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思源

我兩三歲時我爹給我算命，算命的老先生拿一根棉線量我的手指頭，量來量去說我的命格弱，會遭災(zāi)。吊詭的是，我三歲前還常常生病，比起一般農(nóng)村孩子身體差了不少。我的頭發(fā)又稀又黃，我娘給我扎小辮，揪著我說，真是黃毛丫頭啊，看看這頭發(fā)，又軟又黃，成什么樣子……在古老的鄉(xiāng)村敘事里，如果我想無病無災(zāi)，就需要被“認(rèn)”到另一個門戶，讓他們幫我轉(zhuǎn)移并消除災(zāi)難。于是我的干爹和干娘誕生了。

我對干娘的稱呼有點特別，叫“花娘”。“花”的鄉(xiāng)村語境，有新鮮的意味。村里娶了新媳婦，小孩子每天飯后按時去看熱鬧，圍成個圈圈站在她跟前，嘴里喊著“花媳婦，花媳婦——”但我干娘之于“花”，怎么著都難沾上邊。我記事起，花娘已三十有余，她的眼角被鄉(xiāng)村的風(fēng)雨摧折，天長日久，已經(jīng)堆滿皺紋，“新”和“鮮”如同遠(yuǎn)去的風(fēng)，早就不見了蹤影。

孩子認(rèn)干爹干娘，鄉(xiāng)村叫做“打干親家”。一般情況下，能夠打干親的兩個家庭，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很好的。我家和花娘家是前后鄰居，我家在前，她家在后。她家的豬圈就在我家堂屋后面，夜里她家的豬“哼哼”了幾聲，或是拱了幾次我家堂屋的后墻，我都可以數(shù)得清晰。我還可以聽見花娘在家里吆喝一只冬天歇窩的雞，她的聲音很大，死雞，再不著窩就殺吃了你！那聲音就會繞過我家的屋頂，實實在在飄到我家院落里來。受了辱罵和威脅的母雞一下子驚慌失措，雙翅掠過低矮的桂花樹梢飛上她家的院墻，又沿著院墻小心翼翼來到我家院里。

花娘長相出眾，雙眼皮大眼睛還有一張鴨蛋臉，她膚色偏暗，但看起來甚是健康美麗。打?qū)崄硭?，花娘還是半個城里人，她爹娘都吃商品糧，兄弟姐妹也是，據(jù)說她小時候過繼給了鄉(xiāng)下的伯父，才成了戶籍意義上的農(nóng)村人。但她身上還留有城市人的氣質(zhì)，她從身邊走過，一定會帶上很好聞的胰子香，那香味對整個夏天都被汗水濡濕濡臭的鄉(xiāng)村來說，是難得的高檔次的香，幽遠(yuǎn)、溫和、無刺激，卻能一下子牢牢捉住你的心。夏天的農(nóng)村不缺香，各種植物的清香可以侵略性占據(jù)人們的鼻腔，但胰子的香卻能把所有的香消解掉，吞噬掉，它在大自然中獨占鰲頭。這種香就如同花娘，雖然個頭不高，但無論距離多遠(yuǎn)，她都能讓你在人群里一眼看見她，用文學(xué)語言來形容，就叫“鶴立雞群”。

年少的印象里，我干爹始終如同從書里走出來的一樣，無法與村人的紅臉膛、光膀子聯(lián)系在一起。我現(xiàn)在想，用“不接地氣”來形容他也許比較恰切。我對他一直有距離感，就是那種即使近在咫尺，卻也遙遠(yuǎn)千里的感覺。干爹高高的個頭，白凈的皮膚，國字臉，下巴稍圓，長長的眼睛，濃淡相宜的眉毛，看起來文弱安靜。干爹的“弱”，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弱”，那是一種鄉(xiāng)村生活里難得的文藝范兒。雖然他一天學(xué)沒上過，大字不識一籮筐，他卻能像一個不得志的秀才，從村東頭晃到村西頭，秀氣靜雅的氣質(zhì)牽引著半個村子小媳婦的目光。寒冬臘月天，他戴著帽子圍著花娘給他織的圍巾，縮著脖子在冷風(fēng)里走，眼神深情而憂郁，傳遞出來的全是對這個世界的掙扎和無奈的抵抗，讓人瞬間升騰出想保護(hù)他的欲望。

