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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鎮(zhèn)風(fēng)聲

2023-05-05 02:07:33李新勇
飛天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水鎮(zhèn)寨子阿爸

李新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當(dāng)代》《人民文學(xué)》《花城》《北京文學(xué)》《飛天》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5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歸來仍少年》,散文集《馬蹄上的歌謠》《穿草鞋的風(fēng)》,長篇小說《風(fēng)樂桃花》《黑瓦寨的孩子》等。

站在公路邊一棵濃厚寬大的細(xì)葉榕的樹陰底下,女兒花鈴和母親朵哈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娘兒倆不時朝公路兩頭打望,又看看彼此沒著沒落的表情。公路上除了透明的陽光和空氣,什么車也沒有。

從昨天早上離開香木河到現(xiàn)在,娘兒倆先后乘了一趟飛機(jī)三次客車,從北方到南方跨越兩千多公里?;ㄢ彽氖謾C(jī)地圖顯示,此地距離水鎮(zhèn)還有六公里。六公里說遠(yuǎn)不算遠(yuǎn),說近不算近,若要靠一雙腳抵達(dá),不僅要做足心理和時間上的準(zhǔn)備,身體也得無條件支持。她倆心理和身體尚可,只是覺得那么長的路都走過來了,沒必要為這六公里的路花太多時間。

出門之前,哥哥花峰對花鈴說,小嫚,你帶俺娘回娘家,不要怕路遠(yuǎn),也不要怕花錢,路再遠(yuǎn)都能走到,花錢能辦成的事,都不算事。說罷給了妹妹一張卡,里面有五千元?;ǚ逶谝患要氋Y公司任主管,花鈴是一家外企中層?;ㄢ徸笫纸舆^卡,右手往花峰面前一攤說,哥,再來幾張!花峰粲然一笑,妹妹還是那么調(diào)皮。他說,小嫚你等著,哥去找一摞白紙,先給你畫八百張。兄妹二人快樂的歡笑,把一旁的娘也逗笑了。娘的笑無聲無息。別人的笑從嘴角開始,波及整個臉部,娘的笑從眼角出發(fā),分別朝上下兩個方向浸潤到額頭和臉頰。娘的嘴總是緊閉著,不會摻和到微笑的表情里去。兄妹倆想趁花鈴這一趟休假,了卻娘多年的心愿。

十分鐘之前,從城里開出的班車抵達(dá)這個叫云邊的小鎮(zhèn),駕駛員說他這趟車的終點到了,把她娘兒倆和七個乘客撂到路邊,掉轉(zhuǎn)車頭,停在馬路邊似是而非的停靠站邊上,等了四五分鐘,沒有乘客上車,空著車廂回去了。小鎮(zhèn)小得像根火腿腸,只有十來戶人家。娘兒倆在路邊又站了幾分鐘。那七個乘客帶著他們的行李不知去向。之后路面上只有幾只蝴蝶和鳥兒飛過,看不見車輛,也看不見行人,無法問路。花鈴摸出手機(jī),點開打車軟件操作一番。表示等待的圈圈在手機(jī)屏幕上旋轉(zhuǎn)了半天,終于告訴她附近沒有符合條件的車,拼車、快車、出租車都沒有。她環(huán)視眼前的大山,再看看近處,最近下過雨,到處濕漉漉的,青翠欲滴。路兩邊稍微平整的地方是灌滿水的梯田,高的高矮的矮,一小塊緊緊地挨著一小塊,在陽光底下,像一面面不規(guī)則的鏡子,明晃晃的。幾群麻鴨在水面上嬉戲?qū)g。她便明白,打車業(yè)務(wù)在這地方還沒有開通。

娘兒倆一人背一個大包,花鈴手上還一邊提著一個,左手是娘兒倆路上用的洗漱用品,右手是供路上隨手取拿的食物。要是飛機(jī)不限重,她們還會帶更多??拷绲年柟馇宄好髁粒屓吮牪婚_眼。陽光照耀著山川大地,也照耀著碧藍(lán)晴空下的樹木和娘兒倆。鳥兒在近處的樹枝和遠(yuǎn)處不知名的角落里鳴叫,這地方的鳥兒的鳴叫是安靜而從容的,仿佛一個個吃飽喝足的古書上的員外,不時吼上一嗓子,啍唱幾句,表示自己快樂著呢?;ㄢ徸⒁獾剑@地方的太陽不僅干凈明亮,還穿透力強(qiáng),才入四月,已經(jīng)顯露出熱辣來了,難怪同車那幾個乘客的膚色都那么深?;ㄢ弳柲赣H餓不餓。母親輕輕拍了拍肚子,意思是剛吃過東西呢?;ㄢ徶滥赣H會說話,只是這么多年,娘習(xí)慣于用眼神和手勢跟人交流。

在香木河,年輕人都以為娘是個啞巴。只有上了年紀(jì)的人說,娘曾經(jīng)是會說話的。

娘是從什么時候不講話的?據(jù)二嬸講,娘被賣到花家不到一個月就逃跑。別人逃跑,知道該走哪條路,跑出去多遠(yuǎn)能搭到車,她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更不知道該往哪里跑,以為逃出花家就是自由世界。跑出二里地她便明白自己逃不出去,到處都陌生,老家在哪個方向根本不清楚?;业娜酥换诵“胩旃し颍桶阉o抓了回來。爹把娘吊到一棵歪脖子老槐樹上,砍下新鮮槐樹枝丫揍娘。一向沉默寡言、溫順忠厚的爹,因這一打而成名,徹底改變了他三十八年來給村里人留下的印象,下手狠,出手重,不歇氣,絕頂?shù)呐K話毒話,一個詞兒不少。村子里的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老找不到對象的窮小子,原來說話是那么順溜。娘是爹舉債從別人手上買回來的。后來娘跟爹吃糠咽菜五年,才把債還清。娘被打暈過去,暈過去之前娘跟爹對罵。娘的方言村子里沒有人聽得懂,那是一種短了半截舌頭的發(fā)音,短了半截不算,還胖大頂嘴。這種方言,香木河的人從前沒遇見過,誰都聽不懂。娘在床上躺了五天。醒來后,爹塞給娘半盆麥面,讓她生火做飯。娘在南方主食稻米,不會做面食,連和面都不會。爹隨手抓起一根木棍又對娘一頓猛揍。爹罵道,娶個婆姨不會做飯,相當(dāng)于買只母雞不會下蛋!爹上房撿漏,讓娘遞兩片新瓦,娘聽不懂,爹從房上下來,對娘又是一頓胖揍。爹兇神惡煞的樣子和粗暴的毆打,讓娘一次比一次害怕。在香木河,娘舉目無親,到處都是監(jiān)視她的眼睛。娘絕望了,她放棄反抗,也放棄出逃,日子得過下去,肚子也懷上了。只是娘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講過話。娘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娘聰明,眼風(fēng)好,爹雖然兇,但娘半年之后就不再給他打她的機(jī)會,兩個人除了晚上住在一起,平日各自在地里和家里忙碌,日子也就這么過了。

一起聽二嬸講故事的鄰居回憶說,娘后來還是說過話的,那是爹病死的時候,娘抱著爹逐漸僵硬的身體哇哇大哭。那人說,只要哭得出聲音,證明就能說話。

那一年對花鈴來說刻骨銘心。爹死的時候,哥哥十二歲,花鈴十歲。爹娘都在的日子,雖磕磕絆絆,但到底是兩雙手,不管收拾家務(wù)還是種莊稼,多一雙手就多一份幫襯,少承擔(dān)一些辛勞。爹死之后,里里外外一切,都要娘一個人扛。娘嚎啕大哭,親戚朋友說,娘和爹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天長日久,到底還是產(chǎn)生了感情,生離死別,才會那么悲傷。娘不說話,誰也不知道她的內(nèi)心,她哭的是自己的命。年輕時哪個女子不希望嫁個英俊小伙?是這個大她將近二十歲的男人,斷送了她的青春美夢。無法逃脫之后,娘不得不選擇順從,這老男人卻又早早地死去,留下自己一個人撫養(yǎng)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黃連苦,不及她的命苦。喪事剛畢,當(dāng)年跟娘一起被賣的女伴兒被解救,有關(guān)部門根據(jù)那女子提供的線索找上門來,花鈴記得,縣里來的五個干部和三個村干部,說要送娘回水鎮(zhèn)。娘望著一雙年幼的兒女,心想她要是走了,這個家也就散了,這倆孩子交代給誰?他們的爹有罪孽,孩子是無辜的。倆孩子是她的心頭肉,她愛他們。她擺擺手,決定留下來。花鈴兄妹從那些人那里知道,娘來自遙遠(yuǎn)的南方的一個叫水鎮(zhèn)的山寨。爹走后,娘雖辛苦,卻過上了自己做主的日子。娘的臉上,總是帶著極度疲勞和艱辛的神情,卻又舒展而自信,壓迫她的那座大山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娘獨自一人經(jīng)歷千辛萬苦,拉扯他們兄妹倆,陸續(xù)上了大學(xué)、入了職。等到兄妹二人結(jié)了婚,娘已經(jīng)一把年紀(jì)。村子里的人給娘做媒,娘擺擺手,再作個揖,表示不需要了,感謝好意。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尤其是年輕人,都到城里討生活去了,獨門獨戶的娘,像一片落進(jìn)深山的樹葉,出出進(jìn)進(jìn)無聲無息,形單影只。他們兄妹倆把娘接進(jìn)城,娘剛住兩天就惦記她鄉(xiāng)下的五頭羊、二十八只雞和四只看家護(hù)院的大麻鵝,到第三天就比劃著手勢鬧著回家。去年,娘在高粱地里摔了一跤,摔壞了髖骨,先后兩次進(jìn)手術(shù)室,出院后偶然看見賬單,數(shù)字大到令她的嘴角不由自主抽了好幾下,這是她養(yǎng)一百年羊、養(yǎng)一百年雞、養(yǎng)一百年大麻鵝也沒法攢出來的。幸好一雙兒女有本事。從此娘只養(yǎng)四五只雞下蛋自己吃,養(yǎng)兩只大麻鵝看家。人閑下來,便經(jīng)常坐在院門邊的石頭上望著遠(yuǎn)方出神。給從城里回來探望娘的兄妹倆看見了,便懂了娘的心思。書上說葉落歸根,娘雖然沒有讀過書,不識字,但娘也是一片葉。

