飛,土部呢,則是往泥里飛,木部是往樹木里飛。
很快,鳥兒們飛入河心、巖石、大地、高空、樹木。最后,只有陶匠一家,在田野上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不久,當(dāng)牧鳥人的呼哨由遠而近,綿長悠遠地隨風(fēng)散入天地各處時,鳥兒們紛紛從河心、巖石、大地、高空、樹木中撲翅而出,飛落向牧鳥人。
陶匠一家,也飛落向他。牧鳥人將他們放到地上。一落地,他們變回了人——那男孩,“哇哇哇”地大哭起來。
講到這,外公的胸口“呼哧呼哧”響,像拉風(fēng)箱??伤麑ξ覕[擺手,說那是翅膀縮回的地方,一激動,它們就想重新長出來。
我看著外公漲紅的臉。
他慢慢恢復(fù)平靜,沖我眨眨眼,說:“你現(xiàn)在知道了吧,我就是大家說的‘還沒學(xué)會走就學(xué)會飛的家伙?!?/p>
我正啃著的胡蘿卜,掉在了地上。
四腳鴉和大腳女
外公的名字叫晨風(fēng)。有一種鳥也叫晨風(fēng)。老外公,也就是那位陶匠,說這名是牧鳥人取的。
和別的孩子不同,外公不哭,愛笑,愛唱,六個月會走路,八個月會說話。
老外公檢查外公的腋下,沒發(fā)現(xiàn)翅膀。
三歲多時,外公隱約感覺有只鳥飛在附近。很快,它露出形體,近似透明,只在陽光照著時,才會被他隱約看見。不久,那鳥透明的羽色變成淺灰,變成深灰,變成一只黑色的鳥。
它看著他。
“那里有只鳥?!彼v。老外公順著他的手指,卻什么也沒看見。
鳥不叫。它酷似烏鴉,長著四足。
老外婆也看不見。她病了,病得很重。外公害怕,知道黑鳥的到來和老外婆有關(guān)。
他想趕它走??伤褚魂嚐煛⒁魂囲F,影影綽綽,無法驅(qū)趕。
四腳鴉飛進屋時,老外婆已瘦弱成一個嬰孩,只有一雙眼睛仍烏黑明亮。她抓著外公的手,久久地看他,像是要將他的每根頭發(fā)都記在心上。
四腳鴉落在了她的肩上。那簇在老外公杯口燃燒很久的無名鳥的火焰,熄滅了。
媽媽去哪了?外公問。
她變成一只鳥飛走了,老外公回答。
外公知道,是四腳鴉帶走了他的媽媽。他想變成一只鳥,追上它,帶回她??伤男奶林亓耍硪蔡林亓?。他的雙臂沒有變成翅膀。
原本三個人的小院,頓時顯得很大很空。寡言的老外公,話變得更少。外公沒說話的人時,就和路過的風(fēng)、墻角的花、經(jīng)過的雞鴨說話。漸漸地,他懂得了它們的語言,也能聽懂風(fēng)和雨的歌。
他給老外公唱歌、講螞蟻搬家。老外公聽著聽著,大顆大顆的眼淚,掉在正制的陶上。這些陶,燒出后,一沾水,就碎。而那些他忍住淚,制出的陶,燒出后,輕輕一碰,也碎了。
老外公找出一副貨擔(dān),一頭挑著外公,一頭挑著以前制的陶,開始走村。
父子倆一直走啊走,翻過一座座山,穿過一座座林,走過一個個村。陶器早賣完了。好像該回家了??筛缸觽z停不下來了,就那么一直走呀走了下去。
一年過去,兩年過去……外公不用坐貨擔(dān)了。一開始,他還會牽牽老外公的手,慢慢地,他便撒開腳丫,一個人蹦蹦跳跳地走到了他的前面。他有時走得很快,很急,像在飛。
一天,父子倆走累,正想歇息,一個又高又胖的女人旋風(fēng)般從他倆身邊刮過——那刮起的風(fēng)喲,像一雙巨手,推搡著他倆,跟在了那女人的身后。
