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全
和蘋果樹說話要算數(shù)
胡家塬是雷溝村的。遠遠看去,胡家塬比雷溝村的莊子高出一大截。
很早以前,胡家塬就有了近乎人的某種想法,頭抬得老高,擺出一副抬腿要走的架勢。后來,它看見了外面的世界,也被外面的世界看見了。
替它走出去的不是馬背、羊蹄、鳥翅,而是蘋果樹結下的一顆顆果子。
蘋果樹在靜寧大面積栽種是三十年前的事,可胡家塬早有了它們祖先的身影,蘋果樹和莊稼一同在這里生活,只不過長給少數(shù)人罷了。
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雷堆珍還是小娃娃,雷溝大隊在胡家塬集體林場栽上了紅香蕉、黃香蕉、國光、柳玉、祝光等品種的蘋果樹。后來包產到戶,除了空氣,地上的東西全分給了人,雷堆珍的父親借機承包了蘋果園。別人家看的蘋果都沒有,雷堆珍不但吃上了,還賣給莊子里的人,并且有了不錯的收入。
1986年,16歲的雷堆珍看見他生活的這片土地,像他年輕的身體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雖不明顯,但足以感覺到。他家不再是村子里唯一有蘋果的人家,栽蘋果樹的人家越來越多,他有了馬上要失去優(yōu)越感的小小沮喪。
舊果園被砍伐,新的蘋果樹苗來了,不僅長在舊果樹生活過的地方,連原來種小麥、玉米、洋芋的上等耕地都栽上了蘋果樹。也有一些農民不愿栽,他們認為人生來是吃五谷的,蘋果算哪根蔥。相比之下,長在雷堆珍家地里的蘋果樹得到了近乎孩子般的某種待遇。
兩年后,雷堆珍初中畢業(yè),推開門,他看見一個不一樣的早晨。
隨了父親,他愛上了蘋果園里的勞作,務果樹成了他表達人生的一種方式,盡管這讓他長期處于過度的忙碌當中。他對蘋果樹許下諾言,要善待每一棵,他覺得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無言面對這厚實的土地。
雷堆珍23歲結婚,女人做過裁縫,心細如發(fā)。女人知道男人心里裝著十八畝蘋果園,家里的瑣碎小事她主動操持,她得讓他有充沛的精力和時間去應付蘋果園里的事。蘋果樹好像長到他心上去了,別看他是個大男人,為了蘋果樹哭過好多次。
2003年5月,一場措手不及的霜凍,尚在發(fā)育生長中的秦冠蘋果只有指頭肚那么大,被凍破了,富士蘋果更嬌氣,凍得掉了一地。他在地里哭,妻子陪著哭。后來又有一年,遭遇冰雹災害,果面上全是傷,他又哭了。
三年前,政府在胡家塬實施老果園改造行動,別人的蘋果樹老得不結果了,他的蘋果樹由于管護得好,還老當益壯不服輸,拼著老命結果子。一起生活幾十年,他下不了手,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這些蘋果樹。一直拖到第二年春天,他點頭同意后,免費送給了燒木炭的人。他遠遠地看著,四把“光頭強”電鋸把一棵棵蘋果樹伐倒,他有著失去老朋友般的疼痛。
他覺得蘋果樹跟人一樣,不兌現(xiàn)承諾,也會鬧情緒,不好好產蘋果或者產品質不好的蘋果欺侮人。一年當中,除了下雨落雪,他幾乎每天都在蘋果園。農歷三月霜凍多,害怕蘋果花兒受凍,他晚上兩三點從被窩里爬出來,去蘋果園點柴放煙。給蘋果樹灌水時,更是不分晝夜連續(xù)作戰(zhàn)。樹有病了他一眼能瞅出來,像長在自己身上,著急上火。