出門之前,花鈴做足了功課,一路上要換乘幾次車、吃幾頓飯、在哪里歇腳、在哪里住宿,全都規(guī)劃妥帖,卻沒料到,理論上從縣城直通水鎮(zhèn)的班車,只到云邊小鎮(zhèn),就扭頭打道回府了。留下六公里的路程,讓人生地不熟的娘兒倆一籌莫展。

花鈴在公司以善于解決棘手問題出名。可這會兒她把娘看了看,心想除了靠兩只腳,她們娘兒倆大概沒有別的辦法了。剛才下車,花鈴問班車駕駛員前面還有沒有車,駕駛員甕聲甕氣地用最多打六十分的彩色普通話回答,只有咚咚咚。咚咚咚是什么?花鈴猜想,咚咚咚大概就是各自身下長著的一雙腳。

兩人在樹陰下又站了一陣。這么多年,娘從來不替孩子拿主意,從前上學(xué)是這樣,后來選擇職業(yè)、選擇對象也是這樣,這會兒她同樣不會主動帶著花鈴?fù)白??;ㄢ徬氲纫坏仍僬f,多等一會兒,說不定事情會有轉(zhuǎn)機(jī)。她想六公里的路程不算短,不管位于六公里那頭的水鎮(zhèn)多么偏僻,每天總會有人在云邊小鎮(zhèn)和水鎮(zhèn)之間往來,只要有人往返,就一定有能供人乘坐的交通工具。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紅漆方頭的東方紅拖拉機(jī)咚咚咚地開到她們跟前,身材魁梧而皮膚黧黑的駕駛員把掛下帽檐的破草帽往頭頂上推一推,問娘兒倆,水鎮(zhèn)順路,走不走?

駕駛員的這句當(dāng)?shù)卦?,是朵哈離開故鄉(xiāng)三十五年后第一次聽到的家鄉(xiāng)方言。駕駛員口齒清晰,語速不快。每一個音,朵哈都非常熟悉,從前隨口就說,而現(xiàn)在卻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對方是在講什么。

照往常的習(xí)慣,朵哈不會搭腔。可今天她太激動了,畢竟是老家的方言,是三十五年沒有聽到過、沒有說過的方言,她特別激動,也特別緊張。激動的是聽到了家鄉(xiāng)話,緊張的是駕駛員這句話她居然沒有聽懂。朵哈不知道是自己的耳朵變了,還是老家的方言變了。此時她特別想開口搭腔,一來為鑒定到底是耳朵不聽話還是方言在扯拐,二來是想表達(dá)自己在中斷三十五年后終于可以說老家方言的興奮。如果還有第三個原因,那就是急于在閨女面前表現(xiàn),她的娘就出生在這一塊土地上。照常理,還應(yīng)該有第四個原因:宣告自己不是啞巴。不過在自己女兒面前,朵哈不需要第四個原因,這么多年她們娘兒倆不需要語言,也基本不需要手勢,單單靠眼神,就能夠無障礙地交流。

朵哈以為駕駛員在向她問路,她在記憶里掏了半天,終于掏出一句“不知道”?!安恢馈笔且粋€很短促的詞,以前隨口就說。駕駛員咧開嘴笑了,眼前這個五六十歲的女人答非所問,發(fā)音怪腔怪調(diào),分明是還沒有學(xué)會本地方言的外地人。駕駛員改用云貴川通用的“西南官話”說,我沒問你們吃不吃,我問你們順路走不走,我這車要去水鎮(zhèn)?;ㄢ忬@詫于娘開口說話,娘的發(fā)音是含混的,舌頭在嘴巴里亂跑,跟駕駛員比起來,還夾雜著飄忽不定的顫音。不過娘終于說話了,證明這么多年大家的傳言不是假的?;ㄢ忣櫜簧霞?,聽見駕駛員的“官話”,她趕緊用普通話回答,我們正是要上水鎮(zhèn)去。駕駛員又推了推破草帽說,那就對了,上車吧,去水鎮(zhèn)就只有這條路。

朵哈臉上的皺紋間,一瞬間堆滿了暗紅色的難堪。她剛才把“不知道”說成了“不吃”。三十五年前,二十歲的朵哈跟她的兩個小姐妹被白石巖寨子聲稱替工廠招工的遠(yuǎn)房親戚宏列帶出水鎮(zhèn),前后六天轉(zhuǎn)了七八趟車,三個人便被不同的人帶走。朵哈到了花鈴的爹家里,其他兩個小姐妹到了哪里,朵哈不知道。三十五年來,朵哈以為自己從沒忘記水鎮(zhèn)方言,一直以為隨時可以一說一大串。在香木河,她沒有機(jī)會說老家的話,也沒有張口說過,哪怕自言自語都沒有。她也不說香木河的話。剛進(jìn)花家的門,花鈴的爹總是烏拉烏拉跟她說一大通,讓她取扁擔(dān)她聽不懂,讓她拿籮筐,她也聽不懂。交流上的障礙,讓她吃了那個男人數(shù)不盡的苦頭。她痛恨香木河方言,不僅因為那個粗暴主宰她一切的男人,還因為幾年以后當(dāng)她基本能聽懂香木河方言,在她看來,香木河的方言太難聽了,他們把煩人叫做“氣蛋”,把丟臉叫做“掉板”,把膝蓋叫做“不老蓋兒”,把捉迷藏叫做“藏老木”。這還叫好好說話嗎?可她在香木河要是說水鎮(zhèn)方言,誰都聽不懂,還會挨打,她干脆什么話也不說。做了啞巴,放棄反抗,選擇逆來順受,生活才平順下來。后來她完全能聽懂香木河的人說話,越發(fā)覺得難聽。沒幾年,兩個孩子先后出生,當(dāng)孩子們說著香木河方言在她懷里一天天長大,她對香木河方言的恨才消解了一些。那時候她相信,她終究有一天能重新回到水鎮(zhèn)說水鎮(zhèn)的方言。

如今,張開嘴巴,腦子一片空白,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詞句就像很多年之前見過的人,絕大部分忘記了姓名和模樣,只有一小部分似乎還記得,可那些似乎還能記得的詞句卻又那么似是而非、模棱兩可,一張嘴,就詞不順口,掏心掏肺在記憶里尋找半天,小心翼翼地說出來,竟然張冠李戴。這預(yù)想不到的大難題,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朵哈,令她羞愧難當(dāng),萬分緊張,甚至恐懼。她在心里問自己,俺是什么時候把老家的話給弄丟的?

駕駛員一說“西南官話”,花鈴的普通話就派得上用場了。沒有討價還價,這樁生意以四塊錢的價格成交?;ㄢ弳栺{駛員還有沒有別的交通工具。駕駛員用黧黑的手指朝車頭指一指說,抱歉,目前你們沒有第二種選擇。花鈴感覺既怪異又興奮,打轎車叫“打的”,打摩托車叫“打摩的”,這一趟飛機(jī)和班車都坐過了,沒想到快到娘的娘家門口,竟然打上了“拖拉機(jī)的”。原來這就是班車駕駛員嘴里的“咚咚咚”。她心里打算好了,待會兒到了目的地,給駕駛員五塊錢,不要他找零。

駕駛員姓孟?;ㄢ彌]有問他是哪個孟,是孟,還是勐。他自己說,就是諸葛亮七擒孟獲的那個孟?;ㄢ弳査遣皇敲汐@的后代,他說,我倒是想攀這門親戚,可惜相隔一千八百多年,專家考證,他老人家當(dāng)年沒到過這地方,想攀,攀不上。說完自己先笑起來。他的風(fēng)趣率真,給娘兒倆增加了不少安全感和信任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這種感覺就像張貼出一張無形的承諾書,讓人心頭踏實多了?;ㄢ弳栠@條路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通班車。孟師傅說,我這車就是班車,每天往返十趟,我拿公交公司的工資。花鈴淺淺地笑,說公交公司不給你配帶殼子的班車?孟師傅扯了扯顏色焦黑的破草帽的帽檐,得意地扭著脖子說,不要小看拖拉機(jī),待會兒上坡下坎你們就知道,只有我這拖拉機(jī)才能將山路抓得緊。

駕駛員沒說假話。往前不到一公里,平整的路面不見了,變成推土機(jī)新開的毛路,毛路嵌在山腰上,朝上朝下都是長滿樹木的山坡。長達(dá)五公里的山路,就像誰纏在山腰上的布帶,不時經(jīng)過陡崖,在山腰上拐彎,從一個山頭拐向另一個山頭。如果不是拖拉機(jī),單單這一趟就不知要出幾十趟車禍?;ㄢ徸x大學(xué)時學(xué)的是土木工程,眼睛一瞄就知道,六十度以上的上下坡、小于四十五度的內(nèi)外轉(zhuǎn)角、路面一邊高一邊矮都不足為奇,關(guān)鍵是道路中間時不時支楞出尚未蕩平的巨石的棱角,要是不注意避讓,分分鐘就能頂穿轎車底盤,面包車同樣吃不消,高大的班車就更不敢來了。

花鈴忍不住問孟師傅,前幾年有報道說,全國鄉(xiāng)村道路都實現(xiàn)了水泥或瀝青硬化,怎么這條路還是毛坯?