后來,那女人停在山坡。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氣,渾身頓時像一座發(fā)酵的饅頭山,開始長啊長,長成一大團圓圓滾滾的東西。然后,她腳往上一踮,雙手往上一舉,變成一股大風(fēng),朝天空刮去。
大風(fēng)忽而使勁地吹著天空中的云,忽而在林中橫沖直撞,忽而摔打著原野里的莊稼。后來,她累了,落回地上,變回了那個又高又胖的女人。
她沮喪地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父子倆朝她走去。
她吃光了他們所有的餅,喝光了他們所有的水。然后,才抬起頭,看著他倆。
她頭發(fā)黃而稀疏,鼻子塌,牙齒齙,眼睛淚汪汪,像在哭——嗯,有點丑丑的??伤砩嫌泄晌兜?,讓外公想起老外婆。他靠著她,安靜地坐下。
她告訴父子倆,她叫“壞脾氣的大腳女”。一瞧,喲,那雙腳,果真像兩只小船。
大家都怕她。沒人娶她。她很孤單。老外公也孤單。他們坐著,對看。
“娶我。”她講。
“好。”老外公話一出口,突然覺得自己終于可以回家了。
山里有位小老頭
外公吃藥。他的藥又多又苦??粗龋抑蓖律囝^。外公故意“吧嗒吧嗒”地咂嘴。
“不難喝呢。”
“喝了,你就會好了嗎,外公?”
“才不是,這藥啊——喝了,會讓我又長出翅膀?!蓖夤呛堑刂v。
媽媽做飯時,我問她,嬰兒可以六個月走路嗎,大腳老外婆真的能變成風(fēng)嗎。媽媽笑笑,說鍋子里熬了青菜粥。
我沒見過大腳老外婆??晌衣爧寢屩v過,說她……說她是一個禿子。
外公說,她一開始只是頭發(fā)有點少,成為禿子嘛,那是因為——
她脾氣壞。
還記得嗎,別人都叫她“壞脾氣的大腳女”。剛和老外公成親時,她其實像換了一個人,說話的嗓門變低了,走路的聲音變小了,生氣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外公常和她一起,去菜園,去麥地。他們相處得很好。
老外婆做事利落,一片麥地,一彎腰,只看到一柄鐮像閃電,所到之處,黃澄澄的麥齊刷刷地倒。她的力氣也大,一地的麥,用一根大扁擔(dān),三五趟就挑完。
老外公不做農(nóng)活,只做陶。他做得認認真真,燒出的陶,很結(jié)實,比以前還好看,可碗,啊勺啊,缽啊,罐上的魚啊,花啊,草啊,云啊,都不會動了。他讓外公學(xué)做陶。外公不肯。
不久,外公有了一個小弟弟。嗯,我該叫他舅爺啦。
有了自己的寶寶,老外婆是不是對外公就不好啦?外公說,她對他仍很好。只是,她和老外公之間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少,而她的脾氣卻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會變成一陣狂風(fēng),刮來刮去,會將樹搖得東倒西歪,會將老外公做的陶都摔壞。
“媽媽,別生氣,長大后,我給你做一雙船鞋。”不過,只要外公這么一說,大腳老外婆就會慢慢停下來。
老外公開始迅速衰老,身子矮下去,背彎下去,發(fā)須變白,眼睛昏花。有人說,他一定是不小心沖撞了山老頭。
據(jù)說,山老頭掌管著東西山,住在一個闊綽的山洞洞里,常背著一個大布袋,游走在四鄉(xiāng)八野。他脾氣怪,看誰順眼,會送好運好禮,看誰不順眼,會使壞。
外公懷疑山老頭拿走了老外公的時間。當(dāng)他感覺到四腳鴉又飛在附近時,決心去找山老頭。