不那么嚴(yán)格來說，我干爹是一個南北方混血兒，他母親是一個從南方逃難來到中原的美女子，我喊她簡奶奶。我到底沒有弄清楚她是來自廣西還是福建，在她跟上簡爺?shù)奈迨嗄旯怅幚铮私o簡爺生下一個胖小子，從來就沒有太多的存在感，來自哪里又有什么關(guān)系！自從到了我們村，她到死再也沒有跟老家來往過，她似乎是一只飄零的風(fēng)箏，飛呀飛，跟家鄉(xiāng)斷了線，零落到了遙遠(yuǎn)的外鄉(xiāng)。

簡奶奶個頭矮小，人細(xì)瘦，白凈，瓜子臉，杏仁眼，即使老了，也很好看?？崾钐欤﹃柕淖詈笠豢|光線跟著人們的腳步走進(jìn)村里，我看到簡奶奶坐在她家院子門口的土堆上歇息，割的草放在腳邊。她的左肩搭了一條看不清顏色的毛巾，她不時用毛巾的一頭抹著額頭和脖子上的汗，狗尾巴草的穗在微風(fēng)下輕輕晃著腦袋。?！斑柽琛苯兄M(jìn)了村，雞“咯咯”叫著上了樹，小孩子也擓著滿滿一籮頭青草從地里回來了，他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簡奶奶，撿起土坷垃就朝她扔過去，又一哄而笑“噔噔噔”跑掉。簡奶奶自然會用難聽懂的南方話咒罵幾句，來表達(dá)她無法言說的憤怒……鄉(xiāng)村哲學(xué)里，村人對外來人葆有永不接納的絕情，包括對她的孩子。我干爹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艱難地成長，他受到父母嚴(yán)厲的管教，不許跟村里的孩子沖突，不許過多出門，不許……他被溫柔而又霸道地保護(hù)著，度過年少，走向青春。

我干爹繼承了簡爺?shù)母邆€頭和簡奶奶白凈秀美的五官，他還有一雙好看的眼睛，眼神幽深幽深，又深情又憂傷，仿佛一萬個情種住在里面。我干爹這副模樣果然受到上天護(hù)佑，他成了妥妥的人生贏家——他娶了多少人做夢都想?yún)s娶不到的我花娘。在婚后的七八年里，他們迅速生了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完美實現(xiàn)了人類基因里對血脈延續(xù)的永恒追求。他們又很快蓋了上一輩人努力了幾十年都沒有蓋成的新房，養(yǎng)了一群牛羊狗豬和雞鴨。從某個角度講，是我花娘拯救了這個困頓的家庭。干爹之所以能娶我花娘，按照今天的說法，他靠的是顏值擔(dān)當(dāng)，還有他那一眼望過去頹廢的憂傷，這憂傷讓他與眾不同，也讓他被我花娘一眼相中。顏值歷來是生產(chǎn)力，它讓我干爹憑借著它小日子過得和煦如楊柳春風(fēng)。我干爹有了老婆孩子和熱炕頭，但這并沒有減輕他臉上的憂郁之色，他依然秀氣靜雅，眸子里蕩漾著蠱惑的秋水，從村西頭晃到村東頭，一路吸引眾異性的目光。

我十二歲生日上收到了來自干爹干娘的一份禮物。十二歲，古稱“金釵之年”，是說女孩子從此戴上金釵，意味著即將成人，應(yīng)該著意于打扮，為將來尋如意郎君做準(zhǔn)備。禮物是一塊布料，棗紅色，滌綸，甚是貴重。我把布料抻開蒙在眼睛上，照著太陽光看過去，明晃晃的纖維如細(xì)小的繡花針在前方晃呀晃，差點眨瞎我的眼睛。