孟師傅說幾年前硬化過一次,前年城里的大領(lǐng)導(dǎo)到水鎮(zhèn)檢查工作,嫌窄,標(biāo)準(zhǔn)不高,去年扒開來重建,剛剛開膛破肚,大領(lǐng)導(dǎo)調(diào)走了,這條路就這么被四腳朝天地撂下了,別的工程沒有搞好只是爛個尾,公路搞不好,從里到外徹底爛透。駕駛員把破草帽朝前面拽了拽說,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敲破腦袋也想不出拖拉機(jī)還能當(dāng)班車用。說罷哈哈哈笑起來。他背對車斗,花鈴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風(fēng)趣和直率,再次增加了娘兒倆的安全感。

路兩邊跟拖拉機(jī)同向、背著背簍或擔(dān)著擔(dān)子的村民招一招手,孟師傅便把拖拉機(jī)停下來,等他們在拖斗里加裝的供乘客當(dāng)?shù)首佑玫哪景迳献嵙?,才又“咚咚咚”地往前開。車費從四塊開始一塊一塊地往下減。車斗里的村民多起來。他們的年齡大都在五十歲以上,面色黧黑,黑里透紅,臉上的神情是健康而快樂的。剛上車時,他們都把面皮皙白的娘兒倆看一看。看一看她們便能大致推斷出,這兩個人多半是從外地來走親戚的。車斗里熟悉的村民彼此打著招呼,開著玩笑,熱烈地交談著。你戳戳我,我拍拍你,嘻嘻哈哈,好不熱鬧。男的從懷里掏出旱煙和木桿煙管跟人分享,女的則把新買的飾品和衣服拿出來給對方看,豎起大拇指,相互夸贊著。

他們的交談是顛簸的,這邊撞過去,那邊撞過來,使得原本就熱鬧的車斗,更接近于喧囂。他們的話,花鈴?fù)耆牪欢?。花鈴用眼睛看一看娘,希望能從娘那里得到一些提示。做娘的則在看擱在車廂里的背簍和籮筐,背簍和籮筐里盛滿陽光和空氣。有一個背簍里裝了幾斤豬肉,另一個疊在一起的籮筐里裝了一捆旱煙。這些人都是一大早從山里趕來售賣山貨的農(nóng)民,現(xiàn)在賣完了,趕回家吃中午飯。朵哈偶爾能聽懂幾個詞。這些詞就像一筐麥面中偶爾夾雜的麩皮,無法幫助她理解整個句子。她越聽越傷心,眼眶里填滿了迷惘。她的情緒不僅緊張,還越來越沮喪。她心想,俺可真的曾在這兒生活了二十年?連這里的方言都聽不懂了,俺算哪樣本地人?俺那二十年難道是被誰偷走了……拖拉機(jī)越往前開,她心里越發(fā)毛。她反復(fù)在心里問自己,俺的娘家和親人肯定是在這個地方?

顛簸不斷的拖拉機(jī)兩邊,是朵哈完全不熟悉的景色。當(dāng)年稀稀拉拉的樹木,如今高大茂密,不時有潺潺的飛瀑從密林中飛泄出來??可降囊粋?cè),偶爾出現(xiàn)一幢木板與磚混結(jié)合的半樓房。這種半樓房前半部分是樓房,后半部分是平房。跟過去純木結(jié)構(gòu)的吊腳樓一樣,也是上面住人,下面圈牲畜。她現(xiàn)在已想不起這種房子會不會氣味復(fù)雜,夏天會不會蚊蠅亂飛。

拖拉機(jī)往前開了四五公里,村民陸續(xù)下車,車斗里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后,只剩朵哈娘兒倆,滿是灰塵和碎石的馬路,重新變成一條通向更遠(yuǎn)地方的鄉(xiāng)村水泥路。孟師傅指著一條通向一帶淺山的岔路說,順著這條路再走上三四十分鐘,就是你們要去的水鎮(zhèn)啦?;ㄢ忂f上五塊錢說不用找了。駕駛員迅速把一塊錢遞給花鈴,憨厚地笑著說,一塊錢把我的眼睛打不瞎,多收一塊錢,也是違規(guī)違法。

駕駛員調(diào)轉(zhuǎn)車頭,開著拖拉機(jī)咚咚咚地拐到一座山背后,不見了。重新把行李背到背上的朵哈,抬頭看了一眼岔路。這條路讓她產(chǎn)生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從前長滿蒿草的小路鋪上了水泥,寬闊平坦得令她已不敢相認(rèn)。三十五年,什么都變了。梯田仿佛已不是原來的梯田,田埂上的樹也不是原來的樹。朵哈一度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到這會兒她還在擔(dān)心,要是在孩子面前弄錯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娘家,那將會有多尷尬。

順著岔路往遠(yuǎn)處望過去,遠(yuǎn)處橫亙著一條淺山,淺山中間有一個山埡口,山埡口兩邊茂密的竹林還是原來的模樣。山埡口上的竹林讓朵哈收緊的心松弛了下來。到這會兒她終于有了信心,眼前這條路,確實是通往水鎮(zhèn)的路。自打朵哈能記事起,山埡口那片竹林便是一片充滿傳奇而令她恐怖的存在。朵哈小時候沒少聽過匪徒在此劫道、漢子在此搶劫女人的故事。那時候每次從這里經(jīng)過,小姐妹們都會結(jié)伴而行,要是在晚上,大老遠(yuǎn)地就要唱歌壯膽,或者扯開嗓門兒吼穿山號子。如今,山埡口上的竹林卻成了暖心暖肺的存在,看見了這兩片竹林,朵哈心里就踏實了。不錯,水鎮(zhèn)就在竹林后面,翻過山埡口,再走上半個小時,就是阿爸阿媽的家。說到阿爸阿媽,朵哈過去多少次從夢中哭醒。記憶里,阿爸總是那么熱情快樂,水鎮(zhèn)的孩子都喜歡他,他會講各種各樣的故事。她至今還依稀記得的洪水滔天、十二個太陽、賽胡細(xì)妹造人煙、芒椰尋谷種等等故事,都是阿爸講給她和寨子里的孩子們聽的。他總穿著蠟染的大襟短衣,聰明的眼睛忽閃忽閃,笑起來牙齒潔白。有的時候他還扯開嗓門兒唱山歌。水鎮(zhèn)婚喪嫁娶的宴席上,都能聽到他的歌聲。他的山歌不及阿媽唱的好聽,但阿媽更喜歡跳舞,阿媽高挑的個子,鵝蛋臉,長辮子,細(xì)細(xì)的腰,圓圓的臀,修長的腿,伸出一雙手臂,邁開雙腳,舞蹈便開始,比如織布舞、花裙舞、銅鼓舞,再比如獅子舞、鐃鈸舞、糠包舞。在水鎮(zhèn),什么都能舞,任何一個喜慶的日子都充滿歌聲和舞蹈。好些時候,阿爸和別的漢子唱歌打節(jié)拍,阿媽跟寨子里其他女子跟著歌聲跳著舞。水鎮(zhèn)的日子,充滿歌聲和舞蹈。香木河的日子跟水鎮(zhèn)比起來,永遠(yuǎn)是死氣沉沉的,那里是個石頭的世界。當(dāng)?shù)孛裰{說,石梯石樓石板房,石地石柱石頭墻,石街石院石板場,石鍋石灶石神像……不過,村莊雖然是石頭做成的,村莊四周卻是平坦的田野,人均兩畝多土地。他們家有十幾畝地,不缺吃穿。不像在水鎮(zhèn),出門不是坡就是坎,平平整整的土地找不出幾塊,耕地有限,產(chǎn)量不多。水鎮(zhèn)人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從前不能外出打工,每年到了五六月,寨子里經(jīng)常有人家餓飯。朵哈就是在饑餓中長大的。

朵哈用眼神告訴花鈴,你外公外婆的家就在竹林簇?fù)淼纳綀嚎诤竺??;ㄢ徯南?,如果娘?dāng)年不是遇上人販子,能夠嫁到我們香木河,是不是也算歪打正著找到一條另類的出路。這地方到現(xiàn)在還交通不便,可以想見娘年輕的時候,閉塞成什么樣子。

花鈴撥通舅舅朵椰的手機(jī),舅舅,俺跟俺娘已到山埡口啦!在尋親志愿組織的幫助下,從半年前第一次跟舅舅取得聯(lián)系,花鈴就領(lǐng)教過,舅舅的普通話糟糕到不但香木河人民聽不大懂,估計連水鎮(zhèn)人民都會以為他在說外語。根本原因是舌頭大。大就大唄,南方人說話舌頭都有點大。關(guān)鍵中的關(guān)鍵是,舅舅那舌頭不說普通話還好——他那普通話頂多算西南官話——說普通話就在嘴巴里亂跑,上下左右、牙齒外側(cè)牙齒內(nèi)側(cè)都跑遍了,才把一句“知道啦”說出來。頂級關(guān)鍵的是,花鈴一說“俺”,舅舅就不知道“俺”是啥意思;還不允許花鈴和花峰稱呼他“老舅”,他差不多耗費了整整兩個小時,在電話里鄭重其事地跟花鈴解釋,“老”在水鎮(zhèn)跟“死”一個意思,“老舅”就是死去的舅舅,“你舅舅我還好好地喘著氣,舅舅就是舅舅,你舅舅沒有‘老,還能繼續(xù)整幾十年酒米飯。”跟舅舅通那個電話那天,花鈴一早約好跟小姐妹聚會,剛要出門,就接到舅舅的電話,打完電話看時間,下午兩點,中飯趕不上了,下午茶又嫌早,通話記錄中有小姐妹的十五個未接電話。后來小姐妹說,你要再不回電話,我們都要報警了,心焦你是不是掉到窨井蓋下面去了。

穿過竹林,翻過山埡口,水鎮(zhèn)盡收眼底。朵哈注意到,山埡口的竹林比從前更茂密,但因為穿林而過的道路硬化過了,足有兩米寬,行走其間,并不像當(dāng)年那樣讓人害怕。她想,俗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從前那么令人恐怖的地方,鋪上水泥路,就妖氣全無,時代真的不同啦。

花鈴以為水鎮(zhèn)是一個臨水的集鎮(zhèn)。從前讀古詩,知道南方雨水多,許多集鎮(zhèn)都依水而建,靠水而興。而不遠(yuǎn)處的水鎮(zhèn)例外,那是個小山村或者小山寨,它位于大山腳下,背靠巍峨的大山,山上林木茂密。寨子里錯落的房屋之間,是高大的樹木和一簇簇茂盛的芭蕉林。朵哈打量著魂牽夢繞的寨子,從前是挨挨擠擠的吊腳樓,如今全是半樓房,三四十戶人家沿著山腳一溜排開,顏色鮮亮的便是近幾年修的;顏色偏暗的,表明這家是早富裕起來的,他們的房屋砌得早。如果這些房屋不是砌在從前的位置上,朵哈已經(jīng)不認(rèn)識自己的水鎮(zhèn)了。三十五年的日子重疊在一起,在朵哈此時的心里,恍惚得就像只是眨了下眼睛,過去的一切便早已不復(fù)存在。朵哈心里又陡然增加了幾分陌生的感覺。

寨子的前面是一片并不寬闊的梯田,每一塊田都非常小,高高矮矮,層層疊疊,田里灌滿了水,在四月的陽光底下,亮得晃眼睛。再過半個月就該插秧了。這季節(jié),北方的香木河還天寒地凍。朵哈和花鈴注意到,這里已經(jīng)鮮花綻放,而在香木河,光禿禿的枝頭上,幾乎還看不見報春的小花或者嫩葉。這些年,花鈴利用出差和休假,跑遍了小半個中國,這種同一時間段季節(jié)上的差異,早已見怪不怪。而對一輩子只出過一次遠(yuǎn)門的朵哈,這種差異是令她惶恐的。她心想,看看,在咱的老家,都快插秧了,香木河的土地才開始化凍!