山大,路難,他沒找著山老頭?;丶业穆飞?,他邊哭邊看飛過的鳥,想要變成它們。
他再次試圖趕走四腳鴉。它不躲不避,不驚不懼,安安靜靜,像一團暗光,一碗黑水,照著你,映著你,棍啊,棒啊,落在它身上,就像落在一個能看見卻無法觸碰到的地方。
老外公去世后,老外婆開始掉頭發(fā),腦袋中央變得白水蛋一樣光光的。
她成了禿子。村里的小孩看到她,開始唱:
大腳女,禿禿禿。
變成風(fēng),呼呼呼。
一陣禿來一陣風(fēng),
害得花貓鉆灶孔。
老外婆氣得不行,變成風(fēng),“呼啦啦”地刮到這家,掀翻別人曬的豆,“呼啦啦”刮到那家,扯了別人晾曬的衣,順帶還將一群雞刮上了樹。
“媽媽,別生氣,我去給你找草藥?!蓖夤珜λv。他聽村里老人講過,東西山的懸崖上,長著姜草。抹了那草的汁,石頭能發(fā)芽,光頭能生發(fā)。
天寒,地凍,外公在山里走了一圈,還沒尋著懸崖呢,卻迷了路。夏天的山里,怕獸;冬天的山里嘛,怕凍。
外公不怕。他帶著火鐮呢。
他找了避風(fēng)地,堆起火,掏出糍粑,放火上烤。一會兒,糍粑烤得“滋滋”響,散出好聞的糯香味兒。他不慌不忙掏出準備的白糖,撒在鼓鼓的糍粑上——
嗯,真香啊,連火舌也抻長,想要嘗一口。就在這時,“喀嚓”一聲響,一個七寸高的小老頭從樹后跳出來。
“糍粑歸我吃?!毙±项^毫不客氣道。他戴著一頂黃小帽,穿著紅襖紅褲,雪白的胡須一翹一翹,雪白的壽眉下紅彤彤的鼻頭像山楂。
外公將糍粑遞給他。
外公掏出一把板栗,扔進火里烤。板栗被火烘得熱,“噼里啪啦”,敞開一件件硬殼衣,散出香噴噴的栗肉香。
“板栗歸我吃?!毙±项^嚷嚷道。外公將板栗一顆一顆剝給他。
外公又掏出一小壺酒。
“酒歸我喝?!毙±项^興奮道。
“那可不行?!边@次,外公拒絕了他。
“糍粑和板栗都可以,為什么酒不可以?”小老頭跺腳,氣呼呼地問。
外公說,糍粑是他做的,板栗是他撿的,可那酒卻是老外公制陶的錢買的。
“不過,你可以和我一起喝?!蓖夤f。
“好吧,就當(dāng)你是邀請我哦?!毙±项^不情不愿地講。
于是,兩人圍著火,喝起酒。酒好,喝得人輕飄飄。光喝酒沒意思,小老頭提議玩牌。
沒有牌?好辦!小老頭掏出一根細木棍,朝著頭頂樹上殘存的葉子繞一繞,葉子變紙牌,一張張掉在火堆旁。他們玩了一把又一把。每一把,都是外公輸。
外公提議玩別的。他問小老頭還會什么。
“我會的可多了。”小老頭笑嘻嘻地講,胡須一抖一抖,變得忽長忽短。他將腳跺一跺,瘦小的身體忽地變得圓滾滾,像是一圓桶;他將腳跺兩跺,圓滾滾的身體忽地變得扁扁的,像是一簸籮;他將腳跺三跺,扁扁的身體拉得長長的,像是一張席。
輪到外公了。
外公說,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
“父親挑著陶,挑著我,走村時,遇到一群孩子和一條狗。那狗兇,追著我們攆,孩子們一見,忙追狗。跑啊跑,父親帶著我,跑不動了,他靈機一動,猛地一掉頭,朝那狗跑去。狗傻了,等反應(yīng)過來,父親已跑到孩子們中間。”
“這不是一個笑話?!毙±项^尖叫道。
“還沒講完嘛,”外公慢悠悠道,“這時,那狗說話了:‘你傻啊,我追你,是想和你的兒子玩;他們追我,是要我和他們玩?,F(xiàn)在好啦,你兒子只能和他們一起玩了。說完,那狗就走了,再也沒出現(xiàn)?!?/p>
小老頭搔搔頭,問:“除了講笑話,你還會啥?”