蘋果下樹進庫那些日子,他天不亮出門,晚上十一二點進門,天天抱箱子,轉箱子,高強度的勞作差不多要持續(xù)四五十天。顧不上吃飯,他提上開水在果園里泡方便面吃。等蘋果賣完,腿疼得邁不開步子,他要用上一周左右的時間歇緩,身體的疼痛讓他難以抵擋。接著是冬天的清園,他把蘋果園打掃得比自家的院子都干凈。
女人說他只會下苦,一輩子只干了一件下苦的營生。正是他對蘋果樹說話算數(shù),蘋果樹從不偷懶,樂意多產蘋果,讓他有了好收成,孩子才得以無憂無慮地上完大學。因為過度勞作,曾經(jīng)年輕的身體變成了一張弓,牙齒松動,十幾顆棄他而去。聽見有人叫他“果瘋子”時,他既高興又難過。
春天,我站在胡家塬遠遠望去,每一塊果園都有一兩個,或者兩三個人,他在其中,好像不這樣拼命地干,腳會生根,長在地里了。好像不這樣拼命地干,就成了一個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蘋果樹一棵挨一棵站著,盯著干活的人看。
種蘋果樹種出個勞模
雷托勝居然不懂耕種,連糧食怎么貯藏都不知道。今年春天,他糴了幾百斤小麥,胡亂碼在房子里,半年后打開袋子時,丑陋的麥牛吃得又肥又大。作為農民,他把農民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事做得一塌糊涂。
他也沒有把羊放好。兄妹四人,家里沒錢供他們上學,他三年級輟學,父親交給他六只羊,但他不喜歡羊。好多人家養(yǎng)羊,草被羊吃光了,羊出了圈他不知道朝哪兒趕。遇到雨天,羊在圈里餓得直叫喚,更令他心煩。時隔幾十年,還常常夢見羊咩咩地吵他。在他眼里,放羊是世上最糟糕的事,想不通人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搞好,卻想盡辦法讓羊過好日子。
后來,他偷偷把羊賣給了他姑父,父親知道后,跑到他姑父家贖回了三只。從此,父親再也不讓他放羊。不放羊也就罷了,還想起一出是一出,十五歲的人膽子大得沒邊,承包了村集體的蘋果園,還拜樊棖為師學剪樹。
樊棖可不簡單,《靜寧縣志》上都有記載,他出生于1924年,大莊村人,當過大莊村黨支部書記。曾身背干糧,肩挑籮筐徒步去天水、平?jīng)?、蘭州等地尋找蘋果、梨、柿子、核桃樹苗,師從蘭州雁灘的果樹專家劉亞之,學習果樹的嫁接、修剪及病蟲害防治。1963年,在大莊村的北山梁栽植果樹,大莊村成了遠近聞名的“蘋果村”。他還無償給平?jīng)?、靜寧,寧夏固原、西吉等地的群眾贈送蘋果樹苗三十余萬株。1977年,樊棖當上了治平鄉(xiāng)黨委副書記,辦起鄉(xiāng)園藝場。1978年,他在園藝場栽植楊樹、槐樹、武都油橄欖、貴州油茶,并建起了小溫棚。1982年省政府授予他“先進生產者”稱號。樊棖幾十年如一日,為老百姓修剪果樹,辦園藝培訓班,群眾親切地稱他為“樹仙”。
他給“樹仙”打下手學技術,四年后,他居然向父親提出要在自家的地里栽樹,而且是能灌溉的三畝川水地。他父親一心想多種糧食吃飽肚子,自然不會同意。為此,父子翻臉,老子不認兒子,要把他從家里分出去。最后,老子還是拗不過兒子,退讓一步,給了一畝半地??h上的技術人員很快知道了這個愛栽蘋果樹的小伙子,把他作為典型來抓,有點先做出樣板讓群眾看的意思。
一旦有新技術需要推廣,技術員先到他家,像搞“傳銷”,他拿著金城煙,上門動員了村子里的四個人到他家聽技術員講課。用了新技術,果然不同凡響,就拿套袋技術來說,光果一斤賣八角錢,套袋果一斤賣到了一元八角錢,一只育果袋的成本才兩角錢。再比如鋪反光膜,他們幾家的蘋果不但紅得快還紅得好,連果實頂端的凹陷處都紅了。
