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fēng)撕扯著大地，干枯的樹枝反抗著，“簌簌”的聲音在窗外飄蕩，沒有根基。窗欞上破洞的紙呼啦啦地響，我把頭縮進(jìn)被子。房頂一條裂縫露著白霜，一股寒氣在房間四散。門被風(fēng)吹開了，母親打開燈，用棉襖裹緊身體，幫我和弟弟把被子掖緊。一邊關(guān)門，一邊說，別怕，媽媽在。

過了幾天，一個眼睛有些青光的男人，跟在舅奶身后來了。他家條件不錯，還答應(yīng)供孩子上學(xué)。舅奶對著母親說。我抬起頭，他穿得很光滑，滿臉堆笑，眼睛一會兒看母親，一會兒看我和弟弟，像得了寶一樣。要是同意，明天就接你們娘仨過去，能把舊賬還上，還能吃飽穿暖，看看你們的日子，咋過？舅奶嘆了口氣。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答應(yīng)。我便有了一個新父親。

小姐、公子，吃飯了。十歲的我和八歲的弟弟在院子里玩得正歡，新父親開心地叫我們。他把豆角干燉肉放在桌子上，幫我們每個人盛了米飯，然后，挨著母親坐下。我和弟弟蹦跳著，坐在桌子另一側(cè)。我們在新家里有說有笑。

一天，母親說，老家有個親戚生個女孩，要送人。父親眼睛一立，就和母親商量，翻過山梁把女孩兒抱回家。新妹妹要吃奶粉，家里開支更顯捉襟見肘。于是父親想方設(shè)法賺錢，承包山場，做點(diǎn)兒小生意，還教我和弟弟編筐，一家人抱成一個團(tuán)。

我和弟弟學(xué)著父親，打底、編花、碼邊、鎖沿。小我兩歲的弟弟動作有些笨拙，不是把方向弄反，就是編得不夠緊。打底必須緊，不然會影響后面的操作，編出來的筐也不結(jié)實(shí)。父親不斷重復(fù)。弟弟還是把控不好，父親就去幫他。

看著我們的勞動成果，父親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每編完一只筐，他就會坐下來抽一支煙，邊吐煙圈邊重復(fù)操作要領(lǐng)和注意事項(xiàng)。很滿足的樣子，好像為自己的手藝沒有失傳而高興。

妹妹像個開心果，一會兒趴在父親大腿上，一會兒給父親遞根煙，一會兒幫父親拿荊條。父親的嘴咧成花兒，從口袋里拿出錢給妹妹，讓她去買零食，妹妹蹦蹦跳跳地跑開了。她不僅是父親的小棉襖，也是家里、村里的開心果。

已讀初中的我，住宿條件極差，要自己去井邊打水，那口井有二十多米深。我和燕兒站在井臺上搖著轆轆，腳下全是冰。然后，用木棍抬水桶，晃動的水直往外濺，落在路面還沒化的冰上，很滑。突然，我一個踉蹌栽倒，隨后，水桶、燕兒跟著一起摔倒，腿硬生生地磕在石頭上，隱隱作痛。

學(xué)校睡大通鋪，上下兩層，每個人只有半個褥子大的地方。冬天，為了暖和，我們睡覺不脫衣服，一睡就是五天。由于和棉衣摩擦太頻繁，傷口早已潰爛。父親發(fā)現(xiàn)后，一路小跑，去買云南白藥?；貋硪贿吔o我擦傷口一邊問，疼嗎？唉！當(dāng)時怎么不買點(diǎn)兒藥？眼睛里滿是憐惜。其實(shí)我早被摩得沒了痛感。父親說，將來穿裙子多難看，一個女孩子。那一刻，我抬頭看著他，眼里泛著淚花?，F(xiàn)在，我時?？催@道疤，看到它，就想起父親，想起云南白藥。

二

高考結(jié)束，我收到兩份錄取通知書，它們像兩道門。南門是代課教師通知書，朝陽隱隱地在門里含著，模糊，透著氣霧一樣的縹緲、溫暖，甚至門前生出淡淡綠意。北門是一張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夢幻的場景在腦海中盤旋，銀杏樹、白裙子、跑跳的青年。選哪道門，都難。

六月天悶，處處發(fā)緊，處處返潮?？彡栒盏萌藳]處躲藏，沒有一點(diǎn)兒涼氣，而且，到處濕滑不能落足，臺階上滑，飯桌上油，竹席上黏，就連星空都不肯收留我的眼光，云彩蒙遮混沌長夜，哪里都沒有清爽。父親看我迷茫的樣子，把剛打探到的消息告訴我，鄉(xiāng)里正招代課教師。我抬起頭，心像扒開一道縫，眼睛注視著他，木然地說，去試試。

