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驚蟄,古牳山的上空果然炸響了一聲春雷。不過,這是一聲干雷,虛張聲勢的雷聲喚不來一場可有可無的春雨,叫不應(yīng)無所謂四季的走獸和家禽家畜。
——一切都變了。
但這并不妨礙云陣在天空密謀雨情,蟲豸和野獸在瘋長的灌叢中秘密懷春。更不妨礙花二爺?shù)漠吷嫛还苁赖廊绾巫?,花二爺?shù)呢湄i手藝還是要繼續(xù)做下去的——花二爺不管不顧身后的憨兒子兩頭杵,從腰間抽出烏黑發(fā)亮的牛角號對準天空吹響起來。嗚嗚的號角聲扯破了云幕,響徹了云霄。只要花二爺樂意,這樣的號聲,可以一直響到幾十里開外的萼城,但萼城都是高樓,不準養(yǎng)豬,不需要劁豬匠。于是,花二爺把號角壓低,對準了山下的十里八鄉(xiāng)?;ǘ敳挥脫Q氣,能把自己的兩個腮幫子吹成像剛剛出籠的蝦仁汽水包子,并且呈現(xiàn)出一陣一陣的粉紅,讓蒼天讓大地好好瞧瞧,就問服還是不服。
要是放在從前,十里八鄉(xiāng)聽了花二爺?shù)倪@個號聲,都得雞飛狗跳。特別是那個豬,豬鬃豎起,蹄子亂竄,恨不得跳上屋脊飛上天。就是跳上屋脊飛上天,花二爺也有本事把它擒拿下來,踩在自己的腳下,三下五去二地摘了它的睪丸或者卵巢,讓它從此溫溫順順,見了人類只能哼哼唧唧。
十里八鄉(xiāng)的村莊空空蕩蕩。拆了門窗揭了瓦的磚房像電影里的戰(zhàn)場,就那么直愣愣地擺在了花二爺?shù)难矍??;ǘ斶€不死心,一鼓作氣吹,吹著吹著,兩腚之間噗的一聲,一屁把臉上的兩個汽水包子給打癟了。
花二爺頹敗地坐下來,就勢躺在開滿小黃花的山岡上,胸前還抱著那只年代久遠的牛角號。山岡、河流、民房,甚至人和畜都變得久遠難辨。屁股底下的古牳山被采石人挖得千瘡百孔,像隨時都要散了架倒下來一樣。好幾臺挖掘機日夜施工,非要把蜿蜒曲折的谷米河拉直了不可。民房就不說了,早不住人。人被分散到鄰縣鄰鄉(xiāng)過渡,每戶都領(lǐng)取了一筆拆遷補償金,只等政府承諾的未來城項目一旦建成,就回遷至此,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當一回新市民。至于家禽家畜,在拆遷之前,能紅燒的紅燒,能煨湯的煨湯;那些吃又吃不完、拖又拖不走的仔豬肥豬,連討價還價都省了,一律由老豬倌開著農(nóng)用車收走,運到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偷偷摸摸地圈養(yǎng)起來。他要待價而沽,倒賣到萼城肉聯(lián)廠去賺個滿缽滿盆。
農(nóng)歷二月的風(fēng)還有些料峭。風(fēng)從古牳山的豁口滑翔而來,所到之處,草茅翻飛,衣袂亂舞。冷不丁,在風(fēng)歇腳的一剎那,花二爺感到有只蟲子停在了鼻尖上。瞇眼一看,是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蝴蝶撲閃撲閃著翅膀,殷勤地給花二爺扇風(fēng),像是要努力地將山豁口的風(fēng)重新續(xù)上,并趕上山豁口的風(fēng)力。花二爺沒有抬手趕走它的意思,重新閉眼遐思。十里八鄉(xiāng)連豬都沒有了,這是哪樣珍稀的蝴蝶啊。
二
姆媽姆媽,你看,有有有頭豬!
花二爺是在兩頭杵的驚叫聲中迅速翻身坐起來的,并用了一種尖細婉約的聲音追問。哪里有豬?——呵呵,都聽出來了,花二爺是個女人。姓花的女人能叫二爺,一是說她本身不是個爺,二是說她又像個爺。四十八歲的老女人獨自帶著十七歲的憨兒子居家生活,既當媽又當?shù)?,不是一個爺也算半個爺?;ǘ斃^續(xù)追問,哪里有豬?
兩頭杵手指一團灌叢說,那里,那里有豬!
花二爺一把將兩頭杵拉進懷里,輕輕拍打他的后背說,我兒別怕,慢慢說,你真看到了豬?
兩頭杵用手比劃,這大這大一頭豬,背上好多刺!
花二爺坐在原地不動,她明白了。要么是一頭野豬,要么是憨兒子又在犯渾說胡話。
憨兒子之所以被人叫成兩頭杵,是他出生后發(fā)高燒,把腦子燒壞了。萬幸燒得不很,只是一點兒表皮焦煳。他一出生,還患有隱睪癥,兩腿之間的那東西像個不長核仁的核桃,外面裹著一層皺巴巴的皮囊,里面裝的盡是水,估計將來也不會有多大的用處。但花二爺還是給憨兒子取了一個無比正式的名字——花成文,她希望兒子長大后多才多藝,成文成章。不知咋的,十里八鄉(xiāng),男女老幼,還是把“兩頭杵”這個綽號叫開了。每當花二爺聽到別人這樣叫她的兒子,她都說,要不要我把你爹你媽也給劁了?花二爺罵的人,如果是小孩,就嘻嘻哈哈跑掉了,如果是大人,就要翻臉,搞不好還要打一架。但背后,人們還是叫她的憨兒子“兩頭杵”。
花二爺嘆息一聲,唉,沒辦法。
——辦法還是有的。
過去,農(nóng)村家家戶戶養(yǎng)豬,花二爺從死男人那里瞟學(xué)來的劁豬手藝就派上了用場。如果是一只草豬,她就把劁出來的像小葡萄一樣的兩串卵巢,順手一揚,扔到主人家的屋頂。她說不能讓阿貓阿狗偷去吃掉,雖說這只豬失去了生殖功能,但它曾經(jīng)的生殖意義應(yīng)當?shù)玫轿覀兊淖鹬?。如果是一只牙豬,她又會趁主人不注意,快速地把兩顆帶血的小卵子裝進自己的衣兜里。她要把它帶回家洗凈煮熟了,給憨兒子吃。
花二爺有一個翻毛了邊的小本本,上面畫滿了“正”字,記載著被憨兒子吃掉的豬卵子的數(shù)目?;ǘ斚嘈牛灰﹥鹤映詽M一千零一個豬卵子,花成文就能成為一篇好文!但未來城項目打亂了她的計劃,沒有農(nóng)戶養(yǎng)豬,她期待的數(shù)目還差一截。
我要吃豬卵子。兩頭杵的手搖著花二爺?shù)氖?,嗲嗲地說。
瞎說,我兒不能說吃豬卵子,我兒要說吃豬肉丸子?;ǘ敿m正道。
豬卵子和豬肉丸子,老豬倌都有。走,找老豬倌去!
三
老豬倌拿了根兩米長的竹篙子,沿著山路上山來。他走走停停,四處張望,嘴里還發(fā)出嘞嘞嘞的喚豬聲。他手里的竹篙子一刻也閑不住,在路邊的草叢和灌叢中敲敲打打。草叢和灌叢都很安靜,安靜得讓老豬倌想發(fā)毛。
老豬倌看到下山的花二爺和兩頭杵,趕緊用竹篙子擋住他們的去路,向他們打聽,看見我跑丟的豬沒有?
花二爺回答,啥豬?沒看見豬。
兩頭杵搶著說,姆媽姆媽,我看見了,有豬有豬!