他雖然只上過三年小學,可他好學,找果樹管理方面的書讀,還善于總結。在蘋果樹修剪上,他師傅樊棖以剪為主,不拉不垂??h上的技術員王毅采用剪拉垂相結合的辦法。他結合師傅和王毅的技術,通過實踐自創(chuàng)了以拉、垂為主,以剪為輔的管理辦法,因為他發(fā)現(xiàn)拉枝和垂枝容易成花,剪了的樹只操心著長秧子。他后來又更新一步,以拉垂為主,剪少疏多。這些都是當年用在喬化蘋果樹上的管理技術,眼下,他栽的是矮化密植樹,以拉為主。
有務蘋果技術的人,像木匠、石匠那般受人尊重。一些務蘋果樹的人常請他指導,同村的姚建紅請時,他多忙都不推辭,一來二去兩個人好上了,他張口求婚,姚建紅滿口答應,岳父也看好他,彩禮意思性地要了幾個。隨后的幾十年里,他總是把岳父家蘋果園里的事辦得妥妥帖帖。
他當過社干部、村主任,還成立了果業(yè)協(xié)會,他的協(xié)會有技術的人可以加入,沒技術的也行,采用結對幫扶的辦法,讓有技術的幫助沒技術的,指導他們什么時候噴藥,什么時候施什么肥,幾月份拉枝。一個小小的協(xié)會管理著三百多人按技術規(guī)程科學務果。
他在幫助大家發(fā)展果園的同時,也把自家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分家后他的耕地面積太少了,只有兩畝,全栽了蘋果樹,還承包了別人的十三畝地,正常年份收入二三十萬元。當年栽下的老樹換成了新樹,曾經(jīng)六萬元的吉利金剛坐駕也換成了十六萬元的越野烈豹。
不種莊稼、不放羊的雷托勝,把一件種蘋果樹的事干了大半輩子,他自己富了,還幫助村子里的更多人富了,種蘋果樹種出了名堂,2015年被選為“全國勞?!?。我以為他從此背著手走路,即使天氣還很冷,外套應該是披著的。見到他時,還是老實本分的農民打扮,他說,說話做事更要注意分寸呢。
地邊上還長著羊吃的草,羊的好日子到了,卻無福消受去了別處。雷托勝的父親十年前作古,要還在人世,地邊上茂盛的草叢一定會令他激動不已。雷托勝知道,只要草還長著,他還會夢見羊的叫聲??伤纫郧案w恤一棵樹的難處了,常常把一棵樹看成了一個為他辛勤付出的人。他想,結果子結累了的蘋果樹,也想變成一株地邊上的草,過草的生活。
世上哪有這樣的農民
胡小康小我十歲,我感覺我早他先活過的十年白活了,他年紀輕輕地,光陰過得比我好,穿得比我好,住得比我好,還開著三十多萬元的車。
除了這輛索蘭托,他還有一輛二十四萬元的皮卡。連他六十歲的父親開著十七萬元的三菱。早在十多年前,他家還曾有過一輛比亞迪,是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有車人中的一個。光一年花在車上的費用得十萬元,相當于我一年的應發(fā)工資。
我不禁感慨,世上哪有這樣的農民?。靠稍诶诇洗?,這樣的農民又何止胡小康一個呢!
有車的農民很少走路,路讓車走了。走羊、走驢的路也改成了走車的路,車是這個村莊的另一種牲口,拉貨、馱人樣樣都行。下地干活的農民,像城里上班的人開著車去。人在蘋果園干活,車在路邊等。地頭上停一輛有派頭的車,像站了一頭有精神的驢,讓人無比踏實。
這么大的場面,村子里的狗看到了,而驢沒有這樣的機會。蘋果樹栽上后,驢突然沒用了,要么拉到集市上賣掉,過別處的生活吃別處的草,要么直接送到肉聯(lián)廠。驢走后,架子車用得也越來越少,沒有了驢在前面拉,架子車成了累贅。后來,三條腿的東西代替了驢和兩輪的架子車,狗糊涂了,它們從來沒見過三條腿的牲畜,但三條腿的牲畜跑起來比驢快,還比驢馱得多。