鄉(xiāng)村敘事里，“干親家”之間的走動，要依賴一些儀式來完成。比如，我12歲生日干爹干娘要送大禮來表示祝賀。我應(yīng)該回饋的，便是我結(jié)婚回門（婚后三天帶對象回娘家認(rèn)門）那天的禮品要有他們兩個大饃。大饃，比普通饅頭要大上三四倍，內(nèi)芯包裹甜蜜蜜的棗子，頂上放置饃花，饃花形狀如花，大小各異，饃花正中間安放一顆紅彤彤的大棗。大饃還是過年的必須供品，上供老天，下供先人，體現(xiàn)的是農(nóng)耕文化對糧食的膜拜和信仰。大饃是鄉(xiāng)村的宗教。我收了干爹干娘的十二歲生日禮品，卻沒回給他們大饃。我與肖先生并沒有遵循鄉(xiāng)村婚禮傳統(tǒng)，花轎迎娶、互拜花堂，而是去海邊旅游一回，就算完成了婚姻大事，自然，婚后三天的“回門”也蹤影全無了。時過境遷，給干爹干娘送大饃成了至今沒有兌現(xiàn)之事。

我十二歲的這個秋天，隱秘、傷感，放浪形骸，又讓我捉摸不透。

那日晚飯畢，日頭隱去，天色漸暗，花娘家低矮的院墻邊上，桂花正香得濃烈?；锸掷锿兄B成方塊的棗紅色滌綸布料，趁著黃昏的天色，穿過她家院落門前磨得明光溜滑的小道，一路逶迤來到我家。她站在我家柵欄墻外，叫我娘，糧嫂子，在家不，看著狗，啊，狗……那時候我家有一條妄自尊大落拓不羈又無比忠誠的狗，名叫石榴，它可以憑借腳步聲準(zhǔn)確判斷誰來了，還能判斷哪個該叫上兩聲，哪個必須狂吠不止，哪個需要作勢咬上一咬……石榴狗眼看人的能力與生俱來，它絕對是天縱奇才。在我家生活的十余年里，它絕大部分時間堅定不移追隨主家的喜怒哀樂，充分履行了一只好狗的職能，直到有一天它判斷自己的生命行將不遠(yuǎn)，主動消失在主人找不到的地方。但石榴也有判斷失誤、主觀臆斷的時候，比如，有一年我家跟記工家因為地邊爭端產(chǎn)生了矛盾，吵吵鬧鬧了好幾次，當(dāng)初石榴也加入了爭吵。它站在村里路邊高高的糞堆上，狗爪子緊緊抓住糞土，狗眼圓睜，似乎是一個隨時可以發(fā)出沖鋒的戰(zhàn)士，沖著記工的家人狺狺而吠，分貝之大，遠(yuǎn)遠(yuǎn)蓋過人們的爭吵?？礋狒[的閑人一多半被石榴逗樂，他們不再關(guān)心人怎樣吵架，轉(zhuǎn)頭來圍觀一只奮勇護(hù)主的狗。此戰(zhàn)后，只要記工家人從我門前過，它就會自作主張大聲呔叫，叫聲驚天動地，邊叫邊竄出門追出一截子路……其實我家和記工家的矛盾早已化解。那時我大伯從城里省親歸來帶回一包糖果，糖又香又甜，糖紙花花綠綠極具色彩誘惑力。我娘分配了好久，終于分出多余的六塊。我娘手心里握著六塊糖果敲開了記工娘的心扉，從此兩家人和好如初。石榴不長眼色的行為自然被我爹高聲斥罵，它委屈得沿著堂屋根“嗚嗚嗚”哭了半天。

石榴從不咬我花娘，也極少沖她叫，她因懼怕而導(dǎo)致花容失色完全是受了石榴惡名在外的影響。正是秋忙季節(jié)，棉花已采摘完畢，大豆小豆紅豆綠豆各種豆類也已經(jīng)顆粒歸倉，玉米和紅薯成熟稍晚一些，它們剛剛脫離大地的恩養(yǎng)，被收割到家里。紅薯已入窖，玉米堆滿院落，需要剝皮、編辮兒，然后掛在樹上或屋檐下風(fēng)干?；锛覜]有這些活計，她家的地全都栽上了春天的煙葉。煙葉泄地，栽了煙葉的地只能種煙葉這一茬莊稼，其余時間需要讓土地休養(yǎng)生息，以待來年具備供應(yīng)莊稼生長的充足肥力。那時候當(dāng)?shù)卣罅μ岢?jīng)濟作物種植，花娘排除我干爹的干涉，最早響應(yīng)此事，一家八口人15畝地，12畝栽上了煙葉。事實證明她是正確的，煙葉讓她家成為村里最早富起來的那一小部分。

