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腿沒頭沒腦地走了過來。過于肥胖的肚子不顧柔軟,兜來兜去,像裝滿水的氣球也漂了過來。這人不是瘸子,走來的樣子又像瘸子。這人瘸腿的樣子又跟別個瘸子不同,走動起來不像只有兩條腿,而是有三條腿。
火車無限平穩(wěn)地緩緩后退,這人走在車廂的過道,明明向路棹麟走來,卻在無限快速地向后蔓延?;疖嚭盟骑h在這個人后腦勺的上方一小塊烏云,拽住他的后背,快速地遠離路棹麟。實際上,這人越發(fā)走近路棹麟了。這人坐到路棹麟對面已是許久,路棹麟還不認識他。這人終究重新坐了下來,不但是火車的速度甚至是火車本身也適時穿透了他的胸膛——悄悄溜掉了——雙腿也被撐破一樣張開來。這人迷茫地望向窗外,好像他邊上碩大的行李從來不是他的行李。
路棹麟坐在這人對面,好像是這人耗著路棹麟不能起身,不能下車,沉甸甸向下墜著,使路棹麟站不起來。路棹麟簡直蜷縮在座位上,失了容身之地。實際上這列還鄉(xiāng)的火車上幾乎沒有人,路棹麟也從來沒見過這般松松散散的車廂,簡直不可思議。越過胖子的頭頂,再次望見車廂盡頭的小綠人明亮了。路棹麟摁了摁自己的行李,站了起來,呆呆站了一陣,想起來剛剛是想要起身的想法沉沉地墜住了路棹麟。更早的——,要與這人說話的想法很不甘心一樣說了出來:
“那個……能幫我看一下行李嗎,我上個廁所。”
這人抬頭看了看路棹麟(路棹麟也從這個角度俯視這人的臉惶惑地端著半張臉,仿佛端著個空碗),沒有說話,又低頭下去,算是很不情愿地點頭同意了,更像是勉強同意放路棹麟離開這里。路棹麟將背包挪到路棹麟坐過(靠近過道)的位置,匆匆看了一眼,掉身走了。一路上路棹麟都不安,不確定這人是否可信,或者不用心照看行李,或者攜包潛逃。待路棹麟回來,背包安然無恙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干干凈凈,一動沒動,姿勢也沒變過。路棹麟擔心行李的哪個部分突然動了一下,然后消失不見。路棹麟側身落進靠窗的空位,與背包再次相鄰而坐,終是安心下來。窗外的近景嶄新而濃密,很遠很遠的景色一個立方體換取一個立方體,像是一列行駛很慢很慢的火車,慢到無動于衷似的。慢到仿佛有話要說。為表感謝,路棹麟覺著自己有必要再與這人說句話。很長一段時間路棹麟說不出話,空氣有點悶,路棹麟看見了自己說不出話的臉的輪廓,哈在車窗玻璃上,格外稀薄,控制不住地哆嗦,隱秘地瞥他一眼。是路棹麟說的話驚動了他,只見他轉過頭來,面對著路棹麟,仿佛遠道而來的一張臉。路棹麟說:
“你跟我一個同學長得很像?!?/p>
路棹麟也知不道自己出于隨便找個理由搭話,還是真有一個同學與這人長得像這么說。即使長得像,也不是長得像,準確說是一樣胖和走路的樣子像。他剛剛并不是沒有睜眼,路棹麟感覺他才剛剛睜開眼睛,盯著自己,很不相信一樣:“是有很多人說我跟他們的朋友挺像,你朋友長什么樣?”
“他,怎么說呢,他像個殺人犯,一個變態(tài)殺人犯?!?/p>
路棹麟明顯感到,自己的玩笑不合時宜。他也明顯聽出來路棹麟在開玩笑,不過為了活躍氣氛。而且,他也很默契地沒有戳穿路棹麟的謊言,認真地問:“噢,那他叫什么?”
路棹麟措手不及,只好搜腸刮肚,試圖臨時從自己認識的所有人里翻出一個與他相像的那個同學。路棹麟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撒謊,隨便找個人名應付就行,便是臨時虛構一個人出來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根本沒必要非要找出是誰與他這么像。想到此,路棹麟信口說:“他叫勞動,勞動人民愛勞動的勞動。他姓武,武松的武。我們都叫他武勞動?!甭疯牒孟裨谡f他的姓與武松無干,是勞動人民賜給他的。
這人一直用可堪玩味的目光盯著路棹麟,說:“我就是武勞動啊,你不認得我了?”
路棹麟吃了一驚,望了望面前這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這張臉。這人看起來確實面熟,臉上依稀有路棹麟認識的某人的影子。但是某人又是誰呢?路棹麟驚恐得有些不安,腦袋一團漿糊,一點也想不起來了。該死該死,真是該死。路棹麟幾乎哭了出來。
武勞動明顯比路棹麟還要緊張,透窗進來的一小部分陽光打在他肩上,險惡地跳動。好大一會兒,他才憋不住,古怪地笑起來。
“唬住了吧,你可太天真,我騙你呢。我們萍水相逢,怎么可能那么巧我就是這個所謂的武勞動呢,你說是吧,天下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情呢?!?/p>
路棹麟完全忘了剛剛自己的玩笑,料不到他也是這種人。他那副幸災樂禍的模樣簡直不可饒恕。路棹麟沒想過,自己該慶幸才對,因為這人并沒有先前表現(xiàn)得那樣難以接近。
這人說:“沒想到你反應這樣大,這個武勞動不會是你心口胡謅的吧?!?/p>
路棹麟斬釘截鐵:“怎么可能,武勞動根本就是我的貨真價實的老同學。不信我就,我就……”說到這里,路棹麟突然驚慌失措了,他發(fā)現(xiàn)他沒有任何武勞動真實存在的可信證據(jù)。
“你到哪下車,也是帝都嗎?”武勞動問。
“沒錯,到帝都?!甭疯胝f。
火車的過道開始有小推車推過來,售賣員叫賣:“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來來來來讓一讓,先生大姐來一罐?!睂γ娴奈鋭趧訜o意糾纏,沖著走出大遠的售賣員撇嘴道:“你說這火車上的東西能吃嗎。又貴又難吃。根本不是人吃的東西,你說是不是,簡直就是一坨屎。”
“再不好吃,餓了還是要吃。”路棹麟心不在焉說。
“那不行,餓死我也不吃。”他說。
“餓不死就得吃?!甭疯胍矡o無明業(yè)火,話說出口像在慪氣。
“你這不講道理嘛?!边@人不可置否,笑將起來。
路棹麟傷感起來,說:“有時候該吃就吃,等到死了想吃也吃不上了?!?/p>
“喲,看來有故事,展開講講。”
路棹麟說:“見笑撒,不過是突然的自我。反正閑著也閑著,給你講個故事吧。每次沒話可講的時候,我就會講這個故事。這是個鬼故事,這輩子就靠這個故事活著呢。不過這是個關于死人的故事。話說有一個聾子,他爸爸是一個啞巴。有一天,他爸爸突然死了。同時,他聽到誰叫了他一聲:喂。你猜叫他的人是誰。沒錯,就是他爸爸。”
“沒了?”他說。
“沒了。”路棹麟說。
“有意思有意思,”他說,“就是太短了?!?/p>
“這不是我的故事?!甭疯胝f。
“怎么講?”
