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黽
縣財政局紀檢組的韓書記帶著助手來到鄉(xiāng)里,請鄉(xiāng)政府配合,對群眾舉報鄉(xiāng)財政所所長王正亮私設(shè)“小金庫”一事,從側(cè)面進行調(diào)查求證。韓書記對王正亮只有大概印象,四十來歲,高個子,看上去蠻精明,三年前從縣財政局調(diào)來這里任職,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鄉(xiāng)長一聽急眼了:“這個王正亮,膽子太大了,竟然瞞天過海干這事!”韓書記讓他先別嚷嚷,調(diào)查剛剛開始,尚無定論。
“這種事,很少有空穴來風的?!编l(xiāng)長嘆了口氣,隨后咂了咂嘴,“不過,以我對王正亮的了解,他不應(yīng)該是這種人呀?!?/p>
“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還是先聽聽群眾的聲音吧?!表n書記說著,在鄉(xiāng)機關(guān)及站所工作人員通訊錄上勾選了幾位,請鄉(xiāng)長安排鄉(xiāng)黨政辦通知到位,他要依次找他們談話。
談到王正亮的為人,文化站站長的評價是“辦事愛較真,認死理”。而建管所所長則數(shù)落這個人太摳門,沒勁。如此這般,幾輪談話過后,韓書記對王正亮有了進一步認識。每次談話快要結(jié)束時,他都不忘圍繞小金庫,旁敲側(cè)擊進行一番試探,可所有人都不約而同露出茫然的神情,大搖其頭。
在等待最后一個談話人的間隙,一旁做記錄的助手說:“看上去,這個王所長工作非常認真,一身正氣呀。”
“人,有時不能只看表面。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人生如戲,全憑演技。很多人會用出色的演技來掩飾問題?!表n書記若有所思地轉(zhuǎn)動著手里的筆,“或許,下面這個他所里的下屬更有發(fā)言權(quán)?!?/p>
王正亮的下屬小陳,是個戴眼鏡的女同志。韓書記單刀直入:“有人舉報說你們單位有人違反財務(wù)制度私設(shè)小金庫,作為單位員工,你怎么看?”
小陳很吃驚:“還有這種事?沒聽說過呀?!彼龜Q緊雙眉努力回憶,突然肯定地說,“還別說,真想起來了,確實有件事與小金庫有關(guān)?!?/p>
終于找到突破口了!韓書記和助手對望了一眼,面露興奮之色:“那就請你談?wù)劸唧w情況吧!是誰在私設(shè)小金庫?”
“別急,請你們先跟我去一個地方?!毙£愐馕渡铋L地笑了笑,站起身來。
“那好吧。只要能加快工作進度,到哪兒我們都跟著你?!表n書記給助手遞了個眼色,示意他收拾一下,只管聽小陳的。他倒想看看小陳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小陳駕駛自己的車,載著兩個紀檢組的同志,出了鄉(xiāng)駐地,轉(zhuǎn)入鄉(xiāng)村水泥路,一路往南疾駛。
小陳說,正在前往的是山北頭村,去看看一個叫馬大軍的人,他是王所長的扶貧聯(lián)系人。話說一半留一半,剛談到王所長具體怎樣扶貧時她卻打住了,說還是見見馬大軍,最好由他本人介紹。
扶貧跟小金庫能有什么關(guān)系呢?兩個也挨不上呀。韓書記心里直犯嘀咕。
剛進山北頭村的水泥路,一群山羊擋住了去路,牧羊人是一位腿有殘疾的中年人。見有來車,他揮鞭把羊群往路邊趕。
“放羊的人就是馬大軍?!毙£愓f,“他家就在前面不遠,我們且跟著他慢慢走。”
說話間就見馬大軍已到了一所院落,將羊趕進院子前面的柵欄內(nèi)。
小陳停車,上前向馬大軍引薦兩位來客。馬大軍明顯愣了一下,然后樂呵呵地打開院門,邀客進屋。
弄清來意后,馬大軍打開了話匣子。
馬大軍原本和愛人一起邊種田邊做水果生意,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一次意外奪去了妻兒的生命,馬大軍也落下殘疾。從此他看不到希望,不愿繼續(xù)埋頭苦干,還把承包地租出去,除了一日三餐,剩下的時間都用來喝酒、打牌、睡覺,過一天算一天,漸漸成了村里的貧困戶,吃起了救濟糧。
