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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薄的等

2023-05-30 10:41:26雍措
花城 2023年1期
關鍵詞:牲口尼瑪彈弓

雍措

越來越薄的等

從去年開始,彭措扎西就什么活也不干了,從去年開始,仿佛彭措扎西這輩子的活都已經(jīng)被他的前半輩子給干完了。

他每天吃了飯就坐在自家院子里一個人抽鼻煙。粉粉的鼻煙放在鼻口,彭措扎西聳著鼻子深吸一次,就再不吸下一次了,似乎他吸鼻煙的力氣只有那么一次。剩下的鼻煙粉彭措扎西也不管,等來一陣風,該吹走的吹走,不該吹走的撲得他滿臉都是。彭措扎西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相信每天都有下一陣風要來,下一陣風會帶走他滿臉的鼻煙粉。

彭措扎西每吸一口鼻煙,就往四面八方看一眼,以前有人恰好在他往四面八方看的時候路過他們家的院子,別人向彭措扎西招呼,他看看給他招呼的人,不說一句話,又把眼望向了四面八方。

四面八方除了山和樹,啥也沒有。當然四面八方還有無邊際的天,天是從四面八方的山頂漫出去的。天會漫向哪里,彭措扎西不想關心。天再漫得寬漫得遠,彭措扎西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天還是沒見寬到哪兒去,長到哪兒去。在凹村,天從來沒什么變化,人關心天什么作用也起不了。彭措扎西清楚這點。

他看夠了山,瞌睡了也懶得移動步子,靠著老墻隨便地睡。他睡覺喜歡蜷縮著身體,頭低低地埋著看腳下的地,遠遠看去像一條老狗蜷縮在一堵老墻邊靠一堵老墻來給他傳遞溫暖。彭措扎西身上從去年開始,就生長出了一股老氣,那股老氣的味道越來越濃,讓看見他的人覺得自己被一種莫名的老困擾著,渾身不自在。

彭措扎西并不知道自己的老氣困擾著別人。陽光好的時候,他常常閉著眼、歪著頭、張著嘴,讓從天而降的陽光通過一張大大張著的嘴走進他的身體。在彭措扎西這把歲數(shù),身體里涼的東西太多,他需要以這種方式得到一些在他這把歲數(shù)想要的溫暖。彭措扎西在為身體尋找溫暖時,他背后的那堵老墻也學著他斜著腰,裂著縫,直勾勾地望著干巴巴的天。一堵跟了彭措扎西這么多年的老墻是不是也和他一樣需要一些陽光來暖暖身子,彭措扎西不管,在他這把歲數(shù),也管不了那么多的老了。

以前經(jīng)常有扛著鋤頭下地干活的人和一些凹村閑逛的牲口路過彭措扎西家的門口,伸著長脖子往里看,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在看彭措扎西的老時,一堵老墻的老一起被他們看見了。一堵老墻的老和彭措扎西的老聚在一起,兩種老如此相似。人和牲口都怕一種老得讓他們難過的東西。他們同樣擔心有一天這兩種老中的其中一種老不見了,那另外的一種老還會不會堅持下去。誰都怕有些東西突然一天就不能堅持下去了,誰都不愿意在路過彭措扎西家時再多往里面看一眼。他們在彭措扎西家門口故意加快步子,走得火急火燎的,像一到這里就有一件他們突然想起的急事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們,由不得他們在彭措扎西這里多耽擱一點時間。

彭措扎西的前面還有兩座泥巴房,確切說只有一座,還有一座已經(jīng)變成一堆廢土高高地壘在那里。剩下的一座泥巴房的青瓦上到處長著草。有些瓦,彭措扎西看著它在房頂上裂開,瓦片開裂的聲音彭措扎西有時會學給人聽,聽到他學瓦裂聲音的人覺得彭措扎西給他們發(fā)出的瓦裂聲,不像是瓦裂聲,更像是一個人心碎的聲音。

彭措扎西說,什么時候一片瓦會裂,他是能聽見的。瓦裂之前,一片瓦會“哧哧”地響一會兒,那“哧哧”響的聲音即使是在夢里,他也聽得一清二楚的?!斑赀辍表懼?,并不是馬上就裂,瓦在裂與快裂之間會有一段時間的靜,那靜像一根麻繩,繃得緊緊的,讓他莫名地慌。

有人也學著彭措扎西靠在自家的老墻上,想聽聽自己家老房上的瓦有沒有裂。一座老房太老了,人不敢去爬,他們怕自己爬上去會壓垮一堵墻,一堵老墻沒有了,一個家就沒有了。但他們又擔心自己家的瓦裂開了自己不知道,瓦裂開了雨水會順著一些細小的縫流下來,他們怕雨水流下來的那些夜,自己恰好睡著了,等第二天早上醒來,流進屋的雨水又被后半夜的風給吹干了,自己很久都不能發(fā)現(xiàn)自己家有一處房頂在漏雨。時間一久,漏雨的地方木頭腐朽,老鼠、鳥、螞蟻把這些腐蝕的木屑悄悄搬進自己的巢穴里暖自己的背,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要等的就是哪一場雨或雪再落一次到自己家的房頂,房頂再受不住一滴雨和一片雪的重量,垮了下來。到那時,誰也逃不脫這樣一次蓄意已久的陰謀。