“這是武勞動的故事?!甭疯胝f。
“那他是聾是???”他說。
“沒聾也沒啞,”路棹麟說,“我剛剛說了,這是個鬼故事?!?/p>
其實,路棹麟根本不知道這是誰的故事,他只是怕對面這人真就是武勞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認識,或者真的憶及武勞動了。同時,他又十分明確記得這個故事。但這又是誰的故事呢,是每個人的故事吧。路棹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武勞動,他也納悶,這里面一定有什么冒出武勞動念頭的機制,是他鬧不明白的。
胡思亂想著,路棹麟便看向窗外廣闊的平原。遠處的白煙有著巨大的火爐。白煙像是天上的白云形成過程。紅白相間的煙囪高高的,冒著幾乎根本不動的白煙。白煙被藍天壓下來,拉得很長很長,凍住一樣紋絲不動。兩周前坐著開往家鄉(xiāng)的火車,路棹麟沒有發(fā)現(xiàn)窗外的景色是分層次的?,F(xiàn)在都是動車了,可能因為車速過快。路棹麟剛剛也沒意識到窗外的景色竟然分為三個部分?;疖囘吷系碾娋€桿快速地倒退,幾乎看不見。中景的樹木房屋和麥田十分緩慢地倒退。而在遠景,遠在天邊的樹木或者樓房則是跟著火車向前奔跑的,這是與他想當然的印象——全然倒退的景色——截然相反。為了確認他的觀察他一看再看,沒錯,他再次看到了:天邊拉成一條線的樹林或者幢幢房屋,像一行駛緩慢的火車,向前奔馳。而它們的速度之所以緩慢,可能是因為這列火車免費送給它們的速度。
院墻之遠,學校之外,駛過拖拉機突突的聲響。四圍黑咕隆咚的墻體不是很黑,總歸臭氣熏天,好像這樣不是很黑的傍晚是被臭氣熏黑的。蹲坑的位置人滿為患,我們沒有拉屎的想法,站在過道抽煙。人們絡繹不絕(紛紛繞過我們),人們漸次稀少。我們每每吐出一口煙云,我便按捺不住地喜悅,仿佛我正抑制不住地墮落。鈴聲早已響過,我們堅持忍住不動,比賽誰能堅持更久。若非拉完了屎他站不起來,并且收拾得干干凈凈,否則我們看不見他。他是角落里升騰起來的一片黑咕隆咚的另一片煙云,比我們堅持更久,腿腳也一定蹲麻了。當他很不情愿從我們身旁走過,踩中腳下一張廢棄的報紙,李宏毅故意碰了碰他。他身上的肉片動蕩起來,使他踉蹌一下。嗔怪報紙絆他一樣,彎腰走過我們。從后面看,他縮著脖頸,好似腦袋在愚蠢地吞了吞口水。
是他無聲無息站起來,促使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我們還發(fā)現(xiàn)我們也像重新站起來了一回,一本正經(jīng),挺直了腰背。他的身形那般龐大,因為肥胖,仿佛他穿在衣服的外面,肥胖也混亂了他的性別,兩只乳房像兩只媽媽掛在胸膛,我不忍心看見。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武勞動,卻是我第一次認識武勞動,若不是他突然咳嗽兩聲,我不會發(fā)現(xiàn)他。即使發(fā)現(xiàn)了他,我仍然以為這片深深的黑暗,孤立無援,遠遠蹲在角落。
教室里人太多了,男女混雜,異常飽滿。作為一個過于肥胖的胖子,武勞動并不敬業(yè),尤其加入我們的團體以來,許是他本就是話匣子,許是出于巴結。怎么說呢,說他蹬鼻子上臉也沒那么恰當。我們不是同桌,幾番坐他邊上,不過方便逃課,誰讓他就坐后面邊上呢。
下課鈴響過,武勞動拽住我,不讓我走。她指給我看前排一個坐住的女生。那是個漂亮的女生,名叫申雪。一個潔白無瑕的名字。
申雪向來學習優(yōu)渥,也從無與我們說話。我不知道武勞動是何道理,也未做理會。待到同學們陸續(xù)走到外面,從窗戶望見走動的他們,教室仿佛行駛緩慢的綠皮火車,我還坐在車票的位置上走不動。武勞動湊近我耳朵,說:“你看申雪?!鄙暄┻@時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快要下車了。我和武勞動還是坐在座位上,無動于衷。我順著些許同學詫異的目光望去,申雪已是下車了。申雪走過窗戶,走過后門時,我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由自主隨武勞動轉過身。我們兩個紛紛看到申雪的屁股竟然是一片血紅。可能因為夏天味道濃重,我遠遠聞到一股腥味。申雪來潮了。而申雪還不知道。更要命的是她穿著淡藍色裙子。因此更顯得她的來潮十分血腥。武勞動一臉得意,哈哈大笑,好像是他發(fā)明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是他發(fā)明了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
他沒有估計的大笑好像嗤笑申雪屁股上的血紅,應該是羞恥的血紅。我毫不在意,我忘不掉的那批紅色,那批紅色,首先應該是濕漉漉的一片。那樣場合,那樣合不攏嘴的紅色一定是哈哈大笑的紅色。
我不知道武勞動如何一步步變作這副模樣。初初加入我們,他還沒有這樣,那時他的懦弱和自卑有目共睹。
前方道路輕輕搖蕩,兩旁房屋逐一躍出,從屋頂吹下薄薄一層陽光,黑黢黢的樹影和屋影漂浮在路面上。我的耳后一片嗡嗡亂響。很慢的拐彎以后,一陣輕率的小徑破破爛爛,好像每處地方都出過車禍。一股向下的沖勁,拖住我們下了坡,穿過一片招搖過市的竹林,依是繁茂的灌木叢和野蒺藜。沒人摔倒,我們早早停下了,我們跑步的速度剎不住,統(tǒng)統(tǒng)栽進前面的大河了。我們佇立河岸,向左右兩邊看漫漫長河,太陽也從我們頭頂飛過,掀得老高。河流早已干枯,河床布滿雜草、塑料袋和破鞋。如果河水還在,這會我們早已脫光衣服,跳進水里游泳了。武勞動神色凝重:“我們就這樣逃課沒關系嗎?”因為第一次逃課,武勞動惴惴不安,委實憋不住,脫口說了出來。我說:“班長都來了你怕啥?!卑嚅L李宏毅哈哈說:“對啊對啊。”趙洪祥脫光了衣服,一步一步走下河床,他說:“真是可惜啊,我們來晚了,一滴水沒有了。”趙洪祥說:“下來,你們下來啊。”王海潮下了河,享受陽光的暴曬。李宏毅也早早下河了,“又沒有水,你怕什么?!蔽疫€站在岸上,扭頭對武勞動說:“對啊,你不是要加入我們嗎,這么淺的地方也不敢跳,你怎么加入呢?”武勞動看看他們,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說,“我想拉屎,我去拉個屎?!壁w洪祥嘁了一聲,喊道:“懶人屎尿多。”武勞動掉身向身后茂密的竹林小跑著去。他的身影消失許久,我們才聽到他的回答:“不行不行,我一緊張就要拉屎,你們等會我?!?/p>
我突然想到了撒尿,于是,毫無猶豫,解開褲帶。我低頭看到我的生殖器驚訝地長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雖然我毫無尿意,依然順利尿了一泡。他們幾個紛紛加入進來。我們的尿液弄濕了河床很大一片,待到武勞動歸來,濕地早早曬干了。我們身上紛紛冒汗。武勞動嘩嘩出汗更甚。
“你怎么不脫衣服涼快涼快?!崩詈暌阏f。
武勞動緊張兮兮地站在岸邊,一句話也不說,仿佛生怕掉進河里淹死了。
“又沒有人,你怕什么?”王海潮說。
趙洪祥已經(jīng)跳上岸邊,拽了武勞動下水,“你脫不脫。”
我擺擺手:“不脫算了?!?/p>
“掃興?!壁w洪祥蔫頭巴腦。
“你說,”李宏毅說,“給你多少錢,你能脫了衣裳擱大街上跑一圈?!?/p>
這是個好問題,我說:“你能給得起多少錢?”
李宏毅說:“三十萬?五十萬?”
武勞動說:“不是錢的問題?!?/p>
李宏毅說:“一百萬?”