花二爺這才相信,憨兒子確實看見了灌叢中有一只豬,不是野豬,是老豬倌跑丟了的那只豬。由此她想到,憨兒子并不憨,憨兒子還有救。——她的眼里閃現(xiàn)出了喜悅的淚花。
有人看到了豬。老豬倌興奮地問兩頭杵,在哪?快告訴我。
花二爺聞不得老豬倌身上的體氣,她拉了兩頭杵的手,厭惡地說,走,我們回家去。
兩頭杵杵在那里不走。姆媽姆媽,我要吃豬卵子。不對,我要吃豬肉丸子。
老豬倌迅速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炒玉米,塞給兩頭杵。你帶我去找豬,找回了豬,我再給你吃豬肉丸子。
這炒玉米是豬飼料原料中的一種。老豬倌將收購來的玉米和菜籽餅混合在一起,用粉碎機打碎,再添加米糠、麥糠、酒糟以及魚粉、骨粉,自制成配方獨到的豬飼料。拿這種飼料喂豬,豬長得又白又胖。望著白白胖胖的豬,老豬倌心說,我拿你們當兒養(yǎng),豬日的比老子吃得還好,長得還壯。于是心里就有了一丁點兒的不平衡,于是就摳下一丁點兒豬飼料當零食自己吃。他從粉碎機漏斗里舀出一瓢玉米,炒熟后揣在口袋里。有事無事,掏出一粒丟在口中,在嘎嘣嘎嘣的咬嚼聲中,老豬倌享受著豬一樣無憂無慮的快樂。
花二爺打掉了兩頭杵手里的炒玉米。一轉(zhuǎn)身,一轉(zhuǎn)念,她對老豬倌說,走,帶我去看看你的豬棚,我有事兒跟你說。
聽說有事兒,猜想一定是好事兒。老豬倌年前喪妻,現(xiàn)在有女人主動上門,他連跑丟了的豬也懶得找了,屁顛屁顛地領(lǐng)著母子二人朝自己的豬棚走去。
四
不能說是老豬倌的豬棚,只能說是被老豬倌撿了一個漏。十里八鄉(xiāng)不是拆遷了嗎?古牳山溝里還有一間無主的牛棚沒有拆。牛棚是大集體時期的“干打壘”,橫梁、椽條和瓦片早已被人偷走,剩下四面土墻朝天。老豬倌在別處拆遷現(xiàn)場撿來十幾塊彩鋼夾芯板,往土墻上一擱,再找一些石頭壓上。那是被一層薄霧和一些深綠色植被掩藏的豬棚,老豬倌的宿舍是豬棚里的一個隔間,也沒有安門,豬能自由進出。于是,整個豬棚里便有了一個老年鰥夫的體味與豬糞豬尿混為一體的臊臭。
老豬倌睡的床架床板,用的桌子柜子,也是從拆遷現(xiàn)場撿回來的,不是缺一條腿,就是少一扇門。老豬倌也能將就,用幾塊紅磚把床頭支棱起來,用舊掛歷上的畫紙把柜門遮擋起來?;ǘ敯l(fā)現(xiàn)老豬倌的床頭被灰塵蒙罩,隱隱約約還顯現(xiàn)出幾處老舊的雕花。她想,這個老物件不是晚清的,至少也是民國的。要說舊掛歷上的畫紙,那就太年輕了。連她都認得出來,那是在《美人心計》中扮演莫雪鳶的女演員楊冪。
老豬倌搬來一只長條凳,用袖管拂去上面的灰塵。連聲說,坐坐坐。
花二爺和兩頭杵也不嫌臟,坐下了。
老豬倌盤腿坐在對面的破床邊沿,剛要開口問話,一頭小仔豬竄進來,跳到了他的雙腿膝蓋上。二三十斤重的小豬仔趴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像極了一個聽話的乖兒子。老豬倌愛憐地撫摸它的肉背,連說我兒我兒。像是受到愛的暗示,小豬仔先是哼哼唧唧,后來竟自睡著了。
花二爺用力抓緊兩頭杵的一只手,心說,這才是我兒我兒。她很想發(fā)作,又怕把來意搞黃了,就脫口丟給老豬倌一句話: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你以后劁豬必須找我!
老豬倌騰出一只手掌,在小豬仔的屁股上一拍。小豬仔受到驚嚇,猛然跳下地,逃出了門外。另一頭小豬仔竄進來,也想跳到老豬倌的膝蓋上睡覺,卻被老豬倌毫不客氣地一掌打走了。他收回手掌,在大腿褲管上來回摩擦,再從口袋里摸出一粒炒玉米,隔空丟進自己的嘴里。過了幾秒鐘,嘎嘣嘎嘣地蹦出三個字:憑啥呢?
花二爺說,如今拆遷了,就憑十里八鄉(xiāng)只有我一個劁豬匠,你找不到第二人。
老豬倌慢騰騰地說,我從前都是找尹春富先生搞這個事情的。
尹春富就是花二爺口中的那個死男人。那是二十年多前的事兒了,尹春富是鄉(xiāng)里的赤腳獸醫(yī),花二爺還是個花姑娘,是剛剛從村里選上來的赤腳醫(yī)生。獸醫(yī)站和衛(wèi)生所都在甲鋪嶺的土街上,時間一長,兩人混了個眼熟,但沒有交集。有一天,附近村一個老農(nóng)來請尹春富給耕??床 D穷^牛在春天里吃了太多的紅花草籽,吃得站不起來,吃得肚皮向外鼓脹,像扔在地上的一只碩大的皮球。因為距離不遠,甲鋪嶺土街上的很多人跟在尹春富的后面,想看熱鬧,花二爺也去了?!酸t(yī)和獸醫(yī),在某些個方面應(yīng)該是相通的。
花二爺看到尹春富用一拃多長的針管子扎在牛的肚皮上,說是給牛肚子放氣。他還捋了袖管,把整個胳膊都伸進了牛的肛門里。他偏著腦袋認真地掏,掏出來好大一堆綠色草團摻和著稀淌腸液的牛糞。牛糞熱氣騰騰,彌散了一股沒有消化掉的青草氣息。就這樣,一根煙的工夫不到,耕牛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一個響嗝,又放了一個悶屁,然后前腿一蹬,自己慢慢地爬起來了。為表敬意,花二爺上前握住了尹春富的手,不想自己的手沾滿了牛糞。尹春富說,哎呀呀,你這姑娘不嫌臟不覺累,又紅又專,是一個可塑之才。
后來,花二爺被派到萼城人民醫(yī)院培訓(xùn),回來當了一名接生員。衛(wèi)生所的花名冊上寫著“接生員”,但農(nóng)村人在背后里都叫她“接生婆”?;ǘ敳哦鲱^呢,還未婚嫁,難道真要把這個行當干到底,讓人笑話到白發(fā)蒼蒼?那時候,農(nóng)村已經(jīng)實行計劃生育,頭胎是男孩的家庭只能生一個,是女孩的家庭還能再生一個。但這個不管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生完兩個到此為止,婦聯(lián)主任要把大人拉去結(jié)扎。這樣一來,人口出生的數(shù)量減少了,孩子越來越金貴了。以致后來,絕大多數(shù)的孕婦都會選擇去萼城的醫(yī)院分娩,使得花二爺?shù)穆殬I(yè)面臨著被淘汰的風(fēng)險。
這個形勢下,尹春富叫花二爺學(xué)獸醫(yī)。
五禽六畜在農(nóng)村多的是,又不實行計劃生育,花二爺下決心轉(zhuǎn)行。再往后,農(nóng)村實行生產(chǎn)責任制,尹春富承包了獸醫(yī)站,花二爺就跟在他的身后走村串戶,先從治雞瘟開始,后來又學(xué)會了給牲口看病,最后竟敢拿刀拿鉤劁豬。人生好似一盤棋,一步走錯埋下災(zāi)禍。自從花二爺懷上憨兒子后,尹春富那個死男人就提起褲子不認人,再也不與娘兒倆來往了。也算上天報應(yīng),去年拆遷前,尹春富查出了陰莖腫瘤,都不好意思在本地治療,偷偷摸摸去了外地,至今生死不明。
不提尹春富還好,提起尹春富,花二爺就來氣。她拉起兩頭杵起身就走,轉(zhuǎn)頭沖著老豬倌大叫:那你去找尹春富呀,讓他給你劁豬!
去哪里找尹春富呢?花二爺,花二姑,我這就答應(yīng)你,我的豬全都給你劁!老豬倌著急了,拿著竹篙子又想攔住花二爺?shù)娜ヂ?,被花二爺一腳踢開了——
好!我改日再來!
五
老豬倌等著花二爺再來。一等不來,二等不來,他都等不及了。
那只跑丟了的豬是一個不祥的信號。他的百十頭仔豬到了發(fā)情期,吃得多,不長肉,還想跳起來造反。就連趴在他膝蓋頭上的那只乖巧的豬,也幾次想沖出豬棚,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豬日的豬!老豬倌拿竹篙子猛抽,這個服了那個不服,還在暗中策劃暴動。沒劁過的豬有暴跳如雷的野性子,有可能咬斷鋼筋柵欄的長嘴獠牙。那是老豬倌躺在吱吱呀呀的破床上,最享受的午睡時刻,他側(cè)身而臥,把兩只瘦長腿交叉疊放在一起,一只手托著長滿胡須的腮幫子,另一只手還停留在裝滿炒玉米的口袋里。他的嘴角,哈喇子流成了一條長河,河水漫過解手紙一樣薄的臟枕頭,順著床板的縫隙滴落下去,床底就有了滴答滴答的水珠簾瀑布。一群饞涎欲滴的仔豬爭先恐后,最后在床底打起了架。
老豬倌還在做白日夢。他夢見自己騎著一頭大白豬飛上了天,突然間又控制不住飛行的方向,他和大白豬直墜而下,一起跌進了一處深淵。老豬倌驚醒了,睜眼一看,自己躺在了一堆破床爛板中間。不止一頭豬,很多豬一哄而散,又跑去啃咬床頭上被灰塵蒙住的那個雕花。它們以為那是一棵全身滾滿了泥土的白菜。擠不進去的豬急得團團轉(zhuǎn),把立在旁邊的破衣柜拱倒了,它們就騎在楊冪的頭上拉屎。
老豬倌一骨碌爬起來,氣得大罵豬。如果不劁了這些豬,等到出欄時白送人家,人家也不要。不經(jīng)騸的豬,屠宰后肉里有股膻臊之氣。誰個吃飽了沒事兒做,非要撩騷呢?