彭措扎西一家就沒逃脫這樣一場蓄意已久的陰謀。

那次彭措扎西去地里干活了,那天他在地里的活總是干不完,剛挖過的地始終覺得沒挖深,剛拔過草的地方等他一轉身草又生長起來了。他說那天真是怪,一塊地總是挖不完,一片草總是拔不干凈。他累得不行,坐在月光鋪滿的地里想今天遇見的怪事。那時四周靜悄悄的,一輪月亮靜悄悄地看著他。他在靜悄悄中聽到他向人學過的瓦裂聲音,但是那時四周沒有一座房子,他想自己是聽錯了。不過,那聲音隔一會兒又響一次,隔一會兒又響一次。當那聲音響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彭措扎西的身體有了些變化,他頭皮發(fā)麻,踩在地上的雙腳不聽使喚,始終想往一個方向走。彭措扎西在月亮地里罵一雙不聽使喚的腳,罵著罵著他的嘴就不聽他使喚了,嘴往一個方向歪,嘴里想說的話變成了一片片瓦裂的聲音。彭措扎西怕了,這種怕是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遇見過的怕,這種怕還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怕。他站起身,正準備扔下身后沒挖的地和沒鋤盡的草就走,他的腳快于他的身體就先邁出去了。路上他走得跌跌撞撞的,他為自己羞愧,一條他走順了的路被他今晚走成這樣,如果讓外人看見,肯定是個笑話。還好,今晚只有月亮看見他的跌跌撞撞,他無須在一輪月亮前面羞自己。彭措扎西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他的整座房子軟在了地上,遠遠看去像修在夜里的一座大墳。沒有人發(fā)現(xiàn)一座房子垮在深夜里,即使有人聽見那深夜的巨響,他們懷疑自己聽錯了,夜總會用一種自己的辦法掩蓋一些發(fā)生在夜里的事。那些聽見巨響的人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彭措扎西呆呆地站在夜里,呆呆地立在自家軟下去的房子前,想哭出聲,卻怎么也哭不出來。他砰的一下跪在地上,膝蓋撞地的聲音在一座軟下去的房子前發(fā)出一陣空響。他久久地跪在地上,心里什么都空了,只有月亮陪著他。又一片瓦裂的聲音脆生生地響在他的耳邊,之后就是一片夜的死寂。他相信一片瓦裂的聲音是故意讓他聽見的,從此那瓦裂的聲音就一直響在他的耳邊。一片瓦裂的聲音讓他永遠記住了那個夜,那個夜讓他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有些東西一直躲著人,彭措扎西想。那些東西躲著人不出來和人見面,其實是想和人更長久地生活在一起。那些東西你說它壞,也不是,說它完全好,也不是。好和壞在有些東西那里什么也不是,好和壞很多時候是人自己界定的。那些東西不懂好和壞,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去管人。

人越老,躲著你的那些東西離你越近。人越老,你會發(fā)現(xiàn)你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其實離你越遠。人越老,夢越多。一個老人經(jīng)常夢見自己在登山,在賽馬,在修房子,在吵架,在結婚,在打理一條路時,一個老人其實已經(jīng)慢慢活到自己的下一世去了。人認為自己還待在凹村,喝凹村的風,吃凹村的飯,和凹村的人說話,和自己的親人睡同一座房子,人就認為自己還活著。

人永遠把活著當成是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情。

人一輩子總有一次或多次夢見過自己的死。夢里的死像一場真的死,人在夢里害怕膽怯,人把夢里恐懼聲哭著喊回自己活著的這個世界里,那一聲長長的喊叫聲是怎么從一場夢里延長到自己生活著的這個世界,這聲喊叫聲在從一場夢里傳出時,路過了哪些地方,都經(jīng)歷了什么,人不太關心這些。人關心的是自己在夢里死了,人在夢里甚至看見了一場自己的葬禮,那場葬禮人數(shù)不多或很多,人卻看不見幾個自己認識的人,那是一場連你自己都很陌生的葬禮。你一覺醒來,你呼喊著醒來,從此你看凹村的每個人都懷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你在想自己一輩子對那個人那么好,他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在自己的一場葬禮上。你在想你曾經(jīng)幫忙送過兩三口棺材上西坡的那家人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在你夢里的葬禮上送送你。想多了這樣的事,你莫名就對一些人冷淡了起來,人與人的距離在慢慢隔開,你卻不愿意把這種心里的想法說給人聽。