花娘來時我一家子老少正坐在一個大玉米堆上埋頭剝玉米，嘩啦嗶剝的聲音遮蓋了院子外頭的動靜。其實花娘站在矮矮的柵欄院墻外一抬頭就可以看見我娘，誰知道她那時是不是被石榴嚇懵了頭，竟對我娘視而不見。我娘聽見聲音，起身一邊作勢趕石榴，一邊引著我花娘往家走。兩個女人站在院子里嘮起了家常。我娘接過布料，在身上比劃著做個什么樣的衣服好。她靈巧無比的雙手讓她名揚村里的裁縫界。她鉸的鞋花樣，龍騰鳳舞、虎嘯猿哀、惟妙惟肖。她的作品多年后被一個頗有名望的民間藝術(shù)品收藏者看中并收藏，也是我娘“藝術(shù)人生”走上巔峰的標(biāo)志。她倆最終敲定用那塊布料給我做一件大落落的護(hù)衫，罩在棉襖外面穿。那件護(hù)衫我穿了七年。厚滌綸的衣料讓它像一個脾氣倔強的青春期姑娘，不僅看起來剛硬，而且摸起來扎手。我一直不喜歡。

兩人先是在當(dāng)院里摸著布料的一角站著聊，不知什么時候坐在玉米堆上剝著玉米聊，東家西家長七短八，時而高聲大氣，“咯咯”笑上一陣子，時而低首貼耳，喁喁細(xì)語。兩個女人結(jié)束聊天時，星輝落了一院子。我花娘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粘的玉米須葉，隨口說著告別的話。此時石榴已困倦昏睡，花娘小心翼翼從它眼面前悄悄走到院子外，它的狗頭連動都懶得動一下。大家活動活動胳膊腿，伸兩個大懶腰，接著，一切又歸于勞作。

花娘“噠噠”的腳步聲在我家西廂房后漸去漸遠(yuǎn)漸無聲。秋天的月夜似乎更靜了。院子里蟲鳴啾啾，露水簌簌地下，玉米皮嗶嗶剝剝地響。夜已深，瞌睡來臨，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突然，一聲女人的尖叫劃破村子的寧靜，隨即又是一聲怒吼，以及噼里啪啦物什打在身上的聲音，中間還夾雜著女人的哭聲。我娘不自覺地站起身來凝神諦聽，她肯定地判斷聲音來自我花娘家附近。我爹也支棱起耳朵聽，說，聽起來像是紅旗娘的聲音。紅旗是我花娘大兒子的名字。

正在我爹娘游移不定是不是出門去看看時，我花娘披頭散發(fā)闖進(jìn)我家院子，這次她沒有懼怕石榴，倒是給石榴嚇了一跳。石榴用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起身察看，發(fā)現(xiàn)是我花娘，便不再有所動作，躺下繼續(xù)睡它的狗頭覺。我娘驚慌失措拉過花娘的手詢問詳情。我爹則驅(qū)趕著孩子們?nèi)シ坷锼X。小孩子好奇心正濃，但哪如趁機逃脫辛苦的勞作，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瞬間臥倒在堂屋的床上，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小半個鐘頭前花娘踩著八月上弦月的月光，出了我家院子朝著她家的方向一路裊娜而行，她和我娘把村里礙眼的不礙眼的都過篩子般掏心掏肺議論了一遍，兩個人都得到了極大的心理滿足。她腳步“嗒嗒”接近她家的桂花樹，異常敏銳的嗅覺告訴她，桂花的香沒有像往常一樣聚結(jié)在桂花樹周圍，而是散開了十幾米遠(yuǎn)，甚至她剛轉(zhuǎn)過我家的屋角就感覺到了暗香浮動?；锛涌炝四_步，聚精凝神往前一看，果然看見了不尋常的一幕，我干爹和村里最美麗風(fēng)流的繡花娘摟在了一起，女人半截腰身露在外面，月光照著，白得耀眼。他一只手摸索著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她胸脯上捏得正歡……我花娘怒不可遏，拿起覆在矮墻上的糟木板朝我干爹劈頭蓋臉砸去，趕巧砸到我干爹秀氣的臉，他的魂魄瞬間從溫柔鄉(xiāng)里醒轉(zhuǎn)過來，從繡花娘胸脯上抽出手，一溜煙兒跑了?；镉肿テ鹕磉叺耐量览鷣y扔過去，塵土落了女人一頭一臉……

