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澤民
1
“老三,快回來勸勸,老爸越來越耍小孩子脾氣了?!?/p>
昨夜加班,今天是周日,好不容易不設鬧鈴,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來。電話是妹妹打來的,妹妹在電話中說,老爸把烘罩套在頭上,搖頭擺腦地頂著烘罩轉(zhuǎn)圈。
父親的犟脾氣我是熟悉的。母親去世后,父親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妹妹住在隔壁莊子里帶外甥,隔三岔五地過來看望父親,幫忙拾掇拾掇,洗洗涮涮。近些年來,父親漸漸糊涂,時不時整出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冷笑話,像是教室里被冷落的學生故意弄出些動靜以引起老師的關注。而這次,將烘罩戴在頭上晃,就不是調(diào)皮求關注,而近于頑劣了。
周六,我回到百公里外一座名叫獅子凹的小山村。推開院門,父親扎著松松垮垮的馬步,在水泥曬場上練習蹲姿,腦袋上頂著一只篾片泛黑的烘罩。其實那不是蹲,因為父親的兩腿稍稍叉開,膝蓋稍稍彎曲,撅著屁股,似蹲非蹲,樣子有些滑稽。父親并沒有發(fā)現(xiàn)站在他身后的我,獨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雙手捧著斷了幾匹篾的烘罩,挪步,轉(zhuǎn)腰,擺頭,俯身,猶如醉拳表演,背著我,踉踉蹌蹌地后退到我跟前,差點踩著我的腳背。我趕忙扶住瘦成干柴似的父親,順手去摘烘罩。
卻沒有摘下。父親的一雙手就像螃蟹的兩只大鉗,鉗住了烘罩,那烘罩與父親的頭便連成了一個整體。
“爸,你這是干啥?”我有點生氣了。
“干啥?舞獅子燈啊。再不舞,手腳就廢了?!备赣H喘著粗氣,頭上隱隱地冒著汗。
“真是的,廢就廢了,獅子燈能當飯吃?”妹妹一邊往晾衣繩上晾衣,一邊埋怨,一臉哭笑不得。
“就是,現(xiàn)在誰還作興舞獅子燈啊,你看,莊子里還有幾個人在家,你跟誰舞?又舞給誰看?”對于父親的執(zhí)迷不悟,我覺得有必要給他盲目的自信潑點冷水。
猶如膨脹的氣球被扎破,父親收住腳步,泄了氣,搖晃了一陣才站穩(wěn),腦袋慢慢垂下來。
“我……這是鍛煉身體,健身!”父親不服氣,復抬起頭,語氣憤憤的。
“爸,你以為你還是年輕小伙子啊,都八十好幾了,要是瞎折騰摔骨折臥床,誰照顧你?”作為長子,我有必要給父親打打預防針。
父親并沒有理我。他看到妹妹五歲的外孫天健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自己,就走到天健身邊,彎下腰親了親天健粉嘟嘟的小臉,說:“健健,快點長大,長大了我教你舞獅子燈?!?/p>
健健仰起小腦袋,撲閃著大眼睛問:“好玩嗎?怎么個舞法?太姥爺現(xiàn)在就教我嘛!”
“好,還是天健最懂我,你們……都不如一個孩子?!备赣H掃了我和妹妹一眼,眼神有些復雜。
父親從屋子里取出一只用竹篾和麻布扎好的小型“頭盔”——獅子頭,套在天健的腦袋上。獅子頭像是大一號的帽子,將天健的脖子、肩膀全罩進去。父親彎下腰,雙腿跪在地上,將天健抱起來,舉過頭頂,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再將雙手撐地,馱著天健慢慢地往前爬。透過獅子頭上的眼洞,天健看到太姥爺蓬亂的白發(fā)馬鬃一樣在眼前晃動,就順手抓住那一蓬“馬鬃”,“駕、駕” 地喊著,“咯咯”大笑。父親自甘當馬,一邊“吁吁”地回應,一邊扭著身子,模仿正在馴化的獅子搖頭擺尾。天健害怕掉下來,將“馬鬃”揪得緊緊的。父親被扯痛了,抬起頭,齜牙咧嘴。妹妹看見了,連忙跑過來,抱下天健,拍打著小屁股罵道:“小孬子,反了天,你怎么能騎到太姥爺頭上呢!”
