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區(qū)樓下有兩棵橘子樹。初春時節(jié)，淡白色的花朵綴滿枝頭，黃色的花蕾被白色的花朵圍繞在中央，眾星拱月般。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一陣風吹來，香氣仿佛長了腳，飄溢到更遠的地方。在時光的醞釀下，花越開越烈，香氣也越來越濃。

深夜，我驅(qū)車從外歸來，疲憊地行走在夜色中。夜色蒼茫，偌大的小區(qū)只剩零星的幾盞燈還亮著。忽然，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沁人心脾，讓我的身心為之一顫。記憶的觸角迅速伸展，許多年前那個熟悉的畫面瞬時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深夜空氣中彌漫的濃烈橘香是鄉(xiāng)愁的藥引。

把記憶的望遠鏡聚焦在20世紀80年代末。烈日的暴曬下，10歲的我小心翼翼地朝鄰居麻嬸家的菜園走去。

麻嬸的菜園子緊鄰我家屋子。盛夏時節(jié)，她家菜園子里的四棵橘樹結(jié)滿果子，有些果子熟透了，顏色變成誘人的黃色。寂靜的午后，陣陣涼風襲來，橘樹的葉子在風中震顫著。掛滿枝頭的橘子如一塊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我的目光。橘子近在咫尺，去還是不去，我猶豫不決。擺鐘發(fā)出的嘀嗒嘀嗒聲在耳邊響起，時間一分一秒地從指尖滑過。我左思右想，立在原地，繼續(xù)往前走了幾步，又退回到原地。 正當我準備放棄時，坨坨揉著惺忪的睡眼從不遠處的屋子里走了出來。看見我的那一刻，他頓時眼睛發(fā)亮，渾身來勁。我猶豫不決的心思瞬間被他看透。坨坨如風一樣跑過來，他午睡初醒的疲憊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走吧，現(xiàn)在沒人，都去午睡了。坨坨不時慫恿著我。我一狠心，不管不顧地和坨坨一起翻墻躍入菜園子里。

麻嬸家的狗伸著長長的舌頭，匍匐在地。時節(jié)已進入深秋，天氣依舊很熱，偶爾一絲涼風由遠及近地吹來，帶著絲絲涼意。縱使我和坨坨瑟縮著腳步，一再小心翼翼，但我們翻墻而入時，墻上的一塊石頭忽然掉落在地，發(fā)出咔嚓的響聲。響聲驚動了昏昏欲睡的黃毛老狗。黃毛狗騰地站立起來，左右張望著。我和坨坨緊貼著墻角，心跳加速，時刻擔心暴露。剎那間，空氣仿佛凝固了。透過墻根兒的縫隙，我看見適才站立起來的黃毛狗復(fù)又蹲下，而后身子蜷縮成一團，絲絲涼風吹著它的毛發(fā)。沉甸甸的橘子壓彎了樹干，熟透的橘子色澤光亮。綠油油的青草仿佛給黃土地鋪上了一層綠色的地毯。我和坨坨不敢輕舉妄動。不遠處，老黃狗正躺在地上。我們不敢爬樹，只能坐在地上摘橘子。一個個熟透的橘子觸手可及。我們把身上所有的兜都裝滿了橘子，正小心翼翼地準備翻墻而出時，不遠處的屋內(nèi)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緊接著是木門拉開發(fā)出的嘎吱聲。聲音迫使越墻而出的我們迅疾奔跑。身后傳來陣陣犬吠聲。

我和坨坨來到村里池塘邊那口廢棄的廟宇里，津津有味地吃著酸甜可口的橘子。廟宇的橫梁上結(jié)滿蜘蛛網(wǎng)，抬頭的瞬間，我看見一只蜘蛛正倒掛在網(wǎng)上，一動不動。樹上一只蟬誤入蜘蛛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蟬劇烈地掙扎著，越掙扎，絲網(wǎng)把它纏繞得越緊。蜘蛛見狀迅速攀爬過去，用腳緊緊地把蟬裹住。掙扎許久的蟬筋疲力盡，頓時成為饑餓的蜘蛛的盤中餐。彼時年幼的我尚且不知，時間吞吐出巨大的絲線，編織出密集的網(wǎng)，靜靜地等待著收割每個人。

