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琳跪在臺階上,看著母親的遺體被推進火化間,火化間黑漆漆的,母親像是一下掉進了深淵。兩扇鐵門墓碑似的,在機械操控下緩緩閉合,輪軸滾動發(fā)出沉重的響聲。母親將要化為灰燼了。梅琳突然起身,哭喊著“媽,媽”,向前沖刺。鐵門“嘭”一聲合住,她的鼻子快貼著那扇鐵門了,一股濃重的鐵腥味,像血。丈夫算是反應敏捷,迅速伸出手去拽,但沒能拉住,她轉過身子看見丈夫懸在半空中的手臂正在收回,像是瞬間做好了迎接最壞結果的準備。
婆婆穿著一身烏黑,矮粗粗的,在下面瞪著眼看她,像只懵懂的熊。
好在沒出什么意外,她沒能沖進去。就算真的沖進去了,又有什么呢,又不是沖進焚化爐,但若被門夾住,下場可怖。想想還是有幾分后怕。
一個小時后,母親就成了一個骨灰盒,焚化爐的余溫附著在骨殖上,這是母親留給她的最后一絲溫度。她的情緒一下冷靜了,連眼淚也流不出。她陷入一種巨大的時空混沌之中,騰空又下墜,失重、回旋,身與心空蕩蕩。
丈夫開車,道旁的植物如碧水在車窗外流淌。高德地圖不時提醒:您已超速,您已超速。
婆婆在后面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不久就發(fā)出了鼾聲。梅琳朝后面看了看,婆婆躺在后排座椅上,蜷曲著腿,渾身的肉像是打氣筒打過,膨脹渾圓。
她想如果死去的是婆婆,丈夫開車會超速嗎?靈車應緩慢行駛,緩慢才能體現(xiàn)挽留和不舍。緬懷,追思要有纖夫從泥濘中拉躉船的沉重,是大雨初歇屋檐殘滴的節(jié)奏。而他卻是如此迫不及待,竟然跑出了“超速”。
梅琳心里略微不滿,但沒有表達出來,她迅速地學會了隱忍。高高在上的丈母娘死了,小家庭里一股勢力坍塌了,跟挪了一座山似的。女婿,沒有血脈牽連,哪里會有失去至親的肉痛感呢?梅琳寬厚又傷感地猜度。
安葬好母親后,他們在荊州的墓地告別了親友,然后直接上漢宜高速回了武漢。進門前,婆婆從包里拿出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讓他們把外套脫了裝里面。參加了葬禮的衣服有晦氣,不能穿進門,她知道。脫下的衣服都裝進袋子里,婆婆狠狠系上,打上死結,擱在門外。
門一關,母親殘留在他們身上的最后一縷氣息也蕩然無存了。不過,包里還有幾張母親的相片,可寄思念。
他們?nèi)伺抨犗戳嗽?。婆婆先洗,她責任重大,要備晚飯。梅琳最后洗,一般洗完后她會就著蓮蓬頭空放的涼水打掃衛(wèi)生間,順便清潔馬桶。今天她洗完就出來了,留下一地板的水漬。隨它去。
她要去漢陽把兒子接回來。兒子團團這幾天寄宿在閨密周周家里,沒有參加外婆的葬禮。婆婆說是找老家的道士算過,外婆的死日壓著團團的八字,參加葬禮,會沖撞,有煞。只有避開才能化煞。這些梅琳是不信的,但梅琳還是照辦了。事關兒子的平安,有的無的,她都會有所顧忌。
她真希望公婆死的那天,日子沖撞他們兒孫的八字,讓他們孤魂野鬼的去登忘魂臺。但一想,人死了知道個啥。就像婆婆經(jīng)常說的,兩手一攤,雙眼一閉,那是享福去了。婆婆活成了銅墻鐵壁,刀槍不入了。梅琳有時覺得,看似弱小的婆婆其實是強大的。
兒子坐在后排座上,一路跟她聊外婆的死亡。他問,什么是死亡?人死了會怎么樣?什么是墓地?人死了為什么要埋進墳墓?這些問題,梅琳有的能回答一兩句,有的回答了跟沒有回答一樣,兒子照樣稀里糊涂。比方她說死亡就是永久地消失,一個人死了就再也不能復生,死亡代表生命的終結。我們每個人都會有死亡的那一天,有死亡才會有新生,生無涯,死也無涯。
兒子說,媽媽,沒有永久地消失啦,我的恐龍積木前兩天不見了,后來我又在床下找到了,它就消失了兩天。外婆也許就跟我的恐龍積木一樣,過兩天就會找到的。
梅琳笑了笑,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兒子,兒子的眼睛比夜空中的星星還要明亮,團頭團臉的,像顆漿汁飽滿的果實,一看就讓人生出倉廩豐足之喜。雖然只有五歲,卻也天上(八大行星)、地下(七大洲四大洋)知道一大半了。他是全家人心尖上的肉。婆婆為他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整天拘手拘腳過日子;母親為他放棄閑散的退休生活成天鍋邊灶邊做營養(yǎng)餐;丈夫把加班應酬,對大小領導卑躬屈膝,也算在小不點身上,說要不是為他,他才不想摧眉折腰事權貴,溜須拍馬裝孫子;而她自己呢,每天涂脂抹粉,穿著勒人的筒裙,踩著高跟鞋,提著沉重的文件袋,把自己搞得精神抖擻的,出入各個醫(yī)療場所向臨床醫(yī)生推銷藥品,諂媚、逢迎、精心準備話術和禮品,還得跟上司同事謹慎相處,躲明刀防暗箭,只為順利拿到提成。她如此打拼,不也是為了這個家,為家說到底還是為兒子。
團團是這個家所有人的軟肋,也是這個家的核心凝聚力。
媽媽,你看那片云著火啦!
梅琳扭頭看了一眼,夕陽西下的天空,云霞似染,如佳人喝醉了酒,放肆起春情來。長江夕照又逢火燒云,難得的一景,梅琳的心輕輕浩蕩了一下。
下了白沙洲大橋,沿著江堤一路開,有片空曠處,梅琳將車停在一個荒廢的岔路口,帶著兒子走到江邊。大片荻花追著江水生長,幾叢地錦尋找高枝攀緣,成群結隊的麻雀歇在樹間,有驚無險地,咋呼一下飛走了,旋即又飛回來,嘰嘰喳喳。一排欒樹上鵝黃色的碎花辭盡,長出一簇簇如紅燈籠般的袋囊。這里沒有親水平臺,反倒與江水更親近。令兒子激動的紅云、斜陽依然低垂在天幕一角,似赤金又似朱砂。
長江如器,盛著晚霞與落日。金光寬宏大量地傾瀉在波面上。不時有鷗鳥從天水相接之處飛來,剪水低回。江上有船,靜靜航行。微波如梭,咬著點點霞光不停編織,一縷縷浪花吞金而沒,吐珠而出,一蕩一漾,人的心神也跟著搖曳。
依江而居的人都喜歡這一江水,梅琳每一次來江邊,江邊都有人,垂釣的、估汛的,也有純粹看江景的。長江似乎有一種獨特的磁場,你只要看著“她”,許多陳年往事就會在心間沸騰,然后又慢慢沉淀。
江邊一對母女,母親不停索問一旁的女兒,這景像哪一首唐詩描寫過?那女兒看起來與團團差不多大,咬著嘴唇,一副記得影影綽綽的模樣。母親性子急,提高嗓門兒說,唐代,白居易,暮江吟,一道殘陽……女兒總算想起來了,磕磕絆絆地說,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呵,這是一個急功近利的母親,她眼里沒有風景,山川河流不過是道具,她要想方設法來利用,換取一點知識裝進她女兒的腦袋里。
這對母女破壞了梅琳的思緒。她從沉思中掙脫出來,看了一眼團團,團團不知什么時候從她包里摸出了手機,正對著長江拍照。手機屏幕里一團模糊的紅色和豆大一點的落日。團團笨拙的一只手,在那兒調(diào)光調(diào)色,充內(nèi)行。梅琳不覺笑了笑。
兒子說,媽媽,你看太陽馬上也會死亡,可是它明天又會活過來,對不對?
對的。梅琳說。
兒子將手機遞給她,說,媽媽,去年清明節(jié)我們?nèi)ソo外公掃墓時你跟我說過,人死亡后就會去天上,變成星星。太陽也是一顆星星,一顆巨大的恒星,我想外婆應該就在這顆恒星上,我把它拍下來送給你。
梅琳心腸一暖,蹲下身子,緊緊抱住兒子,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油然而生。她的父母去世,人世間唯有這小小的骨肉是她的血親了。兒子,這個小不點兒,已經(jīng)能用他積累的知識寬解人了。梅琳的眼睛里涌出滾燙的淚珠。
她狠狠親了親兒子。腦海里閃現(xiàn)一句話,人生代代無窮已。以前她覺得這詩句里滿含生命重復冗長的哀嘆,現(xiàn)在卻倍感安慰,一瞬間,她深沉地理解了繁衍和生生不息的意義。
母親在的時候,六人餐桌是丈夫跟婆婆坐一邊,她跟母親坐一邊,團團坐當頭,兩位老人負責給他搛菜舀湯抹嘴?,F(xiàn)在是丈夫跟他媽坐一邊,她跟兒子坐一邊,這無意中形成的局面,讓梅琳覺得尋常里隱含的深意。這個家庭只有母子關系,沒有夫妻關系,像是在對陣,對方母壯子強,更顯出這邊孤兒寡母之勢。
一盤酸豆角炒肉,一盤壇子菜,一盤臘肉蒸臘魚,全是亞硝酸鹽,算講了點周到,給團團做了兩個荷包蛋。她舉箸難下,但還是搛了一筷子,嚼了一下就吐出來了。母子倆望了她一下,不解,她的矯情他們永遠不懂。
丈夫在飯間粗算了一下葬禮的花費,追悼會租廳、儀仗、喪席、回禮、火化、墓地一共是十多萬。婆婆咂了咂舌頭,表示花費過多,受到驚嚇。
梅琳說,這是我媽自己的錢。
婆婆說,我是說如今城里死個人都死不起了。不過我們農(nóng)村也一樣,收個老也要二三四萬呢。
梅琳惡毒地說,您攢夠了收老錢嗎?二三四萬。
婆婆輕蔑地哼了一聲,說,我死了,山上挖個坑,把土填平就好。
梅琳說,開明。然后撂下筷子就離席了。
她不止一次說過,她不吃紫蘇,不吃紫蘇。紫蘇奇怪又強烈的氣味,每次都刺激得她嗅覺和味覺毛奓奓的,遍體不適,像是一只手伸進了她的喉嚨,令人作嘔。但三碗菜里碗碗都擱了紫蘇。婆婆從來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里。她兒子不吃香菜,不吃八角,卻記得跟粘鼠膠似的。這是故意的,這是綿里藏針的手段。她母親生前就說過,別看表面上老實巴交的,陰壞著呢。她跟丈夫交流過幾次,丈夫哭笑不得,跟她解釋說,你這是腸子發(fā)毛,這是老家人的生活習慣,長年養(yǎng)成的,我們那兒的人打從娘胎里出來就聞紫蘇、吃紫蘇,房前屋后到處都是紫蘇,紫蘇是菜也是藥,當?shù)厝诵欧钭咸K有神奇的功效,解毒順氣,寬中解郁,隔三岔五吃吃紫蘇就不會得病。我媽絕對是一番好意。他們都有道理,但她并不領情,撂下碗就走了。
團團說,媽媽,你不吃了嗎?這么大人還剩飯。然后窸窸窣窣一陣響后,團團又說,媽媽,浪費糧食要遭雷打的。
這又是婆婆在背后教團團說的。什么浪費糧食要遭雷打,這是婆婆見不慣她的行為,假孫子之口來教訓她的。她從里屋走了出來,將剩飯撥進了丈夫的碗里。說,吃!吃了就不遭天譴了。丈夫什么話也沒說。筷子在碗中頓了頓,便朝嘴里扒拉。
婆婆卻替兒子嫌棄起來,說,咦呀,鍋里還有,撿別人剩下的……
梅琳胸中忽然躥出一盆火,她奪過丈夫的碗,轉身將飯菜倒進垃圾桶里。這口惡氣她已經(jīng)忍了好長一段時間了,不是靠吃紫蘇就順得了的,今天非要發(fā)泄出來不可。她要把這表里不一、鬼精鬼詐的老太婆的真面目撕破。
什么叫撿別人的?誰是別人?梅琳將碗摔在水池里,質(zhì)問婆婆。梅琳說,你沒做過人家兒媳?你在你婆婆面前,你也是你男人的別人?
婆婆頓時眼淚肆意流淌,卻又講不出任何話來,只一味捶胸頓足,表示自己受到了莫大冤屈,卻辯解不得。
丈夫拍桌而起。團團“哇”地大哭。兒子那張驚慌恐懼的面孔令梅琳的心如刮宮一般疼痛。她奔向兒子,將兒子的頭埋在自己的懷里。她不再說話,只用自己的雙眼盯著對面的母子。她的眼里似飛出千萬把刀子。
婆婆氣沖沖回到自己的屋子,關上門,表明敗下了陣,但內(nèi)心不甘。
丈夫說,你他媽的真行,你真行。這些年我媽給你們母女倆當牛做馬還不夠嗎?你想怎樣?然后摔摔打打一路走到陽臺,重重關上梭拉門,抽起了煙。
梭拉門憤怒地合上時,梅琳的心如玻璃炸裂一樣,臟腑間一地碎片。母親撒手人寰,這個家就像亂世君主駕崩后的王朝,江山社稷開始在風雨中飄搖。
婆婆的房門不一會兒打開了,她走了出來,滿面秋霜,背上背著雙肩包,手里拎著個行李袋。
最壞的結局來了,她要回老家。梅琳一時怒火中燒又驚慌失措。她迅速考量了沒有婆婆這個家庭將要面對的困難。他們夫妻上班,團團無人照看。以前她有母親,天塌了,有人給她撐腰,有勢可仗,泰山崩于前也好崩于后也罷都沒關系,但現(xiàn)在母親不在了,永遠的不在了,婆婆要是一去不復返,以她的力量,就算把丈夫包括進來,也無法讓這個家庭正常運轉。
這個可惡的老太婆!她知道這是這個家庭的七寸,她是拿捏準了才采取行動的。果然陰壞,梅琳心里對她的恨又增加了一分,但審時度勢后,又不得不把氣焰收斂幾分。她戳了戳兒子的胳膊。兒子鬼精鬼精的,奶聲奶氣地問,奶奶,您這是去哪兒?。?/p>
奶奶回頭看了一眼團團,眼里有不舍,但也沒有回答孫子的問話。婆婆刻意回避了梅琳的視線,轉身繼續(xù)朝外走,像為了勝利而去赴難的勇士。
婆婆走到客廳與陽臺的隔斷處,推開梭拉門。兒子轉過身一看,眉頭一縮,轉了回去,猛吸了一口煙,然后一拍欄桿,像綜藝節(jié)目里導師轉身似的轉過來。說,您至于嗎?至于嗎?這又是要唱哪本戲?