狗還沒弄清楚呢,又來了四條腿的。狗以為這下好了,這東西和它,還有驢、馬、牛、羊都長著四條腿,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涌上心頭。滿以為隨驢而去的韁繩、驢槽、籠頭、鍘子、桄、耱都會回來,但觀察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這種四條腿的牲口沒有韁繩,也不用人在前面牽著,或者后面趕著,而是人坐在上面腳手并用指揮著跑。它們從不馱莊稼,專馱人,還是三條腿的頂替了驢,干驢的活。這家伙跑再多的路,也不用麻煩人添水,喂食。比三條腿的牲口厲害多了,三條腿的爬坡吃力了也像驢那樣叫喚,屁股上還冒黑煙。
狗眼里的三條腿和四條腿的龐然大物是三輪車和小車,三輪車最多,雷溝村家家戶戶有,大多數(shù)人家有兩輛。摘蘋果時,把裝滿的一輛開走,另一輛接著裝,等前面的一輛卸了蘋果返回來時,另一輛已經(jīng)裝滿了,如此反復,一點不浪費時間。小車有越野款和轎車款,農民都叫小車。全村四百來戶,百分之七十的人家有,準確地說應該是有駕駛能力且有需用的人都有。沒有小車的多是年紀大的老人,孩子在外面工作生活,自己又開不了,總不能買輛小車停在院子里當擺設,撐門面。
農民開著小車,在致富的路上的確跑得更快了。胡小康在天水上過一所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地質方面的專業(yè),畢業(yè)后在新疆一個地質隊工作,掙的錢只夠他生活,小車的事想都不敢想。四年前,他回來幫父親打理果園,還組建了果業(yè)合作社,專門做產地直銷的活兒,把加入合作社的人家的蘋果分級裝箱后,存進果庫。他的姐姐胡鳳霞和姐夫負責聯(lián)系超市,像湖南的佳惠超市、湖北的黃商超市、山東的家家悅超市……哪家超市要貨,姐姐一個電話,他就在這邊發(fā)貨了,一箱蘋果收取兩元服務費。一年僅此一項能收入十萬元左右,加上自家的蘋果收入三四十萬,他家一年收入四五十萬。
狗越來越弄不懂人的事了,不看門不咬人,狗除了對著人擺擺尾巴,討人歡心,早失去了本性。人富了,啥也不缺,人忙得顧不上干偷雞摸狗的事。狗吃飽喝足,索性稀里糊涂地在巷子里轉出轉進,或者找個僻靜的地方曬曬太陽,像一個個無所事事的人。但再也不敢往大路上跑了,大路是柏油馬路,上面跑的三條腿和四條腿的“牲口”越發(fā)稠密,好幾只狗被撞死了。狗有事要過馬路,也會左右看看,確保安全的情況下以最快的速度躥過去。
我和胡小康從巷子里往出走時,碰見幾輛車沒有“拴”,乖乖地停著,幾條狗在車旁邊玩,有一條狗的尾巴斷了,還在搖。我對胡小康說,狗鼻子尖,閉著眼睛也能聞到主人的氣味,它也能從眾多稠密的氣味找到自己要找的,并跟蹤下去,對家畜的氣味也很熟悉,但車都只有汽油味和柴油味,真是難為它們了。
房子的聲音
村文書胡凌志開著電動三輪車,拉著我在狹窄的巷道里七拐八拐。我看到了農村熟悉的景象,果鄉(xiāng)人家門前堆積如山的果木,或者下等蘋果……進了胡堆良家,院子里曬著紅辣椒和蘿卜干,尚有一絲農家人的氣象。
可當踏進小別墅的那一刻起,我感覺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地板是木質材料的,還鋪了毛茸茸的地毯,家具油光閃亮。對于一只幼小的蟲子來說,走過這張地毯像穿過一片荊棘密布的叢林,蒼蠅也不好意思在這樣的家具上駐足,真要落在上面非滑倒摔成粉碎性骨折不可。