彭措扎西說自己活到這把歲數(shù),最羨慕的就是那些睡著就再沒醒過來的人。

比如達瓦。達瓦死的前一天他們在一起。那時,達瓦不知道自己會死,我也不知道。我們兩人坐在草地上看一只羊爬另外幾只羊。達瓦眼睛不轉地盯著那頭公羊怎么入那幾只母羊的水門,看過之后,他喪氣地躺在草地上,對著一片天說:下輩子我想變成一只羊。那時天上到處是白綿綿的云,有的像人,有的像兔子,有的像鬼怪,還有的什么也不像只是一朵云。我和他睡在草地上,我們都在一片天下想自己的事。想著想著,我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一陣冷風吹醒。我看見達瓦靜靜地睡在我的身邊,臉上帶著笑。我喊達瓦,達瓦一動不動,我推他,他硬硬的不理我。我從達瓦身邊站起來,高高地看著他,達瓦臉上的笑依然沒有散去,但我再喊不醒達瓦了。達瓦是在一場夢里走的。我扔下達瓦,往家的方向跑。天上的云追著我跑,那時滿天的云朵都變成了羊的樣子。一群羊追著我,我想達瓦變成一只他想變成的羊上天了。我緩下腳步,不急不慢地把達瓦死的消息到了晚上才帶回村子。

比如貢布。那晚我們一起在高家玩賭博,貢布已經(jīng)輸了家里的幾只雞,大家都叫貢布今天該收手了,貢布不干,又輸了兩條狗,貢布不服,接著賭,最后把一座房子也輸了。貢布耷拉著頭回去了,他說自己把家里的幾件舊衣服拿出來就走。貢布說這話,沒人在乎貢布。第二天,賭贏的人到貢布家收房子,看見貢布一臉愁容地睡在藏床上,斷了這輩的氣。貢布是帶著賭債活到下一世去的。

彭措扎西沒有把那座軟在夜里的房子請人來打理,他就等那座老房放在那里,他說他的一家五口都在里面,團團圓圓的。他說那次土房垮掉是在夜里,一家五口都睡得正香,如今就等他們睡在這院子里,讓他們陪著他。

那座倒塌的土房旁還有一座小土房,以前是用來裝些草料的,彭措扎西把它收拾了出來,自己住了進去。別人都勸他別在那小房里委屈了自己的下半輩子,如果他愿意,明天就讓全村的人來幫忙,給他修一座大一點兒的房子。彭措扎西搖著頭拒絕了別人的好意,他說人都到這把歲數(shù)了,房子不房子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些其他的東西。彭措扎西把話說到這里就斷了,他不愿意再把有些話說下去。

彭措扎西很歡喜自己現(xiàn)在住的小土屋,在小土屋里住著,夜里總能看見一家人像以往一樣各忙各的樣子。在這個院子里,自己的家人似乎從來沒有丟掉一個叫彭措扎西的人。

彭措扎西說,這輩子自己也已經(jīng)活夠了,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干了,自己每天天一亮就坐在院子里。沒事看著自己面前垮塌的房子,抽抽鼻煙,曬曬太陽,然后就靠著一堵老墻睡睡覺。

“我這輩子,就只剩下等了,我聽見一片瓦裂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彭措扎西常常對別人說。

遠處一陣風不緊不慢地向他吹來,風會帶走他臉上上一次沒有帶走的鼻煙粉,風還會帶走彭措扎西越來越薄的等。

在秋天里收割什么

秋天的早晨,我遠遠看見一個扛著鋤頭的人下地去了。

那個早晨,很多人還沒從一個要亮不亮的天里醒過來。夜拖著人不放。夜想讓這些人永遠睡在自己的懷抱中,只要人不睜開眼睛,人都是屬于夜的。夜努力在做不想讓人醒過來的事情。

這個時候,一個人已經(jīng)早早從一片夜中醒過來了。夜拖不住這個人的腿,也拉不住這個人的手。這個人即使在一片夜里,也是睜著眼睛睡覺的人。夜不喜歡這樣一個一直睜著眼睛盯著自己看的人,像是一個活著但已經(jīng)死了很久的人盯著自己一天天地看。夜即使有無限大的暗,也怕這樣一個時時刻刻盯著自己的人有一天把自己看透。

這個人可能不知道夜對自己的厭和怕,但也有可能什么都知道。這個人不想把自己的什么都說出來讓人聽。

這個人只想好好地活自己。

外面還是一片黑灰色。黑灰色是那天天的顏色。黑灰色的天里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只夜不歸家的羊。黑灰色的天只屬于這樣一個夜拖不住的人。這個人早早從自己屋里走出去,走在一條小路上,一條小路是他一個人的。走在一片天下,一片天是他一個人。走在一片麥地里,黑黑的麥子是長給他一個人看的。走在一陣風里,風是為他一個人吹的。那個時候,沒人和這樣一個人爭。誰也爭不過一個夜拖不住的人。

這個人是順著一條彎路走出去的。遠遠看這樣一個順著彎路走出去的人,不像是他在走一條彎路,而是一條彎路在黑灰色的天里牽著他走。路把他引向一個他自己更深邃的秋天。這點,這個人肯定不知道,他只顧自己走一條路,卻沒發(fā)現(xiàn)自己是第一個走向深秋的人。

像這樣一個秋天,不需要一把鋤頭去地里做什么。鋤頭該做的事情春天早做完了。像這樣一個季節(jié),最需要的是一把鋒利的鐮刀,鐮刀的刀口可以朝向秋天里任何方向,鐮刀收割的東西是一把磨得光亮的鐮刀,這是它自己想象不到的。