老豬倌火急火燎,趕往花二爺?shù)淖√?,他央求花二爺火速果敢地去劁他的豬。
花二爺和兩頭杵原先居住的甲鋪嶺土街拆遷了,現(xiàn)在租住在耿家畈。耿家畈被列為第二批拆遷村。這樣的安排,能保證拆遷和回遷都有序進行。這個是政府考慮的問題,不是老豬倌考慮的問題。老豬倌擔心的是,花二爺會不會坐地起價,把個劁豬的價格叫上了天。
這時候,是耿家畈家家戶戶生火做飯的傍晚。花二爺?shù)募覅s是冷火秋煙,了無生機。無肉不歡的兩頭杵正在鬧小脾氣——姆媽姆媽,我要吃豬肉丸子。
花二爺不急不躁,坐在堂屋中央說,我兒莫慌,豬肉丸子會有的,牛奶和面包也會有的。
話說間,老豬倌適時趕到。
花二爺把大腿一拍。我就知道你要來,有何貴干?快說!
老豬倌說,請花先生前去劁豬!
花二爺站起身來。要得,這就走!
老豬倌沒見過花二爺這般爽快,猜她心里有鬼。他猶豫了,試探地問,請問花先生如何收費呢?
花二爺說,不要一百九十九,也不要九十九,只要九塊九。
這個價格是從前尹春富先生開價的二十分之一。老豬倌痛快地應(yīng)承下來,催促花二爺快快上路。兩頭杵跳將起來,——姆媽姆媽,等等我!
花二爺畢竟不再年輕,不多時,她的一只腳剛剛踩上一頭草豬的腦袋,草豬把腦袋猛地一甩,甩了花二爺一個踉蹌。她連忙招呼兩頭杵上前幫忙。憨兒子有憨勁,兩只肌肉凸起的粗胳膊把草豬牢牢地按在了地上。地上,有花二爺事先打開的油布包,油布上次第擺著形狀不一的幾種刀具和拳頭大小的一團麻線。花二爺拿起一把刀,用酒精消過毒,橫在嘴里用牙銜住。她的一只腿跪下去了,手指在草豬的下腹部按壓了幾下,找準那個下刀的位置,刀起刀落。隨著一聲嚎叫,草豬的肚皮被劃開了一指多寬的血口子?;ǘ斶@時放下刀,將右手中指探進豬肚子里。她探到了兩串小葡萄,換了一把彎鉤刀,二話不說,就切斷了葡萄串的莖蒂。她把沾血的葡萄串丟進一只洗臉盆里,再咬斷一截細麻線,連毛帶皮,揪住草豬肚皮上的傷口,在上面纏緊了一個結(jié)。這是“花式”縫合。最后,花二爺給傷口涂上了碘酒。
老豬倌看在眼里,心說,還是比尹春富先生差一些。尹春富先生處理傷口連細麻線都不要,就抹一撮草木灰。傷口第二天結(jié)痂,第三天掉痂。最不濟,四五天就萬事大吉。
花二爺有花二爺?shù)母惴ǎǘ斦J為她的搞法比那個死男人先進。至少,她在萼城人民醫(yī)院學(xué)過醫(yī)療消毒的技術(shù)規(guī)范。
豬棚頂上,一盞手提可充電式大馬燈,發(fā)出了慘白的光。
接下來,花二爺要劁的是一頭牙豬。牙豬比草豬性情猛烈,她怕自己拿捏不住,就請老豬倌也參與幫忙。花二爺說,你把豬翻個身嘛,抱緊它的頭。豬四腳朝天地掙扎?;ǘ斢址愿纼深^杵,你抓住它的后腿嘛,把兩腿分開。兩頭杵使出蠻勁,一手抓住一條豬腿,兩手朝外一掰,露出了仔豬兩腿之間的一個鼓包?;ǘ斢玫对诠陌陷p輕一劃,再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一處皮囊,用力一擠,突然跳出了兩個粉紅色的豬肉丸子。
花二爺對老豬倌說,你再拿一個洗臉盆來。
老豬倌等花二爺住了手,這才放走了委屈受傷的牙豬。這才得空,趕忙丟了一粒炒玉米在嘴里,含混地說,不是有一只洗臉盆嗎?就裝一起。
花二爺說,分開裝。
老豬倌說,我就一只洗臉盆,還有一只洗腳盆。
花二爺說,洗腳盆也行。
趁老豬倌去拿洗腳盆的當口,兩頭杵搶過花二爺手上血淋淋的豬肉丸子,對準馬燈,舉在眼前端詳。他說,這不是豬肉丸子。
花二爺奪回豬肉丸子,說我兒莫急,回家煮熟了再吃。
這一晚,花二爺一共劁了四十五頭草豬、五十頭牙豬。獲得九十串小葡萄,一百個豬肉丸子,她把它們分別盛在一只洗臉盆里和一只洗腳盆里。
花二爺用腳尖踢碰了一下洗臉盆,對老豬倌說,我?guī)湍隳贸鋈ト釉谪i棚頂上,讓它們升天。
老豬倌說,扔了太可惜,還是留給我下酒。
時辰已到下半夜?;ǘ斃哿?,她感覺額頭有細汗珠滲出,瞌睡蟲也紛紛上頭。打了一個呵欠,她想把瞌睡蟲從張開的嘴里趕走??墒?,汗珠流進了眼里,流進了嘴里,把瞌睡蟲困在一片混沌的腦海里?;ǘ攽械谜f話,抬手在額頭和臉上一抹,自己給自己畫了一個大花臉。
老豬倌手捧洗臉盆,嘴里嘿嘿直笑。他說,你今天真像一個花姑娘!
花二爺聽了很無語。她覺得自己很狼狽,很無奈。劁完老豬倌的這茬豬,她不知道自己將來還能不能再劁豬。
姆媽姆媽,我們回家吧。兩頭杵也困了,催促說。
莫慌,洗把臉再走。老豬倌打來了一桶清水。
花二爺從馬燈照耀的水桶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老態(tài)。她臉頰浮腫,皺紋橫生,還有幾綹花白雜亂的頭發(fā)垂落下來,似乎要探到水里,摸清自己本來的面目。那一張老去的臉,本該是英俊青年羨慕的花容;那一頭的花發(fā),本來是黑得放亮的一匹綢子??墒?,這人間啊,這歲月啊。
老豬倌已將豬肉丸子打包,悄悄塞在花二爺手里?;ǘ斒裁匆膊徽f,牽了兩頭杵的手抬腳就走。
回到租住房,兩頭杵倒頭就睡,他的鼾聲如雷?;ǘ攷退詈靡粭l毛巾被,自個兒念叨。憨兒子,今天不吃,明天再吃。她把一包散發(fā)血腥味的豬肉丸子拿出來,兩個一雙,兩個一雙地數(shù)著。一雙,兩雙,三雙……噫,怎么只有四十九雙半?少了一個啊。啊,這個老豬倌!
六
老豬倌拎了半邊豬肉上門來,說是提親下聘禮。
提什么親,下什么聘禮?老豬倌不說花二爺劁的豬前天晚上死了一頭,卻說自己是養(yǎng)豬大戶,花二爺是劁豬能手,兩好合一好,真是天作的一對,地造的一雙?;ǘ斅犃耍笮?,笑完呸地一聲:你個老豬倌,也不撒泡豬尿照照,你的禿頂上還有幾根雜毛?
老豬倌說,我的頭發(fā)是不多,但我的房子多。我建在甲鋪嶺土街上的養(yǎng)豬場拆遷了,加上宅基地上的老房子,政府一口氣賠了我八套樓房,等拿了房,我和你住一套,給憨兒子一套,余下六套租給在電子廠、軟件公司上班的年輕人。我都計算過了,一月的租金能收兩萬塊。
花二爺說,誰稀罕你的房子?我雖然一生未嫁,但我在娘家也有房子,政府也賠了我一張房票。往后,我就和我的憨兒子相依為命,相守一生。
老豬倌自覺無趣,自找臺階。是呀是呀,房子多了也不見得是好事兒,聽說國家以后要收房產(chǎn)稅。房子到手后,我打算賣幾套,到農(nóng)村去流轉(zhuǎn)幾畝土地,正兒八經(jīng)建個養(yǎng)豬場。這過渡時期東躲西藏的,真不是個好辦法。
聽老豬倌說要建合法的養(yǎng)豬場,花二爺有了想法。前兩天,兩頭杵說她帶回的豬肉丸子里有尿騷味,他要自己養(yǎng)豬殺肉吃。我兒都十七歲了,是該學(xué)會一門謀生的本領(lǐng)了。花二爺首先想到的是把劁豬技術(shù)傳給他。她對兩頭杵說,你想吃沒有尿騷味的豬肉丸子,那你就得學(xué)會劁豬。兩頭杵回答,劁豬不好玩,養(yǎng)豬才好玩,養(yǎng)豬有肉吃?;ǘ敍]辦法,只好遷就說,你真要養(yǎng)豬?兩頭杵回答,就養(yǎng)豬!花二爺回頭一想,憨兒子也就這個樣了,他不養(yǎng)豬還能干啥?老豬倌要建養(yǎng)豬場,那就把我兒學(xué)養(yǎng)豬的事情預(yù)訂下來,順便也給老豬倌楔一口釘子。這以后,老豬倌一年養(yǎng)了幾茬豬,多少牙豬多少草豬,只要我兒報個信,老娘就有了劁豬的好生意。
花二爺想得美,但她不好意思對老豬倌說出來。老豬倌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側(cè)身轉(zhuǎn)到她的背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肩膀。一顆光禿禿的腦袋勾轉(zhuǎn)過來,直往花二爺?shù)淖焐蠝??;ǘ斅劦搅顺从衩椎南銡?,聞到了勾兌酒的酒味,還聞到了九十串豬卵巢和一只豬睪丸半生不熟的湯水腥臊。
花二爺邊掙扎邊叫罵:你是不是想老子今天把你也給劁了?讓你像太監(jiān)一樣去見你的老祖宗?