武勞動說:“不是錢的問題,這是原則問題?!?/p>
李宏毅說:“你們呢?”
我說:“我才不跑,多少錢也不干?!?/p>
王海潮說:“傻子才跑?!?/p>
趙洪祥說:“你還甭說,我還真見過傻子精赤條條當街跑。”
李宏毅說:“說真的,問你呢?!?/p>
此時此刻,正當精赤條條的李洪祥說:“甭說一百萬,你給我三萬我就跑。”
我不知道為何要講這些,不過發(fā)發(fā)牢騷。如今我的生活一無變化,猶似一潭死水。我知道,我不是一直這樣的。我沒有想過能遇到他。上學時候他是好學生,我們幾乎沒有說過話。畢業(yè)以后也沒再見過面。我早聽說,他回來了。我不太相信。他高考成績并不好,服從調(diào)劑去了很普通的院校,叫做××石油學院。后來考研考到帝都去了,不愧是好學生。他在帝都上了四年學,再后來他聽候指派,去了中東,便是阿聯(lián)酋勘探石油,終年不能回國。這是常見的外派工作,雖經(jīng)濟可觀,可以說是一種變相流放了。若不是他真就犯了一些不可饒恕的錯誤,他是不可能遭此厄運的。盡管,這種狀況于他們公司來說,看起來十分正常。一切手續(xù)都是正當?shù)?,沒有一處不恰當。雖然,我也從帝都歸來多年,我早忘了那些規(guī)矩和暗語,甚至這是另外一套體系了。若非老同學提醒,我不知道,他竟然真的回來了。他怎么做到的?現(xiàn)如今已是第三波回國潮。因為復雜的國際局勢,非但回國,便是出國也幾乎不可能了。他肯定花了大價錢。我知道他出國那天,以為他永遠回不來了呢。
這次見他,完全失了當初的意氣。他甚至有些蒼老和駝背。他說他這次回來,打算扎根家鄉(xiāng)的。在此之前,他還須再回帝都敘職三年,這是公司同意他能回國的條件。這次他是來奔喪的,雖然他的父親已經(jīng)死去三年,不妨礙他回來盡孝,因為我們這里時興給老人過三年。當年父親死時他沒能回來,因此,他籌劃三年,終于買通回國渠道,說著他靠到椅背。好像光這一項便花光了他半生力氣。還有一個令我意外的事,他竟然還是孤寡一人。我的意思他沒有結婚,想來也是,便是與國外的女人結婚,他帶不回來。
他說若非國際局勢復雜,他可能還回不來。以前,像他這般外派海外人員是沒有機會回來的。如今,全球政治氣候惡化,各國已處封禁狀態(tài)。因此,常年滯留海外的同胞都回國困難。這樣反倒滋生了一條黑色產(chǎn)業(yè)鏈,已然是一門地下生意了。只要你有錢,找到黑中介,就能買一條回國的渠道。他便是花掉了幾乎一半積蓄回來的,數(shù)目多到令人咋舌。其他人可能不舍得這么多錢。于他而言,便是花去半條命,也在所不惜。他不過是想回故土,又有什么錯呢。
我們相遇并非意外,是我主動找到了他。雖然模樣有些變化,頭發(fā)花白了。路棹麟終歸還是路棹麟。他對吃食異常講究,定了明光酒店的一個包間。服務員先上小碟開胃小菜,我們倆人一人一份,吃完還可再加。我頭一遭吃這東西,正想再加。路棹麟告訴我,吃多了影響正菜口,沒有鮮口了,勸我少吃。
我們兩個人,滿桌菜肴委實多了。菜品并沒有擺滿整桌,而是一位一位上菜,吃完一樣,才上另一樣。開餐前路棹麟帶了一瓶紅酒,問服務員:“你們這有開瓶器嗎?”服務員說:“我去拿?!狈諉T回來了:“先生,您這酒開之前要醒一下嗎?”路棹麟想也未想:“不用。”
這條清蒸鱸魚,上面微微的金黃色應該緣于澆了滾油。我初初吃了一口,慢慢咀嚼。路棹麟說:“這個老了,味道不對。不是蒸過了,就是這條魚本身老了。”但是,路棹麟并沒有找服務員換菜,他只是習慣點評菜品。
待到上湯,路棹麟擋住服務員說:“我自己來?!狈諉T抬起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不知該不該撤回。同樣令我尷尬的是,我不知道該不該喝服務員剛剛為我盛好的這碗湯。
為使氣氛緩和,我便說起高中事宜:“當時他們就在一起了,你不知道?”
路棹麟毫無意識,好像這些與他毫無干系。實際上通過前面的聊天,我已發(fā)現(xiàn)端倪。路棹麟臉上的表情有所延遲,可能與他常見駐外有關。這時候路棹麟是嚴肅且一絲不茍的,“怎么可能?”
我說:“你竟然不知道,也難怪,你只顧著學習了。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當時王慶追王閃的時候。當時王慶跟我說了一秘密。就是王閃回家的時候去坐車,是沈兆宇騎車帶她去的。沈兆宇把她送到火車站?!?/p>
路棹麟說:“這事我知道,這不是沈兆宇一向的作風嗎?!?/p>
我說:“你知道王慶怎么說的嗎。王慶氣到結巴。他說沈兆宇竟然親了王閃。他竟然親了她。送就送吧,他還親她?!?/p>
“原來他們還有這出。”路棹麟道。他該恍然大悟的,卻顯出大吃一驚的模樣,好像是為我剛剛說的“當時他們就在一起了”的回應。
說起老同學,路棹麟顯然放下架子來。后來竟然笑起來,好像七情六欲重回身上。
酒過三巡,我猶豫不定,幾次話到嘴邊都咽了下去。我坐立不安,不加選擇向他透露過往同學們各類時過境遷的秘辛。許多事情剛說出口,我便再次后悔自己又多嘴多舌了。路棹麟突然說:“不對,王慶怎么知道的?”我頭皮發(fā)緊,有點過度緊張了,手心全是汗,有氣無力說:“王閃告訴他的?!甭疯胝f:“他們關系好復雜。”我再次說起王慶,說完發(fā)現(xiàn)都是我之前說過的過往,路棹麟也發(fā)現(xiàn)了,這是一種要命的提示。因此,我們很快不無遺憾地結束了這餐飯。我則像個沒有眼色的傻子,毫無要走的意思。沒辦法,最后一搏,我憤懣的舌頭頂住牙齒,渾身一冷。令我意外的是我的懦弱,我脫口而出的則是:“你還記得武勞動嗎?”路棹麟一臉詫異:“武勞動?咱班里有這號人嗎?叫什么?就叫武勞動。我不記得有他。”我說:“你忘了,那個胖子,咱班最胖的那個人?!甭疯胂肓艘魂?,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我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边@時候我沒有一絲波動。我沒有懷疑武勞動是不是沒有這么一個人。我確信我們班上確實有這么一個人的,只是路棹麟不記得了。但我還記得。他十分肯定我還記得武勞動。令我困惑的是武勞動,我心里想的是,武勞動是不是還記得路棹麟這個人?他會記得嗎?我不知道。
路棹麟詫異道:“他怎么了?”