水鎮(zhèn)背靠大山,隔著寨子前面那一小片梯田,又是一面大山,兩架大山組成了一條上百公里的峽谷,水鎮(zhèn)地處峽谷的谷口,一年四季都吹南風(fēng),當(dāng)?shù)厝税涯巷L(fēng)稱作老南風(fēng)。翻過山埡口,老南風(fēng)瞬間把她們擁入懷中,花鈴在內(nèi)蒙古草原上遇到過類似的大風(fēng),吹得人都像變輕了,仿佛在身上系幾根繩子,就能像風(fēng)箏那樣飛起來。而對朵哈則不一樣,老南風(fēng)熱烈、細(xì)膩,猶如溫?zé)岬亩節(jié){,彌漫著山草的芬芳。這種感覺和氣息,朵哈已經(jīng)忘記了三十五年。在香木河,她能回想起阿爸阿媽和阿弟,能想起一起長大的小伙伴,以及通向大山深處的小路、山澗上的石橋和乘過涼歇過氣的大樹、石頭,但就是沒有想起過老南風(fēng)。這老南風(fēng)曾經(jīng)與她天天相伴,白天吹,夜里也吹,晴天吹,陰天也吹。有時候剛曬上一塊新染的藍(lán)布,一不留神就被吹遠(yuǎn)了,幾個小伙伴便跟在風(fēng)中翻滾的藍(lán)布后面嘻嘻哈哈追趕。從前對老南風(fēng),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厭煩,熟視無睹,仿佛根本不存在。沒有想到,剛一踏上娘家的土地,迎接她們的,竟然是從來沒有放在心上的老南風(fēng)。朵哈確信,這里就是她的娘家。她眼角濕潤,熟悉而溫情的風(fēng),相隔三十五年后,依然認(rèn)識她似的,毫不猶豫地把她當(dāng)親人摟入懷中。

又往前走了二十多分鐘,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寨子口站著一群人,花鈴知道那是舅舅帶著外公外婆和三親六戚來迎接她們。人群里不全是至親,還有看熱鬧的鄰居。花鈴手足無措,她不知道哪個是舅舅,哪個是外公外婆。她看了看娘,希望從她那里得到點提示。朵哈的心里正發(fā)毛打鼓,人群就在對面,馬上就要走到跟前,她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沒有哪一個長得像三十五年前的阿爸阿媽和阿弟。她既激動又傷心,再往前走,朵哈發(fā)現(xiàn)寨子已不是原來的模樣,看不見熟悉的吊腳樓和石板路,人的模樣也早變啦。

鞭炮在她們走近的時候炸響了,接著是一番銅鼓,一個接近五十歲矮胖健壯的中年男人小跑步上前,沖著朵哈喊了聲阿姐。朵哈很感動,這一聲“阿姐”她聽懂了。朵哈知道,這就是當(dāng)年身形消瘦、整天在她面前頑皮耍橫的阿弟朵椰,如今已是人到中年,外形找不出一點少年時的樣子。不待朵哈向女兒介紹他,朵椰扭頭用他所謂的普通話對花鈴說,你就是花鈴吧?我是你的舅舅朵椰!說罷接過她倆的背包挎在自己左右兩肩上,帶著她倆向人群走去。

朵哈看了花鈴一眼?;ㄢ弿哪锏难壑锌闯鰳O度不安來。阿爸阿媽就在對面的人群中,朵哈卻既認(rèn)不出阿爸,也認(rèn)不出阿媽。三十五年,什么都變了,就像同時擺出兩張相隔三十五年的照片,從這張到那張,厚厚的一摞時間,被壓縮成這張照片與那張照片之間的細(xì)小間隙,沒有過渡,沒有交代和鋪墊,所有細(xì)節(jié)都已無法追尋。而今天又是那么特殊,特殊就特殊在這是一場跨越三十五年的回娘家認(rèn)親。在這樣的場合,親生女兒竟然把阿爸阿媽認(rèn)不出來,傳出去,即使算不上天大的笑話,也是一件非常令人尷尬的事情,在故事貧乏的山寨,不知道要被傳說多少代人。而這一點,走在前面的朵椰沒有意識到,他的腳步快得讓身后的母女倆攆都攆不上。

朵哈的不安通過眼神和表情傳遞給了花鈴,可花鈴一點也不著急,剛才不知道怎么放的手,這會兒倒是有了去處,她伸出左手,把娘的右手挽著。娘的手腕在悄悄地顫抖?;ㄢ徶?,挽上娘的手,娘一顆懸著的心才會稍稍安穩(wěn)一些。

雙方又靠近了一些,聰明的花鈴看清楚,對面一群人中,別人臉上都帶著純粹的微笑,只有兩位年邁的老人臉上露出悲喜交加的神情,眼眶里似有淚光閃爍,不時舉起手臂,用衣袖擦拭?;ㄢ?fù)茢?,那兩位就該是外公和外婆了。她看了看娘,把這個信息傳遞給娘。聰明的娘立即肯定女兒的判斷,娘的手腕不再像剛才顫抖得那么兇,往前的步伐也堅定了許多。

兩位老人都接近八十歲,蒼老而消瘦,瘦到臉上的皺紋都無法容身,黧黑的皮膚薄薄地蒙在臉骨上。稀疏的白發(fā)所剩無幾,背已永遠(yuǎn)打不直了,兩人彎曲的腰桿像兩把折疊的木頭椅子。單單看面相,朵哈無法相信眼前的兩位老人就是當(dāng)年既能唱歌又能舞蹈的阿爸阿媽。在她的記憶里,阿爸阿媽是年輕的、快樂的、充滿活力而富有動感音樂節(jié)奏的。男的老人手上捧著一碗糯米酒,女的老人端著個大大的托盤,盤子里有葉兒粑、耳塊粑、枕頭粽等花鈴見都沒見過的食物。朵哈看了一眼女兒,表示這兩位應(yīng)該就是自己的阿爸阿媽了。不錯,兩位老人走出人群,向她們走來。

朵哈搶先上前一步跪到地上,行了個大禮。她費力地說,阿爸阿媽,女兒回來了!兩位老人擦拭著眼淚上前將她扶起。寨子里其他人卻面面相覷。朵椰用方言對朵哈說了一句什么,朵哈茫然地看著他,表示沒有聽懂。朵椰改用“西南官話”對朵哈說,阿姐,你這是回家來了,不是死了。朵哈眼淚水便下來了,她敢肯定,她剛才一定是把“回來了”,說成“死了”。朵哈問自己,我是什么時候把老家的方言忘記得這么徹底的?接下來我還敢說話嗎?我該用哪種語言來跟阿爸阿媽交談呢?

朵哈從阿爸阿媽被淚水打濕的蒼老的臉上,找到了一點點記憶里的樣子。三十五年來,阿爸阿媽的樣子從來沒有被她弄丟過。老一輩人還穿著傳統(tǒng)的青藍(lán)白三色相配的衣服,頭上裹著頭巾??匆娺@身打扮,沉睡的記憶漸漸蘇醒過來。仿佛一轉(zhuǎn)眼的工夫,阿爸阿媽蒼老得令她不敢相認(rèn)。走起路來像一串滾動驚雷的阿爸,竟變得弱不禁風(fēng),說話聲音輕輕的、細(xì)細(xì)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只剩下渾濁和黯淡,淚水還在無力地滑下臉頰,眼眶變細(xì)了,兩道濃眉不知去向,從前反射著亮光的黑眼仁,如今像用黑墨畫上去的,呆滯而了無生氣。勤勞靈巧的阿媽變得手腳笨拙,給大家分發(fā)糯米食物的時候,一雙手不停地顫抖。走近了朵哈發(fā)現(xiàn),阿媽因掉光了牙齒而干癟的面部和嘴唇,也在不停地顫抖。她用顫抖的手擦拭著眼淚,臉頰上的淚水怎么擦拭也擦拭不干,顫抖的衣袖總挨不上。朵哈禁不住悲傷,三十五年時間,所有的美好都不復(fù)存在,她的形象多半也陌生得讓他們不敢相認(rèn)!