外公指著燃燒的火堆:“我看到里面有只火鳥,還聽到它在唱歌?!毙±项^歪頭瞧了一會兒,說:“我沒看見,也沒聽見?!?/p>
“只是你沒看見沒聽見,也許我講了關(guān)于它的故事,你就能看見,就能聽見?!?/p>
“深林里,有一種無音鳥。不知道的人,以為它生來是啞鳥,不會鳴唱。林中的樹們卻全都知道,這鳥只要在最喜歡的樹上筑巢后,就會敞開喉嚨,盡情歌唱。
它的歌聲像從天空走下,讓聽見的人和獸都變得醉醺醺的。它筑巢的樹,甚至?xí)纬瞿_,在大地行走。
鳥和樹,會一直在一起。直到某天,鳥累了,鉆進樹里,樹才會停止行走。而那樹,若是被砍伐后,扔進火里,熊熊燃燒,鳥就會重新醒來,唱起生命里最后一首歌?!?/p>
“瞧,我們多幸運,正巧聽到這只鳥兒最后的歌?!蓖夤f。
小老頭一仰頭,喝盡壺中最后一滴酒,咂咂嘴:“你是一個有趣的人!我問你,若有人想送你一只母雞或一只公雞,你要哪只雞?”
“母雞下蛋,公雞打鳴,都好——我要那只弟弟會喜歡的雞。”
“兩只雞,一只下雞蛋,一只下金蛋,你要哪只?”
“窮的時候,要下金蛋的;富的時候,要下雞蛋的?!?/p>
小老頭背著手,繞著火堆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說:“吃了你的糍粑和板栗,喝了你的酒,聽了你的笑話和故事,讓我再來難為難為你。”
嘿,有這樣的人嗎??赏夤唤橐?,笑笑地點點頭。
眨巴眨巴眼,火堆旁,站著三個一模一樣的小老頭。
“猜猜,誰是我?”三個小老頭的胡子都一翹一翹的。
“山老頭是你,你是山老頭?!?/p>
“剛才吃喝你東西的是誰?”
“吃我東西的是口福老頭,喝我酒的是無憂老頭,聽我笑話和故事的是快活老頭。三個老頭是山老頭。”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三老頭變回了一個老頭,對著外公手舞足蹈地講,“快說,快說,你到這林里做什么。如果你對我客氣,我就對你不客氣?!?/p>
“我來找姜草?!?/p>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山下的村里有一個禿頭女人。”小老頭拍腿大笑,“那東西不在東西林里,不在東西山里,在那東西河里。”
小老頭告訴外公如何才能采到姜草。
“現(xiàn)在好了,你心里的事解決了,我們一起跳舞吧。”小老頭拉起外公,繞著火,嘣嚓嚓跳起舞。兩人越跳越高興,周圍的樹啊草啊灌木啊,也都跟著,嘣嚓嚓地跳起來。
“說說,說說,你還有什么事嗎?”倆人跳累了,跌坐到火堆旁時,小老頭又問道。
“我不知道以后該做什么?!蓖夤珜嵲拰嵳f。
“好辦,做我的貨郎,賣了錢,你三份,我七份,買鞋穿,買花戴?!?/p>
做貨郎?外公一翻身,看著小老頭:“你怎么知道我想做貨郎?”
“這個嘛——我是山老頭呀。”
大魚看守著姜草
媽媽熬了小米青菜粥,炒了萵筍。都是外公和我喜歡的。
吃著喝著,外公忽然問我,如果天天一樣的飯菜,我會選大魚大肉,還是選粥飯和泡菜?