我倉促間不知該說什么,敷衍道:“沒什么,不重要?!?/p>
今天的太陽再次很好,我也只好出門。畢竟已經(jīng)十月,我便穿了長褲,又為了圖方便,就穿了一雙拖鞋。我失算了,因為皮鞋有些硌腳,好像我突然變高了,而長褲也過長了,很邋遢地拖地了。這不是最重要的,叫我走路磕磕絆絆的是,我每走一步皮鞋便咬我的褲腳一次,好是不便。我就納悶了,不穿長褲你也不這樣啊,真看不出來,皮鞋和長褲都不合身。今次我沒有想到,后來我回想我才知道今天不是找人的好日子。
縣城的變化比我以為的還要巨大。雖則曹縣不大,畢業(yè)以后,學校所在方位我再沒去過。這次路過,曹縣一中竟然搬去了北城,原先的校園改做了三完小,公交車站也改叫老一中。相鄰的博宇中學沒有了,去過的臺球廳和游戲廳也同樣消失了。過了玉龍橋,來到已經(jīng)沒了石蛤蟆的石蛤蟆街,待到第二個丁字街口,鉆進??岛?,印象中的死胡同通往另外一條街,原先的院子也沒了。一派豁然開朗的廣場,停著許多電瓶車和自行車,萬德福超市掛的門簾像很多條很寬很寬的寬粉,擠擠挨挨,相互摩擦。萬德福邊上便是城隍廟,以往上學路上天天遇見,原來從這里也能通往城隍廟,顯得城隍廟很是陌生,那么這條街便是萬壽路了。就在離城隍廟不到八百米的地方,一處沒有保安亭的小區(qū),門口扎了一藍色的帳篷,四四方方,住著兩個保安。小區(qū)內(nèi)部處處施工,撬開磚鋪的蜿蜒小徑,重新鋪設瀝青。撬走了地磚的土路,比旁邊的土地下陷了起碼五厘米。壓路機架著三只碩大的鐵質(zhì)轱轆,停在路當間,一動不動。繞過壓路機是新鋪好的瀝青路,擱著一只禁止通行的黃色牌子。幾道發(fā)白的自行車車轍絞在一塊,并非完全的白色,只是看起來像白色塵土。我小心翼翼走上漆黑、濃稠的瀝青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每一步都黏了鞋底,沒那么容易地撕裂地面。面前小山一樣的一幢舊樓,遠遠看去是五幢樓連在一起。找不到可供出入的單元門,就是找不到樓梯口的位置,我沒法上樓。走到近處,我才發(fā)現(xiàn)電梯是后來外裝的電梯,突兀地掛在樓外。樓梯口則藏在電梯里面,需要穿過前后都通的電梯門才能進到廢置已久的樓梯間。我怕找不到,沒有坐電梯,一層樓一層樓問過去。這兒的樓梯呈之字形,爬到頂樓才不過六層。我抓住一個懷抱籃球的高高大大的男孩,問他認不認得武勞動。他向下指了指,說:“在五樓?!蔽也坏貌辉傧乱粚?。令我驚訝的是,這一層完全陌生,剛剛我并沒有來過這一層。我不會認錯,走廊前面是誰家擅自拉了一條鐵絲,晾曬寬闊的床單。正是左邊這一家502,門口堆著那般多舊書,便是武勞動家沒錯了。剛剛我不會從第四層直接上到第六層了吧。這個想法令我想起樓梯的之字形,我爬樓也應該遵守之字形爬樓之準則才是正確的爬樓。這幢樓的五樓并非從四樓爬上來,每次我從四樓爬上來都是六樓,再從六樓下去一層,才會到達正確的五樓。我試了幾次,并非我之臆想,這種爬樓方法簡直橫生枝節(jié)。一定是這幢樓設計之初便出了差錯,無法補救,只能將錯就錯。保險起見,來到五樓以后,我挨個敲了三家,“請問武勞動在家嗎?”前兩家,一家沒人,一家出來一個兇悍的男人,憤怒地說沒這個人。第三家門牌號寫作501的,出來一個壯碩的女人堵在門口,不讓我進,好像武勞動正躲在家里不想見我。
“我還想找他呢,”她說,“你要碰見他,別忘了告訴他,早點回家。”
“武勞動不在家嗎?”我問。
“死了,”她說,“武勞動已經(jīng)死了。”雖然我早已得到消息,仍是不可避免,大吃一驚。她說:“你找他什么事?!?/p>
我說:“我是他同學?!?/p>
她說:“要錢是吧,告訴你,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要錢你找他要去,他欠的錢跟老娘沒一毛錢干系?!蔽蚁雴査J識的武勞動是不是我要找的武勞動。隨即打消疑慮,畢竟武勞動這樣勞碌命的名字確實不常見。見我久未開口,她又說:“你找武勞動到底什么事?”
我硬著頭皮,絕口不提借錢的事,臨時改口說:“聽說武勞動出了車禍死的?”
她聽罷,氣不打一處來,撇凈關系一般:“死了才好,一了百了?!?/p>
我第一次去勞動家,是在高中,那時我們已是過分熟絡了。他家還沒住樓房,住在裕康胡同盡頭的一處院落,現(xiàn)已夷為平地。那天晚上,武勞動的父母接待了我,熱情邀我留宿。我很是受愧,很不像一個混混,簡直手足無措,幾番求助武勞動,等他指示。
那晚我與武勞動同睡一張床,多虧酷暑天,半夜不用搶褥子。實際上武勞動并沒有脫干凈,他穿著碩大的褲衩,我毫無顧忌地看到了他身上折折疊疊的肥肉,當真十分丑陋。從他房間的后窗,可以望見對面的城隍廟隱沒夜色里。天氣悶熱,嘴巴粘稠,我看到這具龐大的軀體,是一種巨大的、意外的陷落。非常飽滿的肉體,一抱一抱地向上,又一抱一抱地向下。只有一張臉面具似的飄在床頭。武勞動每次翻身,皮膚有如波濤向身體的每一圈皮膚推進,皮膚從嘴巴開始把他外翻一次。他上身裸著,兩只乳房想要被抓似的,蕩來蕩去,怎么也掉不下來。我看見一次,忍不住再看一次。不知道為什么,我的下面竟然可恥地頂了上來。這個舉動令我吃驚。我不想再看,閉上眼睛,卻聽得分明。我聽到峰峰巒巒的肉,纏繞得像一只耳朵。然而,我卻忍不住一直想,想什么?想我聽得見,聽得一清二楚,那是以只倉惶的大屌正在肏我的耳朵,我沒聽錯的話,那該是左耳。
大學起我便與高中同學逐個斷聯(lián)了,也非我有意為之,大家各奔東西,莫不如是。雖則學校叫做××職業(yè)學院,地處京郊,不妨礙我認識新同學,劉響也是山東人,因此要好。很奇怪,出省以后,我們便對老鄉(xiāng)有了莫名其妙的認同感。劉響是個一米九的大高個,打籃球是把好手。
今天晚上,我表白失利,失魂落魄。沒去上課,也忘了自習,一心只愿求死。走在大馬路上,橫沖直撞,毫無顧忌,卻沒一輛車識趣,很不具備軋死我的沖動。快要來到宿舍了,我轉身饒進宿舍樓后頭的小樹林,我以頭撞墻,懦弱叫我沒敢使勁,腦袋上包也沒起個。又對樹木拳打腳踢,指節(jié)上腫了腫,皮也沒破個。我算看清了我,下不了必死的決心,只得悻悻而歸。走了沒兩步,腳就壞了。剛剛沒顧得上疼的腳脖,突然就崴著了。我一瘸一拐回到宿舍。劉響也在宿舍。除了打籃球,他向來就在宿舍。我說:“剛剛被一輛三輪車蹭著了,帶跑了一段,不留神崴著了?!蔽彝炱鹧澩?,腳腕腫大如牛。劉響翻出備用的云南白藥噴霧給我噴好,仔細包扎一番,將我扶到床上。
我們倆一句話也沒有。躺在各自的床上,好像躺在各自的夢境里。宿舍本來八個人,他們六個都去自習了。除了專升本的兩個,其他人都要么備考四級,要么去找他們的女朋友了。是我打鼾了嗎?怎么還能聽到劉響說話。他說話了嗎?他說你把燈關上吧。我一激靈醒來了。劉響扭著身子,望了望我床鋪。我就睡在門邊,順便把門帶上,走廊他們的聲音太吵了。隔上許久,見我沒動,他才恍然我受傷了。他說,“算了,就這樣吧?!焙孟駝裎也槐仃P燈。不關燈照樣睡得著。見我還是沒有說話,劉響試探地問:
“你睡著了?”