喝了阿爸的米酒,味道還是那么熟悉。吃了阿媽遞給她的一塊糍粑,仍然是幾十年前的滋味。朵哈有很多話要說,但她知道,她不能說得太多。米酒和糍粑的滋味像兩雙溫柔的手,撫平她心里的疙疙瘩瘩,她的心漸漸踏實了。她想,不管我說話不說話,只要回到娘家,我就是阿爸阿媽的女兒。她決定接下來多聽少說話,更多的話讓女兒花鈴去說。她還想,只要多聽少說,也許她很快就能把弄丟的方言找回來。朵哈看了看花鈴,花鈴便明白,只要她開口說普通話,水鎮(zhèn)的人們就會用“西南官話”與她交流?!拔髂瞎僭挕备胀ㄔ捊咏?,朵哈跟他們不存在交流障礙。

在阿爸阿媽眼里,朵哈也不是原來的朵哈了,從前的朵哈,像山梁上的一片云朵,像雨后新冒出來亭亭玉立的一朵蘑菇,瓜子臉盤像尚未綻放的梔子花的骨朵,輕快的腳步讓人想起節(jié)日的舞步。而現(xiàn)在,如果后腦勺上沒有那一束頭發(fā),他們心愛的女兒粗糙得像個男人,臉上總是一副不服輸?shù)谋砬?。長期超負(fù)荷勞累改變了她的體型,根本看不出腰身。那一束曾經(jīng)濃厚青黑的頭發(fā)不僅短了稀少了,而且白了一大半,像干枯的蒿草無力地覆蓋在頭頂上。走路也像個男人,要是一雙手臂也像男人那樣一前一后甩開,那就真是個束發(fā)的男人了。面孔倒是白凈了許多,不像寨子里的人,南方的陽光能把他們的腳心都曬出小麥色。朵哈剛才張嘴說的那句話,驚到在場的所有人,兩位老人更是恍惚,從前山泉般清亮的嗓音變得渾濁笨重,別說她把“回來了”說成“死了”,她連喊阿爸阿媽都不知道舌頭該往哪里放,像從咬緊的牙縫里擠出來的。這樣一個人,要是在集市上遇到,他們說什么也不敢相認(rèn)。好在朵哈身后的花鈴,還有一點朵哈當(dāng)年的模樣,尤其是那兩道眉毛,彎彎的,像早晨掛著露水珠兒的青草葉子。還有那一雙小鹿一樣活泛的眼睛,像山泉一樣清澈。

外公外婆把酒碗和托盤交給身邊的鄰居,走上前來,一左一右牽著朵哈的手往寨子里走。兩位老人擦掉臉上的淚水,熱情地對朵哈噓寒問暖。阿媽摸摸女兒的臉,心酸當(dāng)年那么俊俏的女兒竟成了今天這個樣子。老人擦著眼淚說了一句朵哈沒有聽懂的水鎮(zhèn)方言。朵哈緊緊挽住兩位老人的手,跟隨他們往寨子里走。朵哈在眾人嘈雜的交談聲中,點著頭嗯嗯啊啊地囫圇回答著阿爸阿媽的話。她想聽懂兩位老人的話語,可是無論做出多大的努力,她都只聽得懂個別詞語。在慌亂、激動和緊張之下,這些能聽懂的詞語給她制造出一個又一個新的混亂,影響她進(jìn)行關(guān)聯(lián)性理解,使得她對阿爸阿媽的話一句也聽不懂。

年輕的花鈴原本以為把娘送回寨子就沒她啥事兒了,在靠近人群的時候她把娘的手腕交給外公外婆,她估計,等一會兒娘被人群包圍,自己多半就成為多余的人,沒有人再會注意她。寨子里的老人還依稀記得朵哈年輕時候的樣子,朵哈年輕時的模樣如今就長在花鈴身上,跟當(dāng)年的朵哈比起來,花鈴是時髦而充滿自信的,她上身穿真絲碎花淺粉色長袖襯衫,胸前的白色蝴蝶結(jié)上的飄帶在風(fēng)中飛舞,下身是休閑牛仔褲。這一身裝扮,讓她的腰肢顯得無比細(xì)長婀娜?;ㄢ彴研渥油斓绞种馍厦妫@得特別精干。朵哈被阿爸阿媽挽著手朝前走,花鈴在后面廣受鄰居們的擁戴,大家爭著跟這個熱情活絡(luò)的年輕女子說話。花鈴的普通話不錯,跟他們的“西南官話”交流起來完全不存在障礙。他們有說有笑,氣氛熱烈,仿佛不久前才見過面,這一次是小別之后的重逢。剛才迎接娘和她的儀式,讓花鈴既感到新鮮,又非常感動。鞭炮、鑼鼓、米酒和糍粑,從聽覺到味覺,讓人感受到真實的故鄉(xiāng)。山上山下到處蒼翠,寨子里里外外都干凈整潔?;ㄢ徣煌泟偛诺慕煌ú槐悖_始喜歡這地方了,心想,等再過二十來年有了錢也有了閑,可以考慮到這里來砌一幢房子,每天喝茶放牧,養(yǎng)心養(yǎng)肺。

寨子邊的小河還在。這條河從寨子后面的大山流出來,到寨子邊形成深深的山澗,山澗中嶙峋的大石頭還在,位置和樣子都沒有改變。從前連接兩岸的低矮的石板橋,已變成一道四米多寬的水泥橋,又高又寬。橋兩頭從前碩大的望天樹已不知在何時被砍伐掉了,望天樹的位置被六棵香樟樹代替。這幾棵香樟樹至少生長了十個年頭,樹干粗大,枝繁葉茂。香樟樹到了這個季節(jié)正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葉,枝頭上是一層密密麻麻的細(xì)小的紅色嫩芽,不久,這些嫩芽就會長成新的樹葉,然后還會開出細(xì)小的花朵,香氣馥郁??刹?,這些嫩葉就已經(jīng)夠香了,從樹上吹下來的風(fēng)香氣撲鼻。這種氣息,緩解了朵哈心頭殘留的緊張。兩位老人還在跟朵哈說著話。朵哈自責(zé)地東望一下西瞅一眼,嘴里除了嗯嗯啊啊,沒有別的詞兒。

寨子里的房屋都沿中心道路兩邊修建。中心道路從前由三部分組成,正中間鋪石條,供人行走。千百年來,粗大的石條磨平了棱角,雨天散發(fā)出油油的光澤,石條下面是整個寨子的排水溝。石條路兩邊是騾馬、牛羊走的土路。泥濘的雨季,土路上的污泥和牲口的糞便,總會濺到石條路上來。如今地面全鋪上了水泥,到處干干凈凈,石條不知去向。寨子是越變越好了。這時,一輛宣傳安全生產(chǎn)的宣傳車從大家身旁開過去,車頂?shù)母咭衾壤铮粋€中年男人用土洋結(jié)合的“西南官話”反復(fù)正告大家:不管在家還是出克,火么不要亂燒,電么不要亂摸,啊個水塘塘不要得不得克跳,單個生命要認(rèn)得愛惜……這幾句帶水鎮(zhèn)腔調(diào)的“西南官話”,朵哈聽懂了。朵哈發(fā)現(xiàn),水鎮(zhèn)方言已經(jīng)不像記憶里那么優(yōu)美動聽,阿弟和周圍人的水鎮(zhèn)話已經(jīng)變味了,帶上許多時尚的腔調(diào),帶著“西南官話”的腔調(diào)。不僅阿弟和周圍人的水鎮(zhèn)話變味了,連阿爸阿媽的水鎮(zhèn)話,都有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氣息。朵哈還發(fā)現(xiàn),不完全是水鎮(zhèn)的方言變了,她的耳朵也失去了標(biāo)準(zhǔn),她已經(jīng)無法評判水鎮(zhèn)的方言。朵哈激動的心情夾雜進(jìn)了失落。吊腳樓變成半樓房、石板橋變成水泥橋、石條路變成水泥路,都不足為奇,因為這些隨便哪里都能花錢買到,只有水鎮(zhèn)話是花錢買不到的,可如今花錢買不到的水鎮(zhèn)話,竟變得讓朵哈既聽不懂,又沒有資格和能力評判。人群在往前走,強(qiáng)大的陌生感向朵哈迎面撲來。

走到一幢房子跟前,朵椰說這是他的家,兩位老人如今跟他住在一起。朵哈記憶中的吊腳樓徹底消失了。那時候,純木材建筑的吊腳樓,下面一層關(guān)豬牛羊,上面一層住人,阿弟和阿爸住東面一個房間,她跟阿媽住西面一個房間,東西兩個房間當(dāng)中是堆放糧食和會客的地方。如今阿弟的兩層樓房,上面住人,下面是堂屋,豬牛羊關(guān)在別的偏廈里。過去房前屋后一叢一叢高大茂盛的芭蕉,早已不知去向,門前碾稻谷的石磨、打糍粑的石臼不在了,房屋周圍一棵熟悉的樹都不見,全是陌生的景色。朵哈懷疑阿弟的房子不是在從前的地基上翻建起來的。朵椰的房子也是半樓房,建起來大概七八年時間。堂屋里家具齊全,從擺設(shè)看,也是殷實之家。朵椰把大家迎進(jìn)門,又是遞香煙、散糖塊,又是倒茶水、擦凳子,忙得腳后跟打屁股?;ㄢ?fù)葑永飹咭曇谎?,心想舅娘怎么不出來接待客人呢?鄰居和親戚幫忙收拾桌凳,桌上提前擺好了豐盛的午餐,舅舅招呼大家落座。眾人客氣告辭,紛紛離去。有兩個年紀(jì)跟花鈴差不多的年輕女子一路上跟花鈴主動親近,一會兒捏著花鈴的一點點衣角說料子真好,一會兒又夸花鈴跟她們年紀(jì)差不多,卻年輕漂亮得跟個大學(xué)生似的,問她怎么保養(yǎng)的?;ㄢ徸吣详J北見的世面多,她故意說常見的甘油呀粉底呀這些便宜貨,她們竟羨慕得不行,聲稱聽都沒有聽說過。兩個年輕女人一個叫木秀,一個叫莫來。跟在眾人后面離開之前,兩個女人都加了花鈴的微信。她們說,以后要是有機(jī)會,也要跟著花鈴出去見見世面。天天窩在家里做黃臉婆是一輩子,到外面去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生活,也是一輩子。她們看見花鈴見過世面的樣子,就有了這樣的想法。

落座在飯桌邊,兩位老人因朵哈始終一言不發(fā),只有簡單的嗯嗯啊啊,話便少了。舅舅跟花鈴則有問有答,相談熱烈。豐盛的飯桌上酸味尤其突出,酸湯、酸菜、酸辣椒,輔以雞肉、臘豬肉和各式的糯米食品,吃慣面食的花鈴這些年天南海北地出差,什么地方的菜肴都見過,毫無過渡就入鄉(xiāng)隨俗了?;ㄢ徬耄锏哪锛以谀戏?,天熱得早,時間也長,潮熱濕潤,食物偏酸偏辣,有利于排除體內(nèi)的濕毒。