依然是搭車、考試、等成績，心中藏著兩份念想，更顯得擁擠了，也好，不會生出荒草。很快就拿到了代課通知書，也沒讓我生出快意，父親倒是十分欣慰。我懂他的心思，至少我能有個著落。他催我看看，“正式被錄用為代課教師”幾個醒目的大字落入眼中，我看見父親眼角閃過一絲笑意。

老遠(yuǎn)，就看見水泥混凝土面的兩層樓在晨曦中張望，它一如從前，沒顯出蒼老。比我小幾歲的孩子們，跳著、笑著、鬧著，他們不懂我故作深沉的表情和矛盾掙扎的內(nèi)心。校長紳士地與我握手，好像我是一顆救星，對于師資嚴(yán)重匱乏的農(nóng)村學(xué)校，我的確是個救星。我禮節(jié)性地嘴角上揚(yáng)，笑容在沒長開的臉頰擠出。校長不斷地鼓勵我，還說第一個轉(zhuǎn)正名額留給我。我又?jǐn)D出一些笑容，比剛才稍多些，以示感激。如果堅持下去，我的職業(yè)也是教師。可一個月后，我又接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

父親在院中編筐?？煲湛诘囊粋€筐在他的膝蓋上緩慢地轉(zhuǎn)。見我湊近給他的杯子里添水，停了手，摸出一根煙點(diǎn)上。他的模樣已經(jīng)跑離年歲很遠(yuǎn)，三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讓他明顯有些蒼老和憔悴，猶如泡完水已褪色的荊條，濕沉與韌勁裹纏在老皮里，外面是被生活扭曲的跡象。他彈一下煙灰，支起半個身子，虛空中打個愣神，又繼續(xù)伏下去，手指在荊條的縫隙間穿梭，讓每個孔眼勻?qū)崳|西時不懈松。

我把通知書遞過去。他的眼亮了一下，抹抹手，接過捏住。那支煙忽然顯得多余，一會兒叼在嘴上，一會兒夾進(jìn)指縫。和那張通知書僵了一會兒，任煙霧在那張薄薄的紙片周圍繚繞，好似極重的東西。

你爹踏實(shí)了。你爹踏實(shí)了。

您打開看看，您先看看。我低沉著聲音重復(fù)，那聲音發(fā)自喉嚨，又像來自心底，急切又恐慌。命運(yùn)的兩條路在腦海里撕扯。

那所大學(xué)的名字像暗夜中的一盞燈，讓心豁亮，讓家族豁亮，讓小村莊豁亮。繼父聲音帶笑地說，你是咱們村第一個女大學(xué)生。神色是驕傲的。我手指半蜷著，輕輕地滑向?qū)W費(fèi)的位置，細(xì)小的數(shù)字像突然砸在繼父心上，他面色凝重，那盞燈順勢暗了。想讀大學(xué)嗎？我心底涌起一股潮熱，趕緊抬頭，怕眼淚掉在通知書上，模糊了大學(xué)的名字，也怕讓繼父失去選擇權(quán)。我黯然地說，代課也很好，校長說，有轉(zhuǎn)正名額第一個留給我。我偷眼看父親，他沒說話。

那個夏天，一道門把我與外面的世界隔開。房間內(nèi)，我的思緒奮力掙扎，又下沉。不安與恐懼占據(jù)全身，就這么一直墜落著，卻不見底。我的耳膜反抗每個人發(fā)出的聲音。母親按時叫我吃飯。不吃時，會斥責(zé)一聲，再端進(jìn)去，邊走邊說，不吃飯就能來錢啊，我陪你一起餓。然后，腳步聲遠(yuǎn)去，一切歸于平靜。我知道，她的內(nèi)心極其復(fù)雜，父親的山場沒賺到錢，生意還總虧本。我是她的大女兒，弟弟正處于叛逆期，對家里的事不聞不問，只有妹妹的笑聲清脆、喜人。

三

要開學(xué)了，父親讓我?guī)еx大學(xué)的消息，去姥姥家走一圈。我走在山路上，路窄得像一根羊腸，盤盤曲曲，裸露著很多石子，而且時不時遇到漫流的山泉，濕漉漉的，腳底打滑。這像極了我的人生，滿是荊棘。尤其是每次我空著手回來，心情極其糟糕，整個人像掉進(jìn)冰窖，從心頂涼到腳尖。