婆婆說,我在這里橫豎討人嫌,自己長了腳,還等著讓人來攆嗎?我活了六十多,連這個眼力見兒都沒有,不白活了。
兒子說,好好好,您狠,我的娘,您狠,你們都狠,您今天非要走,我也不留,但話講清楚,您這一走就不要再來了。您這撂挑子,能治住誰?害的還不是您兒子、孫子。丈夫走到客廳,將梭拉門合上。徑直去把客廳大門打開,說,您走,我送您,來來來。說著便打開鞋柜準備換鞋。
婆婆被兒子激將了一頓,腳步遲疑了,擱在地上的行李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抹眼淚。梅琳看出婆婆的內(nèi)心有了松動,現(xiàn)在只差一個臺階。梅琳對團團使了一個眼色。團團趕緊跑過去,揪住行李包上的兩根袋子就朝里拖,行李有點重,團團拖不動,但他使出全身力氣,小臉漲得通紅,齜牙咧嘴的憨樣逗得各人面上都帶出一絲喜色。
奶奶,不走了好不好?你看我用這么大的力來留你。
婆婆把團團手里拽著的行李袋扯下,將他摟在懷里,說,奶奶不走了,我的乖孫留我,奶奶哪里舍得走哦。你呀,你是爺爺奶奶的命根子。爺爺在老家給乖孫種不打農(nóng)藥的菜吃,給乖孫養(yǎng)不吃飼料的雞鴨魚豬吃,把我乖孫養(yǎng)得胖墩墩的。
婆婆留住了,梅琳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粗牌诺男欣钸€在客廳中間,孤零零的,梅琳走過去將那只行李提回到了婆婆的房間。她知道這一舉動,丈夫和婆婆都會在身后看著,她猜測婆婆的內(nèi)心定會升騰起小小的得意。她從來沒有在婆婆面前服過軟,她父母把她像明珠一樣捧在掌心里呵護,在家她從不知道看人臉色,無論什么她都是直中取,不懂曲中求。如今她一下就知道了識時務,挺好的,忍受這么點不爽,就能茍延家中太平景象,主要是能讓兒子處于一種安全有序、親情陪伴的健康環(huán)境中,這就值了。她為自己有了能承受委屈的肚量感到欣慰,能容能忍是一種智慧,她悟道。
夜里,丈夫在客廳一角的工作臺上加班看公司報表,兼顧瀏覽一下國際新聞,也不排除會看看各國愛情動作片。梅琳知道丈夫的一個大移動硬盤里除了少量工作資料,大部分都是生猛內(nèi)容的種子鏈接。她和丈夫戀愛時在這方面有著孜孜不倦的追求態(tài)度。他們的感情建立在一個又一個高潮和放肆的叫喊中,身心疲倦、水乳交融,卻又心滿意足。他們從戀愛到結婚,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那時他們彼此深信,他們的愛情有核能的力量,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在她大學畢業(yè)工作一年后,他用電動車馱她去地鐵站,那時街道口二號線剛剛開通,她準備過閘機時,他不知從哪兒弄了一大束玫瑰花,在她面前單膝下跪。過往乘客笑嘻嘻地圍過來看熱鬧。看一個穿著化纖西裝,扮紳士的窮小子求婚,過往行人抱著黃鶴樓上看翻船的勁頭起哄,喊著“在一起,在一起”。他像喝酒喝上了頭似的,處在一種高熱混沌的狀態(tài)中,被氣氛挑逗一聲一聲喊著,梅琳我愛你,梅琳嫁給我!
梅琳一時尷尬,她從旁人的表情中捕捉到有一半人是看笑話的,覺得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時打動梅琳的是丈夫那雙如火焰般燃燒的眼睛,那雙眼睛只要在他看到她時就會放出絢爛的光芒,真誠、熱切,如熊熊火炬。她被他的氣勢所鼓舞,產(chǎn)生一種特別的能量,覺得跟著他,未來就會鮮花怒放,霞光萬丈。這是一種可以令她托付終身的信任保障。她不允許他被嘲笑、被譏諷。她接過那束玫瑰,如在神廟前接過普羅米修斯的圣火,他們的愛之力將如永動機一樣。
愛足以藐視世俗的一切,沒有彩禮、三金、戒指,沒有房子也沒有車子,甚至連婚紗照也沒有,他們一路十指相扣,像對連體人似的一路扭扭捏捏奔到民政局花了九塊錢領了結婚證。他們各自手捧結婚證為對方照相。
她說,捧著證件照相,像個犯罪分子。
他說,所以,我誓要與梅琳同志把婚姻的牢底坐穿。
梅琳哈哈大笑。
在民政局高高的臺階前,丈夫蹲下身子,他要背梅琳下去。梅琳也毫不客氣,跳了上去,趴在他的背上,又羞澀又興奮。丈夫背著她下完臺階,依然不肯放她下來,她的身體不時往下墜,他就不斷往上托。這是她生命中除了父親以外唯一這樣背她的男人。他就這樣背著她,持續(xù)的重量壓得他開始喘息,一路的過往行人也都紛紛側目。一個小女孩眼睛里充滿狐疑,響亮地問大人,這個阿姨怎么了?她的腿是不是斷了?
大人尷尬得趕緊拉著小孩子走掉。
丈夫扭過頭說,小朋友,不能叫阿姨,要叫姐姐,知道嗎?哈哈!
喂,你要死啊。梅琳用手捶他的背。說,你讓我下來,我下來,我自己走。
但丈夫還是不肯,他發(fā)下愿,說要這樣一直背著她走回他的出租房,那是他們今晚的洞房。是梅琳死命掙脫,才從他的背上下來。梅琳說,吹什么牛,喘氣喘得跟條餓狼似的。
他們一路打打鬧鬧,說什么都嘻嘻哈哈的亂笑一通。他們在出租屋對面一個叫綠草地的餐廳吃了一頓飯,一個絲瓜湯,一條紅燒武昌魚,一個農(nóng)家豆腐,為省錢也怕浪費,她沒敢再多點一個菜,這就夠了。她一點都不在意餐廳環(huán)境和菜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吃土也是有滋有味的。他們還要了一小瓶酒,喝得紅光滿面,醺意微微,他們互相攙扶著出了門,跌跌撞撞走向出租房。梅琳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她的婚訊,我結婚啦!
梅琳回憶她跟丈夫的點點滴滴,想著如今兩人生出的罅隙,很是沮喪。他們的姻緣由燦爛開頭,暗淡收尾。這特別讓梅琳受不了。她受不了這種沒有光照的生活,陰郁、潮濕、冰冷。不知道丈夫是不是也一樣傷感,他經(jīng)常夜里一個人喝悶酒,在陽臺上抽煙的時候會長久地發(fā)愣,直到煙頭燒到手指才回過神來,這時她就會猜測,他是不是也陷入他們曾經(jīng)美好時光的回憶,是不是也同樣惋惜?憑她對丈夫的了解,丈夫還是很重感情的,心思也敏感。
夜里孩子和老人都睡下了。她想跟丈夫好好談一下。丈夫白天挽留婆婆的舉動,她還是很感激的,說明丈夫心里有這個家。到底沒有誰在她失去母親這個依仗后,就真的要拆她的臺,給她難堪。
自母親的遺體被裝進尸袋運到荊州殯儀館后,她就迅速從悲傷中站起來了。通知親朋好友、各種寒暄、茶水宴席、墓地碑刻、住宿交通等等經(jīng)濟上的支出,還有現(xiàn)代喪儀與傳統(tǒng)風俗的銜接。梅琳是當家人,一切都需要她來裁決。
她先指望丈夫,但丈夫一向電話多。從母親咽氣到殯儀館這一路,他的電話幾乎沒停過,她一個做銷售的都沒有他的電話多,她想跟他商量個什么事都商量不了。他每次打完電話要么心情煩躁,要么沉默不語。之前她問過,他說他們公司派系斗爭厲害,強龍與地頭蛇相互傾軋,他一個小財務主管就跟個靶子似的,公司的工程要推進,但賬上又沒多少錢,有點錢還得去填上邊的窟窿。他時常處在風口浪尖上如驚弓之鳥。他想獲得她的理解,但她并不理解,一個國企怎么會這么復雜,他的那些神秘兮兮的電話令她牢騷滿腹。錢掙得不多,還忙得沒有日夜。指望婆婆,婆婆言語不通,禮數(shù)不明,頭一天還出來打了一下照面,后來連人影都找不見了。三天的儀程,她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那時她漸漸明白,這世上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靠山。
自母親生病住院,這四個多月來,他們就分房而居了。梅琳白天工作兼顧照看母親,雖然丈夫婆婆也有替換,但主角是她。梅琳的睡眠一向不好,為了讓自己更有精力,她提出丈夫睡客廳沙發(fā)。丈夫很是配合,出了主臥后就再也沒進來過。
她和丈夫冷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她不想這樣,但又低不下身子。她把自己弄得筆挺挺的,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母親入土為安后,她的心理防線徹底垮了。沒有父親母親,就如“荷盡已無擎雨蓋”,她裸露在塵世里。那一刻她看見了自己的恐慌。她像一個溺水的人想揪住一根稻草。這個家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唯一的歸宿。
她三十出頭的人,失去父母都如此倉皇,團團呢?他還這么小,如果家散了,那是天崩地陷的災難。
為團團,為自己,也為這個家,她想化一化她與丈夫之間的冰凍,打破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古怪隔膜。
已經(jīng)深夜十一點半了,客廳沒有任何響動。她在臥室陽臺看客廳陽臺,沒有了光,應該是睡下了。她打開柜門,取出一床薄被子拿了出去。客廳沒拉窗簾,四周高樓的燈火潛入進來,照耀著這個空間。丈夫彎曲著腿臥在沙發(fā)上。茶幾上的手機屏幕還沒有熄滅。梅琳本想親手將被子搭在他身上的,但臨了還是改為扔。
丈夫倒是很有默契,將薄被接住,扯了一角夾在腋下,搭在肚子和膝蓋上,然后翻了個身就沒有任何反應了。梅琳在昏暗的光影中踟躕了一會兒,她想問一句無關咸淡的話,比方在外面睡涼不涼?吵不吵?有沒有蚊子?但她最終也沒有開口。丈夫消極的回應,使她喪失了勇氣。
她還是難舍高傲與自尊,便默默回到了房間。在過道處她頓足聽了一會兒,兒童房和次臥都傳出均勻的呼吸聲。
這個家還是風平浪靜的。
梅琳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安睡,起身披上睡袍,拉開窗簾,看對面幾棟樓里零散的燈光。半夜還沒入睡的人很多,不止她一個。有一個窗口,燈光昏黃,男的在廚房洗碗,女的在客廳手舞足蹈。因為開發(fā)商對樓間距打的折扣,即使隔著真空玻璃窗,她也能聽見那女的發(fā)出的咆哮。她不知道這對男女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到底誰對誰錯,但那個在爭吵中還堅持洗碗抹灶臺的丈夫,莫名贏得了她的好感。她覺得那個男的比女的更珍惜家庭。她為那個女的擔憂,她怕她的不管不顧,毀了這個男人對維護家庭、建設家庭的熱情和信心。
她拉上窗簾,將自己陷入死死的黑暗之中。
這些時日里,父母的去世,讓梅琳生出養(yǎng)育之恩無從報答的愧疚,夫妻的隔膜,又令她有種對未來失去掌控的憂心。大約是思慮過度,她的大腦動不動就會出現(xiàn)短暫空洞,在乘坐電梯、與客戶談判、吃飯、遛娃時,瞬間失憶如閃電襲來,令她有手腳被縛,無處安身之感。
當年她一時沖動領了結婚證后并沒有告知父母。這使她面對現(xiàn)實時,就會為自己的膽大包天而提心吊膽。父母那兒是一道關口,婚姻是大事,她卻先斬后奏,她如同犯了罪一般,在父母面前遮遮掩掩。直到一年后她懷孕,無法再隱瞞下去了,才領著丈夫去見父母。丈夫用他們攢了一年的工資到茅臺專賣店買了兩瓶茅臺,又到玉器店買了一只和田玉手鐲,作為上門之禮。
女兒私配良緣,自許門庭,父母倒也能接受。但父母不能接受的是女婿家是外省的,而且還是外省農(nóng)村的,窮山惡水里出來的所謂的“鳳凰男”。
父親問他,這事你父母知道嗎?
他說,知道,領證那天跟我父母說過。
父親先是呵呵笑,拍了拍他的肩,說,好小子,好小子。轉身父親就掀翻了桌子,厲聲質(zhì)問道,你們家就打算這樣娶我的女兒?你不知事,你爹媽幾十年的壽命是怎么活的?懂不懂點禮數(shù)?
她跟母親一起收拾地上打碎的杯盤碗碟。母親忽然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的臉頓時火辣辣的木疼。猝不及防的,她愣住了。母親的怒氣并未消退,丈夫跳了出來,將她護在身后。
他說,是我娶妻子,不是我父母娶妻子,我看中的人,不需要我爹媽來替我主張。
父親氣得脖頸腫脹。他拿起一根竹制的癢癢撓向梅琳打來。嘴里叫著,你個不要臉的孽障,我拿你當珠當寶,你卻自輕自賤,你怎么這么不要臉!丈夫如旋風般沖來,將梅琳輕輕推向一邊,替她承受了。父親便帶著成全的意思,噼里啪啦只顧打得痛快。丈夫不躲不閃,咬牙一記一記領受。梅琳在一旁干著急,想去拉丈夫一把,又怕給父親火上澆油,進退兩難,直到那根竹撓鏟斷了為止。父親癱坐在沙發(fā)上,喘著粗氣。
爸,當心氣壞身子。丈夫向父親獻殷勤,以表明心里并不記恨。
滾!滾!父親抓起那打斷的殘竹柄砸向他。
爸!梅琳哭著替丈夫求情。她看見丈夫的肩頭已滲出了血跡。父親恨深,下了重手。梅琳哭著說,爸,我已經(jīng)懷孕了。
啊!母親驚叫了一聲。你、你,琳琳啊,你怎么這么不自重?
媽,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不在乎他父母懂不懂禮數(shù)。
爸、媽,我是真心愛著梅琳的,我不會辜負她的,我現(xiàn)在雖然很窮,農(nóng)村出來的,沒有什么根基,但有梅琳在,我就有往死里打拼的動力和勇氣,我們倆有手有腳,有學歷有文化,只要我們同心協(xié)力,努力奮斗,別人有的房子、車子,我們也會有的,只不過比別人來得晚一些而已。
你給我滾!
她本來是要跟丈夫一起離開的,但被丈夫阻攔下了。丈夫深謀遠慮地說,你若是跟我走了,以后這個門就難進了,我倒成了罪人。她略有遲疑,聽從了丈夫的決定。可隨即她就后悔了,她應該立場堅定一點,丈夫去哪兒她就應該跟著,不該妥協(xié)。她痛恨自己骨子里的懦弱和優(yōu)柔。那一晚梅琳恨不得跳樓,以死明志。父親太不近人情了。什么年代了,她不過是自作主張結了個婚,又沒犯法,何故至此。她躺在床上,淚如雨下,又擔心丈夫,人生地不熟的,被趕出家門的他去向如何?但不多會兒,丈夫就給她發(fā)來信息,告知他已在她小區(qū)附近尋了一家酒店住下了。還要她好好休息,照顧好肚子里他的兒子。她被他逗笑了,說,呸,要是女兒呢?他說,要是女兒,再過二十年,我也用癢癢撓鏟別人家的兒子。還說,酒沒給我扔出來,咱有戲。
去!她用信息告訴他,她的父親喜歡吃黃家塘的米粉,她的母親喜歡吃梅臺巷的元豆泡糯米。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提上保溫桶準備去買早點,一開門就聞到了食物的香味。丈夫兩手不空地提著牛肉米粉、包子、元豆泡糯米和米酒沖雞蛋。見父親沒有強硬的拒絕態(tài)度,便觍著臉進了家門。他熱情大方地叫著爸媽,招呼他們吃早餐。梅琳在房里給他做鬼臉,他趕緊把包子揚了揚,招手讓她出來。
過了一夜,梅琳感覺父母的態(tài)度緩和了許多,雖然他們繃著臉,但還是吃完了丈夫買回來的食物。
父親問他,你有什么打算?
他說,我們打算今天回武漢,要上班。
父親白了他一眼,說,現(xiàn)在你妻子有孕了,你準備讓她把孩子生在出租房里?