我把父親扶起來,攙到門口藤椅上坐下來。父親喘了一會兒氣,紅著臉說:“從今天起,我要收天健當徒弟,教他舞獅子燈,你們都不學,沒資格說他?!?/p>
2
父親喜歡舞獅子燈,主要是受爺爺?shù)挠绊?。這是父親親口告訴我的。逢年過節(jié),我攜妻帶子回到父親身邊,父親逮著空兒,就給我們講爺爺?shù)墓适隆?/p>
這里是大別山東麓一座名叫獅子凹的小山村,距長江北岸線一百多公里,屬戰(zhàn)略要地,史上戰(zhàn)亂頻繁。莊子里的百姓為了保命,從小練武,獅子凹就成了武術之鄉(xiāng)。這里的武術有個不成文的約定:傳男不傳女。男丁七八歲就拜師習武,女人則一律不準學,也不準教,否則將受到族規(guī)處罰。但是我奶奶偏不從,她偷窺了爺爺練習武術,無師自通地掌握了武術基本動作和“降龍十八掌”“黑虎掏心”以及螳螂拳、鷹爪拳等拳法。她從未向外人展示自己的武功,除了我爺爺,沒有人知道她有一身功夫。
莊子里成立了武術隊,除了教習武術,還教練舞獅子燈,每到元宵節(jié)等重大節(jié)日,就為老百姓表演民俗。舞獅子燈需要三人配合,一人舞獅子頭,一人舞獅子尾,另一人手執(zhí)燈球領舞。舞獅子頭的小伙子要求身材偏瘦,精明干練,反應靈敏,爆發(fā)力強。舞獅子尾的漢子要求身材強壯,便于穩(wěn)定重心,表演時須彎著腰,跟隨獅子頭而動,僅在獅子站立時直起身,將舞獅子頭者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肩上。領舞者是總指揮,手執(zhí)獅球,獅球指向哪里,獅子就奔向哪里。莊子里培養(yǎng)了一批年輕武術好手,他們成為舞獅子燈的骨干,其中就包括我爺爺。
那年元宵節(jié),我爺爺領著獅子隊正在張家老屋稻場上表演獅子燈,突然傳來一陣槍聲和“嘚嘚”的馬蹄聲,觀燈的百姓嚇得四散開來。馬蹄聲很快臨近,原來是一支扛著膏藥旗的日軍人馬。他們包抄了村莊,將張家老屋男女老少團團圍在稻場上。一個鼻子下留著一小撮黑胡子的軍官下了馬,揮著長長的軍刀,將我爺爺手中的燈球挑穿,嘰里呱啦地喊著什么。一個梳著二分頭的黑衣漢子點頭哈腰地翻譯:“你們都聽好了,三天后太君過生日——”接著拿手指當手槍,分別朝舞獅的三人逐一指點,“你,你,還有你,大后天到太君府上去表演獅子燈,為太君生日助興!”
日本鬼子侵略中國,對中國老百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人們恨之入骨。想讓自己給這些惡魔表演助興,簡直是為虎作倀。我爺爺怒目圓瞪,“呸”的一聲吐出口水。
“嗯?八格牙魯!”一撮胡“唰”地抽出明晃晃的軍刀,在我爺爺?shù)谋羌馇盎瘟嘶?,接著順勢反向一抽,離他最近的一位村民頭顱落地,鮮血噴濺而出,染紅了軍刀,空氣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人群里一陣騷動,有人放聲大哭,有人大罵“畜生”,舞獅的漢子攥緊了拳頭,赤手空拳的反抗一觸即發(fā)。
一撮胡再次舉起滴著鮮血的軍刀,指著我爺爺?shù)男靥耪f:“你的,不聽,他們,統(tǒng)統(tǒng)死!”
我爺爺?shù)难劾锟煲獓姵龌饋?,憋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好!”
日本鬼子回到駐點,二分頭提醒一撮胡:“太君,應該把他們?nèi)テ饋戆??!?/p>
一撮胡哈哈大笑:“怕什么?他們沒槍沒炮,能玩得過子彈?知道老虎抓到小白兔,為什么不馬上吃掉嗎?哈哈,玩死他們!”