吃橘子的喜悅迅速變成父母的責罵。我和坨坨越墻而出倉皇而逃的身影被麻嬸看在眼里。她仿佛站在窗口，靜靜地觀察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麻嬸擅長罵人，她指桑罵槐的咒罵聲響徹童年的那個黃昏。母親聽著，氣不打一處來，把我拉到院落里，找來柳條，不停地抽打在我身上。直至我的哭喊聲響起，引來鄰居路人的圍觀，麻嬸的咒罵聲才停歇下來。

深夜，昏黃的燈光下，母親又滿臉心疼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在往我背上涂藥。我咬著牙，不敢出聲。

2

次年初，父親和母親承包了山上的一片荒地，準備開墾出來種橘子。那片荒地滿是碎石，土地貧瘠。在父母日復(fù)一日的開墾下，貧瘠的土地日漸肥沃起來。父母挑著大糞，沿著蜿蜒的山間小路不知辛勞地往上走。上坡，母親咬著牙根兒，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密集的汗水很快就把衣服打濕。陣陣山風吹來，吹動了父母的發(fā)梢。看著一棵棵在山風中搖曳的樹苗，父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山間的橘子樹一天天長大，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五年后，終于結(jié)滿色澤金黃的果子。橘子花的花語是清純、素雅、美滿，花瓣為白色，花蕊黃色，花朵還有較淡的清香。

它們在父母的精心栽培下，茁壯地成長。到了春季，它們開出白花，花瓣飄落后變成一顆顆米粒大小的青果，然后逐漸長大，到了小孩拳頭大小的時候開始變黃。深秋時節(jié)，橘樹的枝頭掛滿黃燦燦的果子。

雪峰蜜橘甜嫩無籽，一直頗受歡迎。故鄉(xiāng)洞口是中國蜜橘之鄉(xiāng)。

陣陣山風吹來，橘樹嘩嘩作響。父母細心呵護著。父母種地、種菜、種西瓜、種橘、養(yǎng)豬、養(yǎng)鴨子、養(yǎng)牛，這些成了家里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

我初一那年，父親摔了一跤，看病耗光了家里可憐的一點積蓄。九月，開學將至，空氣中開始有了一絲涼意。同學們興高采烈地去學校報到，我卻遲遲不敢去。我站在家門口，踮起腳跟，朝學校的方向眺望，看見學校門口熙熙攘攘。校園里的熱鬧映襯著我的孤獨。家里已沒錢交學費了，母親不時朝山間的橘林張望著。一棵棵橘樹結(jié)滿了金黃而飽滿的果子。“孩子今年橘子大豐收，等賣了橘子就可以交學費了。明天我去跟你班主任說一下?！蹦赣H走過來，撫摸著我的頭說道。

次日，母親把我?guī)У搅藢W校，讓我先進教室。透過窗戶，我看見母親走進了班主任的辦公室，再出來時，班主任站在門口，母親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幾分鐘后，班主任站在教室門口，朝我揮了揮手，讓我去他辦公室領(lǐng)書。我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一個月后，橘子熟透了。一個個橙黃的橘子綴滿枝頭，枝丫下沉，以躬身的姿勢向大地致敬告別。我興奮地爬上橘子樹，摘下橘子，剝了皮，津津有味地吃起來。薄暮里，我和母親摘了大半的橘子。稀薄的夜色下，父親挑著橘子，緩緩朝山下走去。扁擔隨著父親的步履上下顫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父親臉上滿是笑容。為了趁新鮮賣個好價錢，次日踏著晨曦和雨露，父母各自挑了一擔沉甸甸的橘子往鎮(zhèn)里的墟上趕去。家里離墟上十幾里路，到墟上，太陽高懸，父母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濕了。

賣橘子的時候，我很害羞，怕被同學和熟人看見。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正當我低著頭跟顧客討價還價的時候，同桌小垛來了，她住在鎮(zhèn)上。“我觀察你好一陣子，你是第一次賣東西吧，來，我教你吧！”她熟練地扯開嗓子喊道：“大家快來買橘子，自己家種的，沒打過農(nóng)藥，又大又甜又新鮮，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笨粗瑢W熱情地吆喝，我心底的羞澀和忐忑頓時隱遁而去。

許多人循聲圍了過來。小垛剝開幾個橘子，給他們試吃。我家的橘子施的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家肥，確實特別好吃。幾個大人嘗了頗為滿意。兩擔橘子很快賣完了。

