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郭發(fā)仔,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成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文學》《四川文學》《青年作家》《散文百家》《佛山文藝》《綠葉》《作家文摘》《膠東文學》《東京大觀文學》《劍南文學》《太湖》等報刊。曾獲第八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海內外游記征文大賽二等獎。
春天是去年的期許,是今年的約定,是一陣風,一場雨,一支花開,一聲蛙鳴,藏著許多信息,漸次彌漫在溫潤的空氣里,如一曲舒緩的長歌。
立 春
曠野里,一聲鞭炮炸響,春節(jié)的空氣里有些迷離,周遭回應寥寥,顯得力不從心。陽光從冬日的冷冽中鉆出,勤勉光顧,金黃里帶些微白,落在大地上,如同一張攤薄的烙餅。
立春,仿佛一道磨光的桃符,有略帶舊味的眷戀,也有一些沒有來頭的喜悅?!芭瞻煏?,濃春開篋紅。釵斜穿彩燕,羅薄剪春蟲。巧著金刀力,寒侵玉指風。娉婷何處戴,山鬢綠成叢?!碧拼钸h不知哪來的勁,眼中的立春綾羅緞帶、姹紫嫣紅,天馬行空中有主觀的故意?!疤旖中∮隄櫲缢?,草色遙看近卻無。”韓愈的經歷決定了他的立春難免含蓄些,但多少總能洞見世事的好?!奥劦来哼€未相識,走傍寒梅訪消息?!崩畎追攀幉涣b慣了,遇見春風說顏色,絕不錯失任何與浪漫唱和的機會,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尋梅,嗅風,訪友,末了又是一場新醉。
立春遇上春節(jié),喜過了頭,成了一場不咸不淡的儀式。清晨,金色的陽光透過紗幔,輕柔地落在窗臺上,爬上斜落的被角,撥弄人心里尚未回過神來的夢境。略帶濕氣的曠野上,一股霧氣懸在半空,拉成絲,散成絮,纏繞在靜立的高樹上,素凈而雅致。地上青草蔥蘢,不過是去年冬天的樣子,枯茅亂草趴在大道兩側,萎靡里藏著強作笑顏的精神。城市里,處處是濃郁的老綠色,銀杏、桂花、櫻樹、垂柳,枝丫單調,形容枯瘦,一臉拘謹?shù)拿H?。白梅性急了些,新葉未發(fā),卻急慌慌打開細碎的花朵,燦爛如夏夜的星空。獨木難成林,微弱的香馨,終究敵不過一冬落葉的朽氣。
城里的立春遠沒有鄉(xiāng)間生動。鄉(xiāng)間立春,用的是暗勁,化解冬寒絕不能硬碰硬。一絲東風打頭陣,不過呼應者無幾,不痛不癢的,裹挾了微溫的陽光,到處走過場。土地磨得沒了性子,一層層自己軟化。躲在洞穴里的蟲子,似乎聞見了風聲,伸伸手,彎彎腰,觸須一探,微冷,又睡個回籠覺。河池里,堅挺了一冬的厚冰,也聞風而動,一點點變薄,魚兒浮上來,魚動,冰也動。其實,農耕社會里,立春的幅度不大,卻能立竿見影。動靜之間自然轉圜,一切都在暗中萌動,新芽、嫩草、紅花,一直憋著,只需半月余,一場春的正劇就將激情上演。
鄉(xiāng)間敬重立春,舊時多糊春牛、打春牛,老家多盛行“送春”。外地老頭兒每年都來,一頂松懈的瓜皮帽,一身臟得發(fā)黑的棉絮衣,麻利地從小路進了村,熟悉得如同進了自家的菜園子。站在門口,馬馬虎虎一敲小銅鑼,遞上殷紅的圖紙,打躬作揖,說一串吉利話,幾分錢、一頓便飯,雙方各討春的好。不過,這是過去的事,有好多年沒人來送春了。時下立春,舊時習俗大多已無接續(xù)。今非昔比,一時習俗滿一時的意。新時代新氣象,盡快收拾散漫情緒,跟上時代節(jié)奏,成為一種不負春華的新俗。