我爺爺沒有心思吃飯。挨到天黑,他吩咐我奶奶出去一趟,自己召集幾位武功較好的青年,商議三天后的舞獅燈怎么個舞法。屋子里的煤油燈光線很暗,接著燈熄滅了,只有微弱的竊竊私語,在黑暗的屋子里跌跌撞撞。
我奶奶明白我爺爺?shù)囊馑?,跑了出去,直到天快亮才回來。我奶奶摸出鑰匙,開了門,她沒有點燈,摸到床邊,沒有摸到我爺爺。
我爺爺直至天亮才進屋,眼里布滿了血絲。
我爺爺看到我奶奶鎮(zhèn)定的表情,知道他交代的事已經(jīng)辦得差不多。我奶奶得知我爺爺一夜未眠,也沒有問干什么去了。這是我爺爺奶奶多年來形成的默契。
三天后,正月十八。我爺爺拎著篾籠扎制的燈球,披著亞麻布縫制的獅子皮,領著一瘦一胖兩位舞獅燈的青年,跟隨二分頭,昂首挺胸,走向日本鬼子的駐點。
駐點在小鎮(zhèn)上。那里是大地主家的四合院,為前廊、廂房、后院回形建筑。后院三面為二層木樓,樓前有幾棵筆直的水杉,樓后也有幾棵,幾篷樹梢從斜頂瓦脊上冒出來。院子正中有五十多平方米開闊空地,三面擺了桌子,桌子上擺著水果和蛋糕。一撮胡坐在正中的桌子后面,持刀的日軍分列站立。
我爺爺從容不迫地向一撮胡走過去,未及靠近,被左右兩側(cè)的軍刀攔下。我爺爺雙手抱拳,朝一撮胡拱了拱說:“舞獅燈最重要、最難舞的是獅子頭,今天我來舞頭,給太君助興!”
一撮胡吩咐手下檢查燈球、燈頭和燈皮,未發(fā)現(xiàn)異常,斜著眼看了看三個赤手空拳的年輕人,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喲西!”
我爺爺鉆進獅皮,套上獅子頭。瘦子手執(zhí)燈球,在鑼鼓聲中騰球領舞。我爺爺雙手握緊十幾斤重的獅子頭,開始閃轉(zhuǎn)騰挪,演得活靈活現(xiàn)。我爺爺邊搖動獅子頭邊走到一撮胡跟前,輕踩胖子的腳尖,就勢用力,高高地站到胖子的肩膀上,朝一撮胡張嘴眨眼。一撮胡一驚,本能地掏出手槍點射,“啪”一聲脆響,我爺爺?shù)挠彝戎袕?,噴出一線血柱。獅腿受傷,但獅子頭并沒有倒下,仍然高高站立,搖頭晃腦地從獅嘴里吐出一張條幅:太君生日快樂!臺下一片唏噓,一撮胡為自己的過度反應感到不好意思,帶頭鼓起掌來,兩列軍官也跟著鼓起掌來。
突然,一撮胡“啊”一聲后仰,重重地倒在地上,頸部被插入一柄鋒利的尖刀,緊接著,二分頭也“啊”一聲倒地?!鞍烁裱吏敚∮写炭?!”一陣槍栓響,我爺爺跳下來,就地打滾,躲過子彈;胖子和瘦子也飛身跳入敵人堆里。近距離格斗,日軍不敢貿(mào)然開槍,三位舞獅人抓住機會,逮住敵人就地抱摔,揮出鐵砂掌劈頸,攏指成刀“黑虎掏心”,攏指成錐“老鷹啄眼”,幾套拳法打得日本鬼子嗷嗷叫。敵人的子彈無用武之地,就揮起軍刀和刺刀一陣亂刺,我爺爺和瘦子、胖子終因寡不敵眾,身上中了多處刀傷,全部倒在血泊中。
日本鬼子剛將一撮胡抬到屋內(nèi),突然院子四周槍聲大作,我奶奶領著一股八路軍如神兵天降,沖了進來。我奶奶來了個“猴子上樹”,飛身登上二樓,躲在廊柱后朝敵人點射,連續(xù)打中三個敵人。失去了指揮的日本鬼子亂作一團,很快被八路軍俘虜或消滅。
后來父親才知道,我爺爺是八路軍的一名地下黨員。
3
父親坐在黑色小轎車副駕駛位置,被我連騙帶哄接進城。
把父親一個人留在獅子凹,我擔心他孩子一樣瞎折騰,讓別人笑話事小,要是惹是生非,那麻煩就大了。我和妻子一商量,就將他接了過來。
我住在城郊新開發(fā)的小區(qū)16層,那里居高臨下,視野開闊。進了小區(qū),上樓需乘坐電梯。我?guī)Ц赣H進了電梯轎廂,面對電梯按鈕,教父親怎樣按鍵選擇樓層。父親照葫蘆畫瓢,伸出了手指,卻僵在空中。我又教了一遍,父親還是按錯了。打開防盜門,父親卻不敢進屋,好像地上鋪的不是實木地板,而是玻璃,一踩就碎。我拿出拖鞋,父親接過來換下,小心翼翼地踩了踩,高興得像個孩子,在屋里來回走,從餐廳到陽臺,從陽臺到洗手間,東瞧西望,一臉新奇。
