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生拖拉著腿走進院子。一堆枯草樣子的老媽坐在圈了幾只鵝的柵欄旁打盹,聽到土生走進來,老媽突然舉頭,說:“土生,我真想變成一只鵝!”
土生用鼻子哼了一聲,繼續(xù)朝屋里走。
老媽不依不饒,在他后面喊:“我真的想變成一只鵝,你爸爸現(xiàn)在就是一只鵝!”
土生嘟噥了一句,走進屋子。
自從五年前父親去世之后,老太太關閉世事,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這些鵝身上。每天早上從起床一直到太陽落下,她做的唯一的事兒,就是給鵝們喂食。在她的眼里,喂鵝是天下第一大事兒。
老太太喂鵝很講究。她先把麥麩用溫水泡上,再把一些青草或者菜葉用水仔細清洗幾遍剁碎后,跟泡好的麥麩拌在一起,然后用手拌勻。她把鵝食端給鵝們之前,要皺著眉頭反復試溫,似乎喂鵝是一項很有學問的工作。鵝們在她的精心飼養(yǎng)下,個個膘肥體壯,走起路來左搖右晃,脖子高瞻遠矚,蛋也下得多。
鵝食拌好后,老太太經(jīng)常會先抓一把,美美地吃上幾口。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習慣了吃這些以前沒有吃過的東西,對土生喜歡吃的東西嗤之以鼻。她動員兒子跟她一起吃:“土生,你不應該吃那些垃圾,應該像這些鵝子一樣吃飯,它們比人講究,人心越來越壞,就是吃東西吃壞了。你看,它們吃這個會下蛋,你就不會?!?/p>
土生“哼”了一聲說:“你吃了十年了,我也沒見你下一個蛋?!?/p>
老太太信心滿滿地說:“下一世我會變成一只鵝,會下很多蛋?!?/p>
土生吃面條,吃得嘩嘩響,如鵝啄空盆。吃完面條之后,如果地里沒有活計,他就去撿破爛。對他來說,從村里走出來走到馬路上,看著寬闊的馬路上汽車跑來跑去,看著騎著電動車儀態(tài)萬方的美女從他面前經(jīng)過,是他最美好的享受。
土生撿一天破爛,傍晚剛好走到收破爛的地方,把破爛賣了錢,兜里揣了十塊或者八塊錢,便收工回家。土生習慣性地把尼龍袋背在背上,邊欣賞著路邊的風景邊哼著小曲朝家走。路上很少有人跟他說話,他也懶得搭理別人?;氐郊业臅r候,老媽一般就把飯做熟了。土生坐下吃飯,老太太就走到門口,開始了她一天中的第二項內容——為已經(jīng)近六十歲的兒子張羅媳婦。
每一個從她面前經(jīng)過的人,都是她為兒子宣傳的對象,都是她心中潛伏著的媒人。
前些年的時候,從她面前經(jīng)過的人,她還能分辨出男女,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分辨不出了。不過這有什么呢,不管是男還是女,多少年以后,都是一把土。
老太太就對從她面前經(jīng)過的這些土說:“大叔大嬸兄弟姐妹們,你們行行好,給俺家土生說個媳婦吧。俺家有一掛大馬車,馬車是找馬木匠打的,都是好木頭。俺家土生剛好三十,能干活。俺老頭五十五,會趕馬車會打鐵。俺家還包著村里的魚塘,天天有魚吃。俺家還有個閨女,三十二,嫁到了借村。俺今年五十二,什么活都能干,俺養(yǎng)的鵝下的蛋,夠一家人吃的。大嬸大叔們,大家?guī)蛶兔Π?,誰給俺家土生說成了,俺給他送十個鵝蛋。”
土生家靠南北大街,人來人往不少。大部分人不搭理老太太,有人答應一聲,老太太就趕緊道謝。
土生吃完飯出來,扶著老太太回家,老太太不肯,說一定要多托人給土生說媳婦。土生告訴她,現(xiàn)在人家都有汽車了,誰看得上馬車?再說了,他們家馬車早就沒有了,他現(xiàn)在也不是三十歲,而是快六十了。她說的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兒。
老太太被土生扶著,走進院子。院子里一股濃重的鵝屎氣味撲鼻而至,老太太深吸一口氣,說:“土生,我真想做一只鵝。它們其實比人懂得多,娶媳婦也很容易,踩幾下就成了,哪像人這么麻煩。咦,對了,你爹呢?”
