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苗苗

“變通者，趣（趨）時者也?！惫湃怂貋沓缟凶兺ǖ奶幨勒軐W，主張不拘常規(guī)地隨機應(yīng)變。唐代劉長卿作詩《贈別于群投筆赴安西》，說“且欲圖變通，安能守拘束”；范仲淹在《答手詔條陳十事》中寫道，“既能變通，則成長久之業(yè)”；包恢在《送旴江吳守以言歸二首其一》詩中，也有“圓機珠活走盤中，已試權(quán)奇妙變通”句……然而，在漫長歷史的實踐中，“變通”逐漸被一些人操弄為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手段。

在處理具體公務(wù)時，一些古代官員深諳“變而通之以盡利”之道。宋代《折獄龜鑒》記載了一個著名的故事，一個叫陳述古的官員在任浦城縣令時，一戶富裕人家被盜，陳述古沒有采用常規(guī)的斷案方式，而是利用了百姓對鬼神的敬畏，讓嫌疑人摸鐘自證，“不為盜者，摸之無聲；為盜者，則有聲”。實際上，陳述古事先在寺廟的鐘上涂滿了墨水，內(nèi)心坦蕩之人都摸了鐘，手上留下了印記，唯獨一人手上無墨，是為真正的盜賊，案件圓滿解決。

陳述古的變通之法在古代司法實踐中并不少見，有一種觀點認為“譎非正也”，這種變通本身不是正道，但“譎不失正，道乃可行”，只要它有助于匡扶正義，便可在一定范圍內(nèi)施行。與之相對的是另一種“詭變”，即利用變通為自己謀利。

明代《喻世明言》里同樣記載了一則“鬼斷”故事，說的是倪老太守有善繼、善述兩個兒子，兄弟倆同父異母，哥哥善繼素來怨恨弟弟善述。倪老太守疼愛年紀小的善述，心知等自己去世，善繼一定會在財產(chǎn)分割一事上為難善述，明面上便只留了少數(shù)財產(chǎn)給善述，暗中給善述母親梅氏一幅《行樂圖》。數(shù)年后，善述長大成人，梅氏攜圖找到縣令滕大尹伸冤。

滕大尹破解了圖中奧秘，看到圖中有倪老太守遺筆，得知倪老太守生前在家中一處破屋之下，為善述藏了銀一萬、金一千。倪老太守還說，“后有賢明有司主斷者，述兒奉酬白金三百兩”。垂涎錢財?shù)碾笠⒉粷M足于區(qū)區(qū)“白金三百兩”，立馬想到了“變通”之法。

在倪家聽審時，滕大尹假裝能看見倪老太守鬼魂，并聽從“鬼魂”指示，從東邊舊屋中先后挖掘出數(shù)壇銀子，由善述繼承，并在挖出金子之前就說，“更有一壇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謝之意”。眾人聽后，果然從西壁中找到一千金，滕大尹便順理成章地將一千金悉數(shù)收入囊中。

正如作者在小說中所寫，“滕大尹最有機變的人”，然而這種機變、變通卻用錯了地方，伸張正義的“鬼斷”變異成裝神弄鬼的貪腐行為。

東漢末年戰(zhàn)爭頻繁，軍士踏馬往往從麥田中過。為了保障糧食，曹操曾下令，任何人不得踐踏麥田，“士卒無敗麥，犯者死”。此后，曹操麾下“騎士皆下馬，付（扶）麥以相持”。但在一次行軍中，曹操的馬卻躥進了麥田中。曹操表示要按律執(zhí)行，作勢自刎，謀士郭嘉立馬心領(lǐng)神會為其開脫道：“古者《春秋》之義：法不加于尊。丞相總統(tǒng)大軍，豈可自戕？”曹操順桿而下：“既《春秋》有‘法不加于尊’之義，吾姑免死。”隨后，曹操割下一綹頭發(fā)扔在地上，說“割發(fā)權(quán)代首”。