我只不過是在告訴自己:“沒有。”
劉翔便放心自說自話起來。他說,“我小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有好多門。爸爸從農(nóng)村搬到鎮(zhèn)上。我家的四間屋子就蓋在鎮(zhèn)醫(yī)院門口,屋子的后墻其實就是醫(yī)院的院墻。因此為了方便進醫(yī)院,屋子后墻也掏了兩扇門,中間的房間一扇,西間也掏了一扇門。而前面則有三個門,一間一扇門。每一間房屋雖然都用墻隔開了,但是也開了門。因為這樣四間屋子里,竟然四通八達有著七扇門。當初,家里是沒有這么多門的,差不多住幾年,爸爸為了方便就會掏一扇門出來。這是家長對這個家改造的結果。每次我都不知道我該從哪扇門出門,好像每扇門都是開錯的一扇門。根本就沒有正確的門,你能想象嗎?”他停了一會,接著說:“還有一年冬天,爸爸從溫州進來一卡車涼鞋,足足有一百萬雙涼鞋。媽媽罵他腦殼壞掉了。爸爸的想法可美了:冬天進貨涼鞋便宜嘛。媽媽說也沒見便宜幾何。這兩個家伙把我房間騰出來儲存涼鞋,讓我住進西間的房屋。這間屋子除了灶具,絕大空間堆滿糧食,無非陳年小麥,一摞一摞,頂?shù)酱恿耍孟駨N屋只是糧倉的一個小小器官。你覺著這一倉糧食有多少粒麥子,我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數(shù)過。這樣一個地方,出沒最多的是什么?老鼠嘛。我就睡在這間房子里。每天晚上我都會被老鼠驚醒很多次,他們吱吱嘎嘎好像在商量花多少錢購買糧食。一毛一粒麥子,兩毛一粒玉米,比人類出價貴多了。我屢屢告狀爸媽,他們忙于發(fā)財(卻欠了一屁股債),根本聽不見我。媽媽總說廚房好啊廚房多好還有灶神陪著你。我不置一詞,心想這哪路神仙啊,這般不開眼,敢與老鼠爭先鋒。原先該是我的房間則堆滿涼鞋,男人的女人的,男孩的女孩的,窗戶堵死了,后門也堵死了,側門一開涼鞋們搶人頭一般嘩啦啦掉一串。這些涼鞋沒完沒了,賣了三年也沒賣完,干渣渣的,也欠雨水滋潤。后來許多年,好容易把涼鞋處理干凈,媽媽每每收拾屋子,說不定就從床底下或者沙發(fā)底下驚愕地拎一只涼鞋出來。這些鞋子,單兵作戰(zhàn),像老鼠一樣亂躥,呆呆的樣子仿佛它們犯了錯,仿佛它們不該穿過國界,從廚房千里奔襲,逃躥而來?!?/p>
隔了很久我以為他睡著了。
劉翔說:“我不是罵你啊,你說,給你多少錢你愿意吃屎?”
我脫口而出:“我才不吃,狗才吃屎?!?/p>
劉翔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認真的,我們就現(xiàn)在認真思考一下,給你多少錢,你愿意吃屎?!?/p>
我說:“你呢?”
劉翔說:“你加加看?!?/p>
我說:“底價呢,底價多少?!?/p>
劉翔說:“你隨便。”
我說:“一百萬,你愿意嗎?”
劉翔說:“不愿意。”
我說:“三百萬呢?”
劉翔說:“不愿意?!?/p>
我說:“那你多少才愿意?”
劉翔說:“我不知道呢?”
我說:“四百萬?”
劉翔說:“muuuu,不行。”
我說:“八百萬?”
他那邊半天沒有聲音。我又說了一遍,我聽到了一陣翻身的聲音。鐵床吱吱哇哇響了一陣。窗外響著蛐蛐的聲音。我聽到了劉翔說:“我想我可以。”
我說:“為什么是八百萬?”
劉翔說:“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我家所有地方只能裝下八百萬只涼鞋吧?!?/p>
每趟出門必然路過衛(wèi)生間,從來就沒事,今天光可鑒人的地板絆了我一下,好在沒有摔倒,不過趔趔趄趄。
快到年底,大家的任務都沒完成,出街蠻都勤快。跟著中隊來到我們分管的片區(qū),挨家挨戶,也沒有多少銷售額度。每天我們都會路過這一家,他黑瘦黑瘦的,總坐在柜臺后面的椅子里,癱瘓一樣,一動不動,像個稻草人,專心致志看一臺擱在玻璃柜上的mini電視機。
除卻售賣煙酒,他的店面還賣些其他雜物,諸如掛在門邊擱物板上的玩具和生活用品,尤其是不甚多的童裝。我不知道為何他的店面門口會有一個沒有穿衣的模特,那是個沒有腦袋的模特,尖腳站在門口,左腿微微彎曲,兩只胳臂垂立,很能看出是可以卸下來的胳臂。兩只鼓出來的乳房,硬硬的,明目張膽地暴露出來。
往日,我與中隊送貨過來,他大都合不攏嘴,抱怨道:“最近生意不好啊?!彼麤]有不笑,也不是假笑,只是沒有變化的笑,硬硬的。他的生意確實不好,進貨老也四體不勤一樣。我總覺著因為他不上心,與他的店面八字不合,各顧各的,誰也不理誰。我見過有人買煙。無論這人是誰,是你是我都行,他都一個模樣。你看到我去買煙,盡管我從不買煙。他好像看不見我說要一包煙,他好像看不見也聽不見我,好像我是個隱形人,他還站在那里不動。我又說了一遍,他才像一個什么樣人似的動了動他的腳。
今天我和中隊路過他家,很不凡常。他家店面從來沒這么熱鬧,許多人堵在門口,吊頸大鵝一樣,勾著腦袋往里湊。來不干我事,去年因為公司布局調(diào)整,他家店面也不歸我們了,歸了另外的大隊。他正焦急辯解,額上青筋暴起?!拔乙膊恢涝趺椿厥?,那人說都說了,我尋思能出什么錯呢,何況便宜許多,我就進批貨賣吧。要知道是假煙,我說什么也不留的?!彼麖娜巳豪飩}促看見我來,揪住救命稻草一樣攥住我的胳臂說:“你說你說,以前我從這里進了那么久的貨,什么時候見我賣過假煙呢,你說是吧?!蔽铱戳艘谎坌聛淼幕閱T,很是面熟,該是另一科室的,也許見過面,也許沒有,我不知道。我面色凝重,強烈遏制想要說話的沖動。我也不是想替他說話,只是這樣場合我該說句話,哪怕是無關緊要的兩句話。同時,我又知道他肯定知道這批貨是假煙,摘不干凈。圖便宜混在真煙里,就為多掙幾個毛殼。其他煙販子通常也都這么干,沒有稽查基本無事。想到這里,我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許是他真不知道吧。”話剛出來,就給中隊戳中脊梁骨。我知道他的意思,先前交換片區(qū),本就各科室敏感問題了。這時候快到年底稽查員完不成額度也要清算的。到時候,我不定哪句話說錯了,扣個屎盆子,科室麻煩便大了。
說到后來,他幾乎乞討說:“我這小本生意,罰款那么多,能不能便宜些。這一通罰款,半年白干,我還有一大家子人要養(yǎng),喝西北風嗎?!毖劭辞箴埐怀桑蝗粣汉莺莸厣扉L了脖頸,將腦袋啊抵過來?!傲P款是吧罰款是吧,我不活了。不如殺了我吧,把命給你好了,殺了我吧,一了百了?!彼@樣嗜好,陳稽查員怕他訛上一路后退,退到門口不迭,想要扶住玻璃門。沒成想已經(jīng)退到門外,一下兩下抓了空。踉踉蹌蹌,推倒了門口的塑料模特。塑料模特經(jīng)此摔落,完好無損的身體還在晃動,腦袋的部分空空如也。好像剛剛有個劊子手因為大力出奇跡,徒手掰斷了她的脖子。這腦袋也是剛剛掉落,滾到不知哪里去了。而門前磚鋪的地面,不知道什么時候被誰摳走了半塊地磚,留下一個四四方方、黑洞洞的、好似深淵的缺口。