土生說:“我爹早死了?!?/p>
老太太有些高興,說:“我差點忘了。這些鵝有一只我看著那么像你爹,原來他早就變成一只鵝了。”
土生不高興了,說:“我爹變成一只鵝有什么好高興的,又不是變成一塊金子?!?/p>
老太太說:“土生,千萬不能這么說。你爺爺說萬物有靈,這些鵝子我看比人聰明呢?!?/p>
土生有個習慣,他每天早晨從被窩里爬起來后,都要先繞著屋后的小池塘轉上四個整圈或者八個以內半圈。三十年以前,這個小池塘被土生的父親承包了,土生在池塘邊上用石頭砌了一幢小屋,小屋旁邊還栽了幾棵榆樹,夏天有蟬在樹上哇哇叫。土生在小屋里住了二十年,從三十歲睡到了五十歲。他本來以為會在小屋里一直睡到死,結果十年前,池塘就被村里收回去了。但是土生二十年養(yǎng)成的圍著池塘轉圈的毛病卻改不了了。
因為小池塘的一半去年被村里圍了起來,現(xiàn)在他只能轉八個半圈了,半圈轉到頭后,再轉過頭來朝后走。
圍墻一開始建起來的時候,土生感到別扭,因為他無法繞著池塘轉圈了,只能轉到一半再轉身往后轉。一年后,他就習慣了這種有別于以前的散步方式,并且找到了其中的樂趣。
比方在冬天,他可以坐在矮墻下曬太陽。北邊的一堵墻,剛好擋住了凜冽的北風,土生在矮墻下放了一個木墩,陽光充足的時候,坐在矮墻邊上讓和暖的陽光籠罩著自己,看著池塘里透明的冰,他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很通暢的感覺。后來,他在墻上的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窩小麻雀。麻雀們睡覺的時候屁股朝外,邊睡覺羽毛還邊抖動。土生再來的時候,會給它們帶點小米或者麥粒。把小米或者麥粒撒在離自己坐的地方一兩米遠的地方,兩只麻雀會小心翼翼地飛下來,嘰嘰喳喳地吃小米。土生瞇著眼曬太陽,看麻雀們吃飯,像看著自己的孩子。這讓他感到很愜意,看麻雀的目光都是軟的。麻雀吃飽后,低飛到他頭頂表示感謝,這時候,土生就會咧嘴呵呵笑。
天暖和的時候,這兩只麻雀孵出了小麻雀。土生不來曬太陽了,但是每天早晨來轉圈的時候,他還會帶吃的給它們。那兩只麻雀對他已經(jīng)很熟悉了,每次看到他,都會繞著他飛幾圈,像在他身上捆上幾道無形的繩索。這繩索還真是捆住了土生,土生早上來看一遍小鳥,晚上來看一遍,一直到有一天,他看到鳥窩掉在了地上。鳥窩旁邊還有幾顆碎了的小小的鳥蛋,其中一顆已經(jīng)有了小鳥的雛形,還在有頻率地蠕動著。那兩只大麻雀無影無蹤,他靠墻放著的木墩被人推進了水里。土生把鳥窩放進了原先的石頭縫里,把那幾個鳥蛋收拾起來,挖窩埋了。土生在鳥窩旁坐了大半天,一直坐到星星出來,也沒有等到那兩只大麻雀回來。
土生自此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天走到鳥窩旁,他都要朝里看看,盼望著那兩只麻雀回來,直到村里把這段墻抹了水泥,還刷成了好看的米黃色,土生才死了心。
土生有個姐姐,嫁到了鄰村。但是不知什么原因,這個姐姐很多年沒有上門。土生有一次跟老太太說起此事,老太太竟然已經(jīng)把她的這個女兒忘了。
老太太斬釘截鐵地說:“我只有一個兒子。”
春天的時候,土生的咳嗽病突然厲害了。他去村里的醫(yī)療室看了,醫(yī)療室的醫(yī)生說他是肺炎,給他開了藥。
土生在家養(yǎng)病的時候,姐姐突然來了,帶著她膘肥體壯的兒子站在土生面前。她是來借錢的。兒子快三十了,因為沒有買上房子,說不上媳婦。她要借錢給兒子買房子。
土生沒錢,姐姐動員土生把房子賣了。她看了一眼坐在柵欄旁邊打盹的老太太,壓低聲音對土生說:“老太太活不過這個夏天了,我敢肯定。你那個病也不是好病,我聽人說了,你那個病跟你姐夫的一樣,都是癌癥。所以,你也沒什么活頭了?!?/p>
土生看了看一直盯著手機的外甥說:“媽說她會變成一只鵝,鵝太笨。我想變成一只麻雀,想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
姐姐煩躁地擺了擺手,說:“別說這些沒用的!你們什么也變不成,最后都得死!”