后來，父親幫我湊齊了學(xué)費(fèi)。晚上，我們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父親讓我數(shù)數(shù)多少錢。我先把一百元的，五十元的，十元的分別放成一摞兒，然后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一只手夾錢，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點(diǎn)錢。剛開始兩三張有“唰唰唰”的聲音，后來開始捻，再后來一張張數(shù)。這是我十八歲以前見過的最多的鈔票。點(diǎn)一下，手抖一下，心也跟著顫一下，總是出錯，最后還是父親幫忙數(shù)好。落在鈔票上的燈光，已不再模糊，而是異常明亮，透過光，我看清了自己的心路。

那天，帶著母親收拾好的行囊，坐縣城通往省會石家莊的綠皮火車。這種橄欖綠讓我覺得新奇，思緒隨著鐵軌延伸，跨草地，躍叢林，穿隧道。這是縣城唯一一趟直達(dá)石家莊的火車。

父親把行李放在過道靠門的位置，地上鋪了紙，讓我坐在上面，他靠在兩個車廂連接的門沿處，身子隨著車身扭動。時而吸支煙，眼睛注視著窗外，時而回頭看看我，像一名衛(wèi)士守衛(wèi)著我和行李。我托著下巴，眼睛看著遠(yuǎn)處的燈火，一會兒成片，一會兒成點(diǎn)，一會兒黑乎乎，只有火車與鐵軌的碰撞聲提醒著人們，綠皮火車正在前行。

父親帶我報完到，嘴里念叨著“談固小區(qū)”幾個字，順手掏出一張紙，把詳細(xì)路線記在上面。

這是他提前打探好的，舅爺家的地址。

四

從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到談固小區(qū)，乘坐112路車再換乘1路。父親像念著魔咒，怕不小心會失靈。

剛出校門，就見一輛112路車駛來，我們趕緊跑過去上了車。師傅問，哪兒下車？父親說出那個熟稔的名字。反了，這車剛從那邊過來。父親一臉窘態(tài)，用苦笑回應(yīng)司機(jī)。車內(nèi)所有目光掃過來，我尷尬地望著父親。

去往市里的112路已座無虛席，我們手扶欄桿，身子隨車身晃動。我的目光在人群縫隙里擠來擠去，路邊的樹木溜進(jìn)眼里，枝干垂下許多小球，我很喜歡這些小“風(fēng)鈴”。腦海里回想著和舅爺?shù)年P(guān)系。我知道我奶奶姓劉，她的這個堂弟，只聽過名字，從未謀面。

談固小區(qū)位于青園街，那里的樹也結(jié)有許多小“風(fēng)鈴”，父親說這是梧桐樹。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小樓，三層，水泥面。第一次進(jìn)大城市，第一次進(jìn)樓房，走樓梯都感覺很新鮮。我們走在斜斜的樓梯，一步一個腳印，上下之間，不會產(chǎn)生縫隙。父親小心地走在前面，他每上一節(jié)臺階，手就去觸摸欄桿，他要把每一步走穩(wěn)。他說，人生就像爬樓梯，梯階從來不是用來擱腳的，它只是讓人們的腳放上一段時間，以便讓另一只腳能夠再往上登。我懂他此刻的心情。

舅爺熱情地招呼我們，一口地道的家鄉(xiāng)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父親喝口水，說著我們的來歷。當(dāng)舅爺?shù)弥矣啄陠矢笗r，嘆口氣，唉！也是個苦命的孩子，考出來不容易，在那個山旮旯，不考學(xué)真的找不到出路，尤其是女孩子。我看舅爺清澈的眼神里透著溫暖和善良，收起拘謹(jǐn)，不住地點(diǎn)頭，回應(yīng)他的話。那時，我不知道舅爺?shù)墓ぷ?，只感覺多了個親人。父親卻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把我交給舅爺，他就完成了人生一大使命。

五

隨著弟弟妹妹長大，父親只靠編筐種地，已很難緩解家庭的壓力了。村里的一位大爺對我說，為了你們仨孩子，你家日子太苦了，有時一個月都沒油水，沒有不為你父親豎大拇指的，你們將來一定要孝順。我仰著頭，不讓眼淚流出來，任大爺說的話在耳邊盤旋。