老豬倌松了手,有些尷尬地說,都是見過世面的人,何必呢?你又不是沒跟尹春富先生睡過覺。
又提尹春富?花二爺又罵了半天,等消氣了說,你在嚼舌頭。如今時代不同了,情況也不一樣。我不想年輕時犯錯,年老了再犯錯。
說完這話,花二爺癱坐在地上,眼里噙滿了悔恨的淚水——尹春富說花二爺是一個可塑之才。他隨后花了六七年的時間,把花二爺塑成了合格的鄉(xiāng)村獸醫(yī),但一直塑不成床上的情人。一個姑娘家成天跟在一個已婚中年男人的身后,和各種畜牲打交道,十里八鄉(xiāng)便有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剛開始,花二爺并不在意,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穩(wěn),就不怕閑人說閑話。后來一晃到了二十七八歲的年齡,同齡人的小孩都會打醬油了,她這才意識到,還真得把自己托付給一個可靠的男人。可是,這時已經(jīng)沒有人敢給她提親了。有一天,尹春富帶她巡診途中翻越古牳山,突然刮起了大風(fēng),下起了大雨。那是個悶熱的夏天,花二爺穿得單薄,全身都濕透了,尤其是胸前兩座高聳的山峰,被雨水洗刷得清晰可辨。尹春富故意問她穿得這么薄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把她拉進了樹林里,拉進了自己的懷里,說要用滾燙的胸膛烘干她的衣服。等雨停了,他又動手剝掉她的衣服,說要把她熔化在自己的身體里,再塑一個共同的你我。
憨兒子在花二爺?shù)亩亲永镏ヂ橐粯哟?,她就感覺到了一種危險來臨。她追問尹春富怎么辦?尹春富不說共同的你我,卻說我送你去萼城的醫(yī)院打胎。氣得花二爺當場甩了尹春富一耳光,從此就視這個男人為“死男人”。兩個人在感情上可以無視你我,但在行醫(yī)的路上總會尷尬相遇,這時候,尹春富見了花二爺就四處躲閃。久而久之,也沒有約定,他們就自然而然地以古牳山為界,一個在山北行醫(yī),一個在山南行醫(yī)。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花二爺?shù)亩亲釉谑浪啄抗獾亩⒁曄?,也越來越大了。第二年春天,她一個人躺在屋里,自己給自己接生。她剪下臍帶,伸手去摸,那坨肉滾燙,像一只火球。
火球滾到老豬倌的身后,操起一根掉在地上的竹篙子,朝禿頂劈去。
——你敢捉我姆媽?
七
一連好幾天,花二爺天天抱著兩頭杵哭。這是悲喜之泣,她好像發(fā)現(xiàn)了兩頭杵些許的變化。比如,我兒還知道要自食其力去養(yǎng)豬;比如,我兒還知道挺身而出保護自己的母親。誰說我兒是個“兩頭杵”呢?
花二爺哭完了,又心事重重地拿出一個小本本翻看,看上面的“正”字寫了多少,還差多少。她翻動每頁紙,右手食指總愛顫抖地伸向唇邊,從伸出的舌尖上蘸取適量的口水。小本本的毛邊就是這樣被她的口水弄濕翻毛的。她費了很長時間,前后數(shù)了好幾遍,反復(fù)計算和核對結(jié)果。她記滿了九頁紙,一共有一百八十個“正”字,加上多出的一個筆畫,一共九百零一個筆畫,代表憨兒子截至目前,一共吃了九百零一個豬肉丸子。
要不是被老豬倌偷偷截留了一個,那一百個豬肉丸子湊到現(xiàn)在,不多不少,剛好一千零一個。眼見就要達成目標了,可憨兒子看都不看一眼,更不想動它一筷子。九十九個豬肉丸子放在冰箱里,都快放臭了。
花二爺很著急,一口一個我兒我兒地哄著他,我兒吃了豬肉丸子,姆媽就送你去農(nóng)技學(xué)校,讓你學(xué)習(xí)養(yǎng)豬技術(shù)。
花二爺打消了送兩頭杵去老豬倌那里學(xué)養(yǎng)豬的想法。一來怕欠老豬倌的一個人情,二來老豬倌也教不出啥東西,他自己都是一個沒多少文化的老豬倌。還是農(nóng)技學(xué)校正規(guī),老師的教學(xué)水平高,學(xué)生學(xué)完了,還發(fā)紅本本。再說,兩頭杵又不是沒有上過學(xué),他上過小學(xué)。不過,別人上完小學(xué)需要六年時間,兩頭杵卻用了十年時間。但他有這個基礎(chǔ),學(xué)習(xí)養(yǎng)豬大概也不是個難事兒。
不,我不去農(nóng)技學(xué)校,我要去老豬倌的養(yǎng)豬場。兩頭杵說。
這就怪了,我兒非要去老豬倌的養(yǎng)豬場。那好吧,改日碰見了老豬倌,姆媽拉下臉皮跟他說一說?;ǘ敯矒醿深^杵。
不要你說,我自己說。我只要姆媽給我買一個手機。兩頭杵冒出一句讓花二爺大吃一驚的話。
你要手機干什么?
萬事大吉,今晚吃雞!
姆媽我還想喝雞湯呢!
我說的雞,不是你說的那個雞!
那你是說炭火雞、柴火雞?
我說的是手機版吃雞,是打游戲。
花二爺睜大了眼睛,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打過游戲?你會打游戲?
以前跟同學(xué)打過游戲,前天老豬倌把他的手機借給我打了游戲。
別的家長害怕孩子學(xué)會了游戲,花二爺害怕憨兒子學(xué)不會游戲。她一把抱住兩頭杵,又一次放聲大哭?!@個老豬倌啊。
老豬倌確實有一手。前幾日,他把兩頭杵叫進未來城一期剛剛開張的橘子餐廳,點了一份粉絲肉片湯叫他吃。吃完了,老豬倌問兩頭杵,好不好吃?是不是比你姆媽弄的豬肉丸子好吃?
兩頭杵說,肉片湯好吃,豬肉丸子不好吃。
老豬倌接著說,想不想玩手機?來,我告訴你怎么玩手機。
其實,老豬倌是不會打游戲的。他只是想用手機里的幾張黃圖,試探試探兩頭杵的性功能。誰知道兩頭杵接過手機就愛不釋手,他七劃八劃,打開一款游戲,自顧自地玩得不亦樂乎。玩上了癮。
老豬倌奪回手機,鄭重其事地說,兩頭杵,你做我的兒子好不好?
兩頭杵說,不好,我只想玩你的手機。
老豬倌又說,我請你做一件事兒,做成了,我給你買一個4G手機。
兩頭杵問,啥事兒?
老豬倌說,回去把你姆媽介紹給我。
兩頭杵問,你又想捉我姆媽?
豬日的兩頭杵,我看你一點都不杵。老豬倌掏出一粒炒玉米,正想往嘴里丟,突然發(fā)現(xiàn)嘴里不對勁兒。他舔了舔牙,露出一排交錯不齊的黑牙,牙床正中剛好缺了一顆門牙。那一顆牙,被老豬倌及時地吐在了自己的掌心上,被一攤清亮的口水包圍。老豬倌就手將一粒炒玉米栽種在牙床上,抬頭向兩頭杵咧嘴一笑——你看,老子鑲了一顆金牙!
八
老豬倌又上門來了。
花二爺說,你這個人咋這么不要臉?罵你不嫌,趕你還黏。
老豬倌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是來給兩頭杵送招工表的。
招工表?
老豬倌從懷里掏出一張自制的表,嚴肅地說,我考慮了很久,決定把我們兩個大人的事兒先放一邊再說,先把晚輩的事兒解決了再說。孩子工作的事兒是大事兒,你說對吧?
老豬倌說話間,不再往嘴里丟炒玉米了。自從炒玉米硌掉了他的門牙,他就為自己的形象擔憂。作為一個未來大型養(yǎng)殖企業(yè)的董事長,投手舉足間要有現(xiàn)代企業(yè)家的儒雅風(fēng)范。盡管他現(xiàn)在還不算企業(yè)家,但他已立志要向企業(yè)家靠攏。所以,他在收兩頭杵當學(xué)徒之前,很正式地制作了一張招工表。他還決定等忙過了這段時間,就去私人口腔醫(yī)院鑲一顆真正的金牙。
花二爺一臉不屑。我怕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
老豬倌接過話茬。飯可以多吃,話可不能亂說。平心而論,我蠻喜歡憨兒子,他人憨性子直,年輕力氣大。還特別有鉆勁,鉆進去了就不出來,將來一定是個人才。
花二爺聽說了他拿手機誘惑憨兒子的那個事兒,又好氣又好笑。她說,你是不是想澆樹澆根,幫人幫心???把我兒搞定了,就等于把我也搞定了?
老豬倌咧嘴一笑。嘿嘿,憨兒子跟我蠻有緣分的,加上你,我們就是一家人。
花二爺操起掃帚,去敲打老豬倌的后背。誰跟你一家人?我說你沒安好心吧,你這個老豬倌!