曹操以發(fā)代首的“變通”，表面看是嚴明軍紀，實際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此后“三軍悚然，無不懔遵軍令”，達到了曹操想要的效果。

東漢末年，曹操曾以發(fā)代首，也是一種搞變通。

類似“變通”在歷史上不可謂不多。武則天當政時，曾下令嚴禁屠宰牲畜。不屠宰牲畜，如何滿足人們?nèi)粘ｏ嬍车男枨?？上有政策，下自有對策，名相婁師德的故事便提供了“變通”之法?/p>

相傳，當時還是御史的婁師德到陜州巡視，地方官員殷勤接待，奉上好酒好菜。第一道菜是羊肉，婁師德問：“敕令禁屠，怎么會有羊肉？”廚子早已想好應(yīng)對之法，說：“是豺咬死了羊。”是豺先動的手，自然不算屠宰牲畜，于是賓客盡歡，大快朵頤。第二道菜是魚，婁師德又問：“魚又是哪里來的？”廚子還說是豺咬死的。婁師德不滿：“豺不會游泳，怎么能下水咬死魚呢？你應(yīng)該說是水獺咬的！”眾人聽后，深以為然，紛紛為婁師德點贊。

在這個故事里，地方官員想討好婁師德，但又怕違反武則天的“金科玉律”，只好尋求“變通”，以“豺咬羊”為托辭，玩起了文字游戲。至于“豺咬魚”卻一味沿襲，未經(jīng)思考，只圖糊弄，更擅“變通”之道的婁師德主動打起了圓場，為這個借口補全了漏洞，更具諷刺意味。

唐初還有一項禁令，“天下士庶，公私第宅，皆不得造樓閣，臨視人家”。簡單來說，就是不允許人們修建能看到相鄰人家的高樓。唐高宗乾封年間，宗室李晦任雍州長史，在私宅建筑了高樓，登樓便可以看見鄰居家的情況。鄰居找到李晦說：“微賤之人，雖則禮所不及，然家有長幼，不欲外人窺之?！币馑际牵m然我們身份地位都不及您，禮數(shù)也不周到，但家里長幼還是不愿意被外人窺視。李晦聽罷，當日便下令拆了家中高樓。

由此可見，實際上這項禁令是有效的，就連李晦這樣的高官、皇室宗親也不敢“硬剛”，接到投訴立即拆樓。但從另一個角度看，若不是鄰居抗議，這樓蓋了也就蓋了。

到了后來，起高樓的權(quán)貴越來越多，禁令幾乎成了一紙空文，宰相許敬宗甚至“營第舍華僭，至造連樓，使諸妓走馬其上，縱酒奏樂自娛”，所建高樓連成一排，還能讓人在上面騎馬而行。無奈下，禁令進行了“變通”，高樓仍然不能建，但“已造成者，并許仍舊”。這一句附加的預(yù)設(shè)條件，為“變通”留下了諸多搞文字游戲的空間。

電視劇《雍正王朝》中的山西巡撫諾敏。

在古代官場，官員不僅擅長變通，甚至朝廷也鼓勵規(guī)則內(nèi)的變通。清朝雍正帝曾下令，讓他的心腹大臣田文鏡、李衛(wèi)將自己的“為官心得”編纂成書，也就是流傳下來的《欽頒州縣事宜》，其中還強調(diào)“權(quán)宜變通”“事無一定”，但更多的人將這種變通運用在了官場之上，無論是應(yīng)付上級，或是為自己謀前程、謀錢財。

在電視劇《雍正王朝》中，有一個奇特的案子。雍正初年，雍正帝下令清算國庫虧空，追繳欠款，并要求各地兩年內(nèi)完成。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而山西巡撫諾敏不僅完成了，還提前完成了。雍正帝龍心大悅，賜給諾敏一塊“天下第一巡撫”的金匾。諾敏如何完成的呢？就是搞變通。他一邊從晉商那里借錢充數(shù)，一邊橫征暴斂，很快補足了庫銀。盡管他自己分文不取，但這樣文過飾非、騙取官聲的舉動，依然是雍正帝眼里容不下的罪過。最后，雍正帝下令將諾敏斬首。