我就知道今天絆倒預兆了將有事發(fā)生,但是,此事肯定與胖子無干。雖然胖子就坐衛(wèi)生間對過的位置。胖子是個重達三百多斤的巨人。坐在工位上,像是一座小山堵在門口。他從來不喝水,只喝可口可樂。他的辦公桌上堆滿了薯片、山楂、辣條等等諸多零食。他從不吃獨食,每次都分享食物給我們。每次,我們都會偷偷扔掉,也不知道他發(fā)現(xiàn)沒有。我們每個人都不愿意接近他,碰也不愿碰他一下,好像只要用手指戳他一下,我們每個人都會像氣球一樣爆掉。胖子委實太胖了,而且他也不是均勻的肥胖,是咕嘟咕嘟的肥胖,特別是身體的部分太過顯眼。他腦袋的部分又是很小,因此,遠遠看去,他沒有四肢一樣,儼然一只龐大的圓滾滾。他還另有一樣毛病,我們每次看見他,都是被迫看見,他則穩(wěn)如泰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發(fā)生。他每次說話,像個番茄一樣滿身通紅。
沒人知曉胖子通過什么關系進來煙草局,還是財務科,既清閑又肥沃的部門。天天擱電腦上填填Excel表格便好了,不像我們天天跑一線,吃力不討好。就這他也做不好,往往出錯。好像除了吃,他對別個毫無興致。
每次看到他,我們都不得不想起他進單位那天。地板的大理石光面映著刺眼的陽光,我們正坐在工位里歇息。我們大伙簡慢無聊,瘦猴與李紅艷說:“你該喊我舅舅呢。”李紅艷聽到此話,心想占我便宜,回罵道:“你該喊我爸爸呢?!崩罴t艷被中隊叫走了。不隔一會,李紅艷回來,看到瘦猴坐那兒看報。李紅艷說,“看到你媽來了你還不讓讓弄個椅子給我坐坐?!笔莺镎f:“你爸坐這兒恁長時候你怎么著也該弄點水給我喝喝?!崩罴t艷說:“你姑奶奶來了。”瘦猴說:“你爺爺來了?!庇谑?,就在今天下午,他們兩個的輩分一節(jié)一節(jié)向上躥高,毫無章法可循。我相信,如果不攔著他們,他們已經(jīng)高到捅到神仙老爺?shù)钠ㄑ?,一只變作猴子,一只變作恐龍了?/p>
辦公室里突然天黑下來,我就著昏暗的光看見他進來了??崎L指定衛(wèi)生間的座位給了他。這時他面目青澀,雖然胖也還是同樣的胖,我們還沒發(fā)現(xiàn)他的愚蠢和無用。他慌里慌張與科長道謝,簡直是手腳并用??崎L喚醒了我們,介紹這位新來的同時,我們無不投去友好的一瞥。未幾,胖子離開了,科室異常冷靜地重新明亮起來。胖子再次歸來,手里捧著一個托盤。托盤盛放一只西瓜。我看到他近前的同事猶豫要不要接過來。胖子則說:“以前還請大家多多照顧,以后我們就是一個大家庭了?!睕]想到說出這樣幼稚的話,我簡直想笑,頭皮陣陣發(fā)麻。地上若是有縫,我都要鉆到地底下去了。他看我們無動于衷,敦敦介紹說:“這是我從家?guī)淼奈鞴?,希望大家不要嫌棄,都嘗嘗來,嘗嘗來?!彼镜疆斨醒?,不知道該偏向哪一邊,只好呆呆地站定。他手里捧著托盤,托盤里盛放著盛開的西瓜。這是切好的西瓜。至少十來塊,散散蕩蕩地擺放,紅艷艷的汁水四溢。那一刻他不是個胖子,他像個肥碩的劊子手。這個懦弱的劊子手,威武雄壯,專事砍頭。那天我們都吃了他的西瓜。我吃的那塊含著菜葉子的腥味。這個巨大的廢物,一定用了一把沒有洗過的菜刀切西瓜。
有一個男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就是上班或者下班的路上,都會路過一家農(nóng)貿(mào)市場。這農(nóng)貿(mào)市場就在路邊。每天,他需要穿過這條農(nóng)貿(mào)市場才能回家。今天,他心情很好。也不是想吃豆腐,純粹是想幫老婆忙,畢竟老婆天天這么辛苦,自己做一件事,比如買一樣東西,就會讓老婆少跑一趟,于是走著走著他便在一個小販的攤位上駐足停住。這個男的便買了一斤豆腐回家去了。到了家,他老婆正在廚房忙著切菜。接過豆腐,確實他的老婆掂了掂,剜了他一眼。老婆手里的菜刀上,還沾著菜葉,并且滴著水。老婆說斤兩不對。他就支支吾吾說,怎么不對了。他只好便出平時給老婆稱量中藥的小稱。過完稱他便知道不對,這塊豆腐只有八兩重,不夠稱。他老婆便罵他是個笨蛋,買個菜都不會,要你干什么吃的。這個男人不吃罵,抄起豆腐便出了門,找到賣豆腐的小販理論。但是人家小販怎么會承認,說你買的時候不吭氣,拿回家了又拿過來誰知道你沒有拉下一塊再給我,做人不是這么做的。再說了,我賣這么多年豆腐了,沒一個人回頭找我麻煩,說我缺斤短兩,就你一個大男人這樣摳門。為了什么,不就想訛我一塊豆腐錢,想要錢嗎。說著說著,小販就不是跟男人爭吵了,小販是在向眾人訴苦,是這個男人在敲詐我,你們看看啊啊你們都看看啊。這個男人第一次這樣跟人爭吵,當然爭吵不過,又說不出什么道理。像個傻子一樣呆在那里。沒多久,他便只好灰頭土臉回家來,再次遭到老婆一頓臭罵。豆腐也沒吃,再看豆腐,塑料袋里的豆腐已經(jīng)碎成渣渣了,他便丟垃圾桶了。從此以后,這個男人每每路過這條農(nóng)貿(mào)市場,就會匆匆走過,像一條夾著尾巴的狗,很快走過。也從這一天起,這個男人在單位里就此一蹶不振,老是出錯,做什么事也都猶猶豫豫。隔不多久,這個男人便被單位開除了。在被開除之前,單位里還開了一次大會,專門對他進行點名批評,以儆效尤。這個男人呢,在單位開除之前,有一名情人,開除以后,這名情人很講義氣,也沒離開他。在這事發(fā)生之初,他就在跟情人約會的時候提過這事。他們是趴在床上說這事的。情人很是憤慨說,雖然這件事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幫你,但是我覺著這件事你老婆做的太過分了。她不該罵你。我要是你老婆我就不會罵你。不過呢,你須想開點。
這只是一次意外。
不過,日子還得過,這個男人也就只好拖拖拉拉就這么過了下去。但是呢,這個男人總覺著心有不甘,覺著他現(xiàn)在這么慘,這后半輩子這么倒霉,都是因為這個小販。所以,他就想殺掉這個小販。這個男人想了好多年,他的背不知道怎么也駝了,覺著不能老這么想著,該付諸行動了。于是,就在他頹廢了許多年以后的一天早晨。老婆還沒起床。他就從廚房拎起菜刀,向農(nóng)貿(mào)市場殺去。當這個男人穿過人群(他不知道這么早就有很多人來買菜了,大多是附近的老頭老太,拎著塑料袋,拖著簡陋的行李車),鄭重來到小販面前,小販抬起頭看看眼前這個男人?,F(xiàn)在這個男人的形象是胖胖的,頭發(fā)也禿頂了,額前只有幾縷頭發(fā)支棱起來。他還沒來得及洗臉和梳理發(fā)型。小販根本沒有認出來他是誰,于是小販問他:“要來點豆腐嗎,今天半夜五更剛出屜的豆腐,熱氣騰騰的豆腐,要不要來一塊?”這個男人看著手里的刀,已經(jīng)失去了蓄滿的想要殺他的勇氣。而這把刀已經(jīng)不閃閃發(fā)光了。因為昨天沒洗干凈,還殘留一點的菜葉干巴巴粘在上面,摳也摳不掉。好像這把刀這并不是昨天的菜刀,而是十幾年前的菜葉。這個男人的故事,是這個男人與我并排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很平靜地給我講的一個故事。雖然,是他講的故事,但是一幕幕,像是電影一樣在我眼前徐徐發(fā)生。而這個平靜得好像是在講另外一個男人的故事,而不是他的故事。他說,我現(xiàn)在哪也不想去,情人那里我不想去,家里我也不想去,可是我又不知道我該去哪里。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的這些事,他們都知道。他講完以后,太陽剛剛升上來,黃黃的陽光偷偷溜進他的衣領。