正當父母和我準備回家時，一個開水果店的老板急匆匆地跑來找我們，說我們家樹上的橘子他全要了，不管大小，統(tǒng)一按三毛五分錢收購。我們負責摘，他開車上門拉。水果店老板的話如一道光亮照進我們的世界。父母連聲感謝?；厝サ穆飞?，雖然很疲憊，他們的臉上卻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氐郊遥酝觑?，母親就興奮地上山去摘橘子了。父親叫了幾個親戚來幫忙，我們一直忙到傍晚，才將橘子全部摘下來。這時，水果店老板開著三輪車也到了，我們將裝滿橘子的籮筐挑到公路邊，稱好重量，直接倒到三輪車上?？偣惨磺Ф嘟铮I了三百多塊錢。

母親還留了一百多斤橘子沒賣，她給了幾個幫忙的親戚一些，還挑了一絲兜讓我?guī)Ыo那天幫忙的同學小垛，剩下的全留下來自己吃。

第二天，我悄悄地把橘子塞到小垛課桌里，然后又去把學費交給老師。一整天，我的心被溫暖充盈著。

下午回到家，我剝開一個又大又黃的橘子津津有味地吃起來，而我隨手扔在地的橘子皮卻被母親撿起來。后來，我經(jīng)?？匆娔赣H挽著籃子，在柔和陽光的照射下，在村子里緩步行走著，挨家挨戶去撿橘子皮。暮色降臨時，母親撿了滿滿一竹籃橘子皮歸來。次日，母親把橘子皮一塊塊攤平在院落的空地上暴曬。烈日高懸，濕潤的橘子皮經(jīng)過連續(xù)暴曬，質(zhì)地堅硬，蜷縮成一團。我拿一塊放在鼻尖聞了聞，感覺橘子味依舊十分濃郁。

母親說曬好的橘子皮就變成陳皮了，陳皮放得越久越好。陳皮味辛、苦，性溫，歸脾、胃，有健脾開胃的功效。母親把陳皮包裹密封好，逢年過節(jié)燉雞燉鴨時，就會往里面放幾塊。

讀過幾年書的父親饒有興致地向我講述著故鄉(xiāng)種植橘子的歷史源頭。故鄉(xiāng)洞口縣有著千年的蜜橘種植史。據(jù)清嘉慶《邵陽縣志》記載，從宋徽宗政和年間起，洞口就開始栽培蜜橘了。清末，曾國藩率領(lǐng)湘軍開往江浙，帶回黃橘、朱紅橘等品種，經(jīng)過長期的精心培植與不斷改良嫁接，終于演化成了獨具一格、別有風味的新品種——雪峰蜜橘。

故鄉(xiāng)群山環(huán)抱，溪流潺潺。郁郁蔥蔥的雪峰山孕育了一代又一代人。鄉(xiāng)人用心栽種的蜜橘樹矗立在山間，吮吸著雨露和陽光。大山深處的蜜橘默默生長著。長久以來，它是寂寂無聞的。名字是身份的確認和象征。一個人的出現(xiàn)改變了它們的命運。1971年深秋時節(jié)，這個看似普通的時間卻暗藏無限生機。在距離故鄉(xiāng)洞口縣千里之遙的廣交會上，參展的國家和地區(qū)達一百多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經(jīng)過湖南省展區(qū)時，忽然被展臺上乖巧而色澤鮮艷的橘子深深吸引住了。他停下了腳步，展臺的工作人員見狀立即熱情相迎。老人剝開橘子，嘗了一口，頓時發(fā)現(xiàn)橘子香氣清新、入口即化、無核多汁，且甜酸適中，當即向工作人員問道：“這是哪里的橘子？”展臺的工作人員靈機一動，趕忙答道：“這是來自湖南省洞口縣雪峰山腳下的橘子，還沒有名字呢?！崩先它c了點頭，說：“好橘子不能無名啊，既然是來自雪峰山的橘子，就叫雪峰蜜橘吧。”這個白發(fā)蒼蒼、精神矍鑠的老人就是敬愛的周總理。因為周總理的取名，雪峰蜜橘頓時名聲大振。他以命名的方式無形中給予湖南的父老鄉(xiāng)親幫助和扶持。