土生不高興了,說:“媽說咱爹就變成了一只鵝!現(xiàn)在媽天天在陪著咱爹?!?/p>
外甥聽到這里,撲哧一聲笑了。他捂著肚子,邊笑邊說:“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姥爺成了鵝子了?!?/p>
姐姐罵了一句自己的兒子,又對土生說:“你們真是給爹丟人!咱爹那么聰明的一個人,怎么能有你這樣的兒子?!爹蓋這房子的時候,還跟我借了三千塊錢呢,你先把那三千塊錢連本帶息還給我!”
土生說:“我沒錢,爹死的時候告訴我了,你拿來的錢都是爹當年借給你的,你生孩子的時候,你女婿來借的。喔,要不這樣吧,咱打個賭:要是我一年內能死了,這房子就是你們的,你可以把房子賣了頂賬;要是我死不了,這房子就跟你們沒關系。你敢跟我打賭?”
姐姐說:“我怎么不敢?!”
老太太聽到了兩人的對話,突然興奮起來,說:“這個主意好!公平!我去找大隊會計給你們當見證人。”
老太太突然變得耳聰目明,她的腰已經(jīng)彎成了了一把拐尺,但是還是努力抬起頭,很認真地問女兒:“閨女,你同意土生的建議?”
姐姐想了想,說:“兩年吧,改成兩年?!?/p>
老太太看了看土生,問:“土生,兩年行不行?”
土生很認真地想了想,說:“行。我怎么也能活兩年!”
老太太佝僂著腰闖進屋子,一只手攥了一個鵝蛋走出來,歪著屁股走出院子。她很快就帶著村會計回來了,村會計問了雙方打賭的內容,雖然有些不情愿,但是還是現(xiàn)場出具了文書,土生的外甥大聲朗誦了一遍后,土生和姐姐都按了手印,兩人各持一份,以為憑證。
土生的姐姐心滿意足地走了。老太太一臉平靜地在柵欄旁邊坐下,繼續(xù)看著面前的鵝。鵝們有的站著,高高地舉著頭,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看著老太太;有的趴在地上,頭扎進翅膀里,好像在睡覺。
土生走過來看著它們,它們也都轉頭看著土生。土生突然作勢要打那只老太太說很可能是他父親的公鵝,鵝把頭朝后縮了縮,兩只小眼睛逼視著土生,這眼神確實很像土生的父親。土生害怕了,叫了一聲:“爹。”
鵝突然“喔喔喔”叫起來。這是一只雄壯的公鵝,體態(tài)健壯,有著完美的雄性線條,聲音洪亮。其余的五只母鵝也紛紛站起來,圍著公鵝轉圈嘎嘎叫。老太太突然笑起來,笑得也很響亮。
她說:“你爹這是贊成我們的做法了?!?/p>
土生“哼”了一聲,很堅決地說:“它才不是我爹呢?!?/p>
老太太看了看鵝子,說:“土生,大概我真的快死了。你爹每天晚上都陪著我說話呢?!?/p>
土生又“哼”了一聲,不再搭理老太太,繼續(xù)進屋咳嗽去了。
土生的咳嗽越來越重。前些年,他都是天冷的時候咳嗽,春風從南方一路嘩嘩吹過來,他的咳嗽聲就會隨著冰雪消融而消失?,F(xiàn)在情況不同了,麥子都快熟了,出門就可以聞到麥香了,他的咳嗽卻時好時壞,絲毫沒有變好的跡象。并且,他去地里察看麥子長勢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些麥子竟然也在咳嗽。它們一片片地抖著,咳嗽得彎下腰,又一片片地站起來。他還發(fā)現(xiàn)了—個問題,今年的麥子不是綠色的,也不是黃色的,而是黑色的。
這讓土生非常驚訝。
他問從他身旁經(jīng)過的一個老頭:“你說這麥子怎么是黑色的啊,像有人倒上了墨汁?!?/p>
老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說:“你是不是眼瞎了?”