以上這個故事是我做的一個夢。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在做夢的呢。是一縷黃黃的陽光悄悄撥開一道縫,剖進夢里,溜進他的衣領的。又因為我醒來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床上有兩個枕頭(這是我過去從未在意過的一件事),而我只能枕一只枕頭,另一只枕頭缺乏第二只腦袋已經(jīng)很久了。
夢里我知道我夢見的是胖子。雖然夢里的胖子,與我認識的胖子很不相稱。但是,夢見這個男人的那刻起我便知道,這個男人就是胖子。待到后來,我越來越認識到,我夢見的這個男人,也就是坐在長椅上的男人臉并不是胖子的臉,因為那張臉,是我的臉,這個發(fā)現(xiàn)叫我難過。
我的臉變胖了這回事,我向來毫無察覺,卻是我主動告訴同學們的。
本來同學聚會,我不愛去。若不是李宏毅通知我,我不會去的。
這里算是縣里豪華酒店了,包間就在二樓。半路時候下了雨,一進包間,沒注意臺階,我就摔了個一腳。他們正哈哈嬉笑,我沒聽見誰說了句“剛來就摔個狗啃屎”。酒席滿座好像根本不差我這個人。我脫了外套掛在門口的衣架上,衣架很多個觸手,掛在一支上。他們一邊騰身(嚴絲合縫的座位難以察覺地裂開很大一處豁口)一邊說來了來了。我剛剛落座,頭發(fā)也濕淋淋,滴著水,沛然而下。服務員貼心地遞我一塊干毛巾,我胡亂抹了抹,便還了回去。
盡管每次聚會都不可能聚齊所有人,我沒想到來了這般多人。
十多年未見,他們無不變了模樣。我依稀能從他們臉上辨出當初的模樣。不至于全部忘記。他們樣貌的變化無一例外都是發(fā)胖了。有些甚至胖得我都不認識了。張澤端站起來,擎著酒杯,喊:“來晚了來晚了啊,這至少要罰酒三杯。”王慶打圓場:“一杯就一杯,先干為敬哦?!闭f著給我面前的酒杯斟了滿滿一杯。
然而,人多的酒局,總是三撥人說三個話題,每一撥人三四人不等。兩兩話題又是交叉的。有可能這個話題的某個字被另個話題劫走了也不耽擱。
“你家孩子呢?”王閃問她邊上的美紅。
“剛上一中嘍,托爺爺告奶奶好容易塞進去。要不是洪義幫忙,還進不去呢?!泵兰t滿不在乎似的。
“對哦,洪義現(xiàn)在與老葛是同事了?!蓖蹰W說。
“老葛還沒退休呢。”李宏毅由對面幾乎是驚叫一聲。
“返聘了呢。對哦,班長,”美紅說。“洪義怎么沒來?”
“忙,又不是不知道,帶高三呢,哪有閑空呢?!崩詈暌阏f。
說著,不知道什么緣故,他們笑將起來。很是奇怪,同學們幾乎是每說一句話都要大笑。其他酒席,沒這樣放肆。好像他們從來就沒笑過。
“你們醫(yī)院怎么樣?”馬燕說。
“還成了,通常加班不分晝夜?!敝x紅麗說,“哎,你碰見那個問題嗎?”
“什么問題?”馬燕說。
“就是省里查出來你沒有,我聽李宏毅說咱們有好幾個查了出來,你是怎么解決的?”謝紅麗說。
馬燕即刻心領神會,“我這也是湊巧,提前聽說,都沒找人就按正當程序銷了這邊的戶口,再把那邊的轉到學校的戶口轉回來。面對這種問題,只要提前辦,省里有一套標準的程序。”
“哎,”謝紅麗說,“誰承想過了這么多年,還會有這種問題呢。我倒是把戶口轉是轉回來了。但是兩個戶口確是很大問題。當時我不知道啊,我跟我家那口子不都是嗎,火燒眉毛了都。是內(nèi)蒙古那邊給我們打電話我們知道,沒當回事,咱省廳又打來電話我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早知道提前辦了好了,托了很多人,多花了二十萬才辦好了。”
“啊,這么多?!?/p>
“可不是,我們兩個呢。不過幸好辦成了,今年這個算是頭等大事落了地?!敝x紅麗說,“說也奇怪哈,他們是怎么查出來的呢,你說經(jīng)過這么多年,我們的長相也都變了很多啊,怎么掃出來的?”
“還不都因為現(xiàn)在都全國聯(lián)網(wǎng)了?,F(xiàn)在的科技發(fā)達著呢。就是改了名字也沒用,只要有照片,電腦一掃描,誰是誰,立馬就掃出來了?!瘪R燕說。
“但是過了這么多年,我們的長相也都變了很多啊,怎么掃出來的呢?”謝紅麗說。
“李宏毅最清楚了,他不是擱公安系統(tǒng)嗎?”馬燕說。
李宏毅突然站起來說了一句:“太好了?!蔽铱聪蛩麜r,他并沒有站起來,只是突然大聲起來,隨即轉頭向謝紅麗與馬燕說:“你說這個啊,現(xiàn)在比對照片,不是比賽像不像,是計算瞳距,還有鼻間距之類。管你變沒變樣,奏(就)你整容了,甭管你動了多少刀,也能把你測出來。”說完,他幾乎是難以察覺地看了我一眼,一并吸了吸鼻子。
之前李宏毅已是去過三遭衛(wèi)生間,每次回來依舊情緒高漲。
我也憋不住悄悄走一遭,出門前,我看到衣帽架下漫著一汪水。衛(wèi)生間十分干凈,稍稍有些許異味。我?guī)缀醣锊蛔。瑳_轉了許多圈便斗里的小紅球。我憋得時間過長,李宏毅站到我邊上以尿沖滾綠色的小球。李宏毅也不手扶生殖器,摟著我的肩膀悄聲說:“你的事我想起個人,興許他能幫你。奏(就)是路棹麟,他有的是錢,別說老同學沒幫你?!?/p>
“路棹麟回來了?”我驚詫道。
“才來不久,你要抓緊時間,還能趕趟兒?!崩詈暌闩R走扭頭與我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噢。”
出來洗手的時候,我沒抽擦手紙。臺面既臟又破,還有水漬。我甩了甩手,濺了鏡子上兩串一模一樣的水珠。鏡子里其他干掉的水漬,毫無規(guī)則地發(fā)白。一瞬間,我突然無法理解鏡子反射的原理,不妨礙我看到鏡子上有一根頭發(fā),我伸手去捏,卻捏不住。原來是鏡子內(nèi)壁一道細細的劃痕。如果真是一根頭發(fā),我看到的應該是兩根頭發(fā)才對。透過這根頭發(fā),我看到了鏡子里我紅到耳根的臉龐。我發(fā)現(xiàn)我臉從來沒有這么胖過。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臉,已與同學們的臉胖到一樣程度了,甚至臉頰的部分也胖到下垂了。突然的發(fā)現(xiàn),叫我失去了走出衛(wèi)生間的勇氣。
王慶似乎喝多了,打著呵欠說了一句話,說得不甚分明,好像他故意這樣,因為這樣就好像不是他說的了。他說:“聽說武勞動也要來,怎么沒來?”很明顯王慶在問李宏毅。王慶說話的時候,咽了一下唾沫。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咽一下唾沫。他有咽炎,高中便落下這個毛病?,F(xiàn)在也還沒有好,也沒加重。然而,好像只有我自己發(fā)現(xiàn)了王慶這樣。好像他們不是習以為常了,而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悶悶地喝了一口,已經(jīng)快要見底的水。喝不到水,我淺淺地潤了潤嘴唇。我放下水杯的時候,很大口地咽了一口唾沫,大到好像我把我的喉嚨也咽到肚里去了。
“你沒聽說嗎,”王海潮突然蹦出來說,“武勞動死了?!?/p>
王慶先吃驚起來,然后才緩緩看著李宏毅,好像等他確認死者身份似的。說出了極為短促的問句:“什么?”