花鈴坐下來,往堂屋周圍看看,墻上掛著月琴、葫蘆絲和短簫,她贊嘆說,舅舅還會彈琴吹奏??!她是根本沒看出來粗壯的舅舅還那么有情調(diào)。朵椰在每個人面前的白瓷碗里斟滿米酒后,轉(zhuǎn)過臉對花鈴說,這些都是你外公外婆年輕時候用的,幾十年沒人用了,掛在墻上當(dāng)裝飾。舉杯相迎,一杯下肚,舅舅接著說,要是幾十年前,你們千里萬里回家來,我們會組織歌舞隊在寨子外面迎接,又是唱又是跳,熱熱鬧鬧??上覀冞@一輩人沒有把那些東西學(xué)過來,到了下一代,聽音樂靠手機(jī),唱歌以前有卡拉OK,現(xiàn)在手頭抓個手機(jī)就能開歌(K歌),他們嫌寨子里的歌太土太難聽,不但不學(xué)習(xí),誰唱還嘲笑誰。如今整個水鎮(zhèn),會唱老曲子的,都老得不能唱了,剩下幾個勉強(qiáng)能唱的,也老得氣力只夠唱一首半首,多了喘不上氣。舅舅指著墻上的樂器說,這些老貨色,就更沒有人會擺弄了,不說那些,喝喝喝!花鈴說,舅舅,能不能從這里面挑一件送給我做紀(jì)念,回去以后我對我那些同事和朋友講,我媽的娘家每條路上都有歌聲,每個寨子都有舞蹈,樹葉會唱歌,小草會跳舞。朵椰從襯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煙種到嘴唇上說,你看得上哪件你就拿哪件,你看得中幾件就拿幾件,這些東西在我們這里不值錢,家家都有,只是會擺弄的人,沒有幾個了。

朵哈注意到,剛才陪同阿爸阿媽和阿弟到鎮(zhèn)外迎接她們的人群中,多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他們跟阿爸阿媽年紀(jì)相仿。朵哈還在寨子里做姑娘的時候,跟他們交集就很少。經(jīng)過三十五年時光的淘洗,他們對朵哈的記憶,只是一個被拐賣到外地的寨子里的姑娘,當(dāng)年穿著傳統(tǒng)服飾,跟寨子里別的姑娘相貌差不多,其他是一片空白。在那一群人中,跟阿弟年紀(jì)差不多的人更少。沒有一個是朵哈當(dāng)年的伙伴,連年齡相仿的熟人都沒有。這一趟,朵哈還打算到臨近的白石巖寨子去看看當(dāng)年把她和兩個小姐妹帶出去的宏列。她不打他,也不罵他,她只想問問他,那時候七倒八拐把她賣到花家,落到他手里到底是多少錢,這么多年他睡不睡得安穩(wěn)。宏列是最先走出水鎮(zhèn)的人,據(jù)說那會兒在外面掙到不少錢,他是全水鎮(zhèn)穿得最光鮮的,上身西裝,下身喇叭褲。姑娘時代的朵哈之所以相信宏列的話,是宏列給了正愁沒錢給朵椰交學(xué)費的阿爸十塊錢,說,你的女兒若跟我出去打工,我包她一年掙五萬塊錢,兩年十萬塊錢。到那時候,你不但不用為朵椰的學(xué)費發(fā)愁,你們?nèi)叶及l(fā)財啦!阿伯你絕對放心,跟她一起出門的,還有好幾個女孩子呢!我是先富裕起來的人,一個人富裕沒有多大意思,我要帶動大家一起富裕。

想到這兒,朵哈艱難地用“西南官話”說,我得去看看壞人宏列。朵哈生怕自己沒表達(dá)清楚,說話的時候用眼神跟花鈴交流。花鈴聽出來了,娘說“西南官話”的時候,舌頭是規(guī)矩的,沒有亂跑,因此更接近普通話。花鈴沒有想到娘能把“西南官話”說得那么好。娘的這句話意思完整,表達(dá)清晰,不過相對于正常人的交流來說,娘的話太簡短,字與字之間缺少粘連,生硬得像背臺詞。花鈴對舅舅說,俺娘想去找找當(dāng)初拐賣她的那個人。

朵哈的這句話在阿爸阿媽和阿弟聽來,發(fā)音是奇怪的,怪就怪在她的舌頭好生規(guī)矩,使每一個字聽上去都棱角分明、輕重適當(dāng),不過,在場的人都聽懂了。

朵椰對朵哈說,阿姐,你不用去找那人了。朵哈問為什么。朵椰說,他的骨頭都能捏成灰了。朵哈費力地用“西南官話”問,死了幾年了?朵椰說三年。接著朵椰說,宏列一輩子都把錢貼到心口窩上,當(dāng)初我們都不知道他是人販子,真以為他把你們帶到很遠(yuǎn)的地方發(fā)財去了,只是奇怪你既不跟我們聯(lián)系,也不見你寄錢回來。那些年我們在寨子里也看不到他。寨子里的人都說,多半是你們發(fā)了財、忘了本,不跟我們聯(lián)系了。后來宏列被抓去坐牢,大家才知道他干下了那么多壞事。從里面出來后,他養(yǎng)了幾十頭豬,打算好好發(fā)一筆財。一天晚上他正在煮豬食,灶上一盞電燈突然不亮,他在鍋上探上一塊木板墊腳,站到上面,伸手上去換燈泡。這種事情他以前經(jīng)常干,哪知道那天探在鍋上的木板突然折斷,他掉進(jìn)一鍋滾開的豬飼料里,他撲騰著想爬起來,飼料太燙,鍋也太大,喊了幾聲救命,可惜誰也沒聽見,再也沒爬起來……這故事不知經(jīng)過多少人加工,朵椰不知講過多少次,竟有一些評書的味道。

朵哈嘆了一口氣,心里詛咒這個挨千刀的。說“官話”太費力了,朵哈決定不再開口,她看了眼花鈴,她把她的心思交給女兒花鈴來完成?;ㄢ彆?,問舅舅,俺娘失蹤那么多年,宏列是怎么向你們解釋的?

朵椰愣了一下,訕訕地對花鈴說,好外甥女,你不說“俺”好不好?你一說“俺”我就思路跳閘,反應(yīng)不過來。朵椰接著說,你阿媽出門的時候是春天,宏列到了夏天回來說,你阿媽和她的小姐妹在遠(yuǎn)方發(fā)財呢,然后又從寨子里帶走幾個女孩。此后在寨子里有十年時間看不到他的影子。再次看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二十年后,據(jù)說他坐了十年監(jiān)牢。我們向他討要你阿媽,他說你阿媽在北方一個每天能吃兩斤白米一斤肉的地方享福呢,有了一雙兒女,姑爺又有錢又善良。

花鈴生氣地說,你們怎么就不去報案呢?

人家監(jiān)牢都坐了十年,我還報什么案?朵椰指了指花鈴,又指了指阿姐朵哈說,你看你們娘兒倆,就比我們這里的人白凈得多,白凈說明什么?說明生活好,過去能吃上白米和肉,如今經(jīng)濟(jì)條件更是我們沒法比的。

舅舅明顯在轉(zhuǎn)移話題,不過當(dāng)事人都死了,現(xiàn)在跟舅舅討論該不該報案已經(jīng)沒有多大意義?;ㄢ弰倓偵鸬膶δ锏睦霞业暮酶校[約從身體里抽離了幾分。

朵哈的眼淚又下來了。朵哈想問阿爸阿媽,當(dāng)年他們知道她在香木河,有沒有想過去找她。有沒有想過她在那里過得并不好,男人活著的時候她隨時可能受虐待,男人死掉之后,她又歷經(jīng)千辛萬苦一個人艱難地?fù)纹鹫麄€家。她覺得這幾個問題太復(fù)雜了,她無法用水鎮(zhèn)方言向阿爸阿媽提問,也沒有能力用“西南官話”順暢表達(dá),阿爸阿媽一輩子說水鎮(zhèn)方言,他們不會講“西南官話”,要是用水鎮(zhèn)方言回答她,她一句話都聽不懂。她用眼神要花鈴向朵椰提問:宏列有沒有給阿爸阿媽錢?花鈴得了娘的指令,臉上的表情尬了一下,心想現(xiàn)在都兒女成人了,娘還提這個干啥?提起這個,娘曾經(jīng)就是商品;不提起這個,娘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都是花峰哥哥和她的親娘。她用眼神回答娘:娘,這問題太俗氣,都過了這么多年了,我問不出口!花鈴的猶豫讓朵哈更加堅決,她用眼神懇請花鈴:閨女,你一定要替娘問你舅舅。

為緩解尷尬情緒,花鈴起身。朵椰問,外甥女,你要做哪樣?花玲說,上洗手間。她想起身活動活動,琢磨怎么開口。朵椰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筷子點在桌面上,頓了一陣才明白“洗手間”的意思。他對花鈴說,你直接說你要上茅廁就對了,你那“洗手間”跟“俺”一樣,舅舅的耳朵一時半會兒適應(yīng)不過來。然后起身把花鈴帶到屋外右后方的一間穿風(fēng)漏氣的茅草棚前?;ㄢ徔戳艘谎勖┎菖铮碱^皺緊了。茅草棚的通透程度超乎想象,人在里面辦公,從外面能看見半個身子不說,茅草棚跟前還有一條供寨子里人往來行走的小路。

花鈴皺著眉頭走向茅草棚。舅舅轉(zhuǎn)身向屋子走去。水鎮(zhèn)的風(fēng)在花鈴頭上的藍(lán)花楹的枝頭上呼呼地吹著。藍(lán)花楹就要開花了,藍(lán)花楹總是先開花后長葉,樹枝上的花骨朵組成了一片淺藍(lán)色?;ㄢ徯南?,難怪這地方到處都能看見蠟染的藍(lán)土布?;ㄢ徱浑p手放在腰間,沒打算進(jìn)去,也不敢進(jìn)去。等舅舅轉(zhuǎn)身回屋子,她把手從腰間放下來,跟著一陣風(fēng),重新回到屋內(nèi)。

這會兒工夫里,阿爸阿媽終于明白朵哈之所以一見面就反應(yīng)遲鈍,是三十五年的時間,讓一個聰明靈秀的水鎮(zhèn)姑娘把水鎮(zhèn)的方言忘記了。起初,阿媽連比帶劃問朵哈,你是不是不高興?為啥不喜歡說話?屋子里是安靜的,水鎮(zhèn)的風(fēng)把屋頂吹得呼呼作響,風(fēng)聲中的屋子里更加安靜。阿媽顫抖的聲音中,那一份從未消失的溫柔喚醒了朵哈。朵哈聽懂了“你”和“說話”兩個詞。朵哈眼淚又流下來了,她張開嘴巴,不知道該用哪里的方言回答阿媽。這時候朵哈的腦子里只剩下香木河方言,哪怕她從來沒有張嘴說過,哪怕她曾經(jīng)如此痛恨,三十五年的時光,足以讓人對香木河方言刻骨銘心。現(xiàn)在,只有香木河方言在她腦海里盤旋。她很清醒,這會兒她不能說香木河方言,水鎮(zhèn)的人沒有誰能聽得懂那種方言,就像當(dāng)初香木河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她的水鎮(zhèn)方言那樣。