土生也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但是當他再抬頭看老頭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不是有了毛病,而是有了別人不具有的功能。因為他的目光透過了老頭的衣服和皮肉,直接看到了老頭的骨頭。沒錯,在他前面行走著的是一副骨頭架子。這副骨頭架子是灰色的,走路有些莫名其妙的氣勢,像一個迷茫的骷髏將軍。
土生目瞪口呆。此后一路回家,他不敢看人,只偷看偶爾從旁邊經(jīng)過的貓和狗。奇怪的是,他看到的貓狗和別的動物都是正常的,唯有看到人,就只能看到一堆堆的各種顏色的骨頭。
一開始他還為自己的這種能力感到高興,但是很快他就后悔了。走到家門口后,他看到門口站了一個人。但是他無法看到他的容顏,只看到一具站著的黑骷髏。那人顯然等著土生先開口,跟他打招呼。但是土生看不出他是誰,沒法開口,只好問:“你是誰?你的骨頭怎么發(fā)黑了?”
站在門口的人勃然大怒,罵了一句臟話,轉身就走。這時候,土生才聽出來,來人是他姐姐。
土生走進院子,看到坐在柵欄旁的母親的骨架。老太太的骨頭顏色蒼白,像是被風霜雨雪洗涮了無數(shù)個年頭。她的肋骨斷了好幾根,其余的也都七歪八斜,胡亂支撐著她的身體。
土生有些悲傷,說:“媽,你的骨頭都不行了,得上醫(yī)院看看了?!?/p>
老太太“嘿嘿”笑了兩聲,說:“這沒有什么,我還能活三天,骨頭怎么樣已經(jīng)不重要了。土生,現(xiàn)在重要的是要給你張羅個媳婦。要不我死了誰給你做飯?”
土生說:“媽,我怎么看到的都是人的骨頭呢?剛才我姐姐站在門口,我都沒看出是誰?!?/p>
老太太說:“能看到骨頭,比看到肉好。你要是能學會通過骨頭認識—個人,那就更好了。人死了,皮肉半年就會變成土,骨頭要上百年呢?!?/p>
土生“哼”了一聲,說:“現(xiàn)在都是直接燒了,骨頭都變成灰了?!?/p>
老太太“喔”了一聲,說:“這倒是,變成灰也好,人本來就是一把灰。土生,你去醫(yī)院看看眼吧,你的眼恐怕是出了問題?!?/p>
土生是不會去醫(yī)院的。他的姐夫得了癌癥,住院花了十多萬,連手扶車都賣了,最后人也沒了。何況自己的眼睛有了這種功能,還沒法說是壞還是好。
他說:“也許我的眼能看到金子呢,說不定我可以靠找金子賺錢呢?!?/p>
土生說到這里,呵呵笑起來,仿佛他真的看到了一堆金子。
老太太不置可否,她說:“我快死了。等我死了,你再去找金子吧。”
土生說:“行。”
此后的三天里,老太太一直坐在柵欄旁,似醒非醒、似夢非夢。土生預感到老太太的日子到了,也不出去撿破爛了,每天守在家里,守著老太太。他想把老太太搬到炕上,老太太死活不同意。土生問她,就這么坐著等死?老太太點頭。土生就坐在門口,看著坐在鵝旁邊的一頭花白的老太太。第二天,老太太已經(jīng)不能喂鵝了,鵝們沒有吃的,很是不高興,朝著老太太嘎嘎叫了—會兒,又朝著土生叫。土生給鵝們拌了食,喂它們,鵝在垂危的老太太面前歡快地搶食,包括老太太說的土生的“爹”。土生想罵它們,又忍住了。
晚上,土生睡到半夜,聽到院子里有聲音。他忙從炕上跳下來,跑到院子里。原來是老太太在哭。她顯然是做夢夢到了什么傷心事兒,哭得哇哇的,邊哭還邊叫媽,聲音凄厲。土生聽到老太太聲音挺洪亮,知道老太太暫時不會有什么事兒,就跑回去繼續(xù)睡了。
第二天,老太太昏睡了一上午,下午突然來了精神。她進屋洗了臉,給鵝們拌了一大盆食,看著鵝子歡快地吃著,老太太高興地告訴土生,昨天晚上她做夢,夢到了他的父親。他父親告訴她,等她死后,他也會幫她變成一只鵝,他們還住在這個家里,由兒子養(yǎng)著他們。
她很自信地對土生說:“等我死了后,那只朝你叫得最厲害的鵝子,就是我?!?/p>
土生有些不明白,問:“那應該不是你變的吧?人家現(xiàn)在就是一只鵝了?!?/p>
老太太很幸福地笑了笑,說:“等我死了,它就變成我了。我終于能變成一只鵝了!土生,我的人生理想就要實現(xiàn)了!我現(xiàn)在很幸福!”