三年前的一天,村干部硬生生把馬大軍從牌桌上拽走,介紹鄉(xiāng)財政所新來的王所長給他認識,說往后王所長就是他的聯(lián)系人,兩人結(jié)成對子,一對一脫貧幫扶。王所長跟他握手寒暄后說:“馬哥,你有什么掙錢的想法,說說看,我好心中有數(shù),設(shè)法幫你?!?/p>
“你是領(lǐng)導,你怎么著都成。我絕對服從?!瘪R大軍大大咧咧地說。
“既然這樣,那我就提個建議供你參考。我先送你一對品種山羊,你養(yǎng)養(yǎng)看。不瞞你說,當年,我父親就是通過養(yǎng)羊,不僅解決了全家溫飽,還供我上完大學。在養(yǎng)羊方面,我也有一定的經(jīng)驗。養(yǎng)殖過程中若遇到問題,你打電話直接問我就行了。我不懂的,還可以請我父親出面?!?/p>
馬大軍滿口答應(yīng)。王所長前腳走,后腳他就急匆匆折回牌桌。
第二天一大早,王所長租了輛三輪車,將一對肥乎乎的純白色波爾山羊送到了馬大軍家。王所長特意留下,幫馬大軍搭了個帶頂棚的羊圈,然后教馬大軍日常管理技術(shù):防疫、治病、喂料、飲水等等,事無巨細,一一交代清楚,并現(xiàn)場演示。馬大軍似乎聽得很認真,小雞啄米般不住地點頭,說全記下了。
傍晚臨走時,王所長留給馬大軍一本《波爾山羊養(yǎng)殖手冊》,反復叮囑馬大軍要多多研讀,學以致用。
接下來,王所長陪鄉(xiāng)長出公差,讓小陳抽空去盯盯馬大軍。小陳次日去了一次,回來匯報說羊在圈里好好的,馬大軍還割了一大筐羊草。
三天后,王所長出差回來,已是傍晚時分,回家途中他放心不下,轉(zhuǎn)向去了馬大軍家。剛下車,他便聞到一股酒肉的香味。見羊圈里的羊沒了,王所長預感到了什么,怒從心頭起,沖進屋子吼道:“馬哥,羊呢?”
馬大軍一手端著酒杯,一手舉筷吃肉,若無其事地說:“你不是都看見了嗎,羊賣了,換回了酒和肉?!?/p>
“你怎么能這么干?!”王所長從馬大軍手里一把奪過酒杯,扔在地上。
“除了這么干,你還指望我做什么?”馬大軍油腔滑調(diào)地笑著,又抓起酒瓶往嘴里倒。
“喝死拉倒。你就是個不爭氣的混蛋!”王所長氣得扭頭就走,腦袋里幾乎一片空白,進入縣城時,還差點闖了紅燈。當晚,他被這事折騰了一宿,痛下決心:不信攻不下這個堡壘!
第二天是雙休日,王所長起了個大早,帶了些禮品,還從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一大包魚蝦、肉類和蔬菜,驅(qū)車來到馬大軍家。他先為昨天的沖動無禮道歉,然后鉆進廚房做早餐。馬大軍看不過去,起床跟王所長一起吃。吃完早飯,王所長沒有要走的意思,跟馬大軍有一搭沒一搭地拉起了家常,偏就不提羊被賣掉的事,也不提扶貧脫困。眼看到了中午,他不但沒有走的意思,反而挽起袖子,系上圍裙,一番煎、炒、剁,還不讓馬大軍插手。隨后,他出乎意料地陪馬大軍喝了一杯酒,飯后仍不走,繼續(xù)跟馬大軍聊天。馬大軍想著出去打牌,心里著急,卻又不好下逐客令,只能默默忍著。晚上,王所長又說不走了,于是,跟馬大軍擠一張床。
翌日是前一天的翻版,弄得馬大軍差點要哭出來。
到了周一,王所長要去上班了,臨走時他搖下車窗對馬大軍說:“下周我還來。”
馬大軍緊追幾步喊道:“所長,你不用再來了,我馬大軍就是扶不上墻的爛泥?!苯Y(jié)果得到的回應(yīng)是車輪揚起的一陣塵土。
王所長說到做到,這個雙休日,他又是不請自到,照著上個雙休日復制。他跟馬大軍同吃同住,馬大軍出去打牌,他就站在一邊看。到了第二天晚上,王所長發(fā)現(xiàn)馬大軍一反常態(tài),不再鼾聲如雷,而是不停地在床上“烙餅”。
天亮吃過早飯,王所長說:“馬哥,我上班去了。咱下周見!”馬大軍一把抓住他的手,眼里閃著淚光:“別、別,所長,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是真心誠意想幫我。我服了!好歹我也是個男人,不蒸饅頭也要爭口氣,絕不再枉費你一番苦心?!苯又拱?,那對羊他其實沒賣,而是送給了親戚。回頭,他就去要回來。