他連連擺手說,不不不,我們會去醫(yī)院,又不是舊社會,怎么能在屋里生孩子呢。
母親“撲哧”一聲,噴出一口湯汁來。梅琳也跟著笑。她就喜歡丈夫這種傻樣。
父親吃完米粉,給他讓了個座。母親給他們端來茶。父親說,這樣,我拿五十萬元出來給你們在武漢付首付,再拿十萬元貼裝修,十五萬元你們買車,幫你們把家建立起來。他瞠目結舌,說,這這這……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生活,武漢市的房子、車子。他曾經(jīng)跟她算計過,以他們的收入,在房子不漲價的情況下,要在三十年以后才敢想。他自然是喜出望外,眼睛里都放出光來了。
父親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房子貸款你來還,但房子的名字只能寫梅琳一個人,如果這個條件你覺得委屈了,不能答應也行,那孩子生下來就姓梅,房子你可以跟梅琳共同所有。
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梅琳以為事情就此進入了父慈婿孝階段,沒想到父親會這樣拐個急彎。她也才知道,婚姻并不是他們想的那樣簡單,不是九塊九領個件就算數(shù)的。婚姻涉及經(jīng)濟、子嗣、禮儀,是房子、車子、裝修、家具、家電、孩子姓氏,都必須要擺到臺面上講清楚歸屬的。
他沉默了好久說,房子貸款我還,房子歸梅琳所有。
梅琳父親說,這事你只怕自己不能做主,為防以后講口,你最好是現(xiàn)在跟你父母通個電話,我需要你父母的答復。
他遵照梅琳父親的意思,撥通了他家里的電話,他把手機通話的擴音器打開,在一首《好運來》的歌唱到一半時,電話通了,那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他叫了一聲“牙”,他們那個地方把父親叫“牙”。那里的話不好懂,但梅琳與丈夫相處久了,聽多了丈夫跟老家人打電話說的方言,漸漸懂了一些。
丈夫把岳丈的意思傳達給了他的牙,他的牙也是半天沒有作聲,又把意思低聲復述了一遍,似在與一旁的婆婆商量,兩人支支吾吾地劃算,最后他的牙說,結個婚還算這么細的賬,那過日子還有什么意思呢?
梅琳父親在一旁摻言說,如果您家也能拿出七十五萬元,那房子夫妻共同所有,孩子隨父姓,我沒什么好講的。
丈夫也把這意思傳達給了家里。他的牙說,七十五萬元,我連五萬元,就是五千塊,也拿不出。
父親似乎又被激起了怒火,憤憤道,五千塊都拿不出,那豈不是要白娶人家一個女兒?這話是怎么好意思說出口的?干脆我出七十五萬元,招個上門女婿好了。
一聲沉重的嘆息過后,那頭的牙妥協(xié)了,說無錢難做人,隨女方的意思來,只要兩口子好,怎么都行。
事情就這樣定了。他們回武漢前,父親又將講定的意思寫了一個協(xié)議,非要他簽字才可。他很是驚訝,覺得弄成白紙黑字的,太過硬了。她也覺得父親的做法欠妥,但也不忍反對父親。畢竟父母要貼出七十多萬元,他們不過是體制內(nèi)的普通一員,快退休了才安慰性地弄了個正處和副處,每個月的固定工資,能攢下幾個錢呢,這差不多是掏空了他們一輩子的積蓄了。她希望丈夫能立即順從父親的意思,不要做出抵觸的樣子,她捏了捏丈夫的手,但丈夫卻輕輕地撣開了。即便是輕輕的,梅琳還是感覺到了他內(nèi)心的不滿與不服。最后丈夫還是簽了。
在回武漢的車上,丈夫說,那簽的不是協(xié)議,是“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而她只能兩眼望著窗外單調(diào)的江漢平原沉默不語。
孩子總算生在了新房里。父母建議她一步到位,買了個一百五十平的四居室,省得將來置換,折騰人又折騰錢。所以家里在添人進口后,地兒一點也不顯局促。遺憾的是,父親出的首付錢,他連新房和外孫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就去世了。父親是在丈夫上門后的第二個月起病的,肺癌,短短五個月,父親就沒了。這成了梅琳心中不能觸碰的痛。
她跟他之間的隔膜源于簽了那個協(xié)議之后的不甘心,加重于父親去世后她對他生出的怨恨,加上生了孩子,母親和婆婆的到來,家里人口一多,各種矛盾都集中顯露出來,舊怨未解又添新恨,兩人的成見便也如鴻毳之積漸有沉舟之重,但為了表面的和平又都各自壓抑,久了也就疲倦了。
房子貸款每個月是七千多塊,他一個月的工資全搭上了,平日里家里一應開銷只能靠她。她掙得稍微比他少一些,但維持這個家的正常運轉并不太充裕,得靠著母親的接濟,餐桌上才有魚有蝦,衣櫥里才有棉有紗,茶幾上的水果和鮮花才能顯示出時令,日子稍可顧住小資產(chǎn)階級的水平。母親時常覺得自己貼補得太多,無底洞似的,嘴上不免有怨言,她想不通的時候就會丟開手回荊州,可待不了幾天就又會過來,繼續(xù)奉獻,她知道不這樣,苦的是自己的女兒。在荊州與武漢兩地奔波中,和心理上左沖右突間,母親動不動嘆長氣,責怪女兒。
母親說,你爸爸當年起病就是這樣嘆長氣。他總是憂心你的未來和前途。覺得你過于沖動和草率,婚姻非兒戲,有情不能飲水飽。一方經(jīng)濟實力太薄弱,沒一點家底子,另一方就會被消耗,長久的,跟填不平的坑似的,經(jīng)濟虧空了,縱使鐵打的感情也會作泥漿之崩。母親還說,我們養(yǎng)你這么大,一直想象著你出嫁穿著婚服的樣子,你爸牽著你的手在眾親友的注視中,將你鄭重交到女婿手里,我們視你為珍寶啊,一場隆重的儀式是必須的,可是哪知道你是這樣委身于人的,你爸爸他怎么不慪啊。他是慪死的。
她很不喜歡跟母親談這些,談到這些就會令她焦躁,會讓她對父親的死感到深深自責。但她又必須要忍受母親的嘮叨。這是她的母親。這個房子的一磚一瓦也有母親的血汗,他們的日子也是母親贊助的。私心使然,她也處處向著自己的媽。母親的觀點還是影響了她,她也在計較中對丈夫和公婆生出怨懟。不滿的小情緒時不時在言語和態(tài)度中流露。
團團五歲了,她還沒有到丈夫老家去過一次。每到過年或是重大節(jié)日,如果他們要回鄉(xiāng)里,她一般不會阻止他們帶團團,但她自己會回荊州。他們邀請過她和母親多次,但她們都回絕了,以后他們也就不再邀請。兒子從老家回來后拿著他爸爸的手機,翻著圖庫的照片,跟她說爺爺在老家種的菠菜、茼蒿,養(yǎng)的雞鴨鵝狗。她雖然頗感興趣,但面上淡淡的,看到油垢滿壁的廚房和污色破衣的農(nóng)人,她還會做出厭惡的表情。丈夫和婆婆在邊上觀看,聲不作氣不出。婆婆在她們面前總有一種做什么都入不了眼的挫敗感。
婆婆面相粗糙,身材矮胖,穿著劣質(zhì),皮松肉垮,說話難懂,干活笨拙。她只上過兩年學,識字量少,家里一切智能電器都不會使用。梅琳和母親反復演示她才略為記住一點點。手機只會功能單一的老人機,出門買菜購物永遠只能用現(xiàn)金,獨自不能坐公交地鐵和打車,偶爾一家人出門去商場游玩,她連自動扶梯也不會乘坐,那不斷傳送的階梯使她害怕,確實有一次她沒有踩準,晃了好半天,幸虧被他們扶住。都市快速發(fā)展的自動化、智能化令她膽怯外,消費更是讓她恐懼。吃頓飯要花幾百塊,買件衣要花一千塊,做個指甲剪個頭發(fā)也是一兩百,就是路邊地攤上的一雙袖套也要十幾元,每一筆都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圍。每一次出門見的世面對她都如一顆炸彈,瞬間就能摧毀她幾十年封閉在山里積攢的那點見識。
她來到了城市,但又明顯感覺到與城市遙遠的距離,這使她對這里的繁華既嘆服又厭惡,融入不了她便選擇抗拒。再有一家子出門的活動,她就擺手,告饒似的說,不去不去。她拒絕出門,連菜場都懶得去,就一天到晚在家里做些瑣碎事,拖地擦窗抹家具,擇菜淘米洗盤子。即便是這些日常的家務事,她做得也不如她母女的意。她炒菜習慣把菜臨時從袋子里掏出來洗了就切,她們要求她用蘇打水或是鹽水把蔬菜先浸泡一刻鐘,然后用水反復沖洗,去除農(nóng)殘。但她不相信這些菜會不干凈,會有農(nóng)藥,她說,這菜水靈靈的,比家里菜園子里的菜看著還新鮮。老家的菜都是地里拔了,隨便洗洗丟鍋里,不會吃壞肚子的。洗衣服時,她們要求她把大人和小孩的衣服分開洗,把內(nèi)衣內(nèi)褲襪子跟衣服分開洗,把深色衣服和淺色衣服分開洗,把絲、麻、棉、毛不同面料的衣服分開洗,她勉強能接受把小孩的衣服分開,后面的一大套她覺得太煩瑣。她不能理解,然后就以自己的理解來猜度她們,她覺得這是她們母女故意的,這不是做家務,這是整人的手段。
她悄悄訴苦給兒子聽,兒子告訴她,農(nóng)殘是有的,城里的蔬菜確實需要反復浸泡沖洗,絲毛料的衣服確實不能放洗衣機,得送到干洗店,如果不送干洗店也不能丟洗衣機,得手洗,還不能用洗衣粉,得用專門的洗滌劑,不能搓,不能擰。她看著兒子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她覺得兒子變了,忘本了,靠不住了。兒子也就閉上了嘴,他知道跟自己媽講這些不能叫科普,叫叛變,而且在他看來,這里面也多少包含了母女倆對他媽的嫌棄和刁難,又在這種嫌棄和刁難中享受著某種不可明說的優(yōu)越和高人一等。他又想起了那“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他的情感深處是傾向自己媽這邊的。
婆婆沒有多少用處,梅琳覺得干脆不要她在這里,但母親不許,母親一向氣量不大,父親去世后,心胸更是越來越窄。她怨女兒不明事理,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給弄成這樣,她更恨親家,這樣的家庭怎配娶她的女兒,貧窮不是理由,男方家長根本連做人的道理都還不知道,娶了便宜的媳婦,得了這么大的家產(chǎn),她竟然沒說一句感恩的話,她怎能與她和平共處,她勢必是要事事壓過她一頭的。沒有用處,也要在這里待著,受著她在態(tài)度、經(jīng)濟、情緒、知識上的全方位碾壓,她就是要親家看她的臉色,就是要她在她制造的夾縫中待著。即便是這,母親也沒覺得自己是贏家,她在親家的無限退讓和容忍中感到節(jié)節(jié)敗退。
看著兩個頭發(fā)斑白的母親,梅琳心里也是一片黯然,她有時候可憐婆婆,但有時候又憐憫自己的媽媽,操勞一輩子,也沒享什么清福。她有時候也替丈夫感到不值。一個房子就因為出不起首付,就得把自己大半輩子的工資全搭在貸款上,而且還完貸款,房子還跟自己沒有關系。白紙黑字簽了,他已經(jīng)付了快六年的貸款,算起來也是六十多萬元,而且他還要繼續(xù)支付七年。他應該沒有什么私房錢吧。他的煙是她替他買的,最便宜的黃鶴樓,有次晾衣服,她看見他的內(nèi)褲和襪子都有洞。那些貼身穿著的破損,讓她感到了自己的毒辣和涼薄。
有時候她會思索,農(nóng)村人,窮小子娶了富家女就有罪嗎?他們的愛情到底是被什么摧殘的?假使父親當初不掏出這七十多萬元,他們的愛情是不是就不會有損傷?如果以他們的拼搏三年五載哪怕就是十年,能買房買車,美好有保障的生活指日可待,他們又何需父母的幫襯。正是因為不靠父母的拉扯他們一輩子也到不了這一步,所以不得不啃老。父母的投資,雖然令他們的物質(zhì)基礎堅硬了,卻抽走了他們生活的筋骨,使他們軟弱,他們無法去抗爭,小家庭在建立之初就淪為了父母的附屬國,喪失了主權。他們這一家子確實是靠著她父母源源不斷的供給,才立足于城市的。說來慚愧,她有時候教育兒子要自立自強都覺得荒唐又可笑,她自己三十多歲的人了,都還是只寄生蟲,她是有多不要臉才要求兒子獨立的?她常常想,如果房價不那么高,如果城市里有固定而廉價的租住房,生孩子養(yǎng)孩子都不需要老人的幫扶,他們應該會很硬氣,會過得很伸展,像個人。
轉眼就是母親的“五七”忌日,她知道這是亡人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按她那兒的風俗,是要有一個比較大的祭祀儀式。父親的“五七”忌日有母親操持,她記得那天她早早就回了荊州,陪著母親去買了好多香蠟紙燭,先是去公墓祭拜父親?;丶液?,母親將菜場買的雞鴨魚肉和一些菜蔬做好后,端到了父親的遺像前,九個冒著熱氣的碗,三只盛著酒的杯子,三只盛了米飯的碗,三雙筷子搭在碗沿上。母親點了兩支白蠟在遺像前,又上了三炷香,然后在桌底下的一只鐵盆里燒著紙錢,她則在供桌前給父親磕頭跪拜。
“五七”的儀式過后,父親的遺像就被收起來了。那時她已懷身大肚,她在心里默默期盼,父親下一輩能做她的孩子,讓她好好報答這一世的養(yǎng)育之恩。那一晚,她和母親共同緬懷追思父親,時不時就灑上一陣熱淚。
現(xiàn)在輪到母親的五七忌日了,她卻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沒有母親能干,像祭祀父親那樣的大場面她做不來,而且家里也沒有為母親設靈臺,連母親的遺像她都一直還收在布包里,沒有拿出來。她甚至連回荊州去母親墓上祭奠一下也不能,她約好了大客戶做商談。母親生前就是一個講究人,是節(jié)不空過,過什么節(jié)應什么景,她和父親每一年的生日都是母親操辦,反倒是母親自己的生日從來都是潦潦草草,如今母親的“五七”忌日也是冷冷清清。想到這,梅琳感到深深地對不起母親。
晚上拖著疲倦回家,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蠟燭燃燒的味道,她換了鞋進來一看,呆住了。平常吃飯的西餐桌設置成了靈桌,母親的遺像披上了黑紗供在盡頭,兩支白燭的光焰一左一右微微跳躍。遺像前一只小玻璃罐里還插了幾枝鵝黃月季。桌上九個碗,雞鴨魚肉和菜蔬,碗碗都熱氣裊裊,三個碗盛著米飯,三雙筷子搭在碗沿上,三個杯子盛著酒。婆婆和團團蹲在桌旁正一張一張捋著紙錢。
團團看到她,興奮地說,媽媽,這花是我跟奶奶在小區(qū)的花壇里偷的。梅琳眼圈一熱,眼淚頓時溢滿眼眶。婆婆站起來,從一旁的塑料袋里抽出三支香點燃又吹熄,遞給梅琳,說,給你媽媽上香,她正看著呢。梅琳接過香,眼淚一下滾到腮邊,她雙手插在盛滿了生米的碗里。婆婆說,閨女給上香了,親家母我們都好著呢,您女兒女婿好,孫子也好,您跟親家公都做了神明老爺,在天上多多保佑他們事業(yè)順順利利,身體健健康康,一家子都風調(diào)雨順的。
祝禱完,婆婆說,梅琳,給媽媽磕個頭吧。
梅琳跪在桌前給母親磕頭,婆婆在桌下的鐵盆里燒著紙錢。
團團,快去給外婆磕個頭,外婆把你帶大可受了不少罪呢,半夜起來給你換尿不濕、沖奶粉,沒睡過一個整覺。
團團聽話地學著梅琳的樣子給外婆磕頭,團團說,外婆,我今天偷花還被保安叔叔發(fā)現(xiàn)了,他說再看見我偷花,就要告訴我老師去。奶奶說,告你娘的屁。哈哈,告你娘的屁。
婆婆在一旁攔著團團,說,咦,不能在外婆面前講丑話呢。
梅琳含著淚笑了笑,說,沒事的,媽。
哎。婆婆遲疑又熱情地應了一聲。
丈夫這個時候回家了,對于屋里這樣的場景,他表現(xiàn)得很淡定也很寬容,但對燒紙錢表達了不滿,說,這是搞什么名堂,快熄掉,不怕出事,真是膽子粗,著火了,這屋里電啊氣啊,是開玩笑的嗎?