新奇只有幾小時的熱度。吃過午飯,父親便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我讓父親去樓下小區(qū)里逛逛,父親搖搖頭說:“小區(qū)里的房子都一模一樣,鴿子籠似的,一出門就迷路,找不到家。”父親說的有一定道理,他沒有讀過書,認不了多少字,說不了普通話,我就沒有堅持。
白天,我和妻子都要上班,父親就待在三室兩廳的套房里。我將數(shù)字電視調(diào)好,戲曲電影少兒新聞農(nóng)業(yè)科技軍事文娛,一百多個頻道隨便選。我將遙控選臺演示一遍,將遙控器遞給父親。傍晚回來,客廳里的電視正在播放動畫片,沙發(fā)空著,沒看見父親。走到陽臺上,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窗簾背后,扶著窗框,壁虎一般一動不動。我走過去,順著父親的目光,我看到遠方遼闊地帶的農(nóng)莊,那里有幾幢小白樓、幾叢綠樹、幾條白線似的公路。我知道,父親一定是想起鄉(xiāng)下的老房子了。但是,老家莊子里幾乎沒有人住,老家沒有了人氣,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妻子從菜市場買來餃子皮,又買了精肉,絞碎做餡,煮了一鍋餃子,改善伙食。妻子善解人意,懂得留住一個人的心得先留住他的胃,她想用這種方式,讓父親安穩(wěn)地住下來,免得他想家。
餃子吃了兩天,父親就嚷著要回去。妻子埋怨我說:“住不到三天就跑,別人還以為我虐待公公呢?!备赣H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眼里閃動著小火苗。我說:“你看這里多好,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干活不用流汗,要什么有什么,干嗎還要回去呢?”
父親眼里剛剛?cè)计鸬男』鹈缌⒓聪缌?,低下頭,沉默不語。
我沒有理會父親的沉默。這些年來,父親習慣于沉默,而我,習慣于父親的沉默。
單位臨時安排我出差,參加一項新業(yè)務培訓。三天后我回來,感覺家里的氣氛有點異樣。妻子不大高興,一臉不冷不熱,父親的目光也是躲躲閃閃的。飯菜端上桌,妻子忽然冒出一句:“實在想回就回吧,我不攔你?!蔽液莺莸氐闪似拮右谎郏煿炙辉撨@樣說話。妻子停下筷子,臉漲得通紅,向我告狀:“你也不看看,我的絲綢圍巾,怡君的洞洞褲,都變成什么樣子了?”說著,眼睛噙著淚光,撂下飯碗,走進臥室,“砰”的一聲關緊房門。
我側(cè)過頭,拿目光詢問父親。父親的腦袋耷拉下來,朝陽臺上瞟了瞟。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陽臺一角,躺著一具被捏癟了的卡通版獅子頭,一副受人欺負的委屈樣子。獅子頭是用快遞包裝紙箱做的骨架,上面剪了兩個小洞,作為獅子眼睛,又剪了一個大洞,算是獅子嘴;外面蒙了紅綢布和淡藍色牛仔布,還粘了好幾只絨球。我拿起獅子頭,感覺制作得還不錯,固體膠粘貼牢固,紅綢上還用碳素筆畫了獅子嘴角的斑紋和胡子。再看一遍,覺得牛仔布有點眼熟,紅綢布上還有一行黃色小字:S市企業(yè)家2020年會紀念。
不用猜,我就知道這一定是父親干的,以前只知道父親會用篾片、鐵絲、老布扎獅子頭,但是沒想到,父親還會用紙箱做獅子頭,與時俱進了。
我將獅子頭拿到父親跟前,語氣有些生硬:“爸,你怎么能把燕子的紅絲綢圍巾給鉸了?”