阿爸是個聰明的人,他不再詢問女兒更多的話,他輕輕唱起朵哈小時候經(jīng)常聽、經(jīng)常唱的歌謠,他希望用熟悉的歌詞幫助朵哈恢復(fù)對水鎮(zhèn)方言的回憶:正月分別正月正,阿爸阿媽好傷心,離家之前流眼淚,出嫁又是二家人……阿爸的氣力不夠唱完整段歌曲,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唱一小段歇一歇,攢足氣力再唱一小段。唱到動情處,他的聲音哽咽起來。這些歌,他已許多年不曾唱過了。

那么熟悉卻又似是而非的歌詞,從阿爸蒼老的身體里流淌出來,就像一片從高大的望天樹上飄落的樹葉,晃悠著,在空中打著好看的旋兒,一字一字落在朵哈的耳朵里,落在朵哈心上,記憶中的水鎮(zhèn)方言像春天暖陽和細(xì)雨下的小草,東一棵、西一苗地長進(jìn)了朵哈記憶的曠野。

阿爸一個月接著一個月唱過去。每一段開頭幾句還算清晰,唱著唱著就只聽得見進(jìn)氣,不見出聲,含混不清,聲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聽得清,只是總的框架還在。隨著詞匯的增加,朵哈再次迷糊。密集的詞匯信息,像一個個剛剛做成的糯米餅,相互粘連重疊,排列無序,最終成了一堆無法扯開的糯米團(tuán)子。當(dāng)阿爸唱到“十月分別十月天,苦苦悶悶過一天”,朵哈還在抹眼淚。正好花鈴從外面進(jìn)來,朵哈用乞求的眼神讓花鈴轉(zhuǎn)告,請外公不要再唱了,唱得越多,越讓她傷心。外公瘦削的臉上收留不住淚水,淚珠子紛紛從臉頰上落下,落到青藍(lán)白三色相配的衣服上。這可是他在朵哈小時候教會她的第一首山歌呀。

兩位老人都明白,坐在面前的女兒連小時候的童謠都聽不懂,那是真正聽不懂水鎮(zhèn)話了。他們不再說話,看看朵哈,再看看桌上的飯菜,舉起筷子,不知該往哪里搛。

朵哈心生后悔,要是不回來探親,她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連水鎮(zhèn)的話都聽不懂;要是不回來探親,水鎮(zhèn)永遠(yuǎn)是原來的樣子,阿爸阿媽也永遠(yuǎn)是年輕而健康的樣子,阿弟朵椰也永遠(yuǎn)是調(diào)皮搗蛋的樣子……那是多么美好和親切,而這一切,都因為無法用語言交流,開始變得縹緲模糊,甚至破碎不堪。朵哈意識到,自己正在把一條美麗的花裙子一片一片撕碎??墒牵遣换貋?,她的記憶永遠(yuǎn)停留在二十歲,她怎么知道這里的人已不是從前的人,這里的物也不再是從前的物,她分明成了這片土地的客人,這里的一切已經(jīng)不再屬于她。

重新回到飯桌邊,聽見外公蒼老的歌唱,花鈴很激動,她悄悄打開手機(jī),點開錄音。外公唱的什么,她一句也聽不懂,但她相信,這是水鎮(zhèn)最美的民謠。她想趁此學(xué)會一兩首歌謠,將來公司舉辦年會或其他活動,她就能給大家獻(xiàn)上幾首不一樣的民謠??上КF(xiàn)在重新回到飯桌邊,外公不唱了,外公看著娘,憂傷得像打量一個陌生人。

朵哈不想多待了,她希望明天就能離開。等花鈴重新坐到凳子上,朵哈再次用眼神讓花鈴問她舅舅:宏列有沒有給阿爸阿媽錢?花鈴用眼神問娘:你是想問那個叫宏列的人販子到底是賠償過錢,還是用錢向外公外婆賠了罪?朵哈用眼神說,只要給過錢,都算?;ㄢ徝靼祝谀锟磥?,只要宏列支付過鈔票,不管是賠償還是賠不是,那都說明外公外婆把娘當(dāng)成家里的一個竹簍子、一只兔子、一串香蕉,作價賣掉了。

花鈴用香木河方言對娘說,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啦,娘啊,俺哥跟俺,還有嫂子跟我家那口子對您都孝順,咱們不缺錢,能不能就不提那一茬兒啦?

朵哈目光堅定。花鈴理解,這么多年,娘就靠這一股不服輸?shù)膱远?,一個人把哥哥和她拉扯大,培養(yǎng)成人。娘的意思很明確,你既然是孝順的,你就得替娘把話問清楚。

花鈴端起米酒,敬了舅舅,然后問,舅舅,你們有沒有曾經(jīng)想過到香木河去找俺……我的娘?舅舅搛起一塊肉正要塞到嘴里。一聽這話,他用右手把肉搛回自己的飯碗,左手把酒杯放回桌子上,說,那時候家里太窮了,負(fù)擔(dān)不起路費。我們想的是,你阿媽要真像宏列說的那樣找到一家發(fā)財人家,也算過上好日子了,她發(fā)了財,自然會回來找我們的。

花鈴說我爹我娘都種地呢,我爹過世早,他走的時候我還沒上小學(xué)三年級呢。

朵椰回敬花鈴,說,這些宏列倒是沒有提起過,這些年你的阿媽沒有回來找我們,我們曾經(jīng)也想過,是不是你們的阿媽在那邊并不像宏列說的那樣有衣穿、有飯吃呢?不過今天見到你們,我,還有你的外公外婆都相信,她是真有衣穿,有飯吃的,不僅有這些,日子還過得比我們好。

花鈴想起二嬸的話,如果爹還活著,即使有哥哥花峰和她的支持,爹多半不允許娘回娘家,千百年來,有幾個被拐賣的婦女能回娘家的?要是爹還活著,爹的年齡只比外公小幾歲。這么老的女婿,隨便放到哪里都是笑話。爹不會同意娘回來,娘自己也不會回來。她還想起木秀和莫來,那么善良,那么單純,要是她花鈴也是宏列或者別的什么居心不良的人,不用費多少心計,就能像宏列當(dāng)年對待娘那樣得逞。剛才聽她們說,她們的丈夫沒有文化也沒有膽子,走出水鎮(zhèn)就不辨東南西北,不敢出去打工掙錢,家里窮得只夠得上溫飽,她們雖然也沒有文化,但她們有膽子,她們希望花鈴替她們在城市里找份兒工作,不能等到再過幾年孩子上學(xué)了,她們還窮得連學(xué)費都拿不出。

花鈴問朵椰,舅舅,我問你,宏列從監(jiān)牢里出來以后,你們有沒有去找他要人?花鈴發(fā)現(xiàn),面對舅舅,她好像沒有用多大的勁兒,就會用“我”來替代習(xí)慣的“俺”了。

朵椰說,找過,宏列對我們說,女兒再寶貝都是要出嫁的,只不過一些女子嫁得近,一些女子嫁得遠(yuǎn),你的阿媽就屬于嫁得遠(yuǎn)的,只要收過彩禮,就算一門婚事。

花鈴事先并沒有設(shè)計問話,舅舅的回答卻順風(fēng)偏向花鈴需要的方向發(fā)展。花鈴趁勢說,那宏列應(yīng)該把我爹給的彩禮交給外公外婆才是。

舅舅一點沒設(shè)防,他沒有想到外甥女會問這個問題。他說,宏列從里面出來賠過一筆錢,不算多,也不算少,八千塊錢,你舅舅我就靠這筆錢買下一輛拖拉機(jī)跑運(yùn)輸,從一臺拖拉機(jī)發(fā)展到一輛卡車,從一輛卡車又發(fā)展到四輛卡車,我們現(xiàn)在住的這幢房子,就是靠四輛卡車掙下的。朵椰停下來,右手指向堂屋四周繞了一圈說,你舅舅我曾經(jīng)是四輛卡車的車主。

朵椰說起自己在寨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財富,就滔滔不絕。他說水鎮(zhèn)再往山里走,靠近白石巖的地方,十多年前發(fā)現(xiàn)了煤礦,他的四輛卡車就在那邊發(fā)財,煤一車一車運(yùn)出去,鈔票一沓一沓賺進(jìn)來。前年有領(lǐng)導(dǎo)來視察說公路質(zhì)量太差,能夠運(yùn)出去的煤炭太少了,要提高運(yùn)輸能力,就得修一條寬闊的大公路。接著就修路,剛開工,煤礦被查封了,為了保護(hù)環(huán)境,上頭發(fā)了紅頭文件,要求永遠(yuǎn)禁止開采,緊接著那個支持煤礦開采、主張修寬闊的大公路的領(lǐng)導(dǎo)也調(diào)走了——有人說是給逮進(jìn)去了??傊?,再沒人繼續(xù)修路了。

朵椰無比遺憾地說,四輛卡車沒了生意也就賣了,賣了卡車我也就不再干這個了,打算春耕農(nóng)忙一過,跟大兒子進(jìn)城做木工去。

花鈴冷不丁問他,舅舅,發(fā)了財之后,你有沒有想過去香木河看看俺娘?這個問題娘并沒有讓她問,但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她想不問已不可能。

發(fā)了財!朵椰重復(fù)著花鈴的話,梗在那里。外甥女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讓他不但無心跟外甥女計較“俺”這個詞兒,還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重復(fù)念叨“發(fā)了財”三個字,琢磨該如何回答才合適,既不讓朵哈和花鈴傷心,又不至于讓自己下不了臺。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從用那八千元買下一輛拖拉機(jī)之后,他就再也沒想過去看望或者找回阿姐。直到現(xiàn)在,那么多年過去了,他也從來沒有想過,也沒聽阿爸阿媽提起過。朵椰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年輕漂亮的外甥女思維敏銳、口齒伶俐,就這么幾句話,分明總結(jié)出一個結(jié)論:他朵椰是靠阿姐的賣身錢起家的!意識到這一層,朵椰不自在起來,飯桌上的氣氛越發(fā)尷尬了。