婆婆本能地執(zhí)行兒子的命令,息事寧人,迅速熄滅了盆內(nèi)的火。說,今天是你岳母娘的五七,就燒這一次,我們都看著呢,怎么能讓它燒起來呢。你快給你岳母娘磕個頭。
丈夫也聽了婆婆的話,在桌前磕了三個頭。團團又在一旁說,爸爸,外婆的花是我跟奶奶在小區(qū)偷的,還被保安叔叔發(fā)現(xiàn)了,他說再看見我偷花,就要告訴我老師去。奶奶說,告你娘的屁。哈哈,告你娘的屁。
丈夫也被兒子的笑聲感染得笑了,摸了摸團團的頭,說,對,告他娘的屁。
梅琳對婆婆因兒子的一句話就中斷紙錢的燃燒,略有微微的不舒服,但很快就自我化解了。畢竟安全大于天,道理在丈夫這邊。婆婆今天能做到這份上,她還是很感激的。水酒灑了天地后,儀式也就結束了。梅琳幫著婆婆撤供,一家人洗手準備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丈夫接了一個電話,“喂”了一聲過后,丈夫改用了方言。婆婆警覺起來,放下碗筷認真傾聽。梅琳給團團搛菜,耳朵也在捕捉著丈夫的言語。聽得出應該是有人生病了,大病,很嚴重。雖然她聽不到也聽不懂對方的話,但從偶爾的語音泄露中,能感知到對方的焦急和催促。婆婆更是一副驚慌的樣子。她眼巴巴地看著兒子,急切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房間的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電話總算掛掉了,丈夫朝他媽看了看,又朝她看了看,說,細姑打來的,牙在田地里做事暈倒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送到醫(yī)院,還沒檢查出什么結果,人還沒完全醒過來。
婆婆頓時似天塌了一般,六神無主又不知所措,嘴里不停地“哎呀哎呀”叫著。梅琳走過去壓著她的肩膀,安慰說,媽,別急。爺爺不會有事的。
婆婆回過了神,沒有理會梅琳,直接對兒子說,趕緊收拾行李回啊,還等什么呢?
丈夫愣愣地,他朝梅琳看了一眼,起先帶著點希冀但很快又轉為冷漠。然后他迅速下了決心對他媽說,趕緊收拾行李,把團團的換洗衣服也帶上。
她本能地想要阻止團團,但立刻意識到這一次他們帶團團回老家的意義似不同于以往,大有老人見孫子最后一面的意思。梅琳回到房間替團團收拾行李。生離死別,是人生的大事,親人之間應該是不計前嫌的。她將團團的行李包提了出來放在沙發(fā)上,她一直等待著丈夫或者是婆婆的邀請,但他們沒有。
這么多年他們習慣了這樣回老家的模式,他們不知道她此刻內(nèi)心的轉變。她看著他們背著行李出門,團團還帶著幾分長途旅游的興奮,爽朗地跟媽媽說再見。她的心里如茅針扎過。
但最后她還是出現(xiàn)在了小區(qū)出車口的門前,堵到了自己的車。她對丈夫說,你下來。
丈夫很是冒火,說,你干什么?有病啊。
梅琳說,我來開,你心里有事,開車不安全。車里有我兒子。
一路被高德地圖指引,很快就上了高速。兒子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婆婆臉上愁云密布,對孫子也無心思應付,眼睛望著窗外,一聲一聲嘆氣。丈夫的情緒被弄得很急躁,先還是好言好語安撫了他媽幾句,后來自己沒控制住就粗暴地吼了起來。叫她不要胡思亂想,牙還沒死。他又對團團高嚷,你給我安靜點!你要再說一句話,小心我把你丟出去。
梅琳從后視鏡看到兒子撇了撇嘴,一副欲哭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梅琳長舒了一口氣,說,我原諒你心情不好,所以口無遮攔。
丈夫頓了頓,從車前扯過一張紙遞給團團,說,來,把眼淚擦掉,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不該吼你,你現(xiàn)在可以睡會兒覺。
團團說,你還應該跟奶奶說對不起,你也吼了奶奶。
丈夫說,好,爸爸跟奶奶說對不起,爸爸錯了。那團團現(xiàn)在能原諒爸爸嗎?
團團說,等我心情好一點了再說吧。
這個小不點,賊得很,學會拿捏住人了。梅琳微微笑了笑。從眼角的余光,她看見丈夫也咧了咧嘴。他們家吵了和,和了又吵,但就是吵不散,皆是因為團團,這是他們的血脈,為了這脈香火能冠以他們的姓氏,丈夫連房產(chǎn)署名權也放棄了。在鄉(xiāng)里,誰知道他還了貸款房子有份無份呢,但娶了城里媳婦,生了孩子,孩子跟著他姓,就是莫大榮光和勝利,這是他們的全部尊嚴。
上了高速不多久,道路兩邊的高樓逐漸隱去,山光水色如畫軸徐徐展開,“山山唯落暉,樹樹皆秋色”,過一道山峰便更換一種景致,田畝冬歇、水渠流響、高橋蜿蜒、洋樓疊映,這與她回荊州一馬平川的江漢平原風光截然不同。
天色將晚,暮色開始籠罩大地,近山含翠,遠山如黛,時而有飛鳥三三兩兩盤旋而過,偶有不認識的山花或黃或紫地隨風招搖,艷麗又穩(wěn)重。魚肚一樣青白的天空橫著幾抹烏云,成不了雨的陣候,但渲染了天光即將消失的氣氛,低壓的、倦怠的、傷感的、惆悵的……
車內(nèi)一片安靜,忽然響起一聲鼾聲,她才知道他們都睡了。從后視鏡里她看到婆婆的手捂在團團的肚子上,呵護著怕他著涼。她將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高了一點點。她的心在他們的睡眠中沉靜下來。她覺得今天戰(zhàn)勝自己內(nèi)心那道孤高倔強的坎是明智的,她早應該跟他們一起走這條路,這么美的路。她不知道母親會不會怪罪自己。但她跟她已是陰陽有別,死的要奔死,生的要奔生。雖然她放不下自己的面子,在家里猶豫踟躕了很久,但一旦沖破,也并不覺得有什么。此刻他們在她駕駛的車里酣然入睡,她竟有種莫名的踏實和滿足感。這是她的家人。她將手里的方向盤把得更牢了。
驅(qū)車四個小時,他們趕到了縣里的人民醫(yī)院。公公躺在醫(yī)院走道的病床上,輸液架上掛著三四個輸液袋。公公閉著眼睛,病床旁無人守護。梅琳抬眼一看,一只輸液袋已經(jīng)空了,輸液管也空了,再看公公手腕的落針處,已經(jīng)有了回血現(xiàn)象。
她趕緊提醒丈夫說,藥打完了。丈夫立馬向護士站跑去。
團團喊了聲,爺爺。
爺爺?shù)难劬恿藙?,慢慢睜開,辨認了一下,眼里便涌出淚來。他的嘴角顫抖,手抬了起來,伸向團團。團團趕緊上前握住爺爺?shù)氖帧?/p>
團團說,爺爺,你難受吧。
爺爺說,不難受,爺爺見到乖孫就不難受了。
團團也順著爺爺?shù)姆窖钥谝?,說,爺爺,奶奶在車上擔心你都擔心哭了。
婆婆湊上前去,握住公公的手說,你受罪了。公公沒回應什么,只是收住的淚水再一次溢了出來。
梅琳的心里涌起一陣酸楚。在她的認知里,公婆這樣的農(nóng)村人,情感干癟、木訥、冷漠、枯竭,不懂得表達,此刻她覺得這是偏見和誤解。他們的情腸一樣滾燙,他們?nèi)粘R苍S從不流露,但表達一次,就會特別沉重。
護士來了,對回血現(xiàn)象不以為然,換針時只交代讓家屬去交錢,交八千塊。
病人回血了,你不道歉,要錢倒是積極。丈夫語氣很是不滿。
護士沒理,只強調(diào),如果不交錢,會影響治療。說完就帶著一盤瓶瓶罐罐走了。走了三步又回頭交代,一樓繳費窗口有人值班,刷卡現(xiàn)金掃碼都可以。
丈夫很是氣憤,有種想上前去理論幾句的沖動,但被婆婆拉住了。婆婆說,你牙病著,別鬧得病人心里不舒服。梅琳在一旁也替丈夫難受,小護士大概是從欠費和走廊加床這兩項推測出這家人無論是經(jīng)濟上還是地位上都沒有什么來頭,可以看菜下碟的。
公公朝梅琳看了看,又朝四周看了看,似想尋個什么空讓她坐。梅琳知曉其意,說,我不累。婆婆說,開了半天的車,還不累,其實你也可以就坐這床上,一家人嘛。
梅琳說,我不坐,站著挺好的。
丈夫坐在公公的病床沿子上,耷拉著腦袋,一副被悶棍鏟斷了筋的樣子。梅琳同情丈夫的困窘。她手上倒是還有一筆錢,是安葬母親時親戚朋友送的份子錢,余有六萬元。她掏出手機給丈夫轉了三萬元。丈夫在手機的提示聲后看了下,抬起頭朝她看了一眼,然后交代了一聲,說我下去交錢去了。
丈夫走后,梅琳拿出手機一看,錢領取了,而且手機微信頁面上一直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梅琳的心微微顫了一下,丈夫一定有所觸動,在組織語言向她抒發(fā)情感。這是他們以前感情尚好時,丈夫經(jīng)常做的事,動不動就給她來個長篇大論,情啊愛的,道路曲折但前途光明什么的。丈夫的文字表達能力不錯。梅琳滿懷期待,總算停止輸入了,微信“?!钡囊幌拢聊簧蠀s只有“謝謝”兩字,連個表情也沒有。梅琳心里微弱的光照頓時熄滅。
他們陪著公公住了兩天院,各種檢查報告單也出來了。主治醫(yī)生把夫妻倆單獨叫進了病患交談室。醫(yī)生對公公的診斷結果為腎衰竭中晚期。丈夫沒有說話,手在褲兜里摸出一盒癟癟的煙,給醫(yī)生遞,醫(yī)生搖搖手,說,您自便。他又哆哆嗦嗦摸出打火機點燃煙,尋了把椅子坐下來。
他把身子折下去,匍匐在腿空里,緩緩地吸了兩口煙,手指作梳耙了一圈頭發(fā),然后他抬起頭跟醫(yī)生說,這病麻煩,我希望理智治療,我牙是種田的,沒錢,說來沒臉,我在外面日子也難,行不起孝。
醫(yī)生說,你回去問問你們村里,看合作醫(yī)療能報多少。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醫(yī)療政策還行,你可以申請大病救助。你牙這種情況,透析會有緩解,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要想有質(zhì)量地活著得考慮往大醫(yī)院去做移植。不過合適的腎源也要靠運氣,還有日后的排異。
丈夫說,一個腎要幾十萬呢。
醫(yī)生說,說了,你可以回去問問你們村里合作醫(yī)療的報銷情況,在你的承受能力范圍內(nèi)治療,你牙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不治療也不行,還沒到完全放棄的地步。
他說,就是這種才麻煩。
醫(yī)生露出鄙夷之色,說,你們夫妻倆商量商量,畢竟是你們的牙,治不治是你們的事。然后便走出了交談室。
梅琳經(jīng)歷了兩位親人的病逝,在聽到這個消息后,她表現(xiàn)得較為鎮(zhèn)定。她靜默了一會兒,對丈夫說,我想知道你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
丈夫乜斜著眼看了看她,說,真實想法?我恨不得這病得在我身上。我去死。堅決不花一分錢,絲毫不連累你。
梅琳胸中登時騰起一股火苗。她這次是懷著真心實意來的,是求和的,是化解的,他們各自為政較量了這么多年,弄得心里兵荒馬亂,天干地焦。她沒想到時間成為挖掘機,把他們之間的裂隙掘成了鴻溝,他對她的怨恨這么深。
梅琳說,不連累也連累這么多年了。你盤算你在婚姻里得到了什么的時候,麻煩你也站在我的角度上想想,我梅琳又在這婚姻里得到了什么?房子?車子?票子?一家四五口的吃穿用度不都是從我梅家走的嗎?每年吃了你牙種的一點菜蔬,幾只雞鴨,白吃嗎?三節(jié)兩壽不也給了錢嗎?你每次開車回老家,后備廂里拖的藥、奶、茶、酒、煙、鞋子、衣服是大風刮來的?你看看我的閨密周周,人家也是結婚,老公給她房子、車子、彩禮、生孩子奶粉錢、請保姆請金牌月嫂,公婆出力又出錢,一年兩次國外游,她完全不用操心,我跟她攀比了嗎?
離婚吧!丈夫抽完煙后,把煙頭丟地上用腳狠狠一踩,熄滅后,把煙頭撿起丟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梅琳心中翻滾的情緒、話語突然遭遇到了寒流,僵凍了。她耳畔傳來的這兩個字,像金剛刀劃過玻璃面,“嘭”一聲炸裂。她連再問一遍,確認一下的勇氣也沒有了。
她背轉身,深呼吸了一口氣,穩(wěn)住了身子,沒讓自己步履踉蹌,她的后背一直都挺得很直。她想體面地走出這間屋子。她走過長長的走廊,走到了病區(qū)。公婆定定地看著她,兒子迎了上來,興奮地嚷嚷著,媽媽,媽媽,爺爺說大倉下崽了,三只,大倉天天守著它的崽,連飯都要爺爺端到它面前去。
大倉是爺爺養(yǎng)的一只土狗。兒子說,大倉也是一位好媽媽對不對?
梅琳點點頭,蹲下來說,對的??粗鴥鹤幽菑?zhí)煺鏌o邪的面孔,她心里莫名疼痛,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公婆關切地問,怎么啦?醫(yī)生咋說的?