一把舉起的鐮刀朝向半空中時,一把刀就起到了它該起的作用。那個手握鐮刀的人,即使什么也不做就站在原地,都能感到一把鐮刀收割某些東西時應有的一種力量。

一陣風從一把鐮刀上過,明明是一股強風,經(jīng)過一把鐮刀之后,風聲“嚶嚶”地弱了下來,那是風被割痛的聲音,風是喊著疼離開一把鐮刀的。一把鐮刀也會割天上瀉下來的陽光,火辣辣的陽光在經(jīng)過一把鐮刀后,陽光落在地上的樣子比其他地方的陽光白,像一個失血過多的人弱弱地躺在地上。一把鐮刀還會切割人的喊聲,一聲喊聲從遠處傳來,經(jīng)過一把鐮刀的刀口,人的喊聲不像人的喊聲了,人的喊聲被切割成了很多種聲音,軟軟的,細細的,還能走幾步,走幾步之后就沒有了,喊聲落在了半路上,被后來的風和塵土埋進了土里,再找不回來。

人人都不會隨意在遠處喊出一個人的名字、一匹牲口的名字、一條狗的名字,人人都害怕在一個秋天的某個角落里藏著一把揮舞在空中的刀,刀會讓他們喊出的名字分叉出去,變成另外一副模樣。那些被喚出的名字沒有真正落在要喊的人、一匹牲口、一條狗的頭上,那些人或者牲口或者狗在遠處都會有隱痛的感覺,那種痛是一種誰也說不出來的痛。那種痛會在你說笑的時候突然就來了,在你吃飯的時候突然就來了,在你在床上做那啥事的時候突然就來了。一旦有這種莫名的痛出來時,人或者牲口或者狗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又被誰喚了一次,又被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一把刀割了一下。那被刀割掉的部分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喊疼,人想去安慰那隱秘的聲音,但人不知道到哪里去安慰它。

人和動物都會換一種方式把有些事情提前說好。

隔得遠的人,會把要做的事情見面時一次性說清楚。他們不想把有些想說的話留在過后想起了再說。牲口們沒那么自由,秋天正是需要它們的時候,沒哪個主人會在最需要它們時放它們一天大假。牲口們把秋天要說給彼此的秘密在一年的夏天或冬天就說完了。它們早早把約定的事放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剩下的就只有等。時間一久,人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牲口在一年里都會有走丟一段時間的時候,那些走丟一段時間的牲口,無論主人怎么找也找不到。有的主人對這樣的事情很容易喪氣,他們認為自己的牲口永遠地丟了,他們把平日里自己省吃儉用的錢拿出來想去提前買一匹新的牲口,留到下個秋天幫上自己一把。人怕一匹使得上力氣的牲口沒有了,自己在下一個秋天去做一匹牲口做的事,人打心眼里不愿意。人怕自己苦,怕別人嘲笑自己沒有一匹牲口幫自己,自己變成一匹秋天的牲口??删驮谌藴蕚淙ノ锷黄ド跁r,在某個不起眼的日子,走丟的牲口自己又回來了,它們像往常一樣搖著尾巴,一眼一眼地望著主人的窗戶和門,像一直在那里沒離開過,像等了主人很長時間。人看見回來的牲口,先是喜,后是不停地罵。罵它們不講良心,罵它們想走就走了,越往深處罵,話變得越暖,最后只剩下哭。他們把想買另外一匹牲口的錢重新揣進褲包里,這些錢又可以用在其他要用的地方。每用一次這筆買牲口的錢,人都會告訴別人,這是自家這匹走丟又回來的牲口為自己省下來的,這樣一說,賣家感恩一匹牲口比感恩主人還要多些。

說到底,誰都要感謝一把秋天里的刀。

一把鐮刀揮在空中,不是一把鐮刀情愿的。鐮刀隨著人走,人什么時候要拿鐮刀出門,拿鐮刀去做什么,由人說了算。

一把鐮刀誕生的季節(jié)大部分是在春天和秋天。春天有些東西發(fā)瘋地長,長得擋住了路,長得遮住了天,還有些瘋長的東西地上長不完的,就長進了別人的夢里。夢里有人到處找一把鋒利的鐮刀,他們想在夢里用一把鐮刀割掉那些自己想割掉的東西。一把鐮刀在夢里會玩躲貓貓的游戲,一把鐮刀不想在夢里去割掉那些人想割掉的東西。夢里,人夢見的東西是一把鐮刀真正想遇見的。夢里,一把鐮刀可以做自己的主。人夢里到處找一把鐮刀找不到,醒來也到處找一把鋒利的鐮刀。人風風火火地找,終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鐮刀,人想去割夢里的東西,人卻再進不了那場自己剛剛做過的夢了。人怪一把鐮刀讓自己找了那么久,人一生氣,就把一把鐮刀扔在一個角落里好久不去摸它一次。時間久了,人忘記了一把鋒利的鐮刀還在一個角落里,人找不到鐮刀,干脆又重新到尼瑪鐵匠那里去買一把。

