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散文賞讀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語出《詩經(jīng)·小雅·小弁》,意思是說:桑樹、梓樹乃父母所栽,見之必肅立,心生敬意。父母者,為何要在舍前植這兩種樹呢?答案是:“以遺子孫給蠶食、具器用者也?!奔醋屪訉O有衣裳穿、有家具使。后來,“桑梓”便成了“故里”的代稱。
樹,不僅實用,還意味著福佑、恩澤和繁衍;不僅賜人花果和木質(zhì),還傳遞親情和美德,承載光陰與家世。樹非速生,非一季一歲之功,它耐受、持久、長命,春華秋實,像一位高壽的家族長者,俯瞰兒孫繞膝。所謂“蔭澤”“蔭蔽”“蔭佑”之說,皆源于樹。有祖必有根,有宅必有樹。再窮的人家,也能給后人撐起一大片樹蔭。這是祖輩贈予子嗣最簡樸最牢固的遺產(chǎn)了。
幼時,父親帶我回鄉(xiāng)下祖宅,院子里有一棵粗壯的棗樹,上住鵲窩,下落石幾。逢孩子哭鬧,祖母便將房梁上的吊籃鉤下,摸出紅油油的干棗來。此樹乃祖輩所植,在其下納過涼、吃過棗子的,除了我,還有我的父親,還有父親的父親……它是一輪輪人生的見證者,見證了他們從跌撞的蒙童、攀爬的頑少,變成拄杖的耄耋……
這樣的樹,猶若親屬。
老人們講,鬧饑荒時,都是樹先枯、人后亡,因為果腹的最后一樣?xùn)|西,是樹皮。人,只要熬到春天就不會餓死了,因為這時候,樹抽芽,野菜生,槐花、榆錢、椿葉、楊穗,都是好食材。
幾千年來,凡戶居,必在一棵大樹下;凡村頭,必有一棵神采奕奕的老樹。民謠中唱,“問我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鴰窩”。樹,是家舍的象征,是地址的招魂幡。它比屋高,比人久。離家者,最后一眼回望的是它;返鄉(xiāng)者,遠遠眺見的也是它。
如今的家業(yè)里,少了樣?xùn)|西:樹。沒有了庭院,沒有了戶外,沒有了供樹根深入的大地,只剩下盆栽、根雕和花瓶?!凹摇笔チ藰涫a的覆護,光禿禿曝于烈日下。
我們的家什、器皿、陳設(shè),包括果蔬稻粟,幾乎無一源于自產(chǎn)和自制。我們的雙手不再沾染泥土,我們不再是播種者,不再是采摘者,我們最大的身份是購買者,是終端消費者。不僅如此,我們解除了與草木共棲的古老契約,我們告別了在家門口折朵擷果的勞作和浪漫,我們放棄了對一棵樹、一株花的親近與認領(lǐng),我們失去了對四季和年輪的辨識……大自然里,不再有我們的一方蒲團、一副涼席、一具竹榻。
樹,在馬路上流浪。我們只是乘車迅速地掠過它們,透過玻璃掃視它們。它們身上,沒有我們的指紋和體溫,沒有兒童的笑聲和攀爬的身影。人和樹,親情已斷,形同陌路。
大自然中,沒有了我們的親屬,我們成了路人。
學(xué)以致用
作者由古時人們對“樹”與“家”的認同,寫到今人對樹的淡然和陌生。結(jié)尾處“我們成了路人”之“我們”既指人和樹,也可理解為人與人、人與家、人與故土、人與自然乃至人與傳統(tǒng)風俗。文章借著對“樹”的領(lǐng)悟和懷想,抒發(fā)的是對故鄉(xiāng)和家園的深厚情感。
《學(xué)習(xí)方法報》讀寫拍檔新高考版2023年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