老豬倌佯裝扇嘴,忙不迭地賠禮道歉。我說錯了,我說錯了。還是說說正經(jīng)事兒,說說憨兒子上班的事兒。
提起這個事兒,花二爺感慨萬千。真的不能把我兒一天到晚捆在自己的身上。你看,他跟老豬倌某天在一起,不知不覺玩轉(zhuǎn)了游戲,還嚷嚷要學(xué)習(xí)養(yǎng)豬。養(yǎng)豬沒有什么不好,當年自己由接生員改行當了劁豬匠,也沒有覺得哪里不好。關(guān)鍵是老豬倌是個勤勞肯干、執(zhí)著堅定的男人,去他那里做事,可以培養(yǎng)憨兒子健全的人格。
想到這里,花二爺試探地問,那就讓我兒給你當個下手,打個雜?
老豬倌說,花二爺,我就要你這句話,就這么定了。
那好。花二爺又突然正色道,老豬倌,我可要把丑話說在前頭,不準你放長線釣大魚,不準你利用我兒套近乎。你要是敢動歪心思,我會劁了你!
老豬倌老不正經(jīng),在花二爺身后一躲一閃。來呀,你來呀!
九
憨兒子走了,花二爺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她租住的耿家畈,是個只有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年輕人都在未來城的工廠打工,中老年男性在未來城社區(qū)當了保安,手腳靈便的女人做了保潔,整個村莊只剩下幾個耳聾眼瞎的老太婆和像她一樣的外來租戶。這個村莊也不會存世太久,隨時都會被政府推平。住在這里的人都知道自己是一個過客,哪怕你祖祖輩輩在這里棲居了幾百年,對于今天的你來說,也是一個過客。所以,大家見面了都是客客氣氣的。當那些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跟花二爺打招呼的時候,花二爺總是微笑點頭,回應(yīng)一句“今天的天氣真好”,然后低頭走進自己的租房,獨自打掃衛(wèi)生,整理衣物,或是把小本本捧在手里翻看。
夜晚是花二爺最難捱的時刻,她把老豬倌的那一茬仔豬劁了,下一回的生意還要等到明年。明年老豬倌請不請她,是個未知數(shù)。她聽說老豬倌的那批仔豬中,有一頭死了,是被她劁死的。盡管老豬倌沒有找她扯皮,但她知道這個責任都歸她自己。
花二爺突然恨起那個死男人。這個恨意超過了當年她被死男人花言巧語地迷惑,甚至超過了她和憨兒子被死男人無情地拋棄。這是怎樣的一種恨意呢?準確地說,是由嫉妒而生的恨意。那個死男人行醫(yī)幾十年,劁豬千萬萬,從來都是用一把草木灰給仔豬傷口消毒,卻創(chuàng)下了零感染死亡的記錄。憑什么呢?自己好歹還上過萼城人民醫(yī)院的速成班,還知道正確使用酒精和碘酒,還知道給傷口打結(jié),傷口超過三厘米還知道需要用針線縫合??伤滥腥税言撚械某绦蚨际×?,卻在十里八鄉(xiāng)豎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口碑。
花二爺沉思了很久,憂傷了很久。她想一定是自己在某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于是又打開了油布包。她把長的短的,寬的細的,帶鉤和不帶鉤的各種刀具都一一拿出來,用細砂石磨一遍,用酒精燒一遍,用碘酒擦一遍,然后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攤開的油布上。
花二爺從腰間取下油亮的牛角號,并不急于吹響。她拿一塊紅綢布,將牛角號里里外外反復(fù)擦拭。她希望這把號子不沾一點灰塵,能在明天的古牳山頂如歌一樣嘹亮。她希望她的號聲不再嚇著了五禽六獸,特別是豬,能集合成雄壯的隊伍朝她奔來。她終身的職業(yè)不是以傷害豬為目的的,她的使命是幫助豬更快更好地成長。
請豬理解。
花二爺?shù)巧狭艘粭l長凳,她莊嚴地舉起牛角號,兩腮剛剛鼓起兩個粉紅的汽水包子,隔壁家的大掛鐘當?shù)匾幌?,一聲巨響把她嚇了一跳。都凌晨一點了。
花二爺輕輕地吹了一口氣,號角發(fā)出了像蚊子一樣的嗡嗡聲。她不是怕嚇著了豬,而是怕驚醒了夢中的諸位鄰居。
一個等待拆遷的村莊,只有人,沒有豬。
等到天亮,花二爺決定去老豬倌的豬棚看一看。因為那里有老豬倌的豬,還有她的憨兒子兩頭杵。
這個從前鳥不拉屎的山旮旯,幾天不見,居然被人開辟了一條大路,大路兩旁豎起了叢林一樣的塔吊。連花二爺都知道,未來城項目如火如荼,勢不可擋。
從前,她最喜歡走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和山間的灌叢中。頭頂露珠的草尖兒會打濕她的扣帶鞋,開花的野山菊會給她的褲管涂上黃色的花粉。有了這樣的濕潤和香氣,她的腳底能生出風(fēng)??涩F(xiàn)在,她只能在土坷垃中彳亍而行。穿過早晨的霧氣,撥開綠色的植被,她看見了被一堆亂磚頭壓住的彩鋼夾芯板。
沒有豬,沒有兒。
花二爺擔心兩頭杵會不會被老豬倌拐去賣了,被人販子割了腎。幸好,她給兩頭杵買了一部能打游戲的智能手機。她打通手機,問我兒你在哪里,你把姆媽急死了。兩頭杵說,我也不知道這是哪里,有水有沙,還有豬?;ǘ攩?,老豬倌呢?兩頭杵回答,他在喂豬,你跟他說話吧。
兩頭杵把手機交給了老豬倌?;ǘ斆枺阍谀睦??
老豬倌在電話里小聲說,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喲,我和憨兒子都在短嘴里!
短嘴里是谷米河下游的一個荒洲,和萼城交界,屬“三不管”飛地。
為啥搬那里去?
你以為我想搬?拆遷隊找到了我的豬棚,說我非法占地,非法養(yǎng)殖。我只好搬了啰。
拆遷隊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豬棚的呢?老豬倌沒有說。他當然不會知道,有一個叫“北斗衛(wèi)星”的家伙,有一天悄悄路過了他的豬棚頂,順手給政府發(fā)了一條短信息。
十
收了電話,花二爺馬不停蹄地往短嘴里趕。她順著谷米河蜿蜒狹長的河岸向東走,快到晌午,河水將她指引到蘆葦蕩的深處,那里有一片開闊的淺白色的沙地,淺水流經(jīng)深潭,積蓄成勢,再向遠方進發(fā)。早春時節(jié),陽光很好,微風(fēng)不燥,地面有細碎的忽閃忽亮的斑斑點點,有風(fēng)來涌動,貼地鋪開的細沙。
老豬倌的豬欄是鐵絲網(wǎng)圍在灘岸上的一個圓形圈,圈子里有用雜物搭蓋起來的半弧形豬舍。老豬倌和兩頭杵的住處,是架在圈子外的一個三角形雨布棚。
花二爺看到了兩頭杵,也看到了老豬倌。他們合力,正將一群肥豬朝坡上驅(qū)趕。坡是用竹跳板搭起來的坡,從平地斜向天空,比陳艾森的十米跳臺還要高。像趕鴨子上架的肥豬極不情愿地排隊站在坡頂,兩頭杵就堵在坡尾,他要防止肥豬臨陣脫逃;老豬倌則拿了一根竹篙子,將肥豬一頭接一頭地往深水潭里猛抽。
白晃晃的肥豬嚎叫著跌向水面,濺起的水花老高,有幾滴濺進老豬倌的眼里,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用手去擦,撐開了兩張垂老的眼皮——花二爺像仙女下凡一樣,妥妥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花二爺直搖頭,她認為將肥豬趕往高臺,逼著肥豬們像跳水運動員一樣跳水,這種蠢事只有憨兒子做得出來。拜憨兒子所賜,幾天不見,他竟把老豬倌整成了憨兒子一個樣??┛┛ǘ斝澚搜?。她的笑聲把蘆葦葉子震得嘩嘩作響,讓一群本來受到驚嚇的肥豬又麻麻酥地癱趴在沙窩子里爬不起來。
笑啥笑?有啥好笑的喲!老豬倌有些惱火,他感覺花二爺這樣的笑,是不尊重他,沒有把他放在眼里,他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人?!愣欢?,讓豬跳水可以增加豬的食量,提高豬肉的品質(zhì)和口感,等豬出欄了,就能賣個好價錢。你懂不懂???
花二爺不理會老豬倌,她把兩頭杵拉進懷里。我兒,姆媽看你來了。你在這里吃得慣住得慣嗎?瞧瞧,我兒黑了瘦了。
兩頭杵掙脫花二爺?shù)膽驯?,解開上衣露出肚皮。姆媽姆媽,我在這里天天有肉吃!
花二爺瞅著兩頭杵六塊腹肌和兩坨胸肌,確信憨兒子吃得飽,得到了鍛煉,一顆懸著的心旋即放下來,調(diào)頭朝向了老豬倌。老豬倌,你表現(xiàn)不錯。我把憨兒子正式交給你了,下次來,他身上若是少根毛,我一樣劁了你!
老豬倌說,有種你莫走!