“諾敏案”是《雍正王朝》虛構(gòu)的情節(jié)，實際上諾敏是雍正帝推行耗羨歸公之政的得力干將，雍正帝曾說：“晉省得諾敏、豫省得田文鏡，果然經(jīng)理得宜，此舉遂成善政?！比欢S刺的是，雍正帝推行耗羨歸公，本意是將原本官場潛規(guī)則下增收的灰色收入加強管理，結(jié)果有的官員又加以各種“變通”，想方設(shè)法地通過加派、陋規(guī)等方式征收，到了最后耗羨歸公也不了了之，真可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緊接著雍正朝的乾隆朝有一起真實的大案，與虛構(gòu)的“諾敏案”類似，正是封疆大吏大搞變通、欺上瞞下，釀成一省上下官員沆瀣一氣貪腐長達七年的可怖結(jié)果，讓乾隆帝也不禁感嘆“實為從來未有之奇貪異事”。

乾隆年間，沿襲數(shù)代的捐監(jiān)被下令停止。所謂捐監(jiān)，就是地方士人及商賈富農(nóng)通過向政府輸納錢糧物資的方式，獲取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或貢生名銜。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陜甘總督勒爾謹請求恢復(fù)捐監(jiān)，乾隆帝同意了，但強調(diào)“詳定章程，嚴密稽查”，并且必須本色捐監(jiān)，也就是只能用糧米，不能折色用銀子。

但這樣的政策難不倒想搞變通的官員。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王亶望調(diào)補甘肅布政使，為求政績，開捐僅半年他就迅速交出一份成績單——“赴捐人數(shù)近兩萬，捐糧八十二萬余石”。這樣的數(shù)字引起了乾隆帝的懷疑，他接連發(fā)問：“甘肅民貧地瘠，安得有二萬人捐監(jiān)？又安得有如許余糧？”

面對詰問，當?shù)毓賳T絞盡腦汁糊弄過去。史書只說他們“飾辭具覆”，如何矯飾可想而知，無非是治理者英明神武、決策得當云云。不久后，王亶望調(diào)任浙江布政使，繼任的王廷贊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謂捐監(jiān)并非本色。當?shù)毓賳T又找托辭，說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改收折色可以避免有人低價勒買糧食，各州縣官用收捐來的銀子買糧食也是一樣的。

但實際上，這筆錢并沒有購買糧食，而是進入了大小官員的腰包。這樣的虧空又如何糊弄呢？這些中飽私囊的官員們想出一個“變通”之法——謊報災(zāi)情，一邊向朝廷伸手要錢賑災(zāi)，一邊矯飾報告，稱“糧食”都用于了賑災(zāi)。

這樣的謊言需要當?shù)厣舷乱恍牟拍懿m得住，于是在金錢攻勢下，大小官員都被拉入了這場大案之中，王廷贊亦然。于是，在給朝廷的匯報材料中，甘肅連年干旱。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三月，乾隆帝派和珅到甘肅平亂，和珅匯報時不經(jīng)意提到“一入甘境，即遇陰雨”，隨后同樣前往甘肅的大學士阿桂也匯報稱，“本月初六日，大雨竟夜，勢甚霶霈，初七初八連綿不止”。長達七年的彌天大謊就此敗露。

有人將此案歸咎于捐監(jiān)制度，但這種觀點未免失之偏頗。捐監(jiān)固然有其弊端，但圍繞捐監(jiān)貪腐案件頻發(fā)，更多是因為官員在其中大搞變通。恰如雍正帝所言：“凡立法行政，孰可歷久無弊……法有因時制宜者，譬如人有疾病，因癥投藥，病愈即止。”任何制度都要因時制宜地合理“真變通”，也要規(guī)避有人在其中利用漏洞“搞變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