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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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家人是從縣城涌入大城市的“流動人口”,所以,從小到大,我家一直在搬家,今天在這里住得好好的,明天可能突然換一個地方。最夸張的一次,冬夜凌晨三點被人從溫暖的被窩里揪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快速收拾隨身物品,離開生活了一段時日的房子,因為房子第二天要拆了。
由于我們一直頻繁變動住所,母親幾乎不太往家里添置新東西。所以,餐桌不是我們的,凳子不是我們的,冰箱不是我們的,柜子不是我們的……等到下次再挪窩時,生命中沒有什么需要連根拔起的東西,我們負(fù)責(zé)將自己收拾好打包帶走即可。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母親煮了一砂鍋的皮蛋瘦肉粥,端進(jìn)客廳的第一反應(yīng)是讓父親將濕毛巾鋪在餐桌上,因為怕燙壞了房東的破木桌要賠償,霎時間全家有了片刻的靜默。
我住過的房子,十個手指頭是鐵定數(shù)不過來的,“遷徙”對我而言毫無浪漫色彩可言。大雁南飛,我不會覺得浪漫,我只替大雁覺得辛苦。
趙南柱在 《82年生的金智英》 里這樣描述金智英的生活:“因為是家中的小女兒,要把單間讓給弟弟,于是一整個青春時期只能和姐姐擠在同一個房間。”這句話我記憶很深,因為我雖是獨(dú)女,但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屬于自己的獨(dú)立空間。臥室內(nèi),一塊簾幔隔開,便是兩個空間;又或是我和媽媽擠一張床,爸爸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久而久之,我形成了一種執(zhí)念:一個人,要先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才有可能擁有屬于自己真正的家。哪怕這個“家”只是租來的,也是一枚小小的蛋殼,雖然脆弱易碎,但一定可以對里頭的幼雛起到保護(hù)作用。
我真正擁有第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是在16歲那年冬天,我與父母大吵一架負(fù)氣出走,在長沙岳麓山腳下,租下了賓館里最便宜的一間房。房間幾平米,一進(jìn)門就是床,也只有床。在那里,我度過了人生中第一個屬于自己的春節(jié),年夜飯是KFC全家桶,因為過春節(jié),店長多送了我一對雞腿。
此 后 , 上 大 學(xué) 、 工作、旅行……我一直輾轉(zhuǎn)在各個出租屋和青年旅社里。在外漂泊的日子正式開啟后,我更加熱衷旅行,在一個個陌生而又喧鬧的小旅館里,我睡得格外香甜。
曾不止一次被人問,一個女孩為什么這么愛折騰?為什么就是不肯穩(wěn)定下來呢?不累嗎?其實,在我心里,我是沒有家的。一個女孩要是覺得自己沒有家,她就永遠(yuǎn)不會想停下來。
2
我 在 北 京 有 過 5 個“家”。
鄭 智 化 的 《蝸 牛 的家》 的歌詞“在人來人往的 擁 擠 街 道 , 浪 跡 天涯”,就是我生活最真實的寫照。
第 一 個 “ 家 ” 位 于CBD 附近的選角酒店。因為沒錢租房子,在朋友劇組的酒店房間蹭住,她每天忙于拍戲,天亮了才能回來休息,上午十一點還沒過,就又背起設(shè)備匆匆出 門 。 在 那 個 小 小 的“家”里,我度過了北漂后的第一個生日。
生 日 那 天 的 零 點 時分,我拆開酒店床頭的桶裝泡面,那是一桶售價4.8 元的“合味道”,里邊有切得細(xì)細(xì)碎碎的魷魚和蟹棒,我安慰自己:初來乍到,也算是在北京寸土寸金的CBD里嘗過海鮮的滋味了。