曾經(jīng),他們住著低矮的土坯房,做著簡單的夢。后來蘋果改善了他們的收入狀況,開始建造磚木結構的房子,隨著收入增加,他們的夢似乎長大了,需要更大的房子來裝。他們修二層樓房、修別墅,住得比城里人還好。
但胡堆良這一代人還是念念不忘土坯房。那時,他能聽到房子的聲音,白天他去地里忙了,房子里的椽、窗子、家具說話的聲音他聽不到。但夜深人靜時,它們談話的聲音有時把他從夢中驚醒。他從來沒聽到過檁說話,一間屋子一般兩根檁,像兩個有城府的人,各自沉默。
這樣的房子冬暖夏涼,蟲子、老鼠、雞也非常喜歡。后來的磚木房,它們同樣頻頻光顧,盡管人們表示出了極大的厭惡,甚至痛下殺手,但它們還是喜歡和人一起生活。比如蚊子,好像能聽見人的鼾聲,屋子里安靜時聽著人睡了,高興得合不攏嘴,打著口哨向人裸露在外的身體撲去。
因為房屋低矮,一些人感覺比別人低了一頭。前面的一家修了高一點的房子,后面的一家緊接著修,修一座比前面這戶人家更高大的房子。他要再不修,得一直吃虧,前面的房子把太陽擋住獨自享用,連風也擋住刮不過來。就這樣,二層樓房和別墅像蘋果樹齊刷刷在村莊長起來。但他們沒有修三層樓房的,害怕把自己擱到高處,地上的事就知道得少了。再說家里也沒有這么多人住,即便是兩層,大部分房子也空著。
自從修了別墅,房子里的家具好像也不說話了,蟲子的聲音更難以聽到。蟲子在土房子里生活慣了,對這種冰冷的東西變得警惕起來,它們看到屋子里出進的都是原來的熟人,但這一座房子是它們不熟悉的。蟲子們躲遠看著,先派一只膽大的探個虛實,摸清了這家人的底細才敢向其靠攏。有些蟲子趴在主人身上被帶進房子,這都是命,沒有哪只蟲子想進去就能進去,也許它在主人身上爬了好久,主人沒有進房子,它白在主人身上爬了,爬的時間久了危險也會增加,一旦被主人發(fā)現(xiàn),會一巴掌拍死。若能僥幸進得房子,它們會在這里悄無聲息地生活下來。我估計,別墅里的蟲子會越來越多,種類日益齊全,但目前還沒有。
這樣的房子讓老鼠也痛苦不堪,它們費了好大勁,干了好多天,從地下向這戶人家打洞,可洞到房子下面,向上的洞打不成了,換了好多個角度也打不進去,不得不放棄。因為石頭一樣的東西太硬了,它們弄不明白,現(xiàn)在的人怎么變得這么難對付,好像這一戶人家在石頭上鑿了幾間房子。即便膽大的老鼠趁機鉆進房子,恰好主人回來關上門,又好多天連著不開門,或者去了遠地方,一時半會回不來,困在水泥房里的老鼠只能活活餓死。外面的老鼠等好多天,不見它回來,知道兇多吉少,奔另一家去了。
也許這座房子的主人不知道,他家的老鼠棄暗投明,去土坯房的人家了。即使這家的主人熱情好客,家有余糧,但是生活在暗處的鼠主可不會輕易同意,免不了一場血戰(zhàn)。不管怎么樣,沒有洞的生活老鼠不知道該怎么過下去。
不要說老鼠,平日里前院轉后院,和人親密無間的雞,日子也不好過了。原來的土坯房是胡墼砌的,墻是泥抹的,院子是土的,雞可以隨地大小便,膽子大的甚至跑屋子里拉,地面也是土的,主人拿鐵锨鏟了端走,也不生氣。后來是磚木結構的房子,雞可以在院子里走動,但屋子里堅決不行,屋子里的地上鋪的是磚廠里買的紅磚,鏟不下來。再后來修的是鋼筋混凝土的房,屋子里鋪的不是地板磚就是木地板,院子是水泥的,家之大也無雞立足之地。
不用母雞下蛋了,下完蛋報功似地跑到前院叫,人擔心雞有意無意拉一泡屎。公雞把脖子伸再長也叫不醒人了,人的房子封得嚴實,一點縫隙沒有,聲音碰到玻璃上碎了。人都在料理果園和前院里的事,后院漸漸被冷落,甚至不要后院了。