晚上雷聲大作,大雨傾盆。幸虧花二爺走了。
這是今年第一場春雨,實打?qū)嵉拈W電和雷暴,把豬嚇尿了,躲在四面透風(fēng)的豬舍里不敢出來。老豬倌和兩頭杵也不能出來。不知咋的,兩頭杵突然發(fā)起了高燒,額頭的溫度燙煳了老豬倌的手。
老豬倌守著兩頭杵到了大半夜,他的高燒還是不退。
又不是冬天,老豬倌翻出棉被要給兩頭杵蓋上。他渾身抖個不停,雙手抓緊老豬倌的肩膀不放,嘴里還說著胡話。他說,老豬倌,我看見了我爸爸,他給我買了4G手機,還買了蘋果電腦。
垂老的眼皮像是打開的閘門,有兩行老淚從眼窩子里流淌出來。老豬倌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唉!我的個憨兒子喲,我就是你爸爸,爸爸送你去看病!
這里離未來城還遠一些,離萼城還近一些。萼城的人民醫(yī)院是花二爺年輕時培訓(xùn)進修的醫(yī)院。
老豬倌馱著兩頭杵,消失在雨幕中,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后背。像山包一樣的后背上蒙了一件黑沉沉的雨衣,兩頭杵趴在雨衣里昏昏欲睡。他不再是十七歲的少年兩頭杵,他是新生的嬰兒花成文。
十一
幾天以后,老豬倌帶著兩頭杵回到了耿家畈。
老豬倌說,花二爺,我的養(yǎng)豬場又被他們抄了,我不能再教憨兒子養(yǎng)豬了,真的不好意思。不過,我還能把憨兒子好好生生交還給你,這也是一件幸事。他以后會有出息的。
花二爺不明就里,不解地望著兩人。
這一回,兩頭杵的反應(yīng)異??焖?,他拉著姆媽把前因后果娓娓道來?;ǘ敶蛩酪膊豢舷嘈?,從憨兒子口里說出來的話會是真的。
老豬倌站在一旁,動情地說,是真的。
高燒一退,兩頭杵像換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有了脫穎而出的俊朗,有了鳳凰浴火的重生,這個人讓花二爺打量了好久,然后將其重重地擁入懷中,放聲痛哭。
兩頭杵在萼城住院的這兩天,不僅自身發(fā)生了巨變,老豬倌的養(yǎng)豬場也發(fā)生了巨變。等他們出院回來,一場大雨沖垮了豬欄,百十頭肥豬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被鐵絲網(wǎng)掛得傷痕累累,困在泥巴里嗷嗷亂叫。天正好放晴,老豬倌和兩頭杵正在修復(fù)豬欄,三地聯(lián)合執(zhí)法隊趕來,將人和豬圍了個水泄不通。有人認識老豬倌,訓(xùn)斥老豬倌。你以為你躲在蘆葦蕩子里政府就不知道嗎?你是想跟政府捉迷藏嗎?你變本加厲錯誤嚴重,你破壞了水源,破壞了生態(tài),你想找死嗎?
老豬倌連剩下的幾頭豬也不敢要了,領(lǐng)著兩頭杵倉皇逃跑,跑得比豬還快。
那你以后咋辦?還養(yǎng)豬?花二爺不再擔心自己岌岌可危的劁豬生涯。俗話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未來城不準養(yǎng)豬,廣闊農(nóng)村總得有個地方養(yǎng)豬。她現(xiàn)在擔心的是,老豬倌還養(yǎng)不養(yǎng)豬?
老豬倌說,還養(yǎng)個毛的豬喲!我手里有八張房票,啥都不做,躺著吃房租。
送走老豬倌,花二爺趕緊把兩頭杵拉進里屋,輕輕關(guān)上房門。她要兩頭杵脫衣服。兩頭杵警惕地問,脫衣服搞嘛?花二爺說,讓姆媽給你檢查身體。兩頭杵兩臉漲得緋紅,他擺脫了花二爺?shù)氖终f,我好好的,不脫衣服?;ǘ敿绷?,想像摁住一頭牙豬一樣摁住她的憨兒子,不想憨兒子跳開了?;ǘ斃狭?,腿短,氣也短。她捉不住憨兒子,就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起來。邊哭邊數(shù)落說,我的個憨兒子咧,姆媽是對你不放心呀!老豬倌說你好了就是好了?你說你好了就是好了?那總得讓姆媽摸摸你,看你還發(fā)燒不發(fā)燒吧?
嗝——,話沒說完,花二爺一口氣沒有提上來,突然打了一個刺耳的長嗝。
見了這狀,兩頭杵心疼起姆媽來,他乖乖地走到花二爺?shù)母?,半蹲下去。姆媽姆媽你莫急,要摸你就摸吧,我肯定不燒了。再燒,又把我燒轉(zhuǎn)去了,么搞?
憨兒子還懂得一點兒幽默,花二爺破涕為笑。身為獸醫(yī)的花二爺過去給禽獸看病,不用聽診器,不用溫度計,全憑一雙手?,F(xiàn)在她給自己的兒子檢查身體,也憑一雙手。她的手在兩頭杵的前額頭和后腦勺、前胸膛和后脊背反復(fù)撫摩,像微風(fēng)拂過秋天的山岡,像木犁翻過春天的泥土。
山岡寂靜,泥土溫潤。
花二爺激動得雙唇微顫,語不成調(diào)。她說,你真的好了嗎?她自己不相信自己,又拿出那個小本本。來來來,姆媽再考考你,這本本上記了多少個“正”字?你吃了多少個豬肉丸子?
不費吹灰之力,兩頭杵數(shù)出了一百八十個“正”字。他又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機,調(diào)出計算器,一番操弄,隨口報出了“一百八乘以五等于九百”這個算式和得數(shù)?;ǘ攰Z過小本本,翻開另一頁,抽手拍打了一下兩頭杵的后腦勺。并提示說,這里還有一筆呢。兩頭杵爽聲答道,那就是九百零一啰。姆媽姆媽,是你逼我吃了九百零一個豬卵子。
花二爺再次把兩頭杵擁入懷中。
——我兒好了,我兒真的好了!走,姆媽給你買蘋果電腦去!
十二
新電腦要放在新房里。
分房那天,憨兒子有憨福,他抓鬮抓到了離地鐵口最近的一棟樓。而且樓層很好,總共三十二層,他家在第三十層?;ǘ斚矚g這房子的敞亮,更慶幸憨兒子枯木逢春,千年的鐵樹終于開出了獨一朵的花骨朵。這連連的好運,讓她笑得合不攏嘴。站在憨兒子尚未裝修的新臥室兼電腦房,花二爺推開了中空玻璃窗戶。窗外,有大片大片的白云。她想起了自己的命,想起了兒子的命,特別想扯住一片白云,在白云上寫幾個字:聽天由命,命不該絕。寫好了,她還想補充一句:來日方長,祝兒子前程似錦!咯咯咯,花二爺朗聲大笑,雙手再次伸出窗外,像是把白云放回了天空。這是她寫給全世界的一封信。
接著,花二爺緊鑼密鼓忙裝修,她詢問了未來城好幾家裝修公司,走遍了所有的建材商戶,還在設(shè)計師的帶領(lǐng)下,參觀了好幾個社區(qū)的樣板房。
這樣來回穿梭,花二爺還是沒有摸清格局,未來城長個啥樣?未來城在她的眼里是花花世界的樣子。十里八鄉(xiāng),四五萬農(nóng)業(yè)人口都進城當了市民,加上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建設(shè)者和務(wù)工人員,這座城少說也裝了八九萬、上十萬人。過去單一的鄉(xiāng)音,現(xiàn)在變成了鳥語林的鳥叫?;ǘ敽么跻菜銈€識文斷字的人,她聽得懂中國話,卻聽不懂韓國話。有不少韓國工程師白天在產(chǎn)業(yè)園工作,晚上回到小區(qū)住宿,進進出出,脖子上愛掛一塊塑料吊牌。韓國工程師不戴吊牌,不講話的時候,花二爺也能準確地把他和中國工人區(qū)別開來。中國工人的工裝后背上,總是背著一張一尺見方的過塑白紙,上面寫著公司名稱、本人姓名和崗位工種,還有花二爺看不懂的一串代號。除了這個,花二爺更看不懂路邊的商場超市、酒樓餐廳、旅店藥店、成人用品店為啥在一夜之間如雨后春筍,欣欣向榮地生長。就連理發(fā)店、洗腳屋、健身房、麻將室和游戲室也是見縫插針,四處開花。
——這一切真的來得太突然了。
花二爺眼花繚亂之際,發(fā)現(xiàn)了一家新開張的冷鏈物流配送公司。她狗一樣的鼻子,聞到了從庫房里飄出來的冷凍豬肉的味道。尋著這個味道,她可以找到屠宰廠。繼續(xù)尋下去,她還可以找到養(yǎng)豬場,找到那些等待她劁割的眾多的牙豬和草豬。
花二爺像走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腳底生風(fēng),她把裝修公司的設(shè)計師丟在門外,自己飄進了一間辦公室。老豬倌穿著不怎么得體的西服,正咧開一顆金牙,朝她傻笑。
老豬倌說,花二爺,你沒有想到吧,我過去養(yǎng)豬,把牲豬賣給萼城肉聯(lián)廠?,F(xiàn)在我把萼城肉聯(lián)廠的豬肉運出來,配送到未來城,還配送到附近大大小小七八個縣市。
花二爺不得不服,恭維說,老豬倌,你真不消停,真能整!