外甥女從上?;貋磉^春節(jié),近三十了仍形單影只。春節(jié)里圍繞她的話題一成不變,旁人心急,她則芳容不亂,紅潤的臉上猜不透心思幾何。在家待了三五日,便匆促返回。
她的春,似乎沒有立起來的跡象。
雨 水
“且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水矣?!痹藚浅蔚闹鳌对铝钇呤蚣狻氛f,雨水是東風化來的。我不信。
半干半濕的立春里,也有雨,但那雨矯情,懸在半空里,攢成厚厚的灰色,就是不落下。根據(jù)鄉(xiāng)間經驗,雨水節(jié)的雨水大多是半夜來的,弓著身子,從窗玻璃上滑過,落在半睡半醒的夢里,腳步碎得分不清前后左右。天明時分,草地又見一片新綠,苜蓿拉直了身子,莖葉里全是雨水的影子。
雨水節(jié)的雨水,白天也下,不過是天青色的煙雨。領頭的東風,早覺得沒趣,此刻影蹤全無。那雨一身輕松,飄落在“人”字形屋頂上,滲進青褐色的瓦片里,一點點洇開,并不急于凝成水滴,似乎在等一個人,抑或等一個期待已久的結局。水獺從冰冷的湖水中探出頭來,把捕來的魚整齊擺放在岸上,似乎在舉行一場豐收的祭祀。暗青的天空里,有大雁等不及了,振翅北去,清泠的叫聲里,有歸途的喜極而泣。田野里,雨水撥開去年枯舊的蓬草,鉆進土里,呼吸緊一陣松一陣,薺菜、鼠尾草、馬齒莧、車前草、蒲公英、灰灰菜、馬蘭頭、三葉草、風鈴草,一個個都被拎了出來,冒個尖,新嫩柔黃如胎發(fā)。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庇晁?jié)不是花期,但杏花、李花開得坦蕩,有雨水的精神。孤村芳草遠,杏花、李花最戀農家。煙雨空蒙中,杏花、李花一樹毫無雜念的白,鋪天蓋地,在微冷的水汽里風華用盡,細碎的花瓣凝如脂膏,滴露輕沾,如隔夜的嗔淚,總讓人想起折子戲里惹人憐愛的青衣。
油菜花是春華里的贈品,鄉(xiāng)間田土里,有一處算一處,見風就長,遇雨水便開。油菜長勢高過人頭,肥碩的綠葉上托著滾動的珍珠,腳下是清幽幽的嫩草。鄉(xiāng)下人將汗水灑在油菜地里,只巴望著多收三五斗,心思不在那黃得發(fā)亮的碎花上。城里人看油菜花,看的是日常難見的鄉(xiāng)間情結,圖的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生活激情。
離開老家許多年,幾乎淡忘了鄉(xiāng)間最初的模樣。雨水里也會與家人一起去看花,看春花,也看人中之花。出門的人都精心打扮了一番,輕施粉黛,微描眉睫,略抹朱紅,一頂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大沿折疊帽,一方斜掛雙肩的紅紗巾,在枝丫間一站,不輸春花半分。
我和阿蓮,是在看花的季節(jié)認識的。我們是初中同學,兩小無猜,連話都沒說過一句。四年后,竟然在一所大學里迎面相遇。那一刻,我看見她瘦小的身形里,有春天的氣息溢出,清澈的眸子里,藏著一汪剛停落的雨水。后來,我們經常在晚自習后,撐一把傘,在音樂樓后的梧桐樹下,看雨水咝咝地吟唱,水滴打在枯老的梧桐葉上,蘇仙嶺下的灌木在燈光里亮著,枝葉里都是濕透了的情緒。愛情的高貴最終落在平凡的具象上,平淡的生活里不全是浪漫,日子一茬一茬地過,雨水,雪水,洗腳水,啥零碎都有。
外甥女的婚事,阿蓮比她姐還上心,一直掛念,時不時長嘆一聲悲哀一聲咳嗽一聲,思忖著,糾結著,如同半空里飄下的雨水。
驚 蟄
實在有些詫異,都驚蟄了,一直沒有雷聲。
按民間的說法,驚蟄一到,“春雷驚百蟲”,那雷聲應該如戰(zhàn)鼓,把硬了一冬的凍土敲碎,那些蟄伏得腰酸背痛的蟲豸,也該出來活動了。民間的很多東西都靠經驗,我想是沒錯的。只是那雷聲,一直沒有來。