胡堆良家門前長著兩棵超過百年的柏樹,一棵樹能活到這把年紀不是件容易的事,人修土坯房和磚木房時,樹嚇壞了,一些樹擔心長端莊了被人砍去當椽用,故意長得歪歪斜斜??勺詮娜藗儫嶂杂谛掬摻罨炷恋姆孔雍?,村子里的樹從椽長成了檁,也不見人來砍,這些樹慶幸自己活到了老年。除了蘋果樹,村子里的白楊樹、柏樹、柳樹、槐樹們無憂無慮地長著,吸吮著自天而來的雨露。
胡堆良坐在別墅里,他突然想打開窗子,讓陽光進來趴在身上,看看它們因舒服而伸胳膊展腿的樣子。
當皮帽遇上老沈
我們回頭想時,發(fā)現(xiàn)自己記住了一頭驢的樣子,而那么多只雞好像長得一模一樣,在記憶中只留下模糊輪廓。我認真想了想,驢有脾氣有個性,總盯著人看,像把人心里的想法看懂了,人就記住了驢的樣子。雞忙得很,像吃不飽,總埋頭找食,顧不上和人交流,碰見人,它們抬頭看一眼又低頭啄食去了,從不像驢那樣和人長時間地對視。即使它們對著我們使過一個眼神,那么小的眼睛我們也沒注意到。
村子里的好多人和雞一樣在土里刨食,頭都不抬,人怎么能記住他們的樣子呢?人記住的也許只有他們躬身勞作的背影。
但是好幾個村子的人記住了周孟軍,他一年四季戴著皮帽子,大家都叫他“皮帽”。兩只眼睛從皮帽下躥出來,有一種難以掩飾的機靈,像一直在尋找什么。左看右看,怎么看他都不是一個在果園里踏實務蘋果的人。
他慶幸自己沒有跟著莊子的其他人去城里打工,而是趕著一只羊漫山遍野地跑。還慶幸自己養(yǎng)的是只饞嘴羊,不好好守在一處吃草。他跟著羊知道了哪里草肥,哪里草瘦,哪里的草羊最愛吃。那只羊老了后,他跟著一群鳥兒轉,哪一片麥地灌漿了,揚花了,抽穗了,哪一塊地里的谷子成熟了,他弄得清清楚楚。
女人說他是鳥兒變的,生下來就是吃飛食的。好多人到這個年紀用壞了好幾把鐵鍬,他的鐵锨生銹了連他的面都見不上。女人還嫌他費鞋,一年穿壞好幾雙,女人罵他:“你把鞋吃了嗎?”總之,他擅于奔跑,所有出力的重活躲得遠遠的。
后來人們栽上蘋果樹,他經(jīng)常獨自在果園游蕩,誰家的蘋果樹栽在沙田里,誰家的栽在地膜上;誰家的蘋果樹吃的是牛羊糞,誰家追的是化肥;誰家的蘋果樹得了白粉病,誰家的得了腐爛?。荒囊粔K地長的是紅富士蘋果、哪一塊是秦冠蘋果;誰家的果園里還有黃香蕉,誰家的果園換了新品種;哪個人勤快,哪個人懶……沒有他不知道的。
大多數(shù)人連自家的蘋果樹照顧不過來,根本不會操心別人家蘋果的事,他不,好像有操閑心的天賦。有天,他跑到我家對我二哥說,哥呀,好多蜜蜂往你家蘋果園飛呢,千萬別噴藥,蜜蜂死了,你家的蘋果就長扁了。要是下冰雹,他比誰都急,好像自己是個干部,跑遍所有的果園查看災情,誰家的蘋果一顆不剩地成了殘次果,誰家的樹兩三年緩不過來……他還時不時地提醒人家,該噴消毒殺菌的藥了,該追肥讓樹吃飯了。別人都忙得很,沒有人停下來聽他胡說,即便他巴結似的掏支煙遞過去,人家也不搭理。
多年的轉悠中,他有了令自己興奮不已的發(fā)現(xiàn),一張?zhí)O果活地圖裝在了他的頭里。到了秋天,家家戶戶缺人手,蘋果樹上的活只有人能干,不可能找兩頭驢來幫忙,一個人往往掰成兩個用,親戚間沒有大事也不相往來。他故意在人們去果園的時間點上出門,用頭上的皮帽和不離手的玻璃茶杯把自己和別人區(qū)別開來,以表明自己的與眾不同。
有天,他領著一個人來我家,我家的大黃狗看他來,使勁地咬,我聽見“皮帽”在喊:“不要咬,瞎了你的狗眼,你認不得親戚嗎?”狗不管。后面跟得那個人開口了,操著云南方言,我家的狗嚇壞了,外地人的話他聽不懂,對于不明白的事情狗從來不裝糊涂,它睿智地停下來觀察動靜。它在尋思,咬還是不咬?