梅琳沒有回應他們。
丈夫已經(jīng)走到了他們的跟前。他向他的牙如實告知了病情,尿毒癥,治療方法就是定期透析,花錢又遭罪,想要根治就是換腎,那要傾家蕩產(chǎn),即使這樣也不一定就保證百分之百能活。
婆婆嘆了一口氣。公公“嗯”了一聲后閉上了眼睛。梅琳默默擦著眼淚。團團也感知到空氣里散發(fā)的沉重味道,小貓一樣緊緊依偎著媽媽。丈夫的頭扭向一側,走廊的盡頭是扇高高的窗戶,初冬的陽光射進來,在藍色的塑膠地面上形成一個明亮的梯形光柱。走廊里的病患和家屬們都忙忙碌碌,高聲喧嘩,只有他們這一床像是按了暫停鍵。
公公終于又睜開眼睛說話了,他說,出院吧。
梅琳愕然,她看了看公公,說,醫(yī)生說讓回去問問村里,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報銷政策,看可以報多少?您這個還沒到放棄治療的地步。
丈夫說,合作醫(yī)療在鎮(zhèn)上衛(wèi)生院可以報百分之七十,縣里醫(yī)院報百分之六十,市里報百分之五十,您這個得到省醫(yī)院,省醫(yī)院能報銷的比例更少,而且很多藥和治療是醫(yī)保報不了的。
公公說,出院吧。
但是誰也沒有動。所有人都杵在原地。沒有誰愿當這個罪人。
公公說,人啊,生有時辰,死有日期,由命不由人。我活到這個歲數(shù),還不懂這個。為個治不好的病治得家宅不寧,有什么意義呢?搭很多錢在我身上,我兩眼一閉去了,你們活著的人拿什么活呢?我想得開,我不怪你們,我只怪我自己病得上了身。
丈夫忽然情不自禁,沒忍住,鼻子抽了一下,身子蹲了下去,哭了出來。
婆婆安慰著說,不哭,你牙又沒怪你們,自己得了病,怪得著誰呢。莫說我們屋里沒錢,就是有錢,搭在治不好的病上,也不該,人嘛,終究免不了一個死。我們能看到你成個家,又看到了孫子,就算是老天照顧,享福了。
梅琳喉頭如烈酒穿過,辛辣又灼燒。公婆對生死表現(xiàn)出的豁達,非但沒能減輕她在經(jīng)濟上、人道上的壓力,反而讓她感到人世間活著的沉重。她認識到錢的力量了,她深刻理解了當初父母為何如此憤怒地反對她的婚姻,山村的“鳳凰男”,意味著貧窮,經(jīng)濟是婚姻的基礎,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她現(xiàn)在覺得人的一切關系都可以從錢上去解讀。如果有錢,錢多到不用靠算計來過日子,他們也能有“人生貴相知,何必金與錢”的慷慨瀟灑,任何噩耗傳來都能巋然不動,他們可以輕松大方面對主治醫(yī)生的約談,可以優(yōu)雅又霸氣地選擇最佳治療方案,可以不用背負道德有虧的自責,可以痛斥醫(yī)療科技的落后,不能完全兜底人類的痛苦。但此刻,他們害怕醫(yī)療水平的發(fā)達,令他們因選擇不了而慚愧。
最終還是梅琳充當了罪人,給公公辦理了出院手續(xù)。沒有統(tǒng)一好治療意見,在醫(yī)院里僵持沒有任何意義,不如先回來,在家里好好商量。
依然是梅琳開車,一路上電話不斷,掛了一個又來一個,講得口干舌燥??蛻粢恢痹趯σ豢钶o助治療喉癌的藥品詢價??蛻粝铀龍髢r太高了,她說不高,是合理的??蛻粽f,同系藥品,政府指導定價比你們這個要低很多。梅琳踩了一下剎車,把車停到路邊后,操起電話就罵了起來,去你媽的,藥品是有商品屬性的,得聽市場的,你把它壓得一點利潤都沒有,你讓藥廠和所有從業(yè)人員都淪為義工嗎?你知道倒了多少家制藥廠嗎?沒人生產(chǎn)啦,病人想續(xù)命也續(xù)不上啦,剝奪他們生存權利的就是你們這幫不懂規(guī)矩的王八蛋!維護合理利潤,不讓藥廠倒閉,既讓藥廠人活也讓病人活,這才是最大的仁慈。
她把手機按在固定支架上,又重新系上安全帶,發(fā)動引擎。
團團說,媽媽,你發(fā)脾氣的樣子不好看。
梅琳吐了一口氣,說,對不起,媽媽以后盡量管理好情緒。
團團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嗯,沒關系啦,我在書上看到宇宙除了有黑洞,還有白洞呢,被黑洞吞噬掉的天體,就從白洞里釋放出來,我們?nèi)梭w有嘴巴也有肛門,被嘴巴吞噬掉的食物就從肛門里排泄出來。媽媽,你平時的樣子就是黑洞,你發(fā)脾氣的樣子就是白洞,黑洞是吸收,白洞是釋放,我有時候也會發(fā)脾氣,我不想那么認真地管理我的壞情緒,壞情緒本來就應該釋放掉啊。
梅琳一下子像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她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向后使勁揉了揉團團的腦袋。她回頭看了一眼兒子,這一眼的兒子像極了丈夫,像極了當年那個跪在地鐵街道口站向她求婚的男人,那黑眼睛里閃爍出的光芒都如同當年。她的心被蜇了一下。她想若干年后,兒子眼里的光芒因為戀個愛結個婚就暗淡了、消失了,她會絕望、會瘋狂、會窒息。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在婚姻中絞殺了丈夫?qū)ι畹你裤脚c熱情,他冷酷的理智,遲鈍的麻木,都是因為上了她的家門后開始的,每個月的房貸如榨汁機榨干了他的口袋,也吸干了他的骨髓。
現(xiàn)在她還沒有具體地鄭重地回應丈夫的離婚請求。其實在他說“離婚”兩字之前,她已想象過多次。財產(chǎn)上她是有保障的,房子、車子,還有父母在荊州的房產(chǎn),以及母親死后的公積金和撫恤金她都還沒有去處理,這些完全可以保障她和團團生活的物質(zhì)基礎。從外在來看離婚并不影響她的生活質(zhì)量,可是她并不希望他們走到這一步。勞燕分飛,風消云散都是不好的人生結局。在她感知到他們婚姻的危機后,她一直都在提心吊膽,怕他說出這兩個字,但他還是說出來了,不存在猝不及防,她一直都有準備的,只是一直都沒有準備好。
車子進村道了,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顛簸。一片片青黃相間的稻田,一幢幢大同小異的兩層樓房,果然如丈夫所說,這里房前屋后、田邊塘邊到處都種著紫蘇,一叢叢、一蓬蓬,經(jīng)過霜凍的紫蘇葉老枝枯,子穗低垂。村婦與農(nóng)夫閑散坐在道旁,都瞇縫著眼看著駛進來的小車,猜測來者何人。
公婆與丈夫搖下車窗,跟村人打招呼。丈夫敬煙。村人看到梅琳,一個個兒像看稀奇看古怪似的,眼珠子直愣愣的。他們的方言在這種環(huán)境下,她是一句都聽不懂了,只能聽些情緒和氣氛。
按照丈夫的指引,她拐了幾道彎,在一個單門獨戶還是泥巴院墻的院門前停下車。一個瘦弱的、黝黑的老婦人滿臉笑意地站在屋檐下,朝車子這里迎了過來。
丈夫趕緊叫了一聲,細姑,又叫團團喊姑奶奶。
梅琳也跟著叫了一聲細姑。
房子也是樓房,但跟村里貼了瓷磚的和新建起來的別墅相比,就灰頭土臉了,配合著院里堆放的霉木材、碎石頭、幾把破掃帚、鐵絲繩上掛的銹衣架和破衣舊褲,寒酸之氣跟發(fā)酵一般濃重。細姑與婆婆張羅著打開正堂屋的大門,領她進去,堂屋兩邊的墻壁堆放著種子肥料等雜物,正墻上懸掛著“天地國親師”大匾,底下八仙桌供著兩個木質(zhì)牌位,蠟是燃著的。婆婆在點香,嘴里念念有詞,列祖列宗在上,這是兒婦梅琳,湖北荊州人氏,結婚六年,香火有續(xù),今日歸宗認祖,望乞列祖列宗保佑他們家宅長興,身康體健,孫子團團百病不沾,讀書聰明。婆婆又指導她,給祖宗磕頭作揖。梅琳聽話地跪了下去。此時場院里響起了一陣鞭炮聲,噼里啪啦。團團興奮又膽小地尖叫??諝饫餄M是硫黃和香蠟紙燭的味道,這一拜一叩首,讓她深深感受到了鄉(xiāng)村里婚姻的重量和神圣,一戶人家娶個媳婦,不僅要告知活著的人,連死去的人也要告知。
那天公公的病倒擱在了一旁。細姑、婆婆并幾個村人殺雞宰魚擺弄起了宴席,中午開了六桌席面,村人圍桌而坐,主旨是為她認祖歸宗。她一一承受客人的恭賀,她的臉上雖然表現(xiàn)出姹紫嫣紅,內(nèi)心卻斷壁殘垣,她的丈夫已經(jīng)提出了離婚。她想笑,卻笑不出,這太荒誕了。
直到賓客散去,婆婆才從閣樓上搬出一張竹躺椅,灰塵厚重,篾片松垮,洗了擦了,鋪上黑咕隆咚幾件破棉襖,讓公公躺了上去。真神奇,好端端的公公一躺上去,頓時便呈現(xiàn)出一種病氣。眼窩深陷、顴骨高突,面色無華。
那是梅琳第一次與貧窮迎面相撞,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呈現(xiàn)出落后于時代的陳舊氣息,放電視的條桌漆掉得跟得了白癜風一樣,上面擺放的牙膏、花露水、藥瓶、纏上膠布的鏡子、各種膏藥紙盒子如電腦里中了病毒的文件,亂。廚房更是不堪,磚頭水泥壘的簡易灶臺,一個單孔煤氣爐對著窗戶,沒有抽油煙機和排風扇,窗欞上積攢的油漬光亮得能晃出人影,塑料袋到處塞縫,沒有吊頂,椽子檁條上吊的蛛網(wǎng)似簾幕,一重又一重。
唯一可供安慰的是有個獨立的衛(wèi)生間,安裝了蹲便器,還有個電熱水器,可以解決洗澡如廁的問題。
夜里婆婆帶著團團睡,公公的躺椅也挪到了房內(nèi)。
丈夫看了下手機打了一個哈欠就上樓了,沒叫她,但她趕緊跟了上去。她曾聽丈夫講過的,他的房間在樓上,床還是老式的架子床,床前有踏板,掛有蚊帳,以前讀書時丈夫就在踏板前支條板凳當桌子,刻苦攻讀。那時山區(qū)里電供應得不充足,停電時,就點燈點蠟,時常有飛蛾來撞火焰,得一手寫字一手護光。戀愛的時候丈夫總喜歡跟她講這些往事,講著講著就熱淚漣漣,而她那時也感念丈夫雖出身田畝卻有鴻鵠之志。
丈夫上了床連衣服也沒脫,就躺下了。只有這一張床,梅琳沒得選,又不知道燈的開關在哪兒。所幸月光皎潔,透過窗戶照進來,柔和又清晰。她跨過丈夫的身體睡在了里側。這是近半年來,她第一次與丈夫的身體挨得這么近。她的心緒如江浪拍岸,動蕩得無法入睡。床一動就嘎吱作響,如一首歌謠。鄉(xiāng)村的夜晚像是鉆進了時光的小腹中,神秘而深邃。她第一次體驗到幼時讀過的詩句意境,“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眰械氖撬贌o故鄉(xiāng)可思,她的故鄉(xiāng)只有兩座墓碑了。屏息而聽,遠處有人嚷、車行、犬吠、雞啼、鳥鳴,就連這室內(nèi)也有“吱吱呀呀”的蟲喧。奇怪,這些異常的響動她竟一點都不害怕,倒有一種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詩意。
耳畔久久沒起鼾聲,丈夫并沒有入睡。她大膽地將腿壓在他的腿上,他沒有什么反應,她便得寸進尺地將胳膊也搭了過去。她在他的耳邊說,我不會離婚的。我今天拜了你家的祖宗。
她決意要原諒他也原諒自己,這些年他們過得都不順心,當初在出租屋里他們一次次傾盡身體的汁液,上下求索,在水乳交融中似玉樓坍塌倒臥下去,那樣情酣意飽的好時光在住進高樓后就再也沒有過了。生下團團后,她深陷在喪父的悲痛和照顧弱小的神經(jīng)緊繃中,還有經(jīng)濟支出大于收入的壓力,她身心俱疲,也覺得一個還了房貸就荷包空空的男人就是個銀樣镴槍頭,對他充滿了厭棄和鄙視。
皎潔的月光陰陽之氣飽滿,透過窗戶照在床上,月光似有一種挑唆她的神秘能量,促使她浪蕩起來。她拋棄了羞赧、自尊,不知哪里來的風騷,她挑逗他、摩挲他,她知道他的心里還有氣,她得替他理順,她握著他的手,指引著摸索她產(chǎn)后一直未瘦下來的豐腴而飽滿的身體。他的手一點點滾燙起來,他猛地摁住她的頭,推向他的襠部。
丈夫終于翻身了,床劇烈地響動起來,松動老化的榫與卯承受著他們的顛簸。室內(nèi)的昆蟲受到驚擾暫時停止了鳴叫。她壓住敏感的多疑,順承著他,也想一點點找回曾經(jīng)淋漓盡致的狀態(tài)。她喘息、呻吟、叫喚。
屈辱中夾帶興奮、污穢中裹挾快感,還兼有一種犧牲自己茍全忠誠的神圣感,各種復雜情緒一齊涌了上來。寂靜中昆蟲重新叫響,冷卻的腥味、暗淡下來的月光,以及風里偶爾傳來一兩聲唱喪的歌子,令她覺得刺激又骯臟,墮落又滿足。
她下床找鞋,要下樓去洗臉。在樓梯口她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紫蘇!她把手機的手電筒打開,一步一步下來,味道也越來越清晰濃重,這不是紫蘇自然生長散發(fā)出的,是植物纖維被破壞搗爛后爆發(fā)出來的,那氣味強烈又濃重,嗆鼻。讓人毛焦火燥的紫蘇!
堂屋的門大開著,她被好奇牽引著走了過去,在院子的圍墻根下,戴著鴨舌帽的公公駝著身子正在采摘紫蘇,摘了一把后,略為揉搓幾下就放進嘴里咀嚼,然后吞下,吞咽得很艱難,公公的脖子不斷前傾后仰,一只手捶著胸口,渾濁的汁液順著嘴角滴滴答答,地上一片濕漉,空氣中彌漫著沖人的辛辣的難聞的味道。紫蘇在月光中呈現(xiàn)一種混沌的灰暗,公公也是一團灰暗,一切都是灰暗的,她像看一出皮影戲。
紫蘇奇怪特異的氣味和臉上的腥臭味攪和在了一起,一陣惡心從臟腑間涌出。她沖進衛(wèi)生間,取下蓮蓬頭,對著臉一邊沖洗一邊嘔吐。這氣味像西方大片里不明蟲體鉆進皮膚,然后在腠理、血管迅速分裂繁殖,直到孵化出異形,這詭異的、驚悚的、絕望的味道。
她洗完后上樓,丈夫已經(jīng)響起了鼾聲。但她還是搖醒了他,她要告訴他這個荒誕的邪門的變態(tài)景象。
丈夫怔怔地看著她,帶著睡眠被打擾的不滿。
你的牙在吃紫蘇,就在院子里,就這樣摘了吃,大把大把地吃,吃生的。
他說少見多怪。他的牙是在自救,下午有個做過赤腳醫(yī)生的鄰居說,生吃紫蘇葉可以治療尿毒癥。牙就聽在了心里,透析換血換不起,大地無私,長的紫蘇隨便吃。
她覺得匪夷所思,后脊背一陣陣發(fā)涼。她說,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土方子會害死人的。
他不耐煩了,說,你不要操那么多心,你還是一如既往關心好你自己得了。
她把他的嘲諷和曲解放在一邊,她希望他能理智地看待并重視這件事。她說,太恐怖了,太恐怖了,這簡直是在作死,是愚昧、迷信,你要好好跟你的牙說,不能為了活著,就不擇手段。
他霍然而起,像是利器扎到了他的命門。他跳下床,與她正面相對。她本能地向后躲閃了一下,他突如其來的憤怒令她又怯又懼又驚又惱。這些年的積怨和這近半年來的冷戰(zhàn),令她對眼前這個男人有強烈的陌生感。每一次的沖突、交鋒,都讓她覺得曾經(jīng)的快樂美好、情話誓言,恍如一場夢。
他說,什么叫為了活著,不擇手段?我沒記錯的話,這句話應該是你死去的爹媽說的,這是他們對農(nóng)村人一貫的偏見,你繼承得很好,連語氣和神情都沒走樣。我跟你講個故事,你爸媽當初是知識青年下鄉(xiāng),也在農(nóng)村里待過,你媽當年為了爭奪返城指標,半夜里去敲村支書的門,干什么去了,不用我跟你細說吧。你說這叫不叫為了活著?哦,還不叫為活著,只是為活得稍微好一點,不擇手段?
梅琳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的怒火瞬間成燎原之勢。母親的尸骨未寒,女婿就這樣來辱其清白?;熨~!她咬著牙說,你這是污蔑、詆毀,你往一個死去的不能辯駁的人身上潑臟水,我們還沒離婚,這人還算是你的岳母,這樣的話你是怎么講得出口的?我爸媽當初果然火眼金睛,你就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我當初真是瞎了眼。
他的胳膊不耐煩地一揮,說,夠了。什么叫我污蔑、詆毀,我不過是聽來這一耳朵,向你遞個話而已,順便跟你分辨分辨什么叫不擇手段。
梅琳一陣戰(zhàn)栗,身體止不住地發(fā)抖,她覺得身體里所有血液都沖到了她的頭部,臉和脖子都火一樣灼燒。她厲聲問道,你是哪里聽的這一耳朵?
