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達(dá)
我那個活到九十九歲的阿太——我外婆的母親,是個很牛的人。外婆五十多歲時突然撒手人世,阿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親戚們怕她想不開,輪流看著她。她卻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憤怒,嘴里罵罵咧咧,一個人跑來跑去,一會兒掀開棺材看看外婆的樣子,一會兒到廚房看看祭祀的供品做得如何。走到廳內(nèi)時聽見有人殺雞沒割中動脈,那只雞滴著血到處跳,阿太小跑出去,一把抓住那只雞,狠狠往地上一摔。
雞的腳掙扎了一下,終于停歇了?!斑@不結(jié)了——別讓這肉體再折騰它的魂靈?!卑⑻皇俏幕?,但是個神婆,講話偶爾文縐縐的。
眾人皆啞然。
那場葬禮,阿太一聲都沒哭。即使看著外婆的軀體即將進(jìn)入焚化爐,她也只是乜斜著眼,像是對其他號哭的人的不屑,又似乎是老人平靜的打盹。
那年我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很不理解阿太的冰冷無情,幾次走過去問她,阿太你怎么不難過?阿太滿是壽斑的臉,竟輕微舒展開,那是笑——“因?yàn)槲液苌岬谩!?/p>
這句話我在后來的生活中經(jīng)常聽到。外婆去世后,阿太經(jīng)常到我家來住,她說,外婆臨死前交待,黑狗達(dá)沒爺爺奶奶,父母都在忙,你要幫著照顧。我因而更能感受她所謂的“舍得”。
阿太是個很狠的人,連切菜都要像切排骨那樣用力。有一次她在廚房里很冷靜地喊“哎呀”,在客廳里的我大聲問:“阿太,怎么了?”“沒事,就是把手指頭切斷了?!苯酉聛恚艁y的是我們一家人,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病房里醫(yī)生正在幫阿太縫合手指頭,母親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和我講阿太的故事。她說阿太曾經(jīng)把不會游泳的年幼的舅公扔到水里,讓他學(xué)游泳,舅公差點(diǎn)溺死,鄰居看不過去,跳到水里把他救起來了。沒過幾天,鄰居看見阿太把舅公再次扔到水里。所有鄰居都罵她沒良心,她冷冷地說:“肉體不就是拿來用的,又不是拿來伺候的?!?/p>
等阿太出院,我終于還是沒忍住問她故事的真假。她淡淡地說:“是真的啊,如果你整天伺候你這個皮囊,是不會有出息的,只有會用肉體的人才能成材。”說實(shí)話,我當(dāng)時沒聽懂。
我因此總覺得阿太像塊石頭,堅(jiān)硬到什么都傷不了她。她甚至成了我們小鎮(zhèn)出了名的硬骨頭,即使九十多歲了,依然堅(jiān)持用她那纏過的小腳,自己從村里走到鎮(zhèn)上我老家。每回我要雇車送她回去,她總是異常生氣:“就兩個選擇,要么你扶著我慢慢走回去,要么我自己走回去。”于是,老家的那條石板路上,經(jīng)常可以看到一個少年扶著一個老人慢慢地往鎮(zhèn)外挪。
然而我還是看到阿太哭了。那是她九十二歲的時候,一次她要爬到屋頂補(bǔ)一個窟窿,一不小心摔了下來,躺在家里動不了。我去探望她,她遠(yuǎn)遠(yuǎn)就聽到了,我還沒進(jìn)門,她就哭著喊:“我的乖曾孫,阿太動不了啦,阿太被困住了。”雖然第二周她就倔強(qiáng)地想落地走路,然而沒走幾步又摔了。她哭著叮囑我,叫我常過來看她。從此,她每天依靠一把椅子支撐,慢慢挪到門口,坐在那兒,一整天等著我的身影。我也時常往阿太家跑,特別是遇到事情的時候,總覺得和她待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安寧和踏實(shí)。
后來我上大學(xué),再后來到外地工作,見她的次數(shù)分外少了。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總是請假往老家跑——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和阿太坐一個下午。雖然我說的苦惱,她不一定聽得懂,甚至不一定聽得到——她已經(jīng)耳背了,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開她那歲月雕刻出的層層疊疊的皺紋,我就莫名其妙地釋然了許多。
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個早上。母親打電話給我,說你阿太走了。然后兩邊的人抱著電話一起哭。母親說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話給我:“黑狗達(dá)不準(zhǔn)哭。死不就是腳一蹬的事情嗎,要是誠心想念我,我自然會去看你。因?yàn)閺拇酥螅乙呀?jīng)沒有皮囊這個包袱,來去多方便?!?/p>
那一刻我才明白阿太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明白阿太的生活觀:我們的生命本來多輕盈,都是被這肉體和各種欲望的污濁給拖住。阿太,我記住了:“肉體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請一定來看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