狗正猶豫呢,我哥出來了。原來,“皮帽”不是那個游手好閑的人了,遇上從云南來的果商老沈,他頭里裝的那張?zhí)O果寶藏圖突然打開了,而老沈正是需要那張圖的人。
老沈在靜寧收蘋果好多年,剛來那會兒他才三十多歲,人們叫他小沈,一晃二十多年,當年的小沈變成了老沈。一個外地人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得找當?shù)胤€(wěn)妥的人收蘋果心里才踏實。起初他找過兩個果品代辦,果品代辦是當?shù)氐奶O果經(jīng)紀人,是老沈這樣的果商來后才出現(xiàn)的。他們屬于中介方,為果商找貨源,為果農找客商,按一定的標準收取傭金。
代辦也不好當,傷了果農的利益果農不高興,這些果農不是親戚朋友,就是鄰門近口的人,叫不上名字看著也眼熟,沒有半斤八兩看不出蘋果的好壞,自然無法說服果商出個好價錢。對待果商更得用心,掙人家的錢得為人家把事辦好,明明是次等果,誤導果商出了高價錢,果商明白過來,代辦就當不成了。
老沈和“皮帽”是在交易蘋果的集市上認識的,老沈覺得他遇見了藏寶圖,決定由“皮帽”當他的蘋果代辦。老沈一年要收九十萬斤蘋果,“皮帽”每斤收一角錢的代辦費,收蘋果的時間集中在十月、十一月間,差不多一月多時間,“皮帽”得跟著老沈轉,代辦費比他種蘋果的收入都高,他因此發(fā)了財,修了二層樓房,一高興給老沈騰出好幾間,頭一年老沈一個人住,第二年老沈帶來老婆、兒媳當幫手,后來還帶來兒子,把孫子交給親戚照看著,他們在“皮帽”家安營扎寨。
老沈收來的蘋果存在“皮帽”家門前的果庫里,一料蘋果收結束,老沈回了云南昆明,庫里的事由他操心著,老沈一個電話,他會找大車發(fā)貨給老沈。
“皮帽”只要出現(xiàn)在蘋果園,人就追過來打聽蘋果價格,問果商什么時候有空來看看他家的蘋果,價錢差不多收了。有半截土埂子,別人也讓給“皮帽”坐。“皮帽”這次是坐著老沈的車直接到我家的,其他人打招呼,他只點點頭笑一下。
“皮帽”知道我家的蘋果今年沒有遭天災,個大,形正,色度也好。老沈從云南來后,他立馬領到我家商量蘋果,害怕來得遲了我二哥把蘋果賣給別的果商。我發(fā)現(xiàn)他的皮帽上一點土都沒有,擦得干干凈凈。喝完罐罐茶,二哥領上他們去蘋果園,遠遠地,我看見“皮帽”和老沈走路的樣子有點像。
不一樣的夢
那些年割倒的小麥,在他夢里的一塊空地上又站起來了,有的患了條銹病痛苦不堪,喊他噴藥;有的張著嘴巴喊餓,催他追肥;有的打小報告,冰草偽裝成它們的樣子混進了麥田,要他趕緊拿上鋤頭來……一株小麥說一句話,他的夢里就有無數(shù)句,吵得腦仁都疼。
有一片小麥說它們要黃了,顆粒碩大,快抱不住了。刮進夢里的風都是滾燙的,他無數(shù)次想把一罐漿水帶進夢里,但始終沒有,夢太輕,一罐漿水足以把一場夢壓著偏向一側。他多么渴望雞能叫一聲,一聲不行叫兩聲,把他從夢里拉出來多好。往往還沒等來雞叫,他已經(jīng)受不住了,嗯嗯地呻吟起來,睡在旁邊的女人聽見了蹬他一腳。
你這是咋了?魘住了嗎?
