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斌的工作室在九樓。每次聯(lián)系他,輒稱“在工作室”。前去造訪,則見華斌打坐一般,凝神靜氣坐在正對門口的沙發(fā)上,或手不釋卷,或閉目沉思,而少見他揮毫潑墨。工作室掛一對聯(lián):“花木清香庭院翠,琴書雅趣畫堂幽?!币娢襾砹?,起身讓座,泡茶,然后抽煙、聊天。多為課程教學話題,或古今文章,或詔奏格式,或字詞出處,或文人軼事。博識廣聞,其論更常有新穎驚世之處,常令曾擔任過系主任一職的我汗顏。至于書畫領域?qū)I(yè)知識,我只能洗耳恭聽,不敢置喙。工作室一面墻,全是書櫥。櫥中所陳,除前人今賢書畫集,多數(shù)竟是文史哲類古今名著。
這個時候,華斌已不僅僅是書畫名家,更是治學嚴謹、知識淵博的老師與學者。誰能想象,他當年只是一名初中未畢業(yè)的井下礦工!
夫書畫大家,非技巧所能至也。冠蓋巍峨,土壤必定豐厚,唯有養(yǎng)土培育得肥沃,方能在觀者面前展示鮮艷的花、翠綠的葉。書畫亦如此,唯有學養(yǎng)深厚,提筆揮毫,才能做到方寸之間,一筆一劃皆有出處。遵古又不拘泥格式,融今而又品格高遠。華斌書畫多次入選國展,拿到金獎,其書法氣韻清雅,灑脫有致,國畫靈動活潑,纖毫皆精,近四十年所付出的心血,可見一斑。
華斌天生癡書畫。兒時上學,他多以寫字、畫畫為樂,常被老師以范本示之同學。然家貧,為謀一份口糧,他初中未畢業(yè)即輟學,入一大廠附屬鐵礦,在井下做采掘工。礦洞里污黑,與課堂之明亮形成鮮明對比。華斌每月領四十五斤糧,肚子飽了,初心不改,從井下上來,即磨墨臨帖寫字,縱使宿舍工友打牌震天響,他自心無旁騖,仿佛要把墨汁全潑在紙上。不久其字便小有名氣,他因此被調(diào)入總廠??倧S部門多,訂報多。昨日新報成舊報。這些報紙,華斌整天惦記,不時到各辦公室上門收集,作為練字紙張,每有閑暇,即臨帖練字。走在大街上,見可意之招牌、對聯(lián),也常在寫字時模仿。日積月累,所寫之毛筆字,日漸華麗。
城里書家多。其時也,總廠書家曾澤長,曾當華斌之面揮毫。書家之作品,給還停留在“寫字”階段的他打開了一扇窗?!白诌€可以這樣寫啊!”驚嘆之余,華斌開始主動向古今書法家學習。當時,華斌生活的冷江新化一帶,名頭響亮的書家有二:一為鄢福初,后為湖南省書協(xié)主席、湖南省文聯(lián)主席、中國書協(xié)副主席;一為蘇美華,后為湖南第一師范學院書法教授。華斌先拜蘇為師。每至周末,即上門觀摩,聆聽教誨?;丶壹锤鶕?jù)當天心得,運筆走勢,深夜不輟。三四年時間,未嘗稍歇。其魏碑之基礎,多扎實于此時。后又成鄢之弟子。鄢每講學,輒跟隨于后,洗耳而聽,凈手而摩,十幾年不離左右。其顏氏之楷、王氏之行,多師出于此。難得的是,華斌訪師之余,更能融會貫通,揉楷書、魏碑之筋骨與張力,取行草之華麗與不羈,自成一體,收而不凝,放而有度,經(jīng)時間沉淀,愈發(fā)老到,成為國展??汀?/p>
書者,氣也。什么氣?書卷氣。華斌愈學書,愈加感到知識底蘊之重要,亦愈覺自身學養(yǎng)淺陋之處。自走進書法堂奧,華斌揮毫日少,而手捧經(jīng)典啃讀、求來名帖揣摩日多。為更好讀書,專心創(chuàng)作,他竟放棄豐厚薪水的大型企業(yè)中層管理之位,至一大學任普通教師,后又繼續(xù)研讀,一路高歌,不僅成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碩士研究生,更成了學校文學課程之骨干老師、副教授。通過自學,其古典文學基礎,已達相當高度。
根深方能葉茂。學識的愈來愈豐厚,滋養(yǎng)了華斌的藝術才華。在書法領域,華斌近年常品匝北魏墓志銘帖,其書之骨架趨向于瘦,筆畫之間常有刀筆印,而外形更加恣肆汪洋。細細領略,更覺字字有古,筆筆有古,而又字字有華斌,筆筆有華斌。此非平常書家能到達之處,讓人不禁擊掌而呼、愛不釋手。十幾年前,華斌更涉國畫領域,一筆一畫皆是細節(jié),而又疏朗有致、晶瑩剔透,構(gòu)圖嚴謹又別出心裁,落筆平常而又新穎別致,其高遠意趣,令人頷首稱頌。他的國畫能一炮打響,出手即國展,非豐厚之學養(yǎng)功力,誠不能至也。
華斌重情誼。其之稱師者,即使過去三四十年,他依然執(zhí)弟子禮,恭敬周到有加。某一日其蘇師來婁,他三日三夜不離左右,美酒款待,筆墨伺候。華斌別無嗜好,唯好酒抽煙,有友來訪,必然好酒好煙招待,尤其于酒桌上,豪氣干云。我與華斌校內(nèi)系同事,校外是兄弟,我癡長幾歲。他喊我喝酒,我不陪;我向他索字索畫,他說好久要,從沒二話。近幾年我頗無聊,常去工作室叨擾他,抽煙喝茶聊天,八方神游,華斌總是笑意漣漣。
可能是年紀漸長的緣故,近幾年華斌戴上了老花眼鏡。戴眼鏡的華斌更見儒雅之氣,更有學者風度了。而在我看來,華斌一直是個儒雅的學者。
202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