雪峰蜜橘的故事，讓我對廣州這個城市滿懷憧憬。最疼我的舅舅就是在廣州上班。

3

彼時，不斷有村里人背井離鄉(xiāng)外出謀生。落雨的清晨，我趴在窗前看著村里人背著行囊穿行在泥濘的小路上，往村口走去。狗響亮的叫聲驚醒了整個村莊。他們孤獨蒼涼的身影鐫刻在我的腦海深處。半年后，村里身著綠衣的郵遞員每個月月末的黃昏時分，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家家戶戶門口。清脆的鈴聲在耳邊響起。是匯款單來了。透過窗戶，我看見他們的母親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母親苦心供我上學換來的卻是失望。那年，我高考失利。一連多日，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想起母親憔悴辛勞的身影，我便覺得自己的心如刀割一般。我一拳狠狠地打在墻上，直至血絲流出來。我暗暗發(fā)誓以后再也不能讓母親失望。母親看在眼里，不敢吭聲，只是默默地把飯菜端進來，一臉憐惜地看著我，仿佛做錯事的是她。我埋頭在家里幫父母干了幾個月的農(nóng)活兒，渾身曬得黝黑。根本沒有出路。父親說：“兒子，你是知道的，我們家鄉(xiāng)只有橘子是經(jīng)濟作物。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即使把橘子樹伺候好了，結(jié)出豐碩的果子，我們自己也運不出去販賣，賣給二道販子根本剩不了錢。”父親的言下之意，鄉(xiāng)村不是我待的地方，我得趕緊尋找自己的出路。

可我總是猶豫不決，我有點害怕離開故鄉(xiāng)，害怕離開疼愛我的父母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謀生。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如此熟悉。風吹來，它們搖擺著身姿，仿佛在朝我揮手。它們都是我的朋友。屋外寒風呼嘯，天氣越來越冷了。樹掉光了葉子，裸露著身子在寒風中瑟縮著。山間一片蕭瑟，光禿禿一片。冬的到來讓整個山村彌漫著一股悲涼的氣息。我整天趴在窗口，朝窗外的那條小路張望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的心情也隨之起伏不定。

日復(fù)一日的期盼中，那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小路上。起初是模糊的一點，緊接著不斷變大，最后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是舅舅。分外寒冷的家因為舅舅的到來變得熱氣騰騰。剛從廣州打工歸來的舅舅大包小包，帶了很多東西回來。舅舅送了我一條燈帶。一通上電，那條數(shù)十個小燈泡串起來的燈帶一閃一閃，五光十色，忽明忽暗，煞是漂亮。鄰居們都來看熱鬧。舅舅自豪地說，他們燈泡廠還有許多比這種燈帶更好玩的產(chǎn)品。

晚上，我躺在床上，恰好有束月光從房頂?shù)耐呖p里直射下來，照得屋里亮堂堂的。這束光點亮了我的心，我仿佛看見遠方有一個金燦燦的橘子在向我招手。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興奮地喊了句我也要去打工，然后睡意全無。

年后，熟悉的場景在我的身上上演。晨曦時分，濃霧籠罩著整個村莊。橘黃的燈光穿透迷霧，映射出門前緩緩流淌的溪流。母親在廚房忙碌著，父親蹲在門檻前抽旱煙，我則在房間里收拾行李。犬吠聲由遠及近地傳來，聲音由強變?nèi)酰厥幵谖业亩?。母親給我煮了兩個荷包蛋吃。父親一直站著不吭聲。母親堅持把我送到村口。我頭也不回地走了。翻過一個山頭，站在山頂，我朝家的方向張望，看著母親依然站在晨風里，踮起腳跟朝我張望著。

長沙火車站，人流密集。我走進人群，如一滴水消失在水中?；疖囋隍暄训蔫F軌上奔跑著。它在暗夜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驚醒了夢中人。用一張舊報紙墊著，我依靠在兩節(jié)車廂中間的過道里。車廂里人擠人，汗味、體味、屁味……各種氣息混雜在一起。偶爾一絲夜風從窗戶的縫隙吹過來，讓我昏昏沉沉的頭腦感到一絲清醒。幾經(jīng)輾轉(zhuǎn)顛簸，彈盡糧絕之際，我來到東莞黃江，成了一家電子廠的普通員工。