沒有,我又夢見要割小麥。
他要是夢見割小麥,醒來后會口渴得厲害,常常要爬起來倒一杯水大口大口地喝。
六十多歲的趙來舉曾在部隊當過汽車兵,退伍回來第二年便和弟兄們分了家,正好趕上土地下放,分到了十九畝耕地,每年他要種十三畝左右的小麥。麥黃六月,把他和驢累個半死,他連割帶擔,驢也幫著馱。最怕的是小麥不是一片一片地黃,臉一變說黃全黃了,那么大的麥田鉆進夢里得多大的地方啊,要把夢撐破了。他喜歡玉米棒齜牙咧嘴地笑著站在夢的另一角,秋天天氣涼,掰玉米是慢活,平時種得也不多,可以一邊聊天抽煙,一邊掰玉米棒。在這樣的夢里,他常常不愿醒來。
除了這些莊稼,早年他使喚過的牲口也經(jīng)常闖入夢中。在他的種植生涯中,共使喚過一頭黑叫驢,一頭灰草驢,一頭早勝牛。牛走進夢從不吭聲,兩只眼睛像門環(huán),大而傷感,安靜得能聽見反芻青草的聲音,在他的夢里一待就是半個晚上。驢不安靜,把他的夢一蹄子踢破或者一嗓子叫破了。過去好多年,這頭驢還常常到他的夢里討青草吃,讓他不得安睡。雞從不來他的夢里,平時都是孩子他娘喂養(yǎng),所以雞一到夜里都跑到孩子他娘的夢里找食吃。
他以為沒有干完的活,孩子們會接著干,可事實并非如此。
兒子趙軍峰三十五歲了,他吃上了父親種的最后一茬莊稼,但他沒有參與到瘋狂的種植中去。在他的記憶里沒有存下這一茬莊稼的樣子,小麥到他嘴邊已經(jīng)是面粉做成的饅頭、餅子、長面。如碌碡碾麥、木锨揚場,石磨推面……這些父輩們干的好多事他弄不清楚。
他和父親的夢之間好像相隔好幾百公里。他在夢的這頭打電話,父親那頭沒有信號。即便打通了,一個說著地上的事,一個說著樹上的事。一頭散發(fā)著麥香,一頭散發(fā)著果香。
初中畢業(yè)后,他到蘭州的工地上打工、華亭硯北煤礦挖煤,轉乏了又回到黎家溝,務果樹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內容。十三畝蘋果園,盛果期六畝,一棵棵蘋果樹像繩索絆住他的腿腳,他的生活從此安定下來。
他夢見冬天在溝底擔冰塊,一擔一擔地往蘋果園擔。下雪時,把路上、院子里的雪掃在一起,用糞籠擔到蘋果園,夢里的冰和雪溫暖得很,不會凍腫他的手和腳,可夢里的扁擔吃人的肉呢,醒來時,肩膀酸痛。要是夢見蘋果園里的水流出地邊,他一著急從夢里跳出來,這時,往往有一泡尿憋得要死。
他最擔心的事頻頻出現(xiàn)在夢里。他夢見果園的蘋果樹病了,有幾棵說它們身上有白粉病,奇癢難耐;有些說草在搶它們的吃食;一些老了的蘋果樹站不穩(wěn)當,要他送副拐杖安享晚年;有些樹的枝桿腐爛發(fā)臭,要他涂抹農藥;有些蘋果說甲蟲們像土匪一樣張狂,叮咬它們的皮膚,叫他趕走……他整夜整夜地做夢,夢見上了別人家的樹,幫人家疏花,就急急地想醒來。夢見往自家的籃子里摘別人家的蘋果時,一點也不想醒,悄悄地摘,生怕弄出一點響動。連夢話都不說,要是媳婦翻個身弄醒了他,他會很生氣。
正摘得起勁呢,你又把人攪和了。
是不是又夢見摘別人家的呢?
他想續(xù)上前面的夢,可一旦斷了很難再續(xù)上。人的夢和樹的夢差不多,走著走著分了岔,一路向東一路向西。但也有續(xù)上的時候,不要說話不要翻身接著睡就能續(xù)上,而且前面用過的那條胳膊酸痛的感覺也沒有了,像新的。
他害怕夢游。村子里有個人在蘋果開花時,從夢中站起來,直勾勾地去了蘋果園,天亮時把五六棵樹上的花兒疏完了,而且疏密有度,一點沒有胡亂掐疏。夢里不知道累,不知道偷懶,也不會坐下緩緩或者喝喝水、抽支煙,只是不停地干活。直到果園的主人叫醒時,這個穿著褲頭光著身子的人后悔死了,他發(fā)誓夢游也要干自己家的活,可樹上沒睡著的鳥看見他還是去了別人家的蘋果園。
附近的村莊有人給蘋果樹疏花時從梯子上掉下來,死了,他不止一次聽到這樣的壞消息。他多次夢見在蘋果樹下砌臺階,砌了推倒,推倒了又砌,用了好幾場夢的光陰也沒有砌起來。但他相信終有一天,會干成這件事,讓吊在蘋果樹上過日子的人跟在地面上一樣踏實放心。
只要地里有活干,夢永遠做不完。每個夜晚,從上房的門縫飄出來的父親的夢和偏房里飄出來的兒子的夢帶著熱氣,碰到了一起,立馬又分開,各自生長,互不干擾。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