天空比前幾日疏朗了些,太陽的心情好得像醉了一場酒,連續(xù)幾天都出來溜達,連光芒都有些發(fā)燙。金黃色的陽光,穿過疏疏朗朗的樹梢,落在馬路上,灑在草地上,鋪在水面上,一股不易覺察的熱氣騰起,嘶嘶有聲。衣服感覺穿多了,后背的毛孔里滲出熱氣。東風是有的,一頓瘋玩,忘了時辰,此刻也尋不見了。半空里,一只白鷺斜飛而過,翅膀里夾著亢奮,卷起一陣泥土的清香。誰也不知道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約莫它得到了大地的訊息,急著去告訴它的每一個家族成員,或者同伴。鏡湖里的小鸊鵜不知何時也出現(xiàn)了,三五只,五六只,比去年多了些,個頭也大了許多。它們像小鴨,又像小鳥,在水里撲騰追逐,把平靜了一冬的鏡湖都吵醒了。
桃花、李花、柑橘花早開了,各種野花也憋不住,舉著各色小花,在微風里招手?!澳吧蠗盍礁偞海林婿a鰣早成蔭?!彼€有些渾濁,鯽魚是看不見的,但陌上競春的楊柳有些招搖,原本枯瘦的形容有了綿軟的鵝黃,千萬條絲絳垂下,在風里搖擺,婀娜雋秀,如浴后梳妝的新婦。墻角處,一只蜈蚣從縫隙里爬出來,長長的觸須左右探視,有些遲鈍。它好像沒完全清醒過來,縱有千足,也走不快。也許是聽見了雷聲,也許是聽錯了,泥土里的蚯蚓一直在掘土,草叢里的蟋蟀哼哼唧唧叫了幾夜。地鱉蟲的屁放得太響了,臭得難受。蜈蚣爬走很從容,它聽見了自己身體里的聲音,一節(jié)一節(jié)地在拉伸,在拼接。這是生命對時令最直接的呼應。
鄉(xiāng)間的田野里,老爹閑不住,扛著鋤頭下了地。刨削田地,整理棄土,收拾荒蕪,雪亮的鋤頭發(fā)出一道光,毫無規(guī)律的鈍響總跟不上有節(jié)奏的動作。水田里,耕田機在穿梭,啪啪地躁響,把本就有些膨脹的空氣震成了碎片,落在粉蝶飛舞的油菜地里,落在水草蔥嫩的小路上,落在村婦挽起袖子露出的手臂和胳膊上。整個村子也沒閑住,桂花嬸子把花花綠綠的被子洗了,晾成一堵花墻;老耿挑了糞箕四處撿狗屎,收獲寥寥,但習慣很重要。老黃狗在門口蹲得有些無聊,揚著脖子,對著反射陽光的玻璃窗嗷嗷地亂叫了一通。
大姐、大姐夫還沒上班,坐臥不安。外甥女給家里遞來一句話:“莫緊到催,該嫁的時候自然就嫁了。”
半空里有輕微的響動,恰似遠處滾過來的雷。
春 分
“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薄洞呵锓甭丁防锏拇悍挚菰锷玻瑳]有活潑氣象?!叭赵玛栮巸删?,玄鳥不辭桃花寒。從來今日豎雞子,川上良人放紙鳶?!碧拼鷦㈤L卿的《春分》詩里,斜燕紛飛,桃花暖寒,農家子弟豎立雞蛋成趣,原野上少男少女放飛紙鳶,心思也在春風里亂舞。
春分春分,春日均分了晝夜,也平分了寒暖,如同子女成家立業(yè),需請宗族長輩主持,鍋碗瓢盆,山石田土,一一勻了去,少不得一場儀式。時令春分,天地高隔,雨晴不定,雷聲比驚蟄的動靜還大。春雷響起時,找不到來處,或在山頂上,或在云層里,或在曠野中,有時竟疑心就在瓦檐下。轟隆隆,轟隆隆,由遠而近,從東到西,村頭村尾都是雷聲碾過的痕跡。有時是炸雷,白天暗如黑夜,先是一道慘白的閃電,然后啪的一聲落在心口上,嚇得魂飛魄散,雷卻若無其事地沒了。
很多時候,農人看云識天氣,在田土里安身立命?!按悍蛀溒鹕?,肥水要緊跟”,農事大小有序,一切都憑經驗。一場春雨一場暖,春雨過后忙耕田。田是早翻過來了,浸種谷,育秧田,修溝渠,一腳深一腳淺,春水里藏著倒春寒。