大魚大肉,嗯,我喜歡大口吃肉小口吃魚,可天天一樣啊,那……還是粥飯和泡菜更好點。
外公說,他選的和我的一樣。
吃過飯,外公小睡了會兒。媽媽說,他需要多休息??伤恍褋?,就吵著要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媽媽要我陪著他。
我喜歡跟著外公,到處轉(zhuǎn)一轉(zhuǎn)。
外公以前住的老屋,門前的杏花開了,繞著柵欄的打碗花也開了。他搬來和我們一起住后,每天都要回家看看的。
“你舅爺說不定會回這養(yǎng)老呢?!编?,這話嘛,外公已經(jīng)說了一次又一次。舅爺在城里住著大房子,做著大生意,美得很,回這?
看了老屋后,我們往河邊走。一路上,外公和我指認著野花玩。
“蒲公英。”我說。
“太陽臉?!蓖夤f。嗯,一聽,就是他胡謅啦。
“紫花地丁?!?/p>
“紫星星?!?/p>
“薺菜?!?/p>
“小碎米?!?/p>
“哎呀,外公!”
外公先是呵呵笑,繼而一陣急咳,慌得我忙給他捶背。
“不要叫大家都知道的名字,另取一個,這樣才好玩?!蓖夤f。好像……有點道理。
于是,我們指認了狐貍花、獾尾巴、豆娘花、鴨子草、羊眼樹。
瞧,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陪外公了吧。對了,你知道他在哪找到姜草的嗎?
就在這東西河里哦。
山老頭說,姜草由河里的水族們種植,一條大魚日夜守著,要想采到,得在星星最多的晚上。
外公知道河里什么時候星星最多。
桃熟月,四面八方的星星,會齊聚到東西村的上空,趁夜深人靜時,溜進河里洗澡玩耍。這秘密,他從小就知道。
看守的大魚被游來游去的星星們迷住了。碧綠的姜草,在一河的星光下,像穿上銀閃閃的外衣。可是——可是,這個外公,并沒有按山老頭教的,趁機采走姜草。
他等著大魚看完星星。
“你為什么不趁機偷偷采走呢?”大魚問。
“我想,你也許會同意我采?!?/p>
“看來你是想試試自己的運氣啰?”
“不,我是想試試向別人提出請求的膽量?!?/p>
“好吧,我會送你一束姜草,但不是因你有膽量,而是因為你的誠實?!?/p>
外公帶回了姜草。
老外婆禿頭的地方,長出烏黑的發(fā)。那她后來為什么又禿了,甚至變成了光頭呢?這啊——你聽下去就知道了。
外公決定去當(dāng)貨郎。
山老頭住的山洞洞里,堆滿各種各樣的貨物,會自己搗碎東西的蒜臼子,會跳舞的小鍋子,種下就發(fā)芽的花種子,跳躍出水花兒的木勺子,會“咿咿呀呀”唱歌的小凳子,還有會跳來跳去的小掃帚。
山老頭隨便外公挑,隨便他選。他還送他一副貨郎擔(dān)。那擔(dān),什么東西都可放里面,多少東西也裝不滿。
就這樣,外公當(dāng)起了貨郎。我從小就知道,他賣的東西好,價格公道,一見他挑著擔(dān)從村口回來,滿村的孩子都會圍向他。
生病前,媽媽和姨媽就不要他再走村賣東西。外公不肯。她們怕他辛苦。外公說,賣東西好玩,不辛苦。
“要走好多好多的路嗎?”我問外公。
“才不是,”外公彎下腰,神秘兮兮地對我講,“有時候,我走著走著,水會帶著我走,云會帶著我走,風(fēng)也會帶著我走?!?/p>
我瞪大了眼。
“因為我走著走著,就會變成一只鳥兒嘛?!蓖夤桓崩硭?dāng)然的樣子。
一只挑著貨擔(dān),飛著的鳥兒?這可真新鮮。
廖小琴,筆名麥子。曾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豐子愷圖畫書獎、信誼圖畫書獎、四川文學(xué)獎特別獎等,作品入選具世界影響力的“白烏鴉書目”,進入“年度優(yōu)秀童書”“年度桂冠童書”等。有《大熊的女兒》《棉婆婆睡不著》《我的外婆在鄉(xiāng)下》《走出黑森林的男孩》等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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