凹村只有尼瑪鐵匠一人打鐮刀。每把刀上都刻有尼瑪鐵匠的一個“尼”字。尼瑪鐵匠賣一次自己的刀,就相當于賣自己的“尼”字一次。尼瑪鐵匠老后變成了一個信命的人,這樣一次次賣自己的“尼”字,就相當于殺豬匠殺了一頭豬,他說這是減壽的事,他時常感到自己的命越來越薄了。有人對尼瑪鐵匠說:尼瑪鐵匠,前些年你都沒這么信命,我們看見很多你打廢的鐮刀上都刻有“尼”字,你由著那些廢刀到處扔,現(xiàn)在倒稀罕起那“尼”字了。再說殺豬是殺豬,豬是有生命的,鐵沒生命。尼瑪鐵匠黑著臉和人爭論:你不和鐵親,你懂個,我打的每塊鐵都是有生命的,只是一塊鐵在痛時,不會像豬一樣嗷嗷地叫。別人又說:尼瑪鐵匠你怕鐵嗎?尼瑪鐵匠先說不怕,后又說怕。說實話,尼瑪鐵匠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不怕一塊鐵。他和鐵待的時間實在太久了。

有一年,尼瑪鐵匠生了一場病。病好之后出來,人們看見尼瑪鐵匠一下就老了。頭發(fā)白了,臉上的皺紋多了,尼瑪鐵匠的老仿佛發(fā)生在一夜之間。尼瑪鐵匠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他說是那些自己賣出去的刀來收割他身體里的有些東西了。從此,尼瑪鐵匠每賣出去一把刀,都是板著臉賣出去的,賣得依依不舍的,賣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別人罵尼瑪鐵匠:你這個龜兒子,老子來照顧你的生意,你倒好把臉拉成馬臉,錢你掙了,我們還要受你的氣。尼瑪鐵匠一把搶過那把拿在別人手里的刀,不愿賣了。買的人沒法,只得向他說些好話。有時尼瑪鐵匠心軟,又把鐮刀賣給了買刀人,有時尼瑪鐵匠一股腦門兒認了死理,就是不賣給那些嘴里亂跑話的人。那些嘴里亂跑話的人,一個秋天或者幾個秋天沒一把好鐮刀用,該收的麥子被幾場大雨淋濕爛在了地里,他們到處去借一把好刀,借給他們好刀的人要么是平時交情比較深的人,要么是不忍心看著種了一季的麥子腐爛了才借給他們的人。但無論怎樣,那些個嘴里亂跑話的人的秋天遠遠落在了別人的身后,讓人笑話不說,自己也難受得要死。

每個來買鐮刀的人,尼瑪鐵匠都會問,上把鐮刀呢?來買的人支支吾吾的,委屈得像犯了錯。要不說丟了,要不說缺口了,要不說被河水沖走了。尼瑪鐵匠聽見別人這么說,心里愁愁的,他感覺那丟掉的、缺口的、被水沖走的都是自己的命,尼瑪鐵匠在心疼一把鐮刀找不回來,同樣在心疼自己的又一個“尼”字丟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但尼瑪鐵匠明白一把鐮刀有一把鐮刀的壽命,到一定時候,一把再好的鐮刀也會有用不動的那天。

有一次,尼瑪鐵匠說他要收回自己賣出去的每把舊鐮刀,可人人都知道尼瑪鐵匠心里不是想收回鐮刀,而是想收回鐮刀上的“尼”字。那一次,沒幾個人把用舊的鐮刀還給尼瑪鐵匠,那些舊鐮刀上的“尼”字早被他們用得不像樣了。那次,尼瑪鐵匠只收回幾把舊鐮刀,他把那幾把生銹的舊鐮刀放在自己的床尾,夜里沒事的時候對它們說說話,偶爾用腳碰碰它們。那幾把生銹的鐮刀像一個活得很舊的自己,尼瑪鐵匠越想越傷感,再不提收回鐮刀的事情。

很多時候尼瑪鐵匠覺得自己不適合當一個鐵匠了。不是手藝不行,而是覺得自己骨子里的銳氣和一些硬的東西在一次次地落,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尼瑪鐵匠自己知道。尼瑪鐵匠十幾年前在想不再干鐵匠這個行業(yè)了,尼瑪鐵匠又繼續(xù)干了十幾年。尼瑪鐵匠知道自己如果不干鐵匠這行,自己的手就廢掉了。有段時間,他收拾行李,離開這個自己待了幾十年的地方準備重新謀一條和打鐵無關的出路,可當他出去才幾天,那雙打鐵的手就在夜里自己揮著停不下來,第二天他全身疼痛,比打了一天的鐵都還疼。尼瑪鐵匠又回到了凹村,繼續(xù)打鐵。他說雖然自己每賣出去一把刻有“尼”字的鐮刀出去,就感覺自己的命薄了一些,不過自己慢慢想通了有些事情,誰的命都在往薄的方向走,不能光怪一把鐮刀。

