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龍

紅樓夢詩詞·林黛玉·題寶玉續(xù)莊子文后·二一回

花襲人因不喜寶玉與黛玉整日廝混，便向?qū)氣O吐露心聲，并且使性冷落寶玉，一向與襲人親厚的麝月也對寶玉不冷不熱，寶玉自覺無趣，悶在家中，因吃了兩杯酒，看至《南華經(jīng)·外篇·胠篋》，自感意趣洋洋，趁著酒興，提筆續(xù)寫了一段。次日，黛玉恰巧在寶玉外出時走入房中，可巧翻出《莊子》來，看至所續(xù)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xù)書一絕，故而有林黛玉題寶玉續(xù)莊子文后一詩。

詩曰：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丑語怪他人！

此處最先要解決的一個問題就是：林黛玉為什么“又氣又笑”？所謂“氣”，是因為賈寶玉續(xù)《莊子》文中有一句“焚花散麝，而閨閣使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賈寶玉認(rèn)為只要沒有人勸他這，勸他那，只要閨閣中所有女子美丑才情都一樣，他就不會有什么煩惱了。這種將林黛玉與其他女子等同批駁的態(tài)度是林黛玉無法接受的，也是林黛玉“氣”的根本所在。

而所謂“笑”，是因為賈寶玉的認(rèn)知與解決之道天真而可笑。賈寶玉認(rèn)為：“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且認(rèn)為只有焚花散麝、戕釵灰黛，才能夠讓自己獲得清凈。林黛玉自知寶玉的悶悶不樂是與自己的冷熱相關(guān)的，也明白寶玉是無從發(fā)作而借題發(fā)揮的，只可惜對《莊子》是似有所悟，實則未悟，半吊子水平罷了，足為“可笑”。

因為林黛玉“可氣可笑”，所以便有了作詩相譏、反駁、澄清的想法。

首句中“無端”為無緣無故之意，唐代李商隱就有“錦瑟無端五十弦”的詩句，在此欲表達(dá)賈寶玉內(nèi)心之煩悶的無厘頭，當(dāng)然還有撇清自己非你煩悶根源之意，大有“你的煩悶與我何干”的嘲諷之意?！芭弊指@黛玉風(fēng)格，極盡譏諷之意，“弄筆”本有“閑適隨性”之意蘊。宋朝邵雍曾有一首《弄筆吟》，在此有必要引述，以解黛玉之深意。

人生所貴有精神，既有精神卻不純。

弄假像真終是假，將勤補拙總輸勤。

因饑得飽飽猶病，為病求安安未真。

人誤圣人人不少，圣人無誤世間人。

邵詩中“人誤圣人人不少，圣人無誤世間人”一句，直指寶玉，進(jìn)而也引出第二句的“作踐”，告誡寶玉不可誤讀圣賢，妄自菲薄。如果黛玉真有此深意，那黛玉也并非不勸寶玉，只是方式與手段更高明了些。

第三句之“無見識”，譏諷之中更見委屈。寶玉不懂《南華》真意肯定是無見識，但你不分賢愚親疏，更是無見識。因為你看不出寶釵心中藏奸，看不出襲人心中有私，看不出麝月心懷邪念，看不出我黛玉心有所屬。這種將自己與花、麝、釵并列的見識，是林黛玉最不能接受的，是林黛玉必須加以辯解澄清的。故而林黛玉沿用《莊子·逍遙游》的典故在此譏諷寶玉。《逍遙游》中蜩與學(xué)鳩見大鵬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而后南飛，便嘲諷道：“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殊不知自己是“小知不及大知”，還以“丑語”對大鵬，真可謂貽笑大方。最后一句中的“丑語”即指賈寶玉的《續(xù)〈莊子〉文》，而“怪他人”就有錯怪黛玉我的意思了。畢竟在林黛玉看來，花、麝、釵是無所謂錯怪的，此點寶玉必須自我悔悟。

綜觀全詩，即便是黛玉一時激憤而成，也可處處見其靈竅，逐句牽連，渾然一體，用典無形，意蘊深厚。為方便理解本詩之曲折，故薄論幾句：

何方人士？不懂弄筆深意；無緣無故，牢騷遷怒于人。

歪讀南華，錯解莊周高義；妄續(xù)莊子，盡顯學(xué)鳩陋見。

真應(yīng)自悔，體察黛卿情深；本是天成，緣續(xù)木石前盟。

書中寫道：“（黛玉）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后往王夫人處來?！焙笪囊嘣贌o提及此詩，至于寶玉是否見過此詩？至于寶玉見過此詩是何感受？有何行動？都會給讀者許多思慮。正如畸笏叟所批：“寶玉不見詩，是后文余步也?！妒^記》得力所在?！?/p>

然不論如何，此詩是林黛玉針對賈寶玉成長經(jīng)歷中一次迷茫徘徊的勸解箴言，較之襲人的撒嬌含嗔，寶釵的賢良德讓，林黛玉卻是剛中帶柔，暗藏機鋒，華彩宜人，靈竅服人，更勝一籌。所以說黛玉此詩嘲笑有味，玩笑有趣，生氣有端，勸解有新，韻味十足，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