我在即將成人的金釵之年第一次關(guān)注到男人和女人的糾葛，如毛線團(tuán)團(tuán)一般撕扯不清卻又條縷分明。我懵懵懂懂地見證了一個強勢女人的無奈、無助和悲傷，以及成年人之間復(fù)雜的或隱或現(xiàn)的糾纏，也在某種程度上窺見了世間悲歡。也許，生活的內(nèi)核，本就是一地雞毛。

這件事之后，干爹在村里沉寂了許多天。他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直陪著我花娘，前腳跟著后腳。她做飯他燒鍋，她灑水他掃地，她鋤草他耪田……我干爹一直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從不管理家事和子女。即使出了讓他理虧的事情，他依然無法進(jìn)入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角色。他燒鍋，會把干柴弄得到處都是。他耪田，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完全不像一個鄉(xiāng)里人的樣子。

秋忙結(jié)束，村里來了一個唱河南梆子的女人，三十余歲，很美，帶了一個十多歲男孩，負(fù)責(zé)敲梆子。男孩子雖小，卻能把梆子敲得一板一眼。晚上，村里丁字街頭支了個攤，女人一邊拉弦子，一邊唱。唱《秦雪梅吊孝》，唱《秦香蓮》，也唱男聲的《伍云召》。被辜負(fù)的癡心女，命運坎坷的被棄女，悲壯無比的歷史英雄……皆是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男人聽了心軟如棉，女人聽了掩袖拭淚，村子聽了，安靜得聽不到輕風(fēng)拂過的聲音。我干爹每天都會聽梆子戲，他蹲在丁字路口的一個麥秸垛邊上，距離女人不遠(yuǎn)不近，月光下望去，女人似乎蒙上一層朦朧的銀灰色悲戚，他聽得聚精會神，有一次竟然忘情，煙頭燒了胡須。

這樣一唱，就唱了小半個月。唱的上了癮，聽的也上了癮。村人被農(nóng)忙季將養(yǎng)出來的澎湃的休閑心潮以梆子戲的娛樂方式充分得到釋放。某晚，人們飯后搬上小板凳來聽?wèi)?，女人胳膊下夾著沒成型的鞋底，想一邊聽一邊納鞋底，等啊等，等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女人和孩子出現(xiàn)。村長過來通知，別等了，戲不唱了，女人已經(jīng)走了。村人這才想起一天都沒有見到那個女人和孩子了。照慣例，在鄉(xiāng)村唱戲的，都可以得到村人或多或少的回報。通常頭晚唱過戲，第二天早上提布袋挨家挨戶討麥子或白面。做這個事情的是那個孩子，女人從不出面，但村人對他們也從不吝嗇，那個孩子每天都能夠背上半大口袋白面交給女人。

與女人和孩子一起消失的，還有我干爹。他走了，悄無聲息，不清楚是趁著上半夜的月色，還是趁著下半夜的星光。他走時想過孩子們嗎？猶豫過嗎……誰知道呢，我娘不說我也不敢問，更不敢去問我花娘。也有不長眼色的老娘們裝作不經(jīng)意提上一嘴，我花娘鉚足勁啐了她一臉，從此后再也沒有誰敢當(dāng)面說我干爹的事。他似乎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多年后我長大成人，想起干爹和干娘，依然會對干爹的出走抱有無法領(lǐng)會的遺憾。一個外人看起來美滿幸福的家庭，有什么理由非要以逃離的姿態(tài)面對？