全凹村每家每戶都有一把刻有“尼”字的鐮刀。整個秋天,這把刻有“尼”字的鐮刀齊刷刷地割掉一凹村的麥子,這齊刷刷的割麥聲響在秋天里,像是一直在叫一個尼瑪鐵匠的人。

那個我看見扛著鋤頭下地的人就是尼瑪鐵匠。尼瑪鐵匠下地干活手里沒握一把鋒利的鐮刀,而是肩膀上扛著一把挖地的鋤頭。尼瑪鐵匠知道一把鋤頭在一個秋天還沒有收割糧食的時候并沒有多大用處,但尼瑪鐵匠想,他自己更需要一把沒多大用處的鋤頭扛在肩膀上,有一把沒多大用處的鋤頭扛在自己肩膀上走,感覺自己命又重了一點。他說自己需要一點重的東西壓著自己,要不總覺得自己越來越輕了。

尼瑪鐵匠這輩子從來沒拿著自己打過的鐮刀走向一片秋地。

一把鐮刀在秋天里收割的東西,并不是一叢麥穗,并不是一叢荒草,是一些其他的東西,他說。

尼瑪鐵匠經(jīng)常在夜里聽見有什么東西在喊一把刻有“尼”字的刀,喊得自己閉不上眼,喊得自己提心吊膽的。他每晚都睡不好,就早早起床了。

他說,一把鐮刀在秋天里到底收割了什么,要人自己慢慢在日子里去悟。他老了,有些話也不想說得太透了。

我想殺死那些可愛的烏鴉

我做過一個彈弓。

做彈弓的年齡是八歲?九歲?十歲?現(xiàn)在這個年齡去回憶早些年的事,很悲傷。除了寥寥幾件事情偶爾閃現(xiàn)在自己的腦海里,有時感覺自己就沒有活過那個我該活過的年齡。

做彈弓這件事情,是我寥寥記得的幾件事中稍稍清晰的一件。為什么會記得這件事,那關系到一個宏大的計劃。

我發(fā)誓要殺死村里所有的烏鴉。

我并不討厭烏鴉,一點兒都不討厭,甚至我還很愛那些可愛的烏鴉,愛它們紅的嘴,黑的嘴,愛它們小巧的翅膀偶爾撲棱一下,還愛它們對著我“呱呱呱”地叫,我不厭惡它們的叫聲,特別喜歡它們在一片寂靜中那發(fā)自肺腑的聲音傳進我耳膜的感覺。但我還是想殺死所有的烏鴉。殺死凹村所有烏鴉的美。

這一生我只做過一次彈弓。在我做彈弓的年齡,我似乎早已明白,我要好好地做這個彈弓,如果不做好這個彈弓,我可能會永遠失去這一生自己唯一一個漂亮的彈弓。

我背著父母,爬上凹村最高的雅拉山。我想在無數(shù)的荊棘里,找到我想要的那個分杈的樹枝,那時我想,山越高,荊棘越堅硬,荊棘越堅硬,我要的彈弓就越堅硬,越堅硬的彈弓對我殺死那些凹村的烏鴉一定大有幫助。

雞叫三遍我出門,下午才到雅拉山最高的山峰。山峰后面還有山峰,但我說過,我只想爬到凹村最高的山峰,因為我只想殺死凹村所有的烏鴉。

路上我遇見兩只野兔,一頭見我就跑的小野豬,還有很多鳥,一條纏繞在樹枝上的烏梢蛇。我知道,還有很多東西躲在樹林里不想來見我,或者說根本不屑于來見我,如一次次叫給我聽的野雞,如躲在樹林某處再不想走出來的風。它們不想出來見我有它們的原因,我也有過不想見很多東西的時候。

樹林里到處都是路,到處又都不是路。我只管往上爬,向上是我到達山頂?shù)穆贰?/p>

我吹著口哨穿梭在樹林里。我要告訴那些不想出來見我的事物,我并不因為它們不想來見我就大失所望,相反我活得很是自在。至少在一片樹林里,我的心是敞開的。

我站在雅拉山最高的山峰,找到了我想要的樹杈。第一眼見到那個樹杈,我就喜歡上了它。它長在一堆荊棘里,高昂著頭,似乎一直在等我,這種等我想是我這次來山頂需要的那種等,是我做一個好彈弓需要的那種等,也是我想殺死那些最美的烏鴉需要的等。

我身上帶著一把刀。刀并不是我們家最好的刀,在我那個歲數(shù),還是對一把太好的刀心懷恐懼。我見過阿爸用一把好刀一刀砍斷一條蛇的脖子,我見過鄰居達尕家爺爺站在一棵大樹枝上用一把好刀修理樹枝,樹枝沒斷,達尕家爺爺手握著那把好刀,從樹上落了下來。我還見過凹村一個剛剛還和一桌子人說話,突然就沖進廚房拿著菜刀往眾人身上劈的人。他們手握的刀都是一把好刀,只因他們的刀是一把好刀,才讓我更加恐懼一把好刀的好。

我?guī)仙降牡逗芏嗟胤蕉加腥笨?。有缺口我才更加信任它。我砍了五次,不對,是六次的力量才砍掉了那根我需要的樹杈。要知道那個樹杈并不粗,我卻砍了六次才把它解決掉。這就是我對一把壞刀的信任。它不會很快地傷害到一些東西,在它身上有很多回旋之地。是的,在那時,我就懂回旋之地。雖然我不能準確地說出那種感覺,但我懂怎樣讓有些事情慢下來,不至于一下就看到結果。