父親像做錯了事的小學生,低著頭,小聲說:“那天看電視,老師教娃娃做獅子頭,我也想動手做一個,就照著電視教程學著做……沒有紅布,我看到櫥子里碼著半人高的紅圍巾,有一條拆封過,有些皺,扔在一邊,我以為是多余的,又想著燕子有那么多圍巾,也不在乎這一條,臨時應急,就把它剪了,做獅子頭……正合適。”
我知道妻子這些圍巾的來歷和用途。妻子在科經(jīng)局工作,2020年年底準備辦年會,定制了一百多條紀念圍巾,后來由于疫情趨緊,年會延期,圍巾就放在家里。父親剪壞了一條圍巾,妻子就得賠償,在網(wǎng)上能不能訂到同款同尺寸的圍巾,也很難說,怪不得妻子氣得直流淚呢。
父親知道剪錯了圍巾,我也不好過多責怪,繼而問:“那怡君的洞洞褲呢,怎么把它也剪了?”
父親的頭埋得更低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都怪我,我以為那么破的褲子,怡君在大學怎么穿得出去啊,就順手把它剪了……唉,老了老了,趕不上時代了,給孫女添亂了……要不,我再買條新褲子,照樣子剪幾個洞,算是賠償……”
忽然感到有些難受,我覺得自己并不了解父親。
周末,我送父親回鄉(xiāng)下老家。坐在車上,父親像是久旱的莊稼遇到透雨,一掃過去的萎靡不振,話也漸漸多起來。父親說:“獅子凹,多好的地方啊,山清水秀的,空氣也好。烈士陵園也近,你爺爺、瘦子、胖子他們幾個烈士,都葬在大凹半山腰,祭掃也方便,你要常去看看。”
父親提到的這些烈士,我聽莊子里許多人說過。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每年清明節(jié)都帶我們上去祭掃,回來還布置一篇作文《祭掃烈士墓》,我寫爺爺?shù)哪瞧魑?,還被老師拿到班上朗讀呢。
回到獅子凹,父親猶如一尾回到水里的魚,一下子活泛了,走起路來,似乎帶著一股風。
妹妹接到我的電話,幫父親收拾了屋子,在鎮(zhèn)上的飯館訂了幾盤菜,又從菜園里現(xiàn)摘現(xiàn)炒了幾碟蔬菜,喊她的小學同學、現(xiàn)任獅子凹村支部書記錢平過來聚聚。
幾盤農(nóng)家菜擺上桌,錢書記騎著一輛電瓶車過來,手里拎著不知在哪兒喝剩下的半瓶糧食酒。我,錢書記,父親,妹妹,各坐四方桌一邊,邊喝邊聊。父親見到錢書記,仿佛時光倒流,回到了從前,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再也收不住。我們跟著父親走進時光隧道,一場獅子燈,在眼前上演。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jié),獅子凹家家門前的曬谷場上打掃得干干凈凈,人們臉上洋溢著抑制不住的歡樂和喜悅。
“咚咚隆咚鏘”,村口傳來一陣鑼鼓響。我和妹妹隨著一幫小蘿卜頭跑到村口。
父親身著一身武術裝束,領著獅子隊,雄赳赳地走過來,徑直走到莊子里。
按照農(nóng)舍坐落順序,先到長信家。長信點燃一掛長鞭,迎接獅子的到來。在鞭炮聲中,父親吩咐舞獅人做好準備?!斑诉寺∵绥I”,“咚咚隆咚鏘”,一陣緊似一陣的鑼鼓聲將莊子里的大人小孩都招過來,他們一臉興奮,黑壓壓地將門前的空地圍成了一個圈。我和妹妹個頭小,緊貼著大人的腿,站在最里面??盏刂醒霐[著桌子,桌子上一層層相互交叉碼著幾條長板凳,最上層的板凳上綁著竹竿,一棵青菜和一只紅包,就懸在竹竿頂端。我問母親干嗎把青菜和紅包放在上面,母親說,獅子采到的紅包就是演出的報酬,生菜諧音“生財”,是討“福運生財”的口彩哩。