在老家安仁,春分是個節(jié),叫分社節(jié)。趕分社,是安仁延續(xù)了上千年的傳統(tǒng),全國唯一,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是日,安仁人不論遠近,趕往縣城集會結社、祭祀神農,進行谷種、耕牛、犁耙等農耕工具和防治疾病的中草藥材交易,民間又稱“藥王節(jié)”。很多年,分社節(jié)就沒個好天氣,總是下著連綿的毛毛雨。鄉(xiāng)人一身蓑衣,一頂斗笠,腳套皮革雨靴,或者用爛布條縛緊解放鞋,急匆匆往縣城趕,泥濘的路上全是亢奮,仿佛相約去吃一場喜慶的宴席。小時趕分社,圖的是見識。除了本地人,還有附近的外地人,嘰里咕嚕的話語里,有打破鄉(xiāng)音的新奇腔調。當然,大人多少會給幾毛錢的,捏緊了,看著糖包子、油炸粑、米豆腐、榨粉,還有栩栩如生的五彩雞婆糕,左看右看,遲遲舍不得下手,生怕失了荷包里最微薄的底氣。
很久沒回老家湊分社節(jié)的熱鬧了,今年春分依舊不得空。不過阿蓮要回去,外甥女說也想回。不過,給我發(fā)來的信息有些不明所以:春分心上,年歲又添,一半無一半。
清 明
《歲時百問》說:“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凈。故謂之清明?!贝悍謩蛄藭円箷r日,但天氣依舊不陰不陽,渾濁如山洪瀉下。時至清明,天空高遠,大地遼闊,春明而景和。
粗略揣測,清明是給春分救場的。日漸晴好,大地升陽,萬物歸青,氣清朗而景顯明?!皼r是清明好天氣,不妨游衍莫忘歸。”清明踏青,自古成俗,北宋孟元老于《東京夢華錄》詳述了汴京清明踏青盛景:“四野如市,芳樹園圃之間,羅列杯盤,互相酬勸,抵暮而歸?!比缃裉で?,游樂之間多了交際。邀了友人三五家出門,說天說地說人情,在大自然中得大自在。
清明有“清明風”。立春的東風是領頭風,走得太急,顧頭不顧尾。清明風追不上領頭風,干脆獨自偷歡,見啥都新鮮,如同一個失去大人約束的娃兒,小手甩得不知高低,搖頭晃腦的,一身歡喜。清明風過,桐樹新葉如尖,碩大的桐花卻爛漫一樹,喇叭狀的花瓣上,先是一圈膠白,繼而一點淡紅,最嬌羞的嫣紅,藏在花蕊里,是花季少女般秘而不宣的心事。北方的麥田里,麥花收到了風的消息,一夜之間吐露,如萬頃雪光?!拔慈袅跻蝻L起”,柳樹葉上開花的,不過無香,色淡綠。柳花深巷,清明風里總有一些執(zhí)手相依的親情友愛,令人有些割舍不得。
“清明前后,種瓜點豆?!编l(xiāng)間對時令最敏感。青壯年務工去了,婦孺本著一貫的勞作習慣,一把鋤頭兩只糞箕進了園子,收拾雜草,平整土丘,南瓜、絲瓜、黃瓜,茄子、辣子、豆角,撒下去,插進土里,幾瓢清水任平生,和風細雨、高陽輕露包裹著,不出幾月,碗里也清明了。城里的清明色淡,依舊樓道井然,行色之間有無名的微熱。入夜,喧鬧的四周安靜下來,草坪上有幾處蛙鳴,忽輕忽重,抑揚頓挫里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迎面有清涼之氣拂過,有說不出的舒爽。遠處高速路上,車燈如龍,將大地的黑色裁開一絲縫隙,肌理分明,仿佛撩開了時令的衣襟。
鄉(xiāng)間清明,祭祖是大事。一家老小齊聚,扛了鋤頭鐮刀去掃墳。山上茅草灌木新枝橫逸,荊棘交錯,揮刀撩開,土路泥濘打滑,一路上山林氤氳,草木芳香。逝去的親人先祖靜臥林間,青碑之上音容宛在。刨去墳頭雜草,攏了新土堆上,燃紙燭,清香一縷寄情思。叩拜作揖,“念去去,千里煙波”,愿他一切安好。在城里,遙寄先人,似乎晚間最好。夜色下來了,一抹紅霞一抹灰,清明的夜色略顯深沉。小河岸,水池邊,稍稍空曠處,總有搖曳的燭火伴著點點線香的猩紅,在日漸暗淡的夜色中傳達出凝重的暮氣。