“我一直對馬哥有信心,馬哥絕對不是爛泥!”王所長笑逐顏開地跟馬大軍擊了一下掌。
馬大軍不再喝酒、打撲克了,開始一門心思做羊倌。當年,羊圈里就添了三只小羊羔。
作為幫扶責任人,王所長當然也沒閑著,逢年過節(jié),也定要去看望慰問馬大軍,有時自己沒空,便安排小陳代勞。有一回公羊出了狀況,王所長將老父親接來,立刻手到病除。母羊產(chǎn)崽,還是王所長親手接生的。除此以外,他還跟鄉(xiāng)扶貧辦聯(lián)系,為馬大軍爭取到了危房改造資金,翻新了三間大瓦房,拉起了大家院。又自掏腰包,給院子修了仿古的門樓,配了漂亮的鐵門。
春節(jié)過后,馬大軍信心大增,請王所長為他申請了小額貸款,新買進一批波爾山羊。年底,他售出了首批羊羔,一舉脫貧?,F(xiàn)在,他自繁自養(yǎng)波爾山羊六十多頭,全都養(yǎng)得膘肥體壯。
“王所長是我命中的貴人!”講完王所長的扶貧故事,馬大軍感慨道,“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之前的馬大軍,跟死人沒兩樣?!?/p>
“有其他什么有關(guān)王所長的情況嗎?”韓書記問道,同時用眼角掃了一眼小陳。
“其他?其他是什么意思?”馬大軍一臉迷惘。
小陳搶過話茬:“好了好了,既然王所長的扶貧故事講完了,那就這樣吧。我們該告辭了。謝謝你!”
韓書記和助手各掏出五百元表示慰問,馬大軍堅決拒絕,說眼下他已不是貧困戶,應(yīng)該把慰問金給更需要的人。
回到車上,韓書記忍不住問:“小陳,你帶我們來,不僅僅為了讓我們聽你們所長的扶貧故事吧?我倒是對你之前說的小金庫更感興趣。”
“呵呵,下面,我就要說到小金庫的事了?!毙£惖哪樕贤钢鴰追稚衩?。
大約三個月前,有天中午,王所長請全所的人去飯店吃飯,席間他將老婆介紹給大家認識。他老婆性情豪爽,非要王所長說出請大家吃這頓飯的緣由。
王所長表情嚴肅,鄭重其事地承認,一切都是他的錯,他不該私設(shè)小金庫,動用里面的錢用于個人揮霍。今天請大家吃飯,以示自我懲戒。
這無疑是個爆炸新聞!在場的人全都面面相覷,神情尷尬。
所長愛人卻一臉輕松,笑著說:“大家別緊張,你們所長說的小金庫,實際是我們平常說的私房錢。他背著我,把一些我不知道的獎金、補助私自截留。更氣人的是,他還假公濟私,明明雙休日休息,卻說要正常上班,其實是帶著私房錢,去扶貧攻堅了。這事我也是上午剛弄清楚??丛谒歉烧碌姆稚希筒蛔肪克f謊、貪污‘公款的責任了??墒?,必須罰他請大家吃頓飯,并且當眾做深刻反省。”
王所長終于憋不住,笑出了聲。
“這就是王所長的小金庫故事。”小陳說著,摘下眼鏡輕輕擦拭,“從那以后,王所長私設(shè)小金庫的事就在一些人中傳開了。我分析,或許是有人當了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此鬧了個烏龍?!?/p>
韓書記聽了,頻頻點頭:“不是沒有這種可能?!?/p>
這時,韓書記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男人打來的:“是韓書記嗎?是這樣的,我是做工程的。前幾天,因為項目沒有通過王正亮所長驗收,要我整改,我以為他是故意刁難,氣得和他吵了一架。那晚我喝高了,一時沖動,就實名舉報了他。現(xiàn)在想想十分后悔,王所長為人其實非常好,他沒有做錯什么,錯在我沒有保證工程質(zhì)量。那些所謂的證據(jù)不過是道聽途說,捕風捉影,請你們忽略。給你們工作添亂了,也給王所長身上潑了臟水,我感到很抱歉!你們打也好罰也好,我都認!”
掛了電話,韓書記長嘆了一口氣:“看來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我們可以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