陽光慢慢西斜。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用一把鈍刀慢慢修整我砍下來的樹杈。當然,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坐在西落的太陽下,準備修整出來的這個彈弓對于這一生的自己有多重要,還不知道有些始料未及的事將會在不久之后發(fā)生。不知道什么,倒是讓我對自己準備做一個好彈弓充滿信心和期望。我一心一意去做好一個自己需要的彈弓,做好一個我準備殺死所有凹村烏鴉的彈弓。

一層層的小木屑落在我的褲腿上、地上,還有越來越暗下去的天里。白晝越來越薄,暗的顏色慢慢加厚。

一把基本成形的彈弓誕生在一個快黑下去的黃昏里,附著黃昏淡淡的暗。

鈍刀更鈍了。

我要在天沒有黑下去之前趕回家。天一黑透,阿爸阿媽就會從地里扛著鋤頭回家。他們一輩子都是在夜透得很的時候回家,對那個夜透得很回家的親人,我一直充滿陌生,他們讓我在夜透得很的時候叫他們阿爸阿媽,我總是遲遲疑疑地叫不出口,那是我丟失他們的夜。我不愿意大大聲聲地叫他們一聲阿爸阿媽,他們說我這娃越長越不像他們的娃了。其實,我想說,在每一個夜透得很的時候,他們越來越不像我的阿爸阿媽了。

我們都在夜里丟失什么,再也撿不回什么。

我一路瘋跑。下山的路要比上山的路短。也不是,都一樣。只是我得加速地跑,躲過樹林和夜對我的覆蓋。那把鈍刀在我的腰帶上插著,一股股冰涼透過薄薄的衣服傳到我身體的某個部位。

刀是一把寒刀。誰的身體都焐熱不了一把刀的冰涼。

和刀不同的是彈弓。彈弓在我的褲包里和那把刀的距離并不遠,它卻很快在我極速的奔跑中暖和起來。要知道,這個彈弓在我接下來要做的用途中可要比一把鈍刀還要殘忍。我要殺死一凹村最美的烏鴉。一把鈍刀做不了這樣的事情。

我很快沖下雅拉山,回到凹村。凹村一村子的空。老的小的都已經(jīng)睡了,年輕有力氣的還沒有回來。一村子充滿著老人的老氣和娃的奶氣。怪異。我想掏出鈍刀砍死一凹村的空。我受夠了這種空。像我這個年齡出去干活小了,成天和一堆娃待在一起又顯得有點大的歲數(shù),讓我尷尬。

幾只烏鴉站在樹枝上叫。它們是來填補一凹村的空的。它們真的很美。那小小的黑黑的身體呀,比多少個讓這個村子空下來的東西都美。

我說過,我很喜歡那些烏鴉。

我要殺死它們。

我回到家,又用鈍刀加工我的那根樹杈。我的速度得再快點兒。要不阿爸阿媽就要回來了,那個我只有晚上才能見著的阿爸阿媽就要回來了。他們一回來,陌生就跟著他們的腳一起進屋。我不想叫他們阿爸阿媽,我越來越不確定帶著陌生一進門就呼喊著我名字的人就是我的阿爸阿媽。這樣的阿爸阿媽不會同意我做一個樹杈的彈弓,他們更不想讓我用這個彈弓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哪怕他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可能就是他們一直想去做的事情。

大人都討厭烏鴉,越大的人越討厭。我無數(shù)次看見我的阿爸阿媽出門,烏鴉對著他們叫,叫得歡蹦亂跳的,叫得掏心掏肺的。阿媽朝那些烏鴉吐口水,用最惡毒的話罵那些烏鴉。他們走后,那些烏鴉對著他們叫得更厲害了,阿爸阿媽不知道,他們每天出門都是背著一背的烏鴉叫聲走到遠處的。