阿媽去年過世,清明里有了兩隔之痛。遠離故土,無法回家行叩拜之禮,遙望家的方向,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清明有些不清不明。大年初一,攜了香火去祭拜。山間泥濘,青苔濕滑,踩著茅草來到阿媽墳前,祭物朽敗無形,東倒西歪的,墳頭新土板結,一株青草占據(jù)中央,枝葉殘留甘露,戚戚如阿媽扼腕于世的清淚。
谷 雨
相傳倉頡造字,上天有感于此,下了一場谷子雨,以慰勞圣功,茲有谷雨節(jié)氣。其實,谷雨只是應了農事節(jié)令,《群芳譜》載:“谷雨,谷得雨而生也?!惫扰c雨在時令更替、物候交接之間結了姻緣,是在對的時間遇見了對的人。
谷雨的雨,急。雨水的雨如同無花豆蔻,有欲語還休的嬌羞和克制。谷雨情竇初開,敢愛敢恨,在大地上的揚塵冒出頭時,一股腦兒從云層里撒下,嘩啦啦,仿佛時令一路小跑的喘息聲。谷雨有激情,夾著風,多了勁道,痛快淋漓,穿林打葉,搖落野渡,叮叮當當,噼噼啪啪,氣勢不輸一場仲夏的白雨。
谷雨多雨水,但也有節(jié)制。大多時候,依舊春和景明、海晏河清,大地上早已綠肥紅瘦,耳畔鶯歌燕舞,滿眼都是青蔥疊翠。陽光白了些許,在額頭上烤出一層薄薄的汗水。衣衫是蓋不住了,開始一件件地掀開,剝落。
在今人眼中,谷雨只是單純的節(jié)氣,古人卻拿捏出了分寸,精細地將谷雨分為三候:“第一候萍始生;第二候鳴鳩拂其羽;第三候為戴勝降于桑?!比鲁厮鍦\,微涼的水面動靜全無。谷雨前后,浮萍不失時機,點點翠翠,圍著新荷綠起來,逗弄荷葉上滾動的晶瑩雨珠。新生的水草日漸豐茂,在堤岸邊蕩漾,有蛙聲從中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單調而有生氣。桑樹好像不多見了,偶有的幾棵立在鄉(xiāng)間小路旁,此時一身豐滿的綠。戴勝鳥俗稱花蒲扇鳥,長長的喙,扇形的頭冠,一身斑斕的羽毛,溫馴而謙恭,專食害蟲,雖氣味怪了些,但人們依舊不忘它的好。不過,南方少見這種益鳥,人們倒是對那一身麻灰色、催得人煩的布谷鳥上心。
“布谷——布谷——”布谷鳥口齒不清,不知是“不顧”還是“播谷”,總聽不真切,急死人。
但布谷鳥的消息似乎晚了些。南方的種谷早播下了,在水田里長成了一壟壟秧苗。舊時春插誤不得時令,一身蓑雨衣,一頂竹斗笠,在熹微的晨光里,高高挽起褲腿,光腿沒入有些寒徹的冷水中,弓著身子拔秧苗。一擔擔挑到水田邊,哈一口氣,將秧苗拋撒在水田中。下田,左手捏了秧扎,右手迅速揀出單枝來,將根部插入泥水中。這個過程需持續(xù)半月有余,其間雨水的清涼與陽氣的溫熱,或交替或碰撞,需馬不停蹄地與谷雨時令搶跑。坊間俗語說人間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其實,插秧才是典型的苦力活,一場春插下來,原來柔韌的腰桿鈣化了一般,半夜里翻身,都能聽見脊柱僵硬的復位聲。
“人間四月芳菲盡”,谷雨是留了一手的。清代文人顧祿《清嘉錄》詩曰:“神祠別館筑商人,谷雨看花局一新。”此花便是牡丹花,又稱谷雨花、富貴花。谷雨時節(jié),牡丹綻放,爭奇斗艷。一場不大不小的谷雨下來,白牡丹素如生絹,紅牡丹艷如綾綢,眉目間盡是凝脂香膏?;秀遍g,谷雨時節(jié),有永嘉竹間的山野氣息,也有盛唐艷壓群芳的嬌貴之相。谷雨前后,椿芽正當時?!坝昵跋愦荒廴缃z”,將枝頭的椿芽采來,去蒂,清水稍加浸泡,切碎,與雞蛋液攪拌均勻,文火煎炒至金黃即可。椿芽有清熱解毒、健胃理氣、潤膚明目功效。不過,很多時候,人們只是讓深諳人間煙火的味蕾,感受春天最后的氣息。
許久沒打聽外甥女的事了,好像找了一個,不深不淺地談著,那人來自遙遠的北方,叫谷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