我不懂什么生菜和“生財”,只覺得這是雜技表演,父親曾經(jīng)帶我到鎮(zhèn)上看過雜技,板凳上疊板凳,板凳上再疊碗,看得驚心動魄。我不知道父親他們什么時候?qū)W會了雜技,決定仔細看看。
“咚”一聲巨響,鼓槌猛砸在鼓面上,連空氣都震動起來,鑼镲鈸梆子的敲擊聲立即停息。緊接著,鑼镲齊奏,鼓樂喧天。又是一陣鞭炮響,父親大吼一聲,高舉燈球,剛才還是懶洋洋的獅子一下子活泛了。
那獅子的外皮雖是用竹片、鐵絲和飾物扎制而成,但活靈活現(xiàn),任由父親擺弄。像是剛剛睡醒,只見獅子張張嘴,抖抖髦毛,渾身的鈴鐺搖得叮當響。接著,獅子一邊低頭鞠躬一邊原地轉(zhuǎn)圈,還不忘朝圍過來的人眨眨眼,點點頭,算是感謝。謝畢,獅子就面朝父親手中的燈球,搖頭晃腦,再低頭俯身,如餓虎撲食,向前一躍,去叼那燈球。父親機靈地一閃,跳到獅子身后。獅子被激怒了,猛然起身反撲。鑼鼓聲漸敲漸緊,父親左躲右閃,那獅子或翻飛騰挪,或就地打滾,動作越來越快,令人眼花繚亂?!班裕 蓖蝗灰宦暫榱恋拈⒐亩ㄒ?,父親將燈球拋向空中,那獅子立即豎起前腿,猛地一躥,穩(wěn)穩(wěn)地銜住燈球,看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
接下來,我覺得自己的眼睛不夠用了。
鑼鼓聲越來越小,越來越沉悶,我的心卻漸漸提起來。我看到,周圍的目光全集中到獅子身上。父親將燈球向上一舉,那獅子用力一縱,就輕輕跳到場院中央的桌子上。父親也一個縱向飛上去,穩(wěn)穩(wěn)地站在桌子一角,高舉燈球給獅子壯膽。獅子得到指令,先前腿再后腿,慢慢地爬上了搖晃著的兩層板凳。父親也輕輕爬上兩層板凳,給獅子尋找平衡。要想取下竹竿上的青菜和紅包,就必須躍上第三層板凳,這對獅子是個嚴峻的考驗。鑼鼓聲息了,人們屏住呼吸,周圍靜悄悄的。我大氣不敢喘,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父親。父親慢慢地旋轉(zhuǎn)燈球,那獅子輕輕張了張嘴,眨眨眼,算是回應,先用前腿輕輕試了試頂?shù)实姆€(wěn)固性,再依次伸出前腿和后腿,慢慢地爬了上去,朝下面看的人晃晃頭,眨眨眼,好似在炫耀。轉(zhuǎn)眼間,獅子站起來,張開大嘴,銜住并咬下懸在空中的青菜和紅包。就在這時,戶主將葫蘆瓢里染成紅色的花生以及喜慶的糖果一齊拋向獅子。那獅子呢,將生菜拋還給主人,并朝主人點頭致謝。
上去容易下來難。之前的練習中,父親爬桌子爬高凳,多次摔倒,膝蓋上的跌傷還沒有完全恢復。正在想著父親和他的獅子怎么下來,卻見父親“嘿”一聲吼,將燈球向空中一拋,與此同時,父親和獅子縱身一跳,從高層凳子上飛下來,就勢下蹲,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我驚得心里怦怦直跳,圍觀的人一個個鼓掌喝彩。頓時,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人們向父親和他的獅隊投去敬佩的目光。父親的獅隊完成了采青任務,朝圍觀的男女老少弓身拜謝,在一陣送別的鞭炮聲中,離開了長信家。圍觀的人烏泱泱一大片,尾隨獅隊往下一家走去。我跟在后面,向小蘿卜頭吹噓:“等我長大了,我也要像父親那樣,當獅子王……”
“來來來,我來敬老爺子一杯,老爺子的舞獅燈手藝,給我們這一代人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記憶?!卞X書記站起來,端起酒杯,和父親的果汁杯碰了碰,一飲而盡。
我也端起酒杯敬父親:“爸,你舞的獅子燈大家都記得,但是我們不能老是活在過去啊,時代總是向前發(fā)展,沒有獅子燈,我們照樣活得精彩!”