躺在溫暖的被窩里，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母親熟悉的身影。在工廠，我鉚足一股勁兒努力工作，加班到深夜，走出車間，清涼的月光灑在山上，很疲憊卻很踏實。次日，我又早早地起來。我們的薪水很可觀，當時一千多元在我看來，已經(jīng)很多了。我把大部分工資寄回去，只留下五十塊錢作為生活費。

工友們下班后大都去游戲廳或者溜冰場溜冰，三五成群，我卻獨自窩在宿舍里看書寫作。時間長了，我在他們眼里成了異類，成了怪物。我不管不顧，依舊獨來獨往。我心中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想一輩子待在工廠。進廠三個月后的一天，車間來了一位新同事，大家都叫她橘子。橘子一頭長發(fā)，瓜子臉，年輕漂亮，自然迅速吸引了不少追求者。一聽她的名字，我的心就莫名地激動起來，因為我對橘子懷著一種別樣的情愫。在異鄉(xiāng)的街頭，看見橘子，故鄉(xiāng)的那一片橘林就會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幾日后，我去公共電話亭打電話給母親。打完電話出來的那一刻，一陣熟悉的鄉(xiāng)音忽然飄到耳里。轉(zhuǎn)身回望，卻見橘子正在隔壁的電話亭里打電話，電話亭的門敞開著。生性孤僻的我沒想到橘子是我老鄉(xiāng)，同縣人。

鄉(xiāng)音無聲地指明了一個人的來處。共同的來處無形中拉近了我和橘子的距離。橘子笑靨如花，一個深深的酒窩仿佛巨大的磁鐵般吸引著每個人。一次，我正在宿舍里看書。橘子忽然在樓下喊我。我匆匆下去。她遞給我一雙襪子。我有點蒙了?；氐剿奚?，打開她遞給我的紙條，上面寫著：那天在食堂，我看你的襪子露出一個洞了。這雙襪子我特意給你買的。穿上襪子，我倍覺溫暖，整個人仿佛掉進了蜜罐里。我們很快形影不離，許多地方留下了我們的足跡，河流邊、公園里、溜冰場。在橘子的引導(dǎo)下，看書之余，我也變得活潑開朗起來。工友們滿臉羨慕地說我踩了狗屎運，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給橘子最好的生活。

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對那個春節(jié)始終記憶猶新。元宵節(jié)過后，每天下班后，我都會來到廠門口靜靜地朝那條蜿蜒如蛇的小路張望，卻遲遲不見橘子的身影。次日從橘子的鄰居那里得知橘子的父親知道我們的戀情后，十分反對。她父親想讓她嫁給當?shù)劓?zhèn)長的兒子。橘子無聲地哭泣著，她父親把她鎖在屋子里，橘子以絕食相逼。次日清晨，趁她父親熟睡未醒，她母親偷偷把她放了出來。在寂靜的清晨，濃霧彌漫中，橘子匆匆往火車站奔去。

來自長輩的反對，讓我備感壓力，但看著橘子義無反顧的樣子，我心底卻又涌起無限的動力。在一起后，我們租住在外面。為了省錢，租住的出租屋比較偏。一次深夜回家，經(jīng)過路邊那片竹林時，兩個黑影手持尖刀竄出來。橘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識地捂住了口袋。今天廠里發(fā)工資。兩個面露兇相的中年男人步步逼近，橘子掙扎反抗著，卻無濟于事。最后橘子的錢都被搜了個精光，她的手也擦傷嚴重。得知消息后，看著橘子的樣子，我心如刀絞。幾天后，為了有個安全的窩，我們搬到了工廠百米遠的公寓里。

后來，經(jīng)過日夜學習，我用電腦制作各種表格已十分熟練，加之有高中學歷，順利跳槽到一家大型公司做文秘工作。工作之余，我又開始參加自學考試。下班歸來，我伏案復(fù)習到很晚，疲憊之際，橘子總會做好一碗熱騰騰的西紅柿雞蛋面放在我面前。兩年后，我成功拿到了自考本科文憑。工作之余，我依舊把時間都耗在了閱讀和寫作上。后來，因為比較出色的寫作能力，我又到了市交警支隊從事寫材料的工作。顛沛流離的日子，橘子總是不離不棄地跟著我。在異鄉(xiāng)那些艱難的日子，我們相依為命。