丈夫從妻子的怒問和身體的反應,知道了話的嚴重性,語氣和架勢開始柔軟和退讓。他說,你媽的葬禮上,你親戚說的,不是你姑就是你嬸,我也很吃驚他們竟然在死者的葬禮上嚼舌根,還是親戚。這事,我們農(nóng)村人是干不出來的。
梅琳沉默了。她不再說話,熊熊氣勢一泄而空,果然是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這就是自己的親戚,城市里的親情如一堆破爛,可以丟棄了。梅琳心里幾聲冷笑。從未有過的疲乏和虛弱襲擊了她。耳鳴、眩暈,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進了大風車,在極速旋轉中失去了肌肉、骨頭和水分,變成了鴻毛。但她的意識非常清醒。她知道自己快要倒地的那一刻,是丈夫迅速做出反應,一把抱住了她。
她有美尼爾氏綜合征,是生下團團后不久診斷出的。只發(fā)作過兩次,無藥可醫(yī),好在眩暈的時間不長,眩暈停止后身體也沒有什么不適,加上這幾年沒再發(fā)作,家人也就沒太在意。但這一次的眩暈持續(xù)了一個小時。朦朧中,她知道丈夫給她沖了滾滾的紅糖水,擰了熱熱的毛巾蓋在她的額頭上,給她的太陽穴涂了清涼油,幫她按摩頭部,跑上跑下折騰了許久,直到后半夜她才沉沉睡去。
她是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的,摸出手機一看,上午十點了。她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沒有聽出什么意思來,在一問一答的間歇里,有個女聲說話稍微比土方言好懂。她說,師傅啊,每次叫你做事情就是喊窮,叫你把門前收拾一下,這也丟不得那也丟不得,這個要當柴燒,那個要釘籬笆,我下鄉(xiāng)這么長時間了,我給你看了一下,你這不叫窮,叫懶。上個星期,村里就跟你發(fā)了通知,叫你去領五十只雞苗,不要錢,給你們養(yǎng)大了賣,錢裝自己口袋里,你怎么一直不去領呢?
婆婆說,我老頭病了,怎么去領呢?他又不是故意糟踐你們的好意。
團團奶聲奶氣地問,阿姨,什么叫雞苗?
阿姨沒有回答。
婆婆說,雞苗就是小雞崽。
團團說,哼,不對。大倉媽媽生的寶寶是小狗崽,雞媽媽生的就是小雞崽,只有植物生的寶寶才是苗,樹苗、禾苗。又說,阿姨,我爺爺奶奶可一點都不懶,他們可勤快了。我給你背兩首詩聽聽,我爸爸教我的,《憫農(nóng)》,唐,李紳,“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爸爸說,農(nóng)民伯伯種田可辛苦了,種的糧食不僅要供人吃還要供給許多小動物吃呢。小狗崽要吃,小雞崽也要吃。
院子里一片靜默。
梅琳在床上聽得忽然眼眶濕潤,流下兩行長淚。她都不知道丈夫竟會教兒子這首詩。她從床上爬起來,披了一件薄衫,走出房間,立在陽臺上觀看。一個陌生女子站在一截破木頭上,她的旁邊有個凳子,上面還擱著一碗當?shù)靥赜械募t姜茶水。公公躺在躺椅上,婆婆手里端著一只豁了口的大碗——碗里盛著帶湯的米飯——向偏屋走去,應是端給大倉的。丈夫坐在一塊破石頭上,像個思考者似的抽煙。團團拿著根棍子到處敲。
院里還有一只涂了紅色油漆的木馬,一看就出于鄉(xiāng)村木匠之手,料用得厚,工又老又實。馬的頭部豎了一個棕色漆的圓木球,球體還有一個大大的橢圓形木環(huán)圍著,一看就是順著團團的心意打造的一顆木星。兒子敲打一陣后又騎在木馬上,搖了起來,頂部的木星一撥動還能旋轉。這只笨重厚實的木馬令梅琳有點感動。
團團騎著木馬,仰頭發(fā)現(xiàn)了她,興奮地喊到,媽媽,媽媽。爸爸說你頭暈,你好了嗎?
梅琳笑著點點頭,并向兒子做了個鬼臉。
她下樓來,走到院子里。她看見院墻根下那一片紫蘇禿了,知道昨晚看見的并不是幻覺。她的心莫名顫動了一下。
站在木頭上的女人看了看梅琳,露出受驚的神色。梅琳猜想大概是自己白得發(fā)光的皮膚、生動自然的韓式文眉、卷翹濃密的嫁接假睫毛、貼花鑲鉆的指甲和流行穿搭與寒屋極度不相稱吧。梅琳對她笑了笑。
那位女子打量她之后,發(fā)出感嘆,這真是穿綢緞吃粗糠。
梅琳聽得一愣一愣。
婆婆趕忙從偏屋走了出來,把梅琳拉開了,端起凳子上的姜茶遞給女人,息事寧人地說,算了吧,我等會兒就去把雞苗領了。說到底這也是政府的一片好心,五十只雞苗去買也要一兩百塊呢。
女人喝了一口茶,說,婆婆,不管怎么說,這院子還是要麻煩收拾一下,干凈整潔還是要講的。
是呢是呢。婆婆附和。
公公躺在躺椅上,說,油盡燈枯,黃土埋到鼻子下面了,這輩子不指望當富人了,死了,你們多燒點紙錢,讓我當個有錢鬼。
丈夫吐了一口煙說,別說這種喪氣話,什么油盡燈枯,油盡了就加油。
女人走后,梅琳像是失去了遮擋,不知道怎么面對這一院的人。她與他們似乎在一夜間隔了條銀河。她看到躺椅上的公公,滿腦子都是他月色下像鷺鷥般吞咽紫蘇的樣子,看見丈夫就會想到母親深埋人間的秘密。一個吞咽窮困,一個吞咽恥辱,不過都是為了求生。她悟出每個人活著似乎都得吞下點惡心的東西。她很頹喪,步履如失重。
剛好公司打來電話,她敷衍了幾句后,便決定返程。出來快一個禮拜了,也該回去了。這里的一切太過沉重,每一件都需要她拿出勇氣才能面對。
看到丈夫走出院子,移到塘邊一棵半紅半綠的楓樹下打電話。丈夫拿著手機說,我他媽的這么多年當牛做馬,都還滿不了你的意,狗急了還跳墻,別欺人太甚,這筆款項是??顚S?,馬上年底,工程上的農(nóng)民工要揣熱錢回家過年,想在這筆款上打主意,除非把我開了。掛了電話后丈夫又習慣地點起了煙。
她走了過去,交代了返漢的想法,并詢問他是一同走還是繼續(xù)留下。丈夫還沉浸在上一個電話所帶來的憤怒情緒中,沒有走的意思。她沒有勉強,問,團團呢?
丈夫說,跟你一起走。
梅琳問,你是打算讓我一個人帶著孩子?我?guī)е乙黄鹋軜I(yè)務?
丈夫說,那你就把孩子放這里。
梅琳說,那孩子不上幼兒園了?
丈夫看了看她,將手里的煙擲地上,站起身,用腳一踩,說,讓你帶走不行,留下也不行,如果我跟你離婚了,那你是要孩子還是不要孩子?
這話像猛不丁伸出來的一只拳頭,梅琳倒退了一步。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說離婚了。雖帶有激將之意,但也能體現(xiàn)出他的真實想法。他的離婚念頭是深思熟慮的。她也不想再多說什么。
她招呼團團上車,連行李也不去收拾。她摁了一下車鑰匙,車子“啾啾”叫了兩聲。團團不想離開這里,任梅琳怎么招呼,也不挪步。梅琳只得過來拽他。團團說,媽媽,我等大倉吃完了飯,睡覺了,還要去看小狗崽呢。
梅琳說,不行,剛生了小狗崽的狗媽媽可兇了,一靠近,就會咬人的。
團團問,為什么?
梅琳說,這是母性,是自然界所有做母親的動物保護自己孩子的一種本能。
團團問,媽媽,你也有這種本能嗎?
梅琳答道,當然,從知道團團在媽媽肚子里的那一刻起,媽媽就自動有了這種本能。
團團問,那自然界的爸爸有沒有保護孩子的本能呢?
梅琳頓了一會兒,說,當然也有,每個爸爸和媽媽都是全心全意愛自己寶寶的。
團團驕傲地咯咯笑。她默默地想,真有一天離婚了,日子再難周轉,她也會帶著團團。帶著團團,這了無意趣的生活才會有生動溫潤。
她沒有跟公婆告別,只牽著團團上了車。公公躺在躺椅上一直觀察著兩人動靜,看見媳婦走了兒子沒有上車,警覺地喊了一聲婆婆。婆婆從里面跑出來,兩個老人一齊奔出院子。梅琳聽到了喊聲,只得停下車。
公婆氣喘吁吁地質(zhì)問兒子,怎么不跟梅琳一起回武漢?
丈夫說她們先走,他還有事。
公公說,你有個什么事,屁事。兩口子一起來的就要一起走,這是我屋里一直以來的規(guī)矩。
婆婆說,你家在武漢,工作也在武漢,你在這屋里能有個什么事?你牙我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有事,有事會給你打電話。琳琳要走,你就跟她一起走。一個走,一個留,像什么話?再說,她一個人怎么帶得了團團?
梅琳在車里聽著,心腸一陣一陣顫動。公婆的心思敏捷,夫妻倆露出的一點點蛛絲馬跡都掛在心懷,一露端倪就披掛出來干涉,生怕他們不和,生怕他們吵散,費心費思捏攏他們??蓱z天下父母心,她忽然生出內(nèi)疚,兩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拖著病軀,只要還能喘上氣,就不免要為兒女操心。
丈夫被公婆說得不耐煩了,拉開車門坐到了后排座。一把捉住兒子,將他擱在自己的雙腿上,然后低下頭,用新出的胡楂兒去扎兒子的臉,惹得兒子像只泥鰍似的在他懷里亂滾,又笑又叫又求饒。
梅琳搖下車窗誠摯地說,爸媽,你們多保重,爸的病,我們會想辦法的。
婆婆說,你們不要想什么辦法,活到這個歲數(shù),我們知足了。只求你們一家和和睦睦、平平安安。
梅琳能明顯感覺到丈夫的變化。連著一個星期,他每天都按時接送團團,早上穿衣洗漱,整理書包;吃完晚飯,就陪著他在小區(qū)瘋玩;玩夠了回家洗澡刷牙,換睡衣,吹頭發(fā),陪兒子完成幼兒園布置的手工作業(yè),讀繪本和睡前故事,兒子睡了,他也睡。從早到晚,關于兒子的事,幾乎不用梅琳操心。好幾次梅琳悄悄推開房門,看見的都是丈夫把團團緊緊摟在懷里睡的。
丈夫?qū)鹤哟蟛煌谕盏恼疹櫫蠲妨蘸苁莿尤荩@周全而深沉的愛有種不太日?;耐昝溃傆X得這里面潛伏著一份不安。洶涌的奔流往往是永久干涸的前兆。
夫妻倆的交流還是一如既往的稀少冷漠。丈夫似有意在回避她。梅琳覺得她的日子像被灰度處理的色調(diào)。她一天比一天心力交瘁、形容枯槁。她不知道這不懷好意的陰云會釀造出什么暴風驟雨。她時常憋悶得慌,心情凌亂。在一次到漢陽醫(yī)院談完業(yè)務后,她折到閨密周周家的樓下。
她帶著周周來到江邊。這是她上次帶兒子看長江夕照的地方,遠離城市的一段蠻荒之地,往前還有幾條路徑,但因少有人走,漸被草木侵占,變得面目模糊。江兩岸雜生野長的枯藤老樹,一半傲霜枝,一半畏寒葉,都在江風中搖擺。衰草連天、亂石嶙峋,入冬的霧霾與野渡的冷清勾連出肅殺之氣。但開發(fā)商并沒有忘記這里,不遠處的一塊地淪為工地,綠網(wǎng)打圍,已豎起一棟高樓了,孤零零的,還沒封頂,垂下的巨型條幅上打出了“尊貴之地,臨江美宅”的廣告。鉆探機和磕頭機時不時轟隆隆一陣響,攪拌車、渣土車也是往來頻繁,截江取的沙石因運載不力流淌得遍地都是。近處的枯草里偶有新綠綻出,一點兩點,不知人間深淺。這次江邊倒沒什么人。
梅琳對周周說,我要離婚了。
周周不以為然,說,離唄。
梅琳說,可我不想離。
周周說,那就不離唄。
梅琳說,你能不能有點立場?
周周說,你都爛成這樣了,還要求我有立場。你從前多講究的一個人啊,現(xiàn)在,蓬頭垢面,眼睫毛快掉完了,也不去補一補。嘴起碼半個月沒做唇膜了,這干紋,手也是。從前我們倆約,不是江邊吃牛排就是湖邊喝新茶,穿著打扮,炸翻江漢路,哪里像今日墮落到漢陽這三不管地帶吃灰塵喝冷風。
梅琳笑了笑,又嘆了一口氣,說,你是沒到過像我公婆那樣的老家,我去了剛回來,我想我再也不會去什么江邊湖邊喝咖啡吃牛排了,喝一次、吃一次都是罪過。你不會相信一個得了重病的人住不起醫(yī)院,又想活命,又怕給家人造成心理負擔,就半夜里出來偷偷生嚼紫蘇,只因聽說紫蘇是偏方,可以治病。如果這人是你的公公,你會怎么做?
周周被問得一時愕然,不能作答。她與梅琳都是荊州人,從讀初中起兩人就是同學,周周的家境一直就比梅琳要好。后來她又得嫁高門,由殷實入富貴,“貧窮”二字與她遠隔重洋。但貧窮有著什么樣的威力,她卻了解得很深刻,她說那是精衛(wèi)怎么填都填不滿的海,是愚公怎么移也移不完的王屋與太行。她以她的理智給出她的建議。珍愛生命,遠離窮人。不能接招,一旦接招,對方就會跟吸血鬼似的,那是只有索取沒有回報的啃噬。周周叮囑,你現(xiàn)在父母都不在了,你得替你父母保護好你自己,保護好自己,首先是要保護好他們的財產(chǎn),財產(chǎn)才是你生活的盔甲,是你的安全感。
梅琳看著周周,她一時間恍惚,覺得像是自己母親的魂魄附在了周周的身上。她的觀點、語氣跟活著的母親如此相像。
周周說著說著,眼睛忽然虛了起來,眉頭擰著,嘴巴揪著,像是對面降下一個天大的問號,一臉疑惑。梅琳順著她眼睛的方向看去。江對岸,一個身形高大魁梧的男子正跌跌撞撞走下坡面,幾顆鵝卵石被腳力帶得亂滾一氣。男子穿著一身克萊因藍的衣服,黑色的鞋子,一步一步徑直撞進江水里。初冬的江水寒涼如針尖,她們穿著羽絨服都感覺到風里藏著刀子。梅琳還在謹慎判斷那男子是不是冬泳,很快江面上涌出的幾個旋渦如開動的渦輪洗衣機,將男子卷沒,來不及浮沉,就流走了,眨眼間,藍色的一團就成了藍色的一點,很快,藍色的一點也消失殆盡。
她們這才驚覺那人是尋短見。她們在岸上叫喊,除了驚起幾只水禽無辜叫喚外,無人應聲。隔著十幾米的一叢荻花旁有個老頭兒在垂釣,他應該也是看到了江對岸的一幕,不過他鎮(zhèn)定得很。大抵是怕她們的喊叫會驚擾江魚上鉤,老頭兒悠悠地說,莫喊了,莫喊了,喊了沒用,誰能救?這長江一年到頭不知吞多少條人命呢。凡是往這兒跳的,就沒有打算活。隨他去吧,浪奔浪流,算是解脫啦。
她和周周面面相覷,這是她倆第一次看見人尋死,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這樣在眼面前消失了。那個男子也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從體型輪廓推斷,年紀應該四十來歲,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階段,就這么把命葬送給長江。真是人間走投無路了嗎?梅琳的心里引發(fā)了一場風暴,既驚恐又震蕩。她感覺這陽世的犄角旮旯里盡是無常,隨時要索人性命。
她們趕緊鉆入車里,安全帶扣了好久才扣上。梅琳的手軟腳軟,好半天她才攢出些氣力,將車子發(fā)動,踩離合,掛擋,徐徐前進。
周周問,那人就這么死了?一條人命啊,一條人命??!