父親的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說什么,最終什么也沒說。
4
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接到妹妹“投訴”父親瞎折騰的電話了。我?guī)状未螂娫捇厝ィ妹枚颊f:“父親忙著呢?!?/p>
“忙些什么呢?”
妹妹說:“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感覺就是忙,很少在家歇個半天。”
春暖花開的時候,妹妹打來電話說:“老爸讓你農(nóng)歷二月十二回來,看他表演節(jié)目。”
我查了日歷,農(nóng)歷二月十二,是2021年3月24日,星期三。這天既不是國家法定節(jié)假日,也不是父親的生日。這天有什么節(jié)目需要表演呢?
我有點好奇,也想回老家看看,就請了假,起了個大早,開著車向獅子凹駛?cè)ァ?/p>
駛進獅子凹,我發(fā)現(xiàn)莊子里有了一些變化。水泥路上的車輛比平時多了不少,也不知道這些人和車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過去灰泥斑駁的農(nóng)家墻壁,全部粉刷一新,白墻上繪制了松竹梅荷等植物圖案,有的外墻上涂繪了“二十四孝”“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內(nèi)容,有的墻上題寫著綠色美術字“清清山水田園夢,濃濃鄉(xiāng)情最動人”“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莊子里新建了一座水沖式公共廁所、一座健身廣場,配備了健身器材,村口的垃圾場、荒地變成議事亭、志愿廣場、鄉(xiāng)村大舞臺,安裝了太陽能路燈;那些石磙、磨盤、地宕、瓦缽、龍缸、陶罐等舊時器具,全都物盡其用,點綴在菜園、花園、水塘、村道的邊角,古樸而又新潮。
抵達父親老屋前時,時間是早上八點一刻,按了按喇叭,妹妹迎了出來,卻沒有看到父親。妹妹說:“節(jié)目九點半才開始,但老爸一大早就出去了,估計這會兒正在會場忙活呢。”
先進屋。屋子里的條桌上擺了一堆編織好的獅子頭,有大有小,清一色竹篾做龍骨,蒙上彩紙或綢布。不用猜,我就知道這些都是父親的作品。但我還是有些疑惑,扎這么多獅子頭,有什么用處呢?
妹妹笑了:“不懂吧,你還是拿老眼光看老爸啊。”
“此話怎講?”