我干爹攜了會唱梆子戲的女人跑路之后，花娘不僅喜歡罵歇窩的雞，還喜歡呵斥公爹和婆婆，她尖利的聲音常常嚇飛桂花樹和葡萄樹上歇息的雞以及鳥雀。受了氣的簡奶奶常常在夜里嚶嚶哭泣，我奶奶顛著小腳去勸慰，無非是誰家的勺子都碰鍋沿兒，忍一忍，什么都過去了。在鄉(xiāng)村，“忍”字訣是生存哲學(xué)。簡奶奶七十多歲上摔斷了腿，她終于沒忍住，也沒有熬過病痛和寒冷。那一年還沒入冬，清晨，烏鴉在她家院落的苦楝枝頭上一邊盤旋一邊呱呱地叫，她想著五十余年不見的出生地，念著漂泊在外的唯一兒子，帶著滿眼的淚水和牽掛走向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那個秋天，花娘和我娘關(guān)系徹底決裂。最直接而簡單的呈現(xiàn)，是前后兩個院落不再有雞犬往來?；锛曳逝值奶J花母雞“咯嗒、咯嗒”叫著，沿著她家的院墻踱到我家院墻上，蘆花雞左顧右盼，想飛到我家院落里來耍。我娘正在院子里曬被子，她手里拿根荊條不停地輕輕抽打著被子，灰塵、皮屑以及細(xì)小棉絮在抽打下歡快地脫離棉被，自由自在地在陽光下飛舞。我娘一抬眼就看見了花娘家的大肥母雞，“去——”我娘喊著，那口氣活像一只鐵球，干脆利落砸向蘆花雞，同時揮舞起兩只胳膊威嚇?biāo)胱屗约号茏?。蘆花雞并不理會，輕輕一跳，跳得很輕佻，落到堂屋西廂房的窗戶前，又毫不費力站定，雞腳保持不動，腦袋偏轉(zhuǎn)，把左眼睛對準(zhǔn)我娘，以便隨時觀察并判斷她的下一步動作。這赤裸裸的挑釁一下子把我娘的火氣將養(yǎng)了出來。我娘高高揚起胳膊，手中的荊條朝著蘆花雞使勁一擲，那荊條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大的漂亮的橢圓弧，奔著蘆花雞劈頭蓋臉而去，嘩啦一聲砸中母雞。被砸中的雞驚惶失措架著翅膀向院墻上飛，抱頭鼠竄，漂亮的花雞毛落了一地。

這只沒有眼色的蘆花雞，活該它挨揍，它哪如我家的石榴？自從我娘砍掉花娘家里伸過來的葡萄藤，石榴再也沒有去過花娘家，雖然它很想念她家的土狗“百麗”。有幾次百麗來找它玩，站在我家院子門口沖著它哼哼唧唧發(fā)出信息，它也只是站家里朝外張望幾下算是回應(yīng)，并不出門會客。我母親多次大力表揚石榴，大意是，土狗石榴用實際行動詮釋了什么叫“食人之祿，忠人之事”。

不知在哪一天，花娘家葡萄架越過墻長到了我家里。某一天，越界的葡萄藤成了罪過。我娘二話不說拿起刀對準(zhǔn)藤狠狠砍去，咬牙切齒，似乎遇到了仇人?；液稚奶俾淞艘坏兀割^肚一樣粗，孩子小臂一樣粗，失去了支撐，呼啦啦全落了下來。沒有及時摘掉的葡萄也落了一地，滾到墻根的草叢去，滾到碎瓦片堆里去，裂開了，汁水沁出來，糖分大，一摸黏一手。二茬葡萄還在生長期，青青的籽粒沖著我娘笑，我娘一點都不心疼，也一樣又砍又拽又扯，落了一地?；锊]有說什么話，依她平時的個性，一個殺伐果決的女人，看到自家受到了侵犯，一定會立即沖過去——她是從沒有寬容謙讓習(xí)慣的。似乎哪里不對，但到底是什么，我想不透。

按說，葡萄架是花娘和我娘的友誼見證。我娘從娘家?guī)韼卓么执值钠咸迅瑢B(yǎng)了三五年，長成很壯很壯的一架葡萄，成了村里一景?；锛迊砦掖澹齻z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我娘就復(fù)制了一個葡萄架給我花娘，兩架葡萄很快頭對頭面對面纏繞在一起。時間一長，兩架葡萄藤長得一模一樣。