傍晚,老太太還給土生搟了面條,做了大白菜鹵,這是多年沒有的好事兒了。土生吃著美味的手搟面,哭得稀里嘩啦。老太太坐在飯桌旁,也吃了幾根面條,還跟土生嘮叨了幾句當年他們一大家子圍著桌子吃飯的情景。那時候土生的父親很健康,他們家里有一掛馬車,有魚塘,種了很多地,土生的姐姐還沒結婚,在家里繡花,能賺不少錢,村里人很羨慕他們一家子。后來他姐嫁人了,他父親得了癌癥走了,這個家就不行了。癌癥,怎么就這么多的癌癥呢,人真是不如鵝子啊。老太太嘮叨了幾句,就到院子里的柵欄旁坐下,跟鵝們絮絮叨叨說話,思路很清晰。
土生在門口坐了—會兒,實在困得受不了,就對老太太說:“媽,我得睡會兒。”
老太太說:“行。你睡吧,我跟鵝子說會兒話,我也睡?!?/p>
土生回屋睡下,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早上起來,他看到老太太倒在柵欄上,把柵欄壓倒了一片。
土生把老太太扶起來,把柵欄整理好。整理柵欄的時候,大部分的鵝子都朝后退了幾步,站在稍遠處。唯有一只一直站在土生的旁邊,很同情地看著他,還朝他嘎嘎叫。土生想起了老太太的話,就試探著朝這只看起來很普通的鵝叫了一聲:“媽!”
鵝子仰頭咯咯地叫了幾聲,叫得土生直掉眼淚。他自言自語說:“看來變成一只鵝也不錯?!?/p>
土生把老太太的遺體搬進屋,放在他早就準備好的門板上。因為老太太腰椎變形嚴重,她無法仰躺,土生只能把她側放著,讓她臉朝北。
他在門板前放了—個瓦盆,燒了幾張紙后,便扛著鐵锨走出門。
走到鄰居門口的時候,他看到一具骷髏從門里出來。土生知道那是鄰居,土生的鄰居是一個獨居的老頭。老頭年齡與土生的媽年齡差不多,是土生閑暇之時唯一可以聊天的朋友。土生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憑著一張大串聯(lián)的介紹信,免費坐火車轉遍了大半個中國,這是土生跟老人談了幾十年還沒有談完的談資。
鄰居朝他打招呼:“土生,你這是要上哪兒去?來說會兒大串聯(lián)吧?”
土生說:“今天不行了,我得先去挖個窩,把我媽埋了。”
鄰居大吃一驚:“你媽沒了”
土生擦了把眼,說:“沒了。”
鄰居說:“那也不能埋了,現(xiàn)在都得火化?!?/p>
土生說:“我沒錢。我埋我自己地里?!?/p>
鄰居搖頭說:“自己的地也不能埋。那不是你的地,那只是你的責任田,現(xiàn)在地是公家的,不能埋人?!?/p>
土生不搭理鄰居的話,扛著鐵锨走了。
中午,土生回來的時候,又看到一具黑骷髏站在門口。黑骷髏厲聲問他:“咱媽沒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土生聽出是姐姐的聲音,就說:“媽活著的時候,你也不來看她,人都死了,你來干什么?”