老豬倌回答,我一個豬倌哪有那大本事?但我知道哪樣的豬肉品質(zhì)好,哪樣的消費群體適合哪樣的豬肉。我就和幾個老板一合計,合伙開了這家公司。
比養(yǎng)豬掙錢吧?花二爺關(guān)切地問。
盤肉的生意,掙個運費,人力成本也大?,F(xiàn)在,附近的產(chǎn)業(yè)園有不少新工廠開工,到處招人,到處鬧工荒。我這里工資低,剛開張,還招不到多的人。
設(shè)計師很忙,等不得花二爺和老豬倌這樣聊下去。他徑直找進來,沖著花二爺說,您家的房子到底裝修不裝修?要裝的話就趕緊定下來,不裝的話說句話,我手里還有好多家,我還要忙別家的活兒。
花二爺問,你們公司裝一套房得多長時間?
設(shè)計師說,至少得三四個月吧。未來城從一期到六期,少說也有四五萬套房子。盡管進來了幾十家裝修公司,但還是忙不過來。您要是找別的裝修公司,那得排隊等到明年。
花二爺心想,三四個月就三四個月吧,她住在耿家畈也算自在。這未來城變化太大,就怕將來搬進來,有些事情也招架不住。
十三
花二爺?shù)膿鷳n是有道理的。未來城的喜事多,喪事也多,總是搞得人應(yīng)接無暇,措手不及。她剛和設(shè)計師敲定了裝修方案,談妥了價格,簽好了合同,正要回耿家畈去,忽然聽到鼓樂齊鳴,炮竹聲響徹天地。未來城不比從前分散的農(nóng)村,幾萬戶人家集中在一起,誰家死個老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轉(zhuǎn)身一看,一處草坪上搭了一排遮陽棚,遮陽棚前擺了幾十個花圈,千篇一律地飄著同一款挽帶:“尹春富先生千古”。
花二爺眼前一黑,腳下不穩(wěn)。那個死男人回來了?那個死男人終于死了?
她撐住雙腳,沒有挪步。她想看看這個死男人最后如何收場。
草坪上還搭了一個戲臺子,一對中年大媽大叔正在二重唱《纖夫的愛》。他們兩個都打了粉底,涂了胭脂和口紅,看起來就像幼兒園的大頭娃娃在大人面前刻意表演。那男的把“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的歌詞唱成了超高八度,一直吊在高處蕩悠悠的,半天都下不來。
花二爺想笑。這哪里是辦喪事?辦喜事也用不著這么浮夸。
唱歌的人大概還有自知之明,自己掐死了話筒,把場子讓給了身穿太極八卦道袍,頭戴太極蓮花帽冠的道士。一群年老的道士手里各自抄了一面小銅鑼,一柄小銅鈴和一尊九天玄女令牌,將尹春富的一個胖女兒團團圍住。胖女兒立在中間,雙手托著父親的靈位,只等道士的鈴鑼一響,她就得在場上快步奔跑,像耍猴人一樣轉(zhuǎn)著圈子。道士的鈴鑼不停,她的腳步也不能停。道士口中超度亡靈的經(jīng)文像悲傷的歌唱,并且越來越急:已故尹春富先生,諦聽!諦聽……把尹春富的胖女兒累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胖女兒快要趴下了,換來另外一個瘦女兒。這是尹春富的一對雙胞胎,一胖一瘦形成鮮明對比。胖女兒和瘦女兒都年近五十了,和花二爺?shù)臍q數(shù)差不多大。聽說胖女兒年輕時胖成了一頭母豬,因為胖,懷不上孕。她的老公是醫(yī)藥代表,給她吃了很多減肥助孕藥,還是不見效,就直接找了一個福建的女藥販子生了一個男胎。那個瘦女人也很悲慘,她雖然一口氣生下了兩個閨女,但兩個閨女都像兩頭杵,大腦都有點兒不清白?;ǘ斝南?,是不是尹春富祖上的基因有毛病?幸好我兒被一場高燒燒回了正軌,不知那倆丫頭以后還有沒有這樣幸運的機會?
此時,花二爺有些同情尹春富,可憐這家人。人死如燈滅,萬念俱成灰。何必去和一個死人計較呢?
一切都結(jié)束了,未來城是一個新的開始?;ǘ攺难g輕輕取下牛角號,拿在手上細細摩挲。她把牛角號放在掌心轉(zhuǎn)動了一個個兒,好讓大頭朝上,然后對準那個喇叭口吹了幾口氣。她是要吹拂歲月的灰塵,忘卻人間的情仇。她還不放心,拿一只右眼朝里打望。果然黑黝黝的。除了小頭那邊的吹氣孔有針眼大的一線光亮,里面什么也沒有。
花二爺在路邊撿起半塊磚頭,將牛角號使勁釘進了花壇的泥土里。
她拍打了一下掌心的泥土,準備起身回去。她要好好休息三四個月,再寬心回來,像一期二期的居民,一輩子都住在未來城。
有一個面色黃瘦的老女人攔住了花二爺,她手上拿著一把鐵锨,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敵意。你是尹春富的什么人?你這個騷貨,臉長在屁股上了嗎?你若有那個膽量,就送到牌位上讓他摸一下,日一下呀!
花二爺認出來了,這是尹春富的妻子。當年她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之間的私情,在尹春富的面前喝過農(nóng)藥,在花二爺?shù)拿媲懊撨^褲子。說自己都生得出來花二爺,說花二爺是一個不男不女的小妖精,喝干了男人的精血還是一個不男不女的小妖精?,F(xiàn)在,花二爺?shù)哪樕嫌辛艘魂嚰t一陣白。她說她只是路過這里,并不想找什么麻煩,自己馬上就走,請你節(jié)哀順變!
尹春富的妻子將手中的鐵锨往地上一杵,臉上的兇色畢露。還不找麻煩,你找的麻煩還少了嗎?是不是還想掙個名分,分個遺產(chǎn)?告訴你,尹春富名下的房子都寫了我的名字。不過,屬于他的錢倒是有好幾捆,你若想要,都可以拿去。那個老女人朝身后猛一指,靈臺上堆放了像小山一樣高的黃表紙。
道場上,有人在高聲呼叫尹春富的妻子,像是要請示下一步的喪事。人的叫喊聲和汽車的發(fā)動機聲混合在一起,如有五十匹烈馬打頭頂躍過,踏得花二爺腦門碎裂,劇痛無比。她下意識地搖晃了幾下,硬是撐住了身體,卻又不敢擅自行動。直到那個老女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很遠,她才木杵杵地轉(zhuǎn)身,黯然離去。
十四
回到租住屋,花二爺還是哭了。
她擦干了眼淚招呼兩頭杵。我兒過來,姆媽有事兒跟你商量。兩頭杵問,啥事兒?花二爺紅著臉說,姆媽從前沒有告訴你,姆媽現(xiàn)在就告訴你。事情是這樣的,你的父親名叫尹春富,他現(xiàn)在未來城三社區(qū)的草坪廣場上。他在那里只能停留三天。這三天里,你若有心就去看看他,去給他磕個頭。畢竟,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兩頭杵扭頭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屁!我不是他的兒子,我也沒有他這樣的父親!
花二爺緊張得喉頭打顫。咋啦咋啦,你都知道了?
兩頭杵說,我都知道,你不對我說,有人對我說。
誰說的?
老豬倌說的。
提起老豬倌,花二爺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對兩頭杵說,老豬倌也在未來城,你去給他當個幫手吧,他那里缺人!
兩頭杵說,老豬倌給我打過電話,我答應(yīng)給他再打三年工。等學(xué)徒期一滿,我還是要出來自己單干的。
花二爺轉(zhuǎn)悲為喜。你能干啥?