梅琳沒有答話。
她們倆在車上沉默了許久。
直到快進周周的小區(qū),梅琳才說話,她說,周周,我想把我父母的房子賣了去給我公公治病,即便將來人財兩空,我也認了。我當初沒有計較他的貧窮,現(xiàn)在我也不想去計較婚姻里的得失,沒有誰贏,也沒有誰輸,認真算起來,我們都是贏家,婚姻給了我們一個可愛的孩子,團團對于我來說勝過這世間所有奇珍異寶。哪怕以后我離婚了,我為他牙出這筆錢,也沒什么。
周周靜靜聽著。車子已經(jīng)進到她的小區(qū)了。
梅琳說,過兩天,你陪我去一趟荊州,我去把我父母的房產(chǎn)處置一下,你是買房達人,幫我建議,我急賣,怕中介坑我。
周周說,那你干脆賣給我,掛中介如果賣得急,肯定會壓你價,到時你時間和經(jīng)濟,兩頭不討好。你賣給我,又省中介費,又省時又省力。
梅琳停穩(wěn)車,鉆了出來,又繞過來,替周周打開車門。待周周下車后,她擁抱了一下周周,說,謝謝你,我親愛的富婆。
周周說,但愿你的決策是對的。忖了忖,她又說,我把但愿去掉,你是對的,其實細細想來,這世上金錢重不過肉身,肉身重不過情義。
梅琳深重地點了點頭。
梅琳疲倦地靠在車門上,等紅綠燈。電話響了,是幼兒園老師打來的。她趕緊接聽。老師說團團爸爸沒有來接孩子,整個幼兒園只剩下團團沒接了。打爸爸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聽,現(xiàn)在又關機了。梅琳看了看時間,快六點了,晚了一個小時了。梅琳讓老師轉告團團不要急,媽媽馬上來接他。帶著疑惑梅琳撥打丈夫的手機,果然關機。她的腦袋一炸,感覺多日來埋在心頭的那個“雷”爆了。她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自己的內(nèi)心,先去幼兒園把團團接回家。從冰箱里拿出面包牛奶,她叮囑團團,說,團團,你自己吃,媽媽要去找爸爸,也許回來得很晚,你吃完就看書或者看一會兒電視,如果困了,自己上床睡覺好嗎?
團團說,媽媽,爸爸去哪里了?他今天怎么不來接我?
梅琳想了想,說,爸爸可能迷路了,找不到家了。
團團瞪大眼睛,然后把他的平板玩具點了點,嘴里念念有詞,所有設備請全部啟動啟動啟動。又說,媽媽你趕緊去找爸爸啊,我的雷達系統(tǒng)已全部開啟,會幫助你找到爸爸的。等爸爸回家后,我要在他身上重新裝一套紅外線感應系統(tǒng),這樣他就不會迷路了。
面對孩子天真的臉龐,梅琳還是笑了笑。
打開門,梅琳又回頭囑咐,團團,媽媽出門后,你一定要把門反鎖,無論誰敲門你都不要開門,陌生的聲音不要搭理。聽見了嗎?
團團點點頭。
帶門出來后,她在門前靜靜佇立了一會兒,直到里面?zhèn)鱽硇℃i轉動發(fā)出“?!钡囊宦暎蛔×飨聝纱疅釡I,轉身離開。
她先去到丈夫的單位,光谷的一家中建公司,所幸前臺還沒走,正收拾東西。她趕緊奔了過去打問起丈夫的情況。前臺告知她,她的丈夫因半個月前請假經(jīng)理沒批,跟經(jīng)理鬧了矛盾,上個禮拜來補辦請假手續(xù),不知怎么的,一向好脾氣的人突然跳了起來,跟經(jīng)理吵了幾句,然后就交了辭呈,離職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了,這個星期他已經(jīng)不是這家公司的員工了,也沒有來上班。梅琳一下蒙了。丈夫沒了工作,這么大的事,她竟然才知道。她木然地乘坐電梯下樓去,寫字樓前一對對男男女女來來往往,衣香麗影,她瞬間被人流淹沒,從人潮中走出來,看著車水馬龍,她一片茫然。
她又想到了那個投江的中年男子。某種不祥如一團黏液滑到她的預感里。丈夫會不會也尋了短見?她想著自殺的幾種方式,跳樓、投水、割腕、服毒、上吊、吞金、咬舌、自刎、碰碑。她忽然想到武漢還有另一種方式,跳橋。她趕忙開車去長江大橋。大橋上車水馬龍,一點都沒有命案發(fā)生過的痕跡。
這個城市兩個月前舉辦了一場國際盛會,各街各道都治理了一番,頗有格調(diào)和氣派。橋頭的黃鶴樓,燈帶環(huán)繞,飛檐翹角處也是霓虹盤索,層層黃瓦被燈光照得金碧輝煌,遠遠看去像一幢琉璃水晶宮屹立在蛇山之巔。長江兩岸的建筑在表演燈光秀,各種光源萬箭齊發(fā),隨音樂節(jié)奏排兵布陣,或點或線,或凸或凹,半空中四五道綠色光柱上下左右翻轉掃射。江面上三四艘游輪載著滿船燈火和游客往來徐行。岸上流光,水中倒影,紅、黃、藍、綠、青、橙、紫,把一條長江弄得像是由彩寶填就,熠熠生輝。那游船,周周曾帶她去過幾次,豪華包間里有年輕的俊男美女伺候,茶點酒水齊備,鶯歌燕舞,鼓瑟吹笙。從前她看這樣的流光溢彩會有一種快樂被主宰的驕傲,但此刻,她感到熱鬧都是屬于別人的,與自己沒有半點關系。公公偷嚼紫蘇治病,中年男子投江而死,丈夫失業(yè)不知下落,這塵世哪里處處如意時時稱心呢?
她又撥打了一遍丈夫的電話,還是關機。她想再回去一趟,看看丈夫是不是回家了,如果沒回家,她只有去報警。
輕輕扭動鑰匙推開門,客廳的燈熄了。她踱步到兒童房,門底漏出一絲光亮,兒子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許是怕,沒敢關燈。她替他把燈關了。屋里并沒有丈夫,也沒有丈夫回來過的跡象。她的心里生出一個巨大的窟窿,空洞又深邃,還有一種不知怎么跟兒子、公婆交代的壓力。她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在黑暗中理了理頭緒。拿著手機準備撥打110,無意中看到小區(qū)業(yè)主群里有幾條@所有人的消息,還有一句“會不會是打算跳樓”的話語,她趕緊點了進去,她翻到一條視頻,一個業(yè)主拍的,因缺少光源,畫質(zhì)不高,但也隱約能看到在某處樓頂,一個男子坐在那兒喝酒,地上一堆啤酒瓶子,還有一包花生米、鴨頭鴨脖什么的。那男子喝一陣抱頭悶一陣,雖然埋著頭,但她還是辨認出這人是自己的丈夫。她趕緊一條一條爬樓翻看,弄清了是五棟二單元樓頂,就是自家這棟樓的。
她沖出門在等電梯的時候陡然平靜下來,她下樓去豐巢快遞點的商店買了兩包黃鶴樓,又買了幾瓶啤酒和鹽焗雞腿、酒鬼花生,然后才上到頂樓。一出電梯門,就看到幾個爹爹婆婆還有一個小區(qū)保安嘰嘰喳喳。小區(qū)保安看她往前走,一把攔住她。她說,那是我老公。鄰居這才認出她,說,天啊,頂樓沒有燈,看不清,原來是團團爸爸。我們也是去年有個年輕人跳樓搞怕了,還以為是要討替身,又跳一個。
一個爹爹說,再不能跳樓了,這小區(qū)本來就賣不起價,再跳小區(qū)房價越發(fā)漲不起來了。
那婆婆說,是團團爸爸,那就不得跳樓了。這么個幸福的家庭,老婆漂亮又能干,兒子聰明又可愛,怎么會尋死呢?
梅琳說,謝謝謝謝,我們是想過二人世界,家里有孩子又不敢走遠,就選了樓頂。特地等團團睡了上來的。驚擾了各位鄰居,真是過意不去。
爹爹婆婆說,不出事就好,不出事就好。我們都散了吧,讓別個兩口子過二人世界。
梅琳又道了幾聲謝謝,待他們都進了電梯后,她才走上樓頂。但她忽然停止了腳步,沒有靠近,她在一根排氣管道后面停頓了下來,悄悄注視著。他的酒已盡了,下酒菜也沒了,煙盒也捏扁了,工作沒了,手機關機了,牙也得了絕癥,這人世間已沒有什么可供他留戀的了。她等著他的行動。這個無能又懦弱的男人,這個令她對父母的死生出愧疚的男人,這個一次一次向她提出離婚的男人。她見識過了,人的命是脆弱的。到了樓頂,她的心腸竟冷硬起來,她看過了太多的亡人,也不多這一條命了。這個沒出息的男人,竟想走這樣一條沒出息的路。
想跳就跳吧,想走這條絕路,就走吧。梅琳灰心又絕望,這婚姻如地牢嗎?他與她結婚六年竟要跳樓。他成心要以這樣的方式來玷污她、欺負她,與她決絕,以死來定她的罪。那就成全他吧。她的眼淚恣意狂流,她靜靜等待丈夫的縱身一躍。
那團黑影終于站起來了,趴在了樓沿上,她的心也跟著猛地一揪。這個狼心狗肺的男人!那團黑影又縮了回來,癱坐在地上。他的手哆嗦著從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東西,然后不停搓捻著。一股刺激又沖人的氣味散發(fā)出來,哦,紫蘇。
夜風帶著寒氣,裹挾著紫蘇特有的怪異氣息直往梅琳的鼻子里鉆,順著她的呼吸道占滿了她的五臟六腑,這紫蘇像一縷冤魂在她的身體里吶喊廝殺,她覺得她的身體里、血液里、筋脈里全是紫蘇布下的陣。這要命的紫蘇。她多年抗拒的氣息此刻像個魔咒。丈夫不停搓捻紫蘇的手像是在念動一串咒語,想要將她降伏。
這個從小吃著紫蘇長大的男人,這個將鄉(xiāng)村紫蘇帶到城市的男人,這個臨死都揉搓紫蘇的男人,此刻就像一株巨大的紫蘇,在城市寒冷的冬夜,在四周高樓的壓迫下掙扎?;璋的ㄈチ诉@株“紫蘇”的顏色,但氣味威風凜凜,彌漫在空中,如同紫蘇的化身,一棵一棵,一株一株,它們從丈夫的身體里列隊而出,生長在這樓頂?shù)囊股?。丈夫不停地揉搓,紫蘇就不停地生長,它們開枝散葉,迅速繁殖,密密麻麻覆蓋了整個城市,天上地下全是紫蘇,在路燈和車燈的照射下,紫蘇有了顏色,絢爛的紫色、冰冷的紫色、溫暖的紫色、貧窮的紫色、富貴的紫色……
這濃重的氣味不停刺激著她,使她冰冷的心腸柔軟了起來。那團黑影再次站起來,再一次趴在了樓沿上,她像是從夢中驚醒了一般。她一個箭步?jīng)_了過去,將那團失意又苦悶的黑影拉了過來。他們一齊跌倒在地。她起來,將新買的煙拆開,抽出一支給他,又把酒和零食袋子開了放他面前,然后她將垃圾一一撿進塑料袋里。
她也開了一罐酒,朝他揚了揚。她說,團團我接回來了,現(xiàn)在睡了。他問我為什么你沒去接他,我說你迷路了,找不到家。他說他把雷達系統(tǒng)全部啟動,一定能幫助我找到爸爸。他說等你回家后,要在你身上裝一套他最新發(fā)明的紅外線感應器,這樣你就不會再迷路了。梅琳淡淡說著,喉嚨忽然一陣酸辣,不提防聲音也破了,她說,我去了你公司,前臺告訴我你辭職了。我怕你想不開,干傻事,又去了長江大橋,以為你會跳橋、會跳江。她兀自又笑了笑,笑出兩汪眼淚來,她繼續(xù)說,我不知道該去哪里尋你,也不知道你如果失蹤了,我該怎么向你爸媽交代,怎么向兒子交代。我準備報警的,但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小區(qū)業(yè)主群的消息,我從他們拍攝的視頻和照片中,辨出這個在樓頂喝悶酒的人是你。
他抹了一把臉,遠處的燈光照著他,他的頭發(fā)油膩,眼角浸濕,眼袋隆起,他一直躲避著梅琳,總是把頭扭向一邊。他說,你肯定希望我死吧,一個對你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用處的人,連房貸也交不出了。上不能盡孝,下不能撫小,中不能養(yǎng)妻,是個徹底的廢物了。他理直氣壯地說著他的無能,說著說著也是一下哭了出來,他說,我也想死,我想死得離家近一點,我在這樓頂上不停地翻看團團的照片和視頻,誰的電話我都沒接,我想耗到手機沒電了我就跳下去,我想死之前我的眼睛里一直裝著我的兒子,可越看我就越舍不得死,手機的電耗盡了,可我連往樓下看一看的勇氣也沒有,我只能蜷縮在這樓頂,我恨我自己,怎么這么沒出息。
她用瓶跟他碰了一下,站起來,趴在樓頂,對著一幢幢藏著熒熒燈火的嵯峨高樓喝下一大口。高架橋上的路燈如串了線的珍珠,往來車輛穿梭不息,城市夜光映照得天空也反出亮來,只見明月不見星辰。夜風吹來,陣陣寒涼。她緊了緊衣服,說,謝謝你的沒出息,讓我的兒子還有個爸爸。
離婚吧。梅琳,離了,我心里就泰然了。他說。
她問,那你當初為何要結婚?既然你這么不愿意簽那份條約,你為何又要簽下?
他說,當初我跟你結婚,因為我愛你,我是真的愛你。后來你懷孕了,我是高興的,就算你爸爸那份協(xié)議多么辱我人格,但我還是要簽,因為我是個男人,我要對我愛的女人和孩子負責。而且那個時候我對自己有信心,我相信我會給你們娘兒倆創(chuàng)造好的生活。房子面包,不需要老丈人的賜予,憑我也能給你掙出來。這么些年了,其實我沒有怨恨過你的父親,也沒有怨恨過你的母親,我一直怨恨的是我自己,我無能,當初點燈熬油,屁股坐出繭,刻苦攻讀,立志走出大山來到夢想中的城市,我以為我憑著才華與知識,能干出一番事業(yè),出人頭地。我想出人頭地,酬我當年拼搏的壯志和熱血,但是沒有,我像根甘蔗被單位榨干了,我每天行尸走肉地活著,為了每個月的房貸,我低下頭顱,折斷筋骨,溜須拍馬,左右逢迎。沒有一天過的是我想過的日子。我像個面孔僵化的樂高積木仔,我是誰,我在哪兒,全不是由著我自己。就這樣的匍匐,這座城市也容不下我……
她問,你現(xiàn)在為何這么強烈地要求離婚,一次兩次三次地提出來,我就這么讓你惡心嗎?
他說,不,我不是惡心你,我是惡心我自己。我現(xiàn)在越來越清楚你們娘兒倆跟著我是沒有好日子的,我的未來是黑暗的,沒有希望的。我的自尊不允許你看到我的狼狽和落魄?,F(xiàn)在你的父母都已去世,你的人生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你是一個輕裝上陣之人,而我父母是農(nóng)民,沒有退休工資,父親又得了絕癥,我的贍養(yǎng)任務是沉重的包袱,這本就不該你承擔,我不愿連累你。
她問,你離婚有什么條件,離婚后又有什么打算?