烏鴉不生大人的氣。無論大人怎么討厭它們,它們都親昵地見著大人就叫。烏鴉傻得可愛,傻得讓我更喜歡它們。

就差最后一步,在彈弓上接上我早早準備好的羔羊皮,就差那一步。那塊柔軟的羔羊皮捏在我的手心里。我想到當初我牽著這只小羔羊,讓它死在一個人刀下的情景。

那個人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一個外人,大胡子,戴著皮帽。他說他可以給我一包煙,條件就是讓我?guī)е従蛹业囊恢恍「嵫蛉ヒ娝?。我太希望得到一包煙,趁達尕家屋里沒人,我牽著那只小羔羊去見了那個外人。小羔羊認識我,一路乖乖地跟著我走。它不知道我對它是一種危險。外人躲在一棵樹后。我們說好,如果我牽著小羔羊來,就在樹下和他見面。外人見著我,一直在樹后用手勢召喚我。他知道我已經(jīng)看見了他,他也知道我會朝著他走過去,但是他還是激動地用笨拙的手勢召喚我。他的樣子很滑稽,像倒掛著的一只大蜘蛛。我走近他,他笑著搶我手里牽羔羊的繩子。我緊緊地握著繩子不放。羔羊看見外人往后退了幾步,之后抬頭看我。我還是死死地握著繩子不放。人小鬼大,那人說。他從褲包里掏出一包煙給我,我松開了握在手心里的繩子。羔羊看看那人,又回頭看看我。一包煙的誘惑讓我對羔羊回望的眼神顯得并不太在乎。那人一刀殺死了那只小羔羊,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小羔羊倒在地上。我的煙嚇得掉在地上,我彎腰去撿。小羔羊的整張臉對著我,我看見一個小小的我映在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里。外人把小羔羊的肉裝進背包里,他準備再把皮一起裝進他的背包。我指著小羔羊臉上的皮說:我要那塊兒。那人不理我,他滿手是血,他朝樹后的河走去。他準備去洗手,然后扔下我就走。我知道。你不給我,我就告訴別人,我說。他轉身瞪著我:小雜種。他罵我。我瞪著他,我不怕他。他向我走來,一刀割下那塊皮遞給我。接著他伸手往包里掏。給你,他又說。我把手伸到那人面前,接過那人放在我手心的東西,是羔羊的一只眼睛,血淋淋地躺在我手心里。我扔掉那只眼睛,一直往回跑。我聽見外人在后面笑,他還在罵我小雜種。后來的很多夜晚,我都夢見過那只躺在我手心里血淋淋的眼睛。我很怕,但我沒告訴過阿爸阿媽。

此刻那一小塊兒羊皮就在我的手心里捏著,我感到一塊羊皮、一只羔羊的孤獨,和我的孤獨。

我也想到那個讓我?guī)е嵫蛉ヒ娝耐馊说墓陋殹?/p>

烏鴉可能沒有孤獨,烏鴉有那么多烏鴉陪著。我想。

我聽見阿爸阿媽遠遠回來的腳步聲。那聲音沉沉地踏在夜里,跟黑一樣重。他們進門放下鋤頭,沒好好緩一口氣,又讓我去叫他們阿爸阿媽。今天,我大大聲聲地叫了一聲他們。他們摸著我的頭,開心地笑著。他們說我終于懂事了。我站在他們面前,手里偷偷握著那塊小羔羊皮,我們之間的陌生沒有改變。他們沒有我和一塊小羔羊皮親。沒有我和一群烏鴉親。

哪怕我想殺死那些可愛的烏鴉。

我說,我要睡了。他們很快就同意了。以往他們并不是這樣,當然,我以往也并不這樣輕易喊他們阿爸阿媽。我躲進被窩里。在黑里,我拴好了那塊小羔羊皮。那一晚,我做了一夜的烏鴉夢,我夢見很多烏鴉來到我的身邊,用它們黑的嘴、紅的嘴啄我。我夢見一只烏鴉說它早就想走了,就是不知道路在哪里。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黑嘴烏鴉,我跳上樹啄天上的云吃。我還夢見很多烏鴉在玩我才做好的彈弓,其中一只烏鴉拉直彈弓對著我說:我要殺了你。它剛說完,我看見一發(fā)黑乎乎的子彈向我飛來,接著我變成了一只小螞蟻,爬呀爬呀,好孤獨地在一塊石頭上爬。

一覺醒來,我滿頭大汗。屋子空空的。整個凹村空空的。我昨天晚上叫過的阿爸阿媽又離開了我。他們是我夜里一會兒的父母。

我要殺死一凹村的烏鴉,我對著一片空說。

殺死它們。

我從床上爬起來,手里握著做好的嶄新的彈弓。門“吱呀”地被我打開。凹村的空被我撕開一道口子。這道口子里今天會發(fā)生一些什么事情?或許一只烏鴉會從這個口子里飛出去,或許我殺死了一凹村最美的烏鴉。

我一出門就看見了那只烏鴉,那只夢里的烏鴉。我記得它。它在夢里告訴我它早就想離開凹村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走。

“你夢里來找過我?!蔽覍λf。它站在樹枝上點點頭。

“你不知道路在哪里?”我問它。它點點頭。

在那么一會兒的時間里,我想了想一只烏鴉離開凹村該往哪兒走。路太多,卻讓一只烏鴉沒有了路。

“我知道?!蔽艺f。說完,我舉起嶄新的彈弓對著它。它慢慢挺直腰桿,伸長脖子,它在用一生的筆直對著我。

我瞇上一只眼,繃直彈弓,羊皮裹著的小石頭在我手指間溫熱起來,那是一塊來自石頭的溫熱,也是一只小羔羊離開這個世界后第一次向我發(fā)出的溫熱。我對著那只挺著身子的烏鴉說:殺死它,殺死它,我要殺死一凹村最美的烏鴉。小石子從我手指間躥出去,瘋狂地躥出去,奔著它的死去……

不一會兒,我胸口發(fā)悶,嘴里冒出一股鮮血。天在轉,地上出現(xiàn)一個大窟窿,我陷進大窟窿。四周都是黑。黑把我包圍。

我似乎殺死了自己。用這一生唯一一個自己親手做的彈弓殺死了自己。

那只烏鴉在樹枝上叫,一群凹村可愛的烏鴉在樹枝上叫。

我孤獨地躺在血泊中。

又或許,我已經(jīng)殺死了一群可愛的烏鴉。

讓人討厭的可愛的烏鴉。

我昏了過去,后面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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