我結(jié)婚的第二年。一天，剛下班，電話急促地響了，是二姑父。他說，你父親來了，又回去了，有些話我得當(dāng)面和你說。我和愛人疾步趕去。他說，你們工作忙，我?guī)サ尼t(yī)院。又繼續(xù)說，你父親得了肺癌，大夫說用不著住院了，可能超不過倆月。

那晚，懷孕幾個月的我，猶如世界末日。我任所有的淚水啟程，控制不住哭聲的高度。從家到單位，幾個店鋪都有“壽衣”“棺材”的字，它們總會跳進(jìn)我眼里，讓心生出恐懼，讓日子枯瘦蕭條。

我們都渴望父親能延續(xù)生命，他人生的三個愿望剛實(shí)現(xiàn)一個。他的目標(biāo)是給弟弟蓋新房，娶媳婦，讓妹妹也像我一樣讀大學(xué)。聽說吃馬齒莧能長出新的肺葉，我們拼命去采，還在院子里栽了兩畦。

他去看病時，總會從鏡框上取下我的照片。吹掉上面的塵土，又用袖子擦，然后會心地笑，再放進(jìn)貼身口袋。他是把我當(dāng)作救命稻草，可我仍是過于稚嫩，眼睜睜看他日漸消瘦。

他說，把咱們的事講給河北電視臺吧，主持人一呼吁，會有好心人幫我把病治好。我們打聽，查詢，終因消息閉塞失敗。

母親開始準(zhǔn)備棺木和壽衣。

棺木是用爺爺留給他的一棵栗子樹做成的，冰冷、無情地擺在院子里。他們用手摸，還把小孩兒放進(jìn)棺木里漏下去，說這樣以后不會生病。我也想把父親從棺木漏下去，但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大腦一片空白，不敢走近棺木半步。

父親的壽衣放在立柜上，我不敢看，也不敢碰，但心想有那些棉絮，他一定不會冷。我側(cè)過身子，心像扎了碎鐵屑，催著眼淚流。我索性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看著窗外，夜如黑洞。

十月，莊稼還沒有收回。一天，四十六歲的父親吃了很多飯，和我們說了很久的話，那是他最有力氣的一天。說他的成就，說他的遺憾，說他從沒后悔和我們一起生活。那晚，他走得安然。

葬禮上，我們姐仨身上裹著長長的孝布。弟弟披一塊麻袋，躬身做著各種儀式，他虔誠地懺悔著自己的叛逆行為；妹妹跪在地上，眼淚四溢，把悲傷吞進(jìn)肚子，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再沒見過她的笑容；我陪著媽媽，邊哭邊忙東忙西。出殯時，知賓指揮著，再來一個人，再來一個。抬棺木的人增加了一個又一個，可通往東山的那條路，他走了一輩子的“之”字形路，僅十分鐘的路，我們卻足足用了一個小時，才把他送到新的住處。

唯一的靠山倒了，我們隱匿了笑容，把心事沉入心底，與一切嘈雜隔絕。我開始恐懼夜晚，每個黑色降臨，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任思緒在腦海中迸發(fā)、掙扎、失眠、恐懼。夢里的父親想回家，想吃母親親手做的飯。

六

母親吸著煙，用力吸，吐出濃郁陰沉的嗆味，沉重地聚集一處，煙和我一起下墜。她頭側(cè)靠著枕頭，失去男人，讓她輕飄得如一股煙無所依托。她偶爾打著盹，我把一只手伸進(jìn)她的被子里，死死拉著她的手。

突然，她驚叫了一聲，我急忙問怎么了，她說，夢見有人使勁地拽她。我說，是我。

她翻了個身，說，天快亮了吧。我說，是。我夢見你繼父了，別忘了他，他就和你們親爸一樣。我說，不會的。躺在炕上的我們，在繼父走之后，成了兩根彼此支撐的大梁。

清晨，我和弟弟妹妹帶著大侄兒來到東山，擺好酒菜，點(diǎn)燃香煙。弟弟一杯杯地敬酒，大侄兒效仿著弟弟的樣子。我特意買的茅臺酒。我們默默地和父親說話，說的內(nèi)容只有自己知道，每個人在心中都為父親立了碑。我們沒有哭，父親早就教我們不要輕易掉眼淚。

吳曉娥，教師，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詩歌、散文發(fā)表于《詩刊》《詩潮》《天津文學(xué)》《詩選刊》《當(dāng)代人》《天津日報》《洛陽晚報》《承德日報》等報紙刊物，曾獲李煜文學(xué)獎等各種獎項(xiàng)，詩歌入選中國詩歌網(wǎng)每日好詩。

責(zé)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