我們各人有各人的家,各家各屋,都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忙得根本抽不開身。朵椰說。他不再為自己的財富得意,他用這句話替自己,也替外公外婆找了一句說辭。

他們用“西南官話”的交談,在場的外公外婆有一半聽不懂,他們一輩子沒有走出過水鎮(zhèn),也不大看電視。在場的朵哈聽懂了,如果她能說一口流利的水鎮(zhèn)方言或者能用香木河方言說話,她這時候是要張嘴罵人的,可是,語言上的障礙讓她只能流下委屈的淚水,她想告訴阿爸阿媽和阿弟,拐賣跟出嫁不是一回事,如果那個男人不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今天。即使活到今天,誰也不會把她當(dāng)人看!她想告訴阿爸阿媽和阿弟,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是想著有一天還能跟他們見面,還能跟他們親親熱熱坐在一起吃飯,她就拼命硬扛。他們不知道,那個男人死掉之后,兩個孩子要讀書,三張嘴巴要吃飯,頭頂上幾間破屋,身后是十多畝土地,從種到收,從晾曬到銷售,全靠她一雙手,她沒白天沒黑夜干活兒,一年到頭沒有休息過一天,累得走在路上都在打瞌睡,靠在路邊的石頭上就能睡著,瞇一會兒,爬起來繼續(xù)干農(nóng)活兒。別看她如今穿得光鮮,衣服底下從頭到腳都是勞傷,每到天陰下雨變天的時候,全身上下的疼痛常常讓她生不如死。好在她用命拉扯大的兩個孩子很孝順,他們的對象也對她好,都疼她愛她尊敬她。這會兒,她特別想回香木河,她的孩子們現(xiàn)在雖然都在城市里生活,但香木河是他們的老家,只要她還在,兄妹倆的老家就還在,不久的將來,她還要在香木河做奶奶和外婆。借用剛才阿弟朵椰的話說,我們各人有各人的家,各家各屋都有事情要做。想到這里,她不再責(zé)怪這里的親人,誰都不容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到此,一樁心愿已了結(jié)。從此以后,她將在香木河好好地做她的娘,好好地做她的奶奶和外婆。

午飯后,朵哈從她跟花鈴背回來的大包里,一件一件往外掏禮物,衣物、滋補(bǔ)品、日用品。出門之前用塑料袋分別裝好,有的給阿爸阿媽,有的給朵椰和朵椰的老婆——那個花鈴要喊舅娘的女人,全都考慮周全了?;ㄢ弳柖湟司?,我怎么沒看見舅娘呢?朵椰臉上立即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他說,你有兩個表兄弟,小的那個去年剛結(jié)婚,還沒有孩子,在福建打工;大的那個兩個月前替我添了個孫子,你舅娘就進(jìn)城去照顧他們一家人的生活去啦!花鈴問,大表弟也在福建?朵椰回答,他在你們今天中午下班車的地方?;ㄢ徴f,就是那個叫云邊的小鎮(zhèn)?對對對,朵椰說,他在一家裝潢公司做木匠。朵椰在說“木匠”的時候分明用了表示強(qiáng)調(diào)的重音,見花鈴并沒有表現(xiàn)出預(yù)期中的贊美和驚訝,朵椰繼續(xù)說,在我們這個地方,木匠是最來錢的活計,見天有活兒,三百塊錢一天,一天一結(jié),不拖不欠,比我經(jīng)營卡車來錢快多啦!從他持續(xù)上揚(yáng)的語調(diào)中,聽得出來,朵椰對大兒子的賺錢之道是相當(dāng)滿意的。偏僻的水鎮(zhèn),看來跟香木河一樣,年輕人都不愿意待在鄉(xiāng)下,只要有機(jī)會,就奔涌向大大小小的城市和集鎮(zhèn),不管掙不掙得到錢,都愿意留在城市或者集鎮(zhèn),這已成了擋都擋不住的潮流。

朵哈把所有的物品分配完畢,她們出門前考慮得既周到又細(xì)致,連散給鄰居的糖塊和香煙都考慮到了。

望著兩個空癟的背包,朵哈突然用香木河方言清晰地對花鈴說,妮子,俺想回家!香木河有朵哈拼命打拼和熟悉的一切,她是她的孩子的家。娘突然開口用香木河方言說話,把花鈴嚇了一跳,娘的香木河方言每一個字都是正確的,只是有點走調(diào),發(fā)音部位是錯誤的,但不影響正確表達(dá)。朵哈又說,明天就回!

第二天朵哈和花鈴沒有走,是花鈴還想在這里多待幾天。不單單是因為花鈴的假期還有幾天才結(jié)束,回程的機(jī)票早已訂好不想改簽,而是花鈴覺得這里的空氣好,陽光也好,天空藍(lán)得像個巨大的游泳池,山上山下綠樹蓊郁,寨子前面的梯田也好看,拍出照片曬到朋友圈,大家都一片驚呼她是不是到了元陽梯田。唯一遺憾的是,這里的南風(fēng)太大了,大得她根本不敢穿裙子。她帶了五條好看的裙子,本來想在娘的娘家好好穿一穿的,卻一次也穿不出去。她請外公唱了幾首民謠,錄了下來。她請舅舅把歌詞翻譯成普通話,朵椰一會兒忙著殺雞,一會兒忙著炒菜,就是不能好好翻譯。后來花鈴明白,舅舅沒有多少文化,小學(xué)畢業(yè),勉強(qiáng)會寫自己的名字,會算賬,實在沒法把水鎮(zhèn)的民謠翻譯成花鈴聽得懂的“西南官話”。但舅舅畢竟是舅舅,他還反復(fù)囑咐花鈴讓她的哥哥花峰有空也回來看看?;ㄢ徑o花峰發(fā)了個定位?;ǚ寤貜?fù)妹妹:頭上的天空遠(yuǎn)不遠(yuǎn)?我看得見;娘的老家更遠(yuǎn),我既想不出模樣,更看不見。花鈴不依不饒要舅舅翻譯,不經(jīng)過翻譯,外公的那些民歌她帶回去也用不上,舅舅拗不過,用“西南官話”給花鈴唱了一首民謠。朵椰說,從他知事開始他就聽人家用“西南官話”唱的,人家是怎么唱的他就怎么對花鈴唱?;ㄢ徛犚槐榫蜁耍捍笤铝?,小月亮,阿哥起來做木匠,嫂嫂起來蒸酒米,蒸得香噴噴,打起馬兒接姑娘,姑娘肚子痛,請個端公來跳神,端公吃酒醉,倒在鴨圈睡,鴨蛋做枕頭,鴨毛做棉被,一覺睡到十八歲。

花鈴問舅舅,啥叫酒米?朵椰摸了半天腦殼才回答,酒米就是酒米?;ㄢ徲謫?,酒米是不是用酒泡過的大米?朵椰立即肯定地說,不是。說完又不知道怎么向外甥女解釋,突然他看見樓梯口的一張凳子上放著的托盤,便像看見救星一樣,上前把外婆端過的托盤拿過來,指著枕頭粽說,這個就是酒米做的。花鈴一下笑出了聲說,這不就是糯米嗎?朵椰如釋重負(fù)說,我們這里不叫糯米,要是叫糯米誰都聽不懂,我們這里就叫酒米。花鈴又問啥叫端公?朵椰又開始摸腦殼,半天找不到詞來回答。花鈴想,既然是跳神的,不是巫師就是道士?;ㄢ弳?,是不是巫師?朵椰說,沒聽說過?;ㄢ徲謫柺遣皇堑朗??朵椰又一次獲救,笑著說外甥女就是聰明,我們這里把道士叫端公。

他們真正離開水鎮(zhèn),是在五天之后。這幾天,朵哈目睹阿爸阿媽跟五頭黑毛豬和三十三只麻鴨的親密關(guān)系。因缺少語言交流,阿爸阿媽與朵哈之間始終存在一段距離,仿佛從一開始就是陌生的。隨著在一起的時間的延長,這種陌生感在阿爸阿媽和朵哈之間都在增加。阿爸阿媽似乎只是把朵哈當(dāng)回娘家小住的遠(yuǎn)嫁的女兒,跟寨子里其他遠(yuǎn)嫁的女子沒有什么兩樣。阿爸阿媽跟黑毛豬和麻鴨的親密關(guān)系,超過與朵哈的親密關(guān)系。倒是花鈴越玩越?jīng)]心沒肺,到了第四天,竟然跟幾個放學(xué)回來的小學(xué)生下到山澗里捉小螃蟹。朵哈責(zé)怪她,你又不是個孩子!花鈴嘻嘻哈哈笑著說,誰說我不是個孩子!

離開的時候,阿爸阿媽又哭了。朵哈流著淚與阿爸阿媽和阿弟告別。她心想,此生就此別過了。朵哈給阿爸阿媽磕了個頭。她含淚在心里問自己:俺以后還會回來嗎?寨子里的鄰居來送行。又是一陣鞭炮和銅鼓聲,又喝了一點米酒,吃了一個粽子。木秀和莫來也來送行,她們囑咐花鈴說,阿妹,不要忘了我們的囑托哦!花鈴的腦子里便閃過宏列這個名字,她推說她跟她們相距太遠(yuǎn),她們應(yīng)該去找她的大表兄和二表兄幫忙。兩個女人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站在路邊不再說話,臉上露出郁悶的表情。朵椰要把墻上的月琴送給花鈴,花鈴怕娘以后每每看見了傷心,推辭說飛機(jī)上不好帶。朵椰便說,以后你跟你阿哥可以開車回來,能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

出了朵椰家的門,山谷中的老南風(fēng)跟來時一樣吹拂。水鎮(zhèn)風(fēng)大,只有老南風(fēng)的口音沒有變。不,也變了,大山上和山谷中的樹木長大了,增多了,變密了,風(fēng)的聲腔變小了。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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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音樂(2018年3期)2018-07-19 00:55:00
阿媽 阿爸 嘎灑壩
民族音樂(2018年3期)2018-07-19 00:54:58
阿爸的目光
草原歌聲(2017年3期)2017-04-23 05:13:48
首屆“卡丹薩古北水鎮(zhèn)國際鋼琴、豎琴夏令營”開幕
隱匿在燕山深處的古城——古北水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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