那部戲拍完后,我搬進(jìn)了雙井的群租房,這算是第二個“家”了。房東是一位嗓門洪亮的東北大姐,房子地理位置不錯,出門就是公交,打車到工作地只需12元。
群租房由一個三室一廳改造而來,除了各個臥室放滿上下鋪的床架子,客廳里還陳列著一排排的單人床。第一次去看房,有一種去醫(yī)院探病的恍惚感:每個住戶用一塊小小的簾幔將自己的床鋪圍攏起來,嘮嗑、打游戲、削蘋果,小小的空間里風(fēng)生水起,但毫無私密可言。
房子里衛(wèi)生間的門鎖是壞的,洗澡洗到一半,總會有人突然沖進(jìn)來解決“三急”。而且每天都有人在吵架,為了洗衣機(jī)是否可以洗襪子、今天該由誰來倒垃圾、快遞統(tǒng)一放在哪個位置、誰又沒有沖馬桶等等雞零狗碎的小事,每次都是以房東的嘶吼告終,她那句“誰再不聽話可以滾,押金不退”,讓天地霎那間悄無聲息。
第 三 個 “ 家 ” 是 合租。室友是秦皇島人,為出國留學(xué)來北京學(xué)德語。我們一人出資1000元,搬進(jìn)了百子灣的一間小次臥。次臥里擺上一個上下鋪,一個相對獨(dú)立的空間便產(chǎn)生了。平日里,我們窩在小餐桌上煮火鍋,偶爾也小酌。
在這間小房子里,我正式開啟了第一部書稿的寫作,每個深夜,伴隨著室友輕微的呼吸聲,我縮在沙發(fā)上寫作,也是在那個時候,我逐漸失去了我的睡眠。劇組生活黑白顛倒,同屋的其他伙伴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每天我收工回來準(zhǔn)備睡覺的時間,正是大家洗漱準(zhǔn)備上班的時間,屋外洗手間里洗漱的聲音陣陣傳來,我只能戴上耳塞。
3
在北京,要想擁有相對獨(dú)立的空間,勢必要從市中心一點點往郊區(qū)挪動,第四個“家”便在八通線上。沿著八通線一直往南開,就是河北廊坊。
我執(zhí)拗地認(rèn)定,房間是生活的起點和終點,努力讓房間變得更好,就是我的生活向好的第一步。
搬進(jìn)新居時,是溫暖干燥的秋天,我購置了毛茸茸的地毯、歐式桌布和一盞暖黃色的小夜燈。陽臺飄窗上,是四季常青的綠色植物,餐桌上擺放著鮮花。接著,養(yǎng)貓、置辦投影儀……為了讓自己穩(wěn)定下來,我給自己增添了許多實實在在的“羈絆”。
但 真 正 讓 我 產(chǎn) 生“家”的羈絆感的,還是周圍的“人”。
小區(qū)一梯四戶,住對面的是一家三口,每晚八點,《歡樂頌》 的鋼琴曲準(zhǔn)點響起,那家女孩在練琴,那家的媽媽給我送過新鮮的青菜,表達(dá)不得不“擾民”的歉意。還有一戶是做中學(xué)老師的中年男子,他最大的愛好是收藏古籍,周末的正午,常能看到他在陽臺曬書,在他的引薦下,我讀了不少好書。
再有一戶是位獨(dú)居奶奶,姓王,常著一身古樸又考究的花色裙子,裙子長過腳踝,為了避免粘上灰,小心翼翼拎起裙擺走,年紀(jì)大了,吭哧吭哧,一步一步像要用力把樓梯鑿出洞來,那陣仗好似一個英姿颯爽的王妃。我偶爾會幫她把門口的垃圾帶下去扔掉,她早上買菜碰到我出門,會邊擺手邊 給 我 讓 路 :“ 快 趕 地鐵,晚了該沒座了。”一來一回的問候,讓我悄悄生出家人般的親切感。
后來,我搬進(jìn)第五個“家”時,這三戶鄰居都來送別,大家?guī)椭野鸭耶?dāng)一件一件往貨車上搬,說怪舍不得的,我說我也是。東西搬完后,我坐上車,他們一直舉著手揮別,目送我遠(yuǎn)去,直到車開到拐角,轉(zhuǎn)過彎,他們的身影才徹底消失在視線里。
臺灣作家甘耀明常說一個叫“小魔”的詞兒,代表人生邂逅的小驚喜、小貴人,我想這群鄰居就是我生命中的“小魔”吧,有了他們的存在,我心中對家開始有了一個豐盈、柔軟、可追憶的具象。
(摘自 2022 年第 5 期《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