兩頭杵說,我在未來城開餐館,把老豬倌公司的豬肉買回來,做給姆媽吃。
花二爺仰身往床上一躺,順手拿一條枕巾蓋住了一張皺紋叢生的老臉。不到五十歲的女人也不算老,但她年輕時要鼓起腮幫子,使勁吹響牛角號。一鼓一息,臉部肌肉沒有緊致起來,反而松弛下來?,F(xiàn)在有了這樣孝心的兒,這張老臉拿到哪里去都光彩。
花二爺沒有揭掉枕巾,她躲在枕巾下面開始咯咯咯地笑。笑著笑著,兩行清淚順著老臉上的溝溝壑壑到處漫灌,把枕頭和床單都打濕了。
她告訴兩頭杵,你是要找尹春富還是要找老豬倌,那都是你的權(quán)利。你快十八歲了,你有這個權(quán)利。
兩頭杵沒作聲,但目光堅定。
花二爺親自帶著兩頭杵去老豬倌的公司報到了。
老豬倌坐在辦公桌后面,丟給兩頭杵一張《機動車駕駛員培訓(xùn)登記表》。他說,老子先考考你會不會填這個表,不會填,讓你姆媽教你填。說完眺了一下花二爺,朝她擠去一個曖昧的萌眼。
表上除了要填寫姓名、性別、出生年月、身份證號、家庭住址之類,其他都是劃√的選項,這些都難不倒兩頭杵。不一會兒,他在花二爺?shù)淖⒛肯?,把一張?zhí)顚懲暾谋砀窠唤o了老豬倌。老豬倌端在手上一看,嘖嘖稱奇。說你這個憨兒子,寫的幾個字還一筆一畫,中規(guī)中矩的,像報紙上印出來的一個樣。
老豬倌要兩頭杵拿了這個表,去隔壁的天馬駕校找王總,說學(xué)費已經(jīng)交過了,記得把發(fā)票要回來交給公司財務(wù)報銷。
給老子站?。深^杵高高興興要走,又被老豬倌一聲叫停。他追著說,你再聽老子一句話,你去了駕校還要進行理論學(xué)習(xí)、交規(guī)考試,還要進行科目二三四的考試,每一關(guān)就像你吃雞通關(guān)過關(guān),一不小心就會死在陣地上。憨兒子,你一定要贏!你要是輸了,就從駕校爬回來。你爬回了,老子也不會收留你,請你從這道門再爬出去,給老子——屎殼郎推車——滾蛋。
兩頭杵摸摸后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靦腆地說,師傅,我知道了。
花二爺向老豬倌道謝。說讓你費心了,大恩大德留給憨兒子回報。
老豬倌說,不要站著說,坐下說,我這里有泡好的花茶。
花二爺說,不了,我去新房看看裝修,爭取早點兒搬家。到時請你賞臉,我和憨兒子在醉得意酒樓請你吃酒。
十五
花二爺又一次走進像迷宮一樣的未來城。她對她家旁邊剛剛落成的醫(yī)院和學(xué)校,體育場和電影院感到賞心悅目。這些造型別致、外觀新奇的大房子,一看就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好房子。她覺得在這里生活,那就是神仙一般的生活。在某些個方面,神仙也不能比,神仙沒有社保,花二爺有社保。等年滿五十歲以后,她能領(lǐng)到每月兩千元左右的退休金。這個錢一個人吃飯過生活也就夠了,憨兒子不會讓她操心,她也不想操這個心,男人要靠自己的雙手打拼天下,我兒有這個趨勢。
花二爺唯一不滿意的地方是,大街上到處都是小廣告,尤其以租房廣告居多。像老豬倌那樣一家有十套八套住房的家庭,自己住不完就想著出租。外來的年輕人總要找一個地方落腳,干得不舒心又想走。這樣來了走,走了來,催生了一個產(chǎn)業(yè),叫“二房東”。一幫東北人把原居民的閑置房租下來,改成“膠囊房”,再轉(zhuǎn)租給外來的年輕人,從中賺取差價。于是尋租合租的小廣告鋪天蓋地,城管管不過來,花二爺看了扎心。
但有一條小廣告讓花二爺眼前一亮。她佇立在那里小聲念讀起來,念讀完畢,又低頭沉思。怕被忘記,她從懷里掏出小本本,在寫了“正”字的下方,記下了廣告上的一串電話號碼。她清楚地知道,“正”字是沒法再繼續(xù)記下去了,但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
花二爺?shù)纳钫f來也很簡單,她只有一套房,不能出租,但目前的裝修進度她還是要掌握的——今后的日子都裝在了這套房子里。她坐電梯上了三十樓,打開房門一看,裝修公司還沒有動靜。打電話問設(shè)計師,設(shè)計師說按流程,工序應(yīng)該到了施工員的手上。她再打電話問施工員,施工員說明天就開始動工。都是套路,花二爺不能反悔,因為她交了定金。反正也不急著住,由他去,到時她只管驗收,單憑裝修質(zhì)量這一條,怎么著,也不能被裝修公司忽悠。
花二爺就這樣一直等著。等房子裝修好,時節(jié)已經(jīng)入秋。
搬家那天,花二爺一頭挑一個煤炭爐子,一頭挑一臺蘋果電腦。煤炭爐子里有明火,明火遇見了風(fēng),呼呼作響,火苗直往上躥,越躥越高。蘋果電腦被兩頭杵拆了封,又被花二爺裝了箱。紙箱上印的大蘋果不知被誰啃了一口,花二爺不自覺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依然品出了香香甜甜的味道。她掃了一眼紙箱上的幾行英文,知道這箱子一旦被打開,就打開了一個奇妙的世界,擋都擋不住。
恭?;ǘ攩踢w新居!花二爺在心里默默祝愿自己。
新居擺放了新家具,配備了新電器,都是裝修公司贈送的。雖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但裝修公司肯出這個招兒,花二爺還是覺得心里很熨帖。
不熨帖的是,去年這個時候,耿家畈租房的屋前屋后,樹葉和雜草已經(jīng)打蔫泛黃。今年未來城的樓上樓下,兩頭杵甩來甩去的頭發(fā),比耿家畈的樹葉和雜草還要黃。兩頭杵染了一頭黃發(fā),穿著滿腿都是破洞的牛仔褲,開著公司的小型冷藏車,早出晚歸給客戶送貨。他把車開得風(fēng)馳電掣,神氣十足?,F(xiàn)在的兩頭杵更像香港街頭的一個古惑仔,下班回家走進電梯前,習(xí)慣性地把頭一甩,走出電梯后再把頭一甩?;ǘ敽苁菗模钋锏臅r候,我兒會不會把頭上的樹葉和雜草甩到古牳山那邊去,甩到谷米河里去。
有一天,花二爺還發(fā)現(xiàn)下班后的兩頭杵像個韓國人,脖子上掛了一個塑料吊牌?;ǘ攩?,你撿個韓國人的牌子掛在胸前,好意思?兩頭杵說,哪有韓國人的牌子?這是老豬倌向國際水準看齊,要求我們公司員工一律戴上的工牌。花二爺伸手接住吊牌。還說不是韓國人的,我看也不是你的,名字都不對。兩頭杵笑了,摟住花二爺說,姆媽姆媽,我把我的名字改了,我不叫花成文,我叫花城。
為啥改名?為啥叫花城?
姆媽你看,未來城遍地是鮮花,我又姓花,叫花城多么好聽。
從前農(nóng)村的孩子取名一般都是仨字,取倆字的姓名還是近十年興起的事兒。孩子自己改名的也有,一般都是去掉中間一個字,比如兩頭杵叫花成文,要改也就改成花文,怎么能改成花城呢?這個兩頭杵,杵頭杵腦,怕是腦殼里的病還沒有完全治好,搞的事情讓人意想不到。
后來還有一件事情,讓花二爺更是意想不到。兩頭杵下班后帶回了一個姑娘,他說是他的女朋友,都認識了很久?;ǘ斠娏耍指吲d又擔心。高興的是我兒開了竅,擔心的是我兒還小。兩頭杵說,我都有十八歲,不小了。但花二爺想起兩頭杵這個綽號,還是擔心,不知我兒的另一頭管用不管用?
入夜,不要花二爺豎起耳朵,隔壁房間的地動山搖,讓她自己都覺得害臊。她后悔沒有事先送去成人的必備用品,萬一懷上了怎么辦?萬一懷上了,花二爺一定要兩頭杵把女朋友正式娶回家,決不能讓他學(xué)了尹春富,當一個遭人唾罵的陳世美。萬一要當陳世美,不管他是兩頭杵還是花成文還是花城,她都要劁了他的蛋——喂狗。
花二爺聽見隔壁偃旗息鼓,正準備睡覺,又是一陣地動山搖。她明顯感到這堵共同的墻快要被憨兒子的鐵床撞出一個大洞來。她就用手指輕輕敲墻,希望憨兒子聽見,卻又不希望女孩子聽見,她怕女孩子聽見了難堪,不好意思再來。她希望她明天后天還來,最好是天天住下來。
兒子和女朋友的放肆囂張,搞得花二爺心煩意亂,心神不寧。她知道數(shù)數(shù)能夠平復(fù)心情的慌亂,于是拿出小本本,又開始數(shù)“正”字。她數(shù)了一百八十個“正”字再多出一筆,知道這些年自己給憨兒子吃了九百零一個豬卵子。她心想,不在乎缺席的那一百個豬卵子,若真是湊夠了一千零一個豬卵子,放在今晚,也不見得比憨兒子管用。
想到這里,花二爺?shù)哪樕戏浩鹆思t暈。無意間,她看到密密麻麻的“正”字下方,有一串電話號碼,這才想起來要給一個人打一個電話。她要撥打的電話,并不是記在小本本上的電話,那只不過是一條招聘信息。她心里還儲存著另一個人的電話。
時間太晚了,花二爺怕打攪那個人休息,就發(fā)一條短信:在嗎?
很快,那個人回復(fù)了一字:在。
不到一分鐘,對方又補充發(fā)來了一條短信:還不睡?要不要過來一起睡?
花二爺掃了一眼短信末尾的三朵玫瑰花,迅速在手機屏上寫道:不了。我是想告訴你一件事兒,我準備去應(yīng)聘社區(qū)治安員。以后就戴個紅袖箍,天天坐在你的公司門口,你要是敢去賭博嫖娼,我就叫警察來捉你。
那個人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責任編輯:李娟)
楊中標湖北武漢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水利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在《解放軍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廣西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西湖》《青春》等期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出版長篇小說《你竟敢如此年輕》《去天堂使壞》《青春是一條地下狗》,長篇報告文學(xué)《中國光纖之路》。部分中短篇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和各種文學(xué)選本選載,中篇小說《石頭是石頭的紀念碑》入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二〇二二年度佳作,長篇小說《去天堂使壞》入選甘肅省“農(nóng)家書屋”重點圖書推薦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