姐姐說:“媽死了,這房子現(xiàn)在是咱倆的了,我來看看你還能活幾天呢。你別忘了,要是你在兩年內死了,這房子就是我的了?!?/p>
土生推開門進屋,看到他放在正屋的老太太的遺體不見了。土生大驚,問姐姐:“咱媽呢?咱媽怎么沒有了?”
姐姐說:“村里干部來拉走了,他們說替你花錢把咱媽燒了。我就答應了。”
土生蒙了。他扔了鐵锨,在院子里像沒頭的鵝一樣轉圈。那只老太太變成的鵝子本來蹲在角落里,看到土生進來,站起來朝著他咯咯叫。土生走到老太太坐著的木墩旁坐下,輕輕拍打著鵝子潔白光滑的脊背。他抽泣著說:“你應該等我回來再讓他們把媽拉走。”
姐姐嗤之以鼻:“還不都一樣?等你回來,咱媽也活不過來了。我走了,等他們把咱媽骨灰拉回來,你自己把她埋了吧?!?/p>
土生坐在木柵欄旁,看著一堆骨頭走了出去。土生拍著懷里的鵝子,嘩嘩掉眼淚。
他的咳嗽越來越重。他去找村里的醫(yī)生給開了止咳藥?,F(xiàn)在他已經(jīng)可以憑人骷髏的樣子分辨出一部分人來了,比方村里的醫(yī)生,本來是個男的,骨頭卻長得很秀氣,像女人的骨架,顏色也是淡淡的粉紅色。有著女人骨架的醫(yī)生很遺憾地告訴他,他可能得上癌癥了。土生想到了跟姐姐簽的合同,他有些后悔了。他怕自己活不過兩年,那這房子就成了她的了。他不想讓她得到這房子,他寧可放火燒了,也不給她。
土生把老太太埋了后,在家里躺了兩天。第三天早晨吃飯后,他就決定出去撿破爛了。人不能閑著,越閑著毛病越多。
他剛背上尼龍袋,那只老太太變成的鵝突然朝他大叫起來。土生不理她,繼續(xù)朝外走,鵝子拼命撲打著翅膀,從柵欄里飛出來,擋在了土生的面前。土生說:“媽,我是出去撿破爛,你跟著干啥?”
鵝不聽,用嘴巴啄了幾下他的鞋子,又昂起頭朝外面咯咯叫。土生無奈,只得笑了笑,說:“你愿意跟著我也沒辦法,我一天能走老遠,你得想好了?!?/p>
母鵝朝他咯咯叫。
土生背著尼龍袋出來,這只母鵝就晃著屁股跟在他后面。他在垃圾箱翻找破爛的時候,鵝會用嘴巴給他撐開尼龍袋,這讓他有些高興。
他撿一天破爛,鵝子跟他走一天。讓土生沒有想到的是,這只鵝竟然比他還適應這種生活,它餓了吃路邊的草,渴了就跑到路邊的溝里喝水。一只老狗跟翻找垃圾的土生起了沖突,老狗要咬土生,鵝子擎著嘴巴,像一只保護幼鵝的老鵝,猛打猛沖,把那只老狗攆出去好遠。
走累了,土生在路邊坐著,鵝子坐在他身旁,一人一鵝也拉呱。
土生說:“媽,現(xiàn)在的人真是不會過日子,什么也朝外扔,你看我這雙鞋,昨天撿的,跟新的一樣。”
鵝咯咯叫。
土生說:“我相信你是我媽變的了,你原先說那個公鵝是我爸爸,他真的是嗎?”
鵝也舉著頭,咯咯叫。
土生點頭,說:“這挺好,咱一家人又在一起了?!?/p>
鵝也咯咯叫。
公路上,車水馬龍,小轎車一輛接著一輛從他們旁邊疾馳而過,一個又一個騎著電動車的人從土生旁邊經(jīng)過??上У氖?,現(xiàn)在土生只能看到一具具骷髏,看不到人的面貌了,這讓土生感到遺憾。
土生說:“媽,咱回家吧?!?/p>
鵝站起來,先伸著長脖子叫幾聲,就開始邁起了步伐。土生跟在它后面,一人一鵝不慌不忙地朝家走。
橙紅色的晚霞如幻如夢,照著他們面前的路。
2020.4.16
(夏龍河,作家,現(xiàn)居菜陽)
責任編輯:夏海濤 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