4

轉(zhuǎn)眼多年過去，我已在異鄉(xiāng)定居，將根扎在了東莞。

每次臨近中秋，我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出故鄉(xiāng)的那一片橘樹林。在異鄉(xiāng)，我時常會看到橘樹的身影。有一次跟隨同事去他老家江門玩。來到江門，在鄉(xiāng)鎮(zhèn)的小道上，我看見許多農(nóng)人坐在路邊剝橘子，它們把橘子肉扔掉，只留下橘子皮。看著滿地的橘子皮，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許多年前母親挨家挨戶收橘子皮的場景。同事見我一臉疑惑，解釋道，橘子在大街上一斤不到五塊錢，而陳皮一斤的價格最低也要二十塊錢。于是當?shù)氐墓r(nóng)就把橘子皮留了下來，把橘子肉全部扔掉。這種橘子肉太酸，沒人吃。我聽了恍然大悟。

深秋時節(jié)，我收到父親從老家快遞過來的兩箱橘子，我拆開一箱拿出一個，來到小區(qū)樓下，從那兩棵結(jié)滿橘子的樹上各摘下一個，然后將三個橘子剝開一一品嘗。我叫兒子品嘗，而后問他哪個橘子好吃。年幼的兒子說，家里的橘子好吃，好甜。我和妻子聽了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是啊，兒子說得對，還是故鄉(xiāng)的橘子最甜。吃著吃著，父母年邁的身影浮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不由感到一陣心酸。我已多年沒回家了，我想今年冬天一定回家陪陪父母，看看家鄉(xiāng)的那片橘林。

吃完幾個父親寄來的橘子，我把橘子籽埋在院落的泥土里。一段時間后，橘子籽生根發(fā)芽。嫩芽在風中搖曳不定。我想象著再過幾年嫩芽變成橘子樹、樹上結(jié)滿橘子的情景，心底不由感到一股莫名的溫暖。

有一天，我和愛人正在客廳看電視。調(diào)皮的兒子忽然一蹦一跳地跑出來對我們說：“爸爸媽媽，我是一個橙子?！蔽覀兟犃藗涓幸苫?。兒子緊接著又說道：“媽媽名字叫橘子，那爸爸你就是柚子?！蔽覇査麨槭裁窗职质氰肿?。他轉(zhuǎn)身跑進屋子里，捧出一本自然植物書來，翻到中間的一頁給我們看。橙子是柚子和橘子結(jié)合在一起生出來的，但是并不是嫁接種植出來的。原來如此。那一晚，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棵橘子樹，在異鄉(xiāng)的風里搖曳?！伴偕茨蟿t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多年過去，雖然飲食有所變化，但我沒有變成枳，鄉(xiāng)音依舊是我內(nèi)心深處最親切的話語。我這棵橘子樹的根須依舊沾染著故鄉(xiāng)的泥土。兒子生養(yǎng)在這個城市，對他的祖籍對他生命的來處頗為陌生，他的戶口所在地早已是這個城市。

橘子的原產(chǎn)地是中國，有著四千多年的種植歷史，一直到明朝成化年間才從中國經(jīng)過阿拉伯傳入歐洲葡萄牙等地。橘子至今在荷蘭、德國還被稱為“中國蘋果”。閉上眼，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橘子漂洋過海來到異鄉(xiāng)，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壤里扎根的場景。單位門口不遠處的馬路上有一棵巨大的榕樹，每次路過這棵榕樹，抬頭仰望的瞬間，內(nèi)心總是一陣酸楚。樹即是人，我在這棵榕樹上，看見自己生命的倒影。榕樹有兩種根，一種是原根，一種是氣根。原根深扎在大地的土壤里，而懸掛在半空的氣根是通過光合作用吸收養(yǎng)分，多數(shù)氣根直達地面，試圖扎入土壤之中。把背井離鄉(xiāng)漂泊異鄉(xiāng)的人比喻成一根氣根，或許更貼切。氣根也有深入土壤之時，但相比于母體一般的原根，其內(nèi)涵遠沒那么復(fù)雜。懸空的氣根，鮮活地呈現(xiàn)了漂泊者的生存圖景和精神狀態(tài)。

故鄉(xiāng)是根須所在。我想我就是氣根，多年來一直試圖深扎入異鄉(xiāng)的土壤里。

作者簡介>>>>

謝松良，中國作協(xié)會員、東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有作品發(fā)表于《小說選刊》《北京文學》《花城》等刊物。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