他喝下一口酒,像是對著朋友聊天,說,我結婚本也沒有付出一分一毫,所以離婚也不存在什么條件,房子車子孩子都歸你,我什么都不要。離婚后我會回到老家,在縣城找份工作,掙的錢,給我牙看病。他辛苦了一輩子,也養(yǎng)了兒子,兒子再不成器,也不能真的就這么讓他生嚼紫蘇來茍延殘喘。他的眼淚又流了出來,他舉手拭淚,嘴角卻揚了揚,淡淡笑了一下,有種胸中塊壘被打破的痛快感。他說,只是遺憾,我沒有履行當初的承諾,不能再還房貸。原諒我的半途而廢吧。我敬你。謝謝你當初對我的接納,沒有嫌棄我的貧窮,沒房子沒車子,沒錢沒戒指,啥都沒有就跟我結婚,還給我生了這么可愛這么暖人的兒子。
她感受到了他的真誠,他的坦蕩與耿直一如既往,這種品質(zhì)就是她當初喜歡他的原因。她終于感到些欣慰。她說,我的父母是入土為安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在這個世上也沒有了親人。我就只剩下你和團團了。你想出人頭地,想風生水起,可我沒什么野心,我只想有個幸福的家,只想我的孩子無憂無慮快快樂樂,每天都有爹疼有娘愛。我不想離婚,我不想把好端端的家弄散。我和你是團團的天與地,天地失和,草木不利。我知道你的壓力和難處,我已經(jīng)把荊州我爸媽的房子賣了,周周接盤,賣了一百萬元,我全部給你,拿去給你牙治病,哪怕最后人財兩空,哪怕你我離婚,我認了。你的牙不只是你的牙,也是我兒子的爺爺,他這一生最真摯、最深沉、不摻一點雜質(zhì)的愛不僅傾給了你,也傾給了他的孫子,這世上唯有一顆真心最寶貴、最不能辜負。他得病了,拿錢去給他治病,養(yǎng)老送終這都是應該的。我們是一家人,福與難都應共享共當。
她說,你要是覺得城市不好,我們也可以回到小縣城去生活,甚至可以回到農(nóng)村去。
他蹲在地上,昂著頭,呆呆地看著她,一動也不動。
她抿了抿嘴唇,說,你在懷疑我的真誠嗎?
他站了起來,像甄別錢幣真?zhèn)嗡频幕秀?,又有一種珍寶失而復得的激動。他張開雙臂,試探著將梅琳攬入懷中,緊緊擁住。丈夫高大,梅琳嬌小,從前恩愛時,每到冬天出門,梅琳冷時,丈夫就會敞開衣襟,將梅琳死死包裹住,用體熱來暖她。梅琳說他是只滾燙的臭袋鼠。這久違的擁抱,這帶著紫蘇氣味的懷抱像一顆丹藥,帶著治愈和化解的力量,令她有了復活之感,干涸的心田重新冒出芽頭。梅琳舉頭望著夜空,原來天空除了月亮還閃爍著一顆明亮的星,那是北極星。她曾經(jīng)總說丈夫的眼睛璀璨如北極星。
已經(jīng)快到年關了,梅琳叫丈夫不要急著找工作,當是放假,每天就接送團團,等團團放了寒假,就帶著他先回鄉(xiāng)下去。她一個人留在武漢,等公司放假她再走。抽空,她跟周周去了一趟荊州,把房子的過戶手續(xù)給辦了。一百萬元的房款,她用四十萬元把房子的貸款全部還清,房產(chǎn)證上把丈夫的名字也加上了。余下六十萬元她存在一張卡里,臨行前,她把車鑰匙和這張卡一齊交到了丈夫手里。丈夫接過卡,啥也沒說,只是用力抱了抱梅琳。
團團從屋里走了出來,他們沒來得及分開。團團問,你們在干啥?在結婚嗎?
梅琳與丈夫?qū)σ暳艘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們說,是啊。
團團說,我也要結婚。然后跑到他們中間,梅琳跟丈夫一把將他捉住,一人在他臉上啃了一口。團團縮著脖子,咯咯笑個不停。說,哎呀,不結了不結了,結婚好癢好癢。
哈哈。他們被他逗得大笑不已。
這屋子好久沒有這么爽朗的笑聲了,梅琳覺得這幾聲嘻嘻哈哈里藏著一種魔法,以前這房子的灰白色調(diào)總顯得陰冷凝重,現(xiàn)在陡然變得溫暖和氣起來。這些天丈夫沒上班,把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床底下、柜子底下、犄角旮旯都照顧遍了,床單被套窗簾拆了洗了,過期的、不用的、壞掉的、不中意的一些飲料、零食、瓶罐、衣物、藥品、紙盒什么的,收了幾大袋子一股腦兒全丟了,廚房也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家里被他歸置得煥然一新。閑置的魚缸洗得透亮,還放了幾尾金魚;水仙盆里幾株水仙花胎暗結,電視柜旁的幸福樹上掛了十幾只小小的紅燈籠,綠肥紅壯,一派生機活潑、喜慶祥和的迎新之氣。
梅琳交代團團,說媽媽的工作還沒有結束,你跟爸爸一起先回老家,要聽爸爸的話,要跟爸爸一起照顧好爺爺奶奶。等媽媽放假了就會趕過來,跟你們一起過年吃團年飯,放鞭炮放煙花,現(xiàn)在只有老家才能放煙花了。
團團很是高興。
丈夫想把車給梅琳留下,梅琳拒絕了。梅琳說,還是你開吧,畢竟帶著團團,開車安全些。武漢現(xiàn)在有點不太平,我搞藥品的,出入醫(yī)院比較多,有幾個醫(yī)生跟我說了,武漢這次發(fā)現(xiàn)的肺炎很有點邪門,每家醫(yī)院的發(fā)熱門診都人山人海,有烈性傳染病的征兆。我今天已經(jīng)提前買了一箱口罩和幾瓶酒精了,我在車上也給你們備了一些,有的沒有的,注意一點總是好的。我這幾天都已經(jīng)戴口罩了,不講說防傳染病,防感冒防霧霾總是好的。
你自己照顧好自己,我這幾天沒事,包了很多餃子,也做了很多肉包子,都凍了放在冰箱里了。米油面、肉蛋奶我都給你備齊了。我跟團團回鄉(xiāng)下,你一個人在家,也別總是點外賣,能在家吃就盡量在家吃。
知道了,走吧。婆婆媽媽的。
梅琳蹲下親了一下團團,兒子,跟爸爸一路順風,還要監(jiān)督爸爸不準開快車,在家等著媽媽。
嗯,爸爸開快車,我就開罰單。團團也親了親媽媽。
哎,乖兒子,替爸爸親一下媽媽。
哼,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梅琳和丈夫哈哈大笑。
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六,小年也過完了,關于武漢新型肺炎會傳染的消息也越來越?jīng)坝浚^(qū)業(yè)主群里都已經(jīng)有人在談這個事了。丈夫的電話一天好幾遍,催促她趕緊回去,千叮萬囑叫她不要再去醫(yī)院,就是掙金山銀山也不要去。她說知道知道,公司已經(jīng)放假了,但她要等總公司寄來的藥品,等貨到了,她就會回去。
沒有想到臘月二十九武漢封城,高鐵動車飛機都停運。她才恐慌起來,一個人戴上口罩去菜場、超市,想買點物資,已經(jīng)全都被搶空了。她哀哀戚戚地回到家里,感到孤獨無助。小區(qū)的喇叭一天到晚提醒居民戴口罩,勤洗手。風聲鶴唳的,她覺得她終有一天也會被病毒侵襲,肺部衰竭,窒息而亡,但她很慶幸自己之前做出的英明決策,讓丈夫帶著兒子回了鄉(xiāng)下。如果真要死,死她一個總比死一家要好。小區(qū)群里幾個業(yè)主都在叫嚷著開車逃命。還有一個業(yè)主說小區(qū)有人跳樓了,雖然不知真假,但她感到了死亡氣息的逼近。
外面處處可聞救護車的聲音,風里偶爾也會傳來一兩聲慘叫和吼聲,才半天時間,她就懷疑自己得了幻聽癥。偌大的屋子,只有她一個人,像個孤魂野鬼,父母的遺照擺在客房的條案上,又增加了一點異樣的氣氛,她第一次感到害怕,想把遺像收起來,但又覺得對父母大不敬,到了晚上,她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每個房間都弄得燈火通明,壯膽。有時候看著父母的照片,她的心里又會有一些安靜,心想,如果真的有靈魂存在,死后可以跟逝去的親人團聚,死亡又有什么可懼的。
她又悲觀又樂觀,她已經(jīng)做好了死亡到來的準備。
大年三十,封城第二天。她躺在沙發(fā)上昏昏沉沉,忽然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她一骨碌坐了起來,警覺地看向大門方向,她以為是趁亂打劫的歹徒,她將備在沙發(fā)邊屜里防身用的棒球棍迅速取出,握在手里。門一打開,卻是丈夫,還戴著藍色的口罩。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是做夢,但很快就否定了,不是夢。
她有一種得到拯救的興奮,但很快就冷靜下來,她知道他此刻到來的危險性,忍不住又要責備一番,她說,你怎么還來了,別人都是想方設法跑出去,你倒還跑來了,跑來送人頭啊。團團呢?
丈夫說,他在老家,哪敢讓他來,真是。
丈夫說,家里人對你擔心得不得了,聽說武漢有病毒,封了城,牙娘哭了一場,生怕你有個閃失。昨天就在田里拔蘿卜、白菜、菜薹,今天一早又在魚塘里打了五六條魚、殺了七只雞、砍了三塊肉,全都給你剁好塊了。
丈夫一邊說一邊把一些塑料袋往屋里拎。也就一個沃爾沃,后備廂沒見得有多大,拖來的物資竟堆了半個客廳。梅琳大袋小袋地把這些東西一個一個撿進冰箱里。有一個袋子里裝的黑乎乎的一團,打開一看,是幾個冰袋包裹的一束紫蘇,凍過的紫蘇枝葉烏黑,但霸道的氣味還在。梅琳愣了愣。
丈夫說,就這一把了,牙特地讓帶的,說紫蘇是菜也是藥,再不愛吃,這個時候也要吃吃。
梅琳將這包紫蘇放進了冰箱放珍貴食材的干燥盒里。
好歹也是過年,吃食又這么豐富,梅琳陰郁的心情也舒展了,便系上圍裙想做幾個菜。夫婦倆就在廚房忙活起來,淘洗切涮。梅琳說,你媽積攢了一輩子的塑料袋這下總算有了用場。又問公公的病。丈夫說,年前送他去醫(yī)院,做了四五次透析了。他聽說做一次要六七百元,隔兩天又得做,覺得太花錢,不是很配合。
梅琳說,你把銀行卡給他沒有?你要讓他知道卡里有六十萬元,錢不是問題。干脆直接做移植。
丈夫說,跟他說了,卡給他了。他把銀行卡捏在手里,手直發(fā)抖,看得出他心里很高興。
丈夫?qū)⒁豢鹎嗖说惯M油鍋里,嗞啦一聲,鍋里躥出火來,丈夫抄起鍋鏟迅速翻炒,像個酒店大廚。在出不去的空間里,耳畔有個人說話,梅琳心里踏實了好多,雖然也掛心兒子,但知曉兒子置身在一個安全的零感染區(qū)域里,有爺爺奶奶照顧,并沒有太多的不放心。她的內(nèi)心還是很感激丈夫的,在這樣一個時刻,他不顧生死安危逆行向她奔赴而來,讓她知道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還有一種沒有被辜負的滿足和寵溺。
梅琳說,你現(xiàn)在跑來,來了就出不去了,還不知道要封多少天呢。
丈夫說,不是你說的嗎?福要同享難要同當嗎?丈夫嘆了一口氣,又說,以前在武漢,武漢人從來都覺得我是外碼,我自己也從沒覺得我是武漢人,現(xiàn)在武漢病了,人人談之色變,我覺得這個時候我做一回武漢人,武漢應該不會嫌棄我吧。
梅琳心里有些感動。笑了笑,又問,你爸那邊怎么辦?
丈夫說,我出來的時候跟他交代了,不必擔心錢的事,照醫(yī)生的吩咐,按時透析。我也給我媽給細姑都打了電話,一定要督促他,她們都答應了,牙自己也答應了。我連團團都說了。
此后他們夫妻倆就像冬眠的蛇,整天蟄居在“洞穴”里,刷著手機追逐疫情動態(tài),那些因肺部病變而無法呼吸的人們令他們時時感慨生命的無常。他們也時常跟家里聯(lián)系,問老人的病問孩子的安。婆婆每次都說很好,叫他們不要擔心。為試探婆婆是不是只報喜不報憂,他們會要求跟公公跟孩子通話,電話里團團聲音洪亮,有說有笑,公公的聲音雖有病氣但也沒有異樣,他們就真的放心了。他們沒有能力去阻止病毒向世界擴散,但他們偏安的這一隅能治理得河清海晏就行了。
四月份解封,他們到社區(qū)開了一張出小區(qū)和離漢通行證,然后打點行裝,不等天亮就開車奔赴日夜懸念的老家。一路上車流稀少,道路順暢,處處春光明媚、鳥語花香,久居高樓不近自然,陡然見到山光水色便倍感親切,兩人頗多感慨,像是歷經(jīng)一場浩劫,度了一次大難,有種重獲新生的榮光。他們都覺得被災難指教了一番,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新的感悟,才懂得在抵御災難時有一個勁往一處使的家是多么的重要,才懂得人生除了生死,其他真的皆是等閑。
車開進場院后,梅琳迫不及待從車上跳下來,喊團團,喊媽喊牙。婆婆帶著團團從屋里走出立在屋檐下。團團看見爸爸媽媽高興得像只山猴嗷嗷叫。婆婆的臉上帶著痛哭過的浮腫,淚囊鼓得高高的,雖然是在迎接他們,但臉色凝重。
丈夫疑惑而又機警地問,牙呢?
婆婆沒有回答,卻眼圈一紅,流出兩行淚來。
梅琳內(nèi)心一沉,沒有追問的勇氣。場院一片闃寂。她和丈夫已感到了答案的殘酷沉重,那是一個巨大的疼痛。
在屋里坐定后,婆婆還是向他們一五一十交代了。自丈夫去了武漢,公公就再沒有做過透析,做一次就要往外掏六七百元的事他干不了。婆婆說,你牙這輩子錢是長在他身上的,用一個錢就好比割他的肉。我跟他說兒子兒媳給的錢,是給你治病的,你寬心用。他說他這一輩子都沒掙來六十萬元,即便把骨頭拆了賣通身也值不到這個價,還要花這么多出去,這哪叫治病,這叫造孽。我為人一世,有個兒,又有孫,身遭病難,后人能掏出這一筆錢,他們有這個心意就行了,有這個心意就證明我這一生沒白活。他們成個家不容易,錢是安家之本,護他們的錢就是保他們的家。后來駐村的干部也來了多次,勸他去透析治療,你牙又說外面有病毒,怕傳染了回來連累家里人和村里人。你牙一貫的忠厚本分。
婆婆說,你牙全身腫脹,難受呢。你牙說,本想著要喝瓶農(nóng)藥或是上吊,死得快些,但他不想兒孫名譽有損……
公公是一個星期前去世的,疫情期間,并沒有什么葬禮,殯葬車拖走遺體時,連親屬都不允許陪同,孤零零的,回來就是一盒冰冷的骨灰,埋在了后山上。
梅琳感到呼吸窘迫,她從逼仄的屋子里走了出來,團團在偏廈的碎石子上跟大倉和它的三只幼崽玩耍。天突然變得陰沉,烏云聚集成了一大片,垂在場院上空,天色迅速暗了下來,如同黑夜。梅琳正奇怪這天象的異常,忽然一道閃電在云層里炸開,黑暗中驟然一亮,梅琳看見院墻上竟閃現(xiàn)出一個戴著鴨舌帽昂著脖子的身影,像幻燈片一樣,那是公公在月光下吞咽紫蘇的身影,影像持續(xù)了兩三秒鐘,梅琳如遭雷打,目瞪口呆。
一會兒云開日出,她斗膽走到那道院墻下,一堆枯枝敗葉底下一片深紅,走近一看是植物的幼芽拱破了地面,新生的葉瓣在春風中搖擺,梅琳低下身子,一股刺激而熟悉的味道直撞鼻息。哦,紫蘇!
原刊責編 張 哲
【作者簡介】宋小詞,本名宋春芳,湖北荊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二十屆高研班學員,曾為南昌市專業(yè)作家,現(xiàn)供職于武漢市文聯(lián)《芳草》雜志。著有中篇小說《直立行走》《固若金湯》《祝你好運》《舅舅的光輝》《一枝金桂》和長篇小說《聲聲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