女人的友誼，質(zhì)地是塑料，而我娘堅持認(rèn)為，她跟我花娘的友誼是鋼鐵鑄成的。尤其我干爹帶著唱戲的女人走后，我娘和我爹就成了花娘專用幫手。簡爺簡奶奶已老，有些活計他們干不動了。自然，有些事情女人孩子也做不來。所以我爹隔一段時間就要去她家牛屋出牛糞。鄉(xiāng)村的牛養(yǎng)在牛房里，牛吃喝拉撒都在一間小房子里進(jìn)行。隔一段時間牛房就會臭不可聞，就需要出糞，就是把牛的糞便以及其他污穢的東西從牛房里清除出去，拉到地頭漚肥。給我花娘做這些活的，就是我爹。大熱天，我爹光著膀子還累出一身汗，大汗珠子從他的額頭不停滾落，脊背上汗珠子密密麻麻?；锒酥G豆湯，拿著一條嶄新的花毛巾站在牛房門口喊我爹，糧哥，歇息一會兒吧……糧哥，喝點湯祛暑……我爹紅頭絳面地從牛房出來，接過毛巾，抹了一把臉，又灌了一通綠豆湯。下午干完活回到家，我娘說，你爹喝的哪是綠豆湯，那是迷魂湯。我不懂，正要我娘給我解說，我爹白瞪了我娘一眼，說，你跟個孩子瞎說什么！那個時候我娘還沒有剪掉花娘家的葡萄藤，我還可以隨時到花娘家去吃她家鍋底下燒熟的花生，那花生特香。

后來，秋天到了，冒犯我家院子的葡萄藤也剪掉了。我有點傷感，但依然很喜歡秋天。秋天是熱鬧的，是歡喜的。秋天的莊稼種類繁多，可以隨手摘了吃的很多，可供孩子們玩樂的東西和地方也多。我想，現(xiàn)在我們長大了，長老了，走進(jìn)都市，遠(yuǎn)離了鄉(xiāng)村，但依然懷念那一段土里生長的日子，其實質(zhì)懷念的是自由自在，悠然自得。天地之間的放曠豪闊，給予我們的是橫無際涯的無拘束。

某一天下午，我在家里看古書《樊梨花》，爹和娘一起去給棉花打杈，順便摘一摘早開的棉花。太陽落時，我娘回家做晚飯。廚房里一陣叮當(dāng)后，我透過窗戶看見青白色的炊煙扭著細(xì)細(xì)的腰身從煙囪里冒出來。我正在出神，我娘叫我小名，英兒，去地里喊爹回家吃飯。

我出家門時夕陽掛在村西頭的玉米地里，光線溫柔得像戀愛期的女人，不算黯淡，隱隱約約還可以看清楚麻子的臉。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我爹在地里低著頭彎著腰，一個人在摘棉花。我喊了一聲，俺大——回家吃飯。我爹應(yīng)了一聲，表示他聽見了。我轉(zhuǎn)身回家，半路上看到我花娘也在地里給棉花打杈。但我沒有招呼她，她距離地頭還遠(yuǎn)，并且，我娘已多次警告我，不要再搭理這個女人。雖然我很喜歡我花娘身上的胰子香，也喜歡我花娘，但還必須聽從我娘的安排。我走到村頭時又轉(zhuǎn)身看了一眼，正好看見我爹站在花娘的地頭跟她搭話。我到家時娘問我你爹咋還沒有回來，我說爹在跟花娘嘮嗑。我娘二話不說奔到西廂房伸手把自行車掂了出來，半推半搡著就往外走。剛出門口我娘迎面碰上了我爹。我爹說，天都黑了，你干啥去。我娘說，秋嫂子借咱家自行車，我去送給她。秋嫂子是我隔壁鄰居。我知道我娘說了謊，但我沒有揭穿。

這之后的某一天，我娘發(fā)了瘋似地?fù)]舞著鐮刀，把我家的葡萄藤割斷了一大半。葡萄的枝椏像天女散的花兒，呼啦呼啦從架子上悠悠落下，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直到我娘累了，累得呼哧呼哧，她才停下來，坐在葡萄架不遠(yuǎn)的木墩子上歇息，生長了十幾年的葡萄藤才得以保存下來一部分。

霜降前后，降了一場秋霜，路邊的荒草尖而細(xì)的莖胖了一圈兒，粉白粉白地，像極了霧凇。從螞蟻的視角看，荒草堆高高低低如同難以逾越的山川，平原也因此有了山川的美好。平原以開闊曠達(dá)的姿態(tài)迎接秋的到來，又以豐沛的歡喜之情送走秋天的飽滿。大塊大塊的田地已耕種，冬麥子耩到地里，蘊藏一個冬天，等待來年的生發(fā)。

秋天就以這樣一個面目結(jié)束了。這年秋天的結(jié)尾，我們搬到了縣城。于是，女人的故事結(jié)束了，或者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結(jié)束了。

責(zé)任編輯 維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