“你還不知道吧,獅子凹申報了省級美麗鄉(xiāng)村中心村莊,莊子里成立了農(nóng)民文化活動中心,老爸被聘請為村史宣講員、民俗文化宣講員。老爸找到了當老師的感覺,渾身都是勁兒,講起來沒完沒了,好像把幾年來沉默少講的話加倍補上了。村里給獅子燈申報市級非遺,老爸作為非遺傳承人,研究獅子頭的制作更來勁兒了,比伢子讀書還用功。他扎的這些獅子頭,大的像燈籠,小的像玩具,越來越精致,你別說,還真有游客當工藝品買回去收藏哩。
我順手拿起一只獅子頭,篾片作龍骨,麻繩捆扎固定,外面蒙一層絨布,眼睛里有兩只黑珠子,顯得特別有神,把手伸進去輕按開關,獅子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是有話要對我說。
外面有人喊,妹妹應了一聲,就催我去看節(jié)目。
村部前的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圍了一圈又一圈。廣場兩根柱子上拉了橫幅,上面寫著“熱烈慶祝獅子凹村首屆民俗文化節(jié)開幕”字樣。村支書錢平手持無繩話筒,主持節(jié)目,介紹民俗文化節(jié)——花朝節(jié)的籌辦經(jīng)過。劉鎮(zhèn)長站在支架式話筒前,熱情洋溢地作開幕辭,講述了民俗文化的思想精髓,以及怎樣發(fā)掘、宣傳、弘揚、傳承和保護具有地域特色的民俗文化,為鄉(xiāng)村振興培根鑄魂。
縣文化旅游體育局呂局長走上臺,宣布花朝節(jié)開幕。話音剛落,現(xiàn)場燃起一束束禮花彈,五顏六色的彩紙在空中綻放,花花綠綠的紙片紛紛揚揚;鑼鼓響起,我看到身著綠綢長衫、束著腰帶的腰鼓隊員,一個個孫猴子般地從人群里冒出來,一邊跳躍一邊敲鑼打鼓,向場地中心的鄉(xiāng)村大舞臺合圍。舞臺上,一位穿小紅褂、腰系藍格子圍兜、扎著羊角辮的姑娘,手執(zhí)話筒唱道:“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臺下也有人在跟著唱:“母親只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歌聲嘹亮,鑼鼓喧天,腰鼓隊載歌載舞,氣氛熱烈,一下子就掀起了第一個高潮。
第一個節(jié)目開場腰鼓,算是暖場。接下來是花朝節(jié)表演,鎮(zhèn)、村的文藝志愿者上臺表演民俗“祭花神”,演得活靈活現(xiàn)。沒有專業(yè)演出團隊,全是當?shù)厝罕娮詫ё匝荩瑒幼麟m然有點笨拙,但還是吸引了臺下觀眾,掌聲不斷。
我從一位村民手里看到節(jié)目單,接下來還有打連響、登歌子、黃梅戲《王小六磨豆腐》、山歌《采茶樂》、勞動號子《打硪》、廣場舞《幸福不忘感黨恩》等節(jié)目。舞獅燈節(jié)目排在最后,估計還要一小時才能輪上。在候場的這段時間里,父親在干什么呢?從回家到現(xiàn)在,我與父親還沒有照面呢。
我像游魚一樣在人縫里鉆來鉆去。鉆到舞臺一側(cè)的屏風后,我看到了父親。父親穿著黑馬褂、寬腿褲,腰間扎著黑布帶,腳穿運動鞋,像是武術教官,自帶威風,和同樣扎著黑腰帶的幾個年輕人說著什么。我走到父親跟前,高興地喊了聲。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眸子里放出光來,朝我點點頭說:“來了就好,等會兒看完了表演,你寫篇文章,宣傳宣傳?!蔽矣X得父親多此一舉,電視臺、報社的記者都來了,有他們宣傳就夠了,干嗎還要我寫?父親不容置疑地說:“他們寫他們的,你寫你的,獅子凹不能沒有獅子,一個人的骨子里,不能沒有獅子?!?/p>
我覺得父親的話有些道理,就站在一旁,重新打量起父親來。
父親馬鬃似的頭發(fā)不見了,不知什么時候理成了板寸,臉上露出紅潤的光澤,看起來年輕了不少。他沒再理我,而是專注地向幾個年輕人做示范,步伐沉穩(wěn),動作利索,全無過去的踉踉蹌蹌,仿佛一下子年輕了二三十歲。我覺得獅子回到了父親身上,父親的心里,也住著一頭小獅子。
熟悉的鼓點響起,獅子凹花朝節(jié)的壓軸節(jié)目——舞獅子燈開始了。父親套上金光閃閃的獅子頭,這頭獅子就蹦蹦跳跳地從繪有綠森林圖案的巨幅屏風后躥出來,作揖,匍匐,跳躍,搖頭,扭腰,擺尾。鼓點越來越密集,獅子越來越激奮,越來越奔放,在舞臺上旋起一陣風。我仿佛看到,父親變成一頭獅子王,他領著獅子凹的一群小獅子,正在追趕初升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