“真的假的?”
“什么病?。俊?/p>
“不是胖死的吧,就他那一堆,就他那個胖法,早晚要胖死?!?/p>
“不是不是,聽說出了車禍的。”王海潮好像從未獲得如此關注,幾乎蹦到席面上了。
“什么時候的事啊。”
“也就去年的事情?!?/p>
“不是吧,我去年還擱石蛤蟆街見過他呢。”
“人生無常啊?!蓖鹾3蓖蝗桓锌艘痪?。
后面他們再說什么,我?guī)缀鯖]有聽見了。我只有一種錯覺,總覺著武勞動是我殺死的。這個想法令我不安,但是我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有點難以自持。
而坐我對面的李宏毅好像沒聽見他們說什么。一只胳臂繞過肩膀伸進自己后背,想要撓癢癢。好像是沒有撓到癢處,因此氣餒,顯得有些生氣。生自己的氣。擎著酒杯,站起來道:“這次人算是來的最齊全了,連白娘娘都來了,稀客呀稀客呀。我建議我們碰個杯,來來來?!?/p>
大伙紛紛落座,李宏毅臉紅眼熱,分明已是醉了,看著我的酒杯:“白娘娘是稀客,上學時候便是大名鼎鼎,誰個不知曉。如今酒杯里也學會養(yǎng)魚了?”
我說:“不能喝了,身體不行了?!?/p>
“就你慫樣子,擺什么老大的譜?!崩詈暌銚u頭晃腦說。
“李宏毅說什么呢?”王慶說。
“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提他作甚?!蔽艺f。
我身邊的黃尚昆反應極快,幾乎搶白道:“哎哎,黃平去哪了,沒睡馬桶里了吧。不會吐到現(xiàn)在吧,脊梁骨也吐出來了?!?/p>
然而,李宏毅則說:“你甭拉我。話我今兒個奏(就)打破砂鍋問到底了。上學的時候他就擺譜,先前叫你多少回,推三阻四就不來,還他媽擺譜。今兒個怎么就來了,你白娘娘也有求我的一天,說白了不就借錢嘛。今兒我也把話挑明了。什么摔不摔,什么狗啃屎,你白娘娘今兒個要是真能吃屎給老子看看,我就借你錢,不,老子給你錢,要多少給多少。話說這里有屎你敢吃嗎?!焙孟衽挛覜]聽懂,他又說一遍,“你敢吃屎嗎?”李宏毅說這話的時候,竟然是以快要哭出來的語氣。這個語氣也在強調(diào)并回蕩在房間里:
“吃屎你敢嗎?”
我知道他根本沒有要哭的感覺,他只是喝了太多酒。嘴瓢了。臉上的表情也控制不住地漂移了。李宏毅臉頰上的肉顫動起來,好像花了一輩子才說這話。其實,我更傾向于他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是一種破體而出的沖動控制了他的腦袋。他再也不像醉酒了,直愣愣瞪著我,不對,是在瞪著我的腦袋的上方,他這樣的目光,我后面的墻上應該有一幅畫或者一個窗戶才對。然而,那只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一面墻。
我想掉頭就走,但我根本站不起來,也動不了。我并不覺著他粗魯,其他同學則和諧得近乎殘忍。有那么一瞬間,包廂里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不知道似的。
黃尚昆掩鼻說:“什么味道,好臭啊?!?/p>
沒人理會黃尚昆,只有王閃忿忿道:“李宏毅你說什么呢,我們還在吃飯呢 你還叫我們吃不吃了。他喝多了,你別理他?!闭f著王閃使勁剜了剜坐在李宏毅邊上的王慶。王慶拖過來撤退老遠的椅子,略略遲疑,摁下李宏毅坐下來了,并且,不合時宜地打了一嗝。我想起身就走,沒任何緣由的。
我不知道我是缺乏勇氣還是缺乏力量,沒有站起來,穩(wěn)穩(wěn)當當深陷椅子里。
這事倒還罷了,喚醒潛在我身體里的武勞動,是另外一件小事。當天下午,我沒坐公交,也未打車,走路三個小時回家了。太陽高照,路上的積水凼也都多出許多太陽來。就在剛剛,我看見兩個人從我身邊走過,一男一女,這個女人正在吃冰激凌,吃著吃著,女人就把吃爛的、活像漿糊的冰淇淋遞給這男人吃。男人說:“我沒手,你吃吧?!迸瞬恢v道理一樣還要給他。男人又說:“我沒手,你吃吧?!蔽易屑毚蛄恳槐檫@個男人,他的右手上提著兩桶牛奶,左手拿著一盒蚊香。兩只手確實也都沒有手。女人不罷休,擎著冰激凌喂給男人吃。這時候的冰激凌爛透了,彗星撞地球以后,像地球那樣爛透了。男人彎腰俯就。杵到嘴上的冰激凌,無辜掛在嘴邊,擦也不掉舔也不凈。
夏日午后的廁所,臭氣熏天。我們抽著煙,笑話武勞動的踉蹌丑態(tài)。眼看他走出廁所了,李宏毅說:“讓你走了嗎,你就走。”
武勞動站立有段時候了。他很習慣站,不時松松蜷縮的小短手。他腳下攤開的《齊魯晚報》蹭爛了。王海潮走上去,擂了他一拳。武勞動“哼哼”了兩聲,也還沒動。這不是他不服氣,因為過于肥胖,他總也喘不上氣一般,走起路來,也會“哼哼”兩聲。我想揮揮手,讓他走好了。王海潮調(diào)笑說:“你說你吃這么胖,吃什么長大的?”事情原本就過去了,怪只怪武勞動不懂規(guī)矩。兜里摸出一疊錢,慌里慌張交到我手上?!熬瓦@么多了,都給你們。”他怯懦的目光,叫我自卑。叫我覺著他不在妥協(xié),是他的某一類復仇方式?!斑@不罵人嗎。”我怒不可遏,打落他手上的錢,“把我們當什么了,土匪嗎。搶錢嗎。讀書讀傻了吧,虧你想得出。還給錢,真他媽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收了你的錢,我成什么了。他媽的。地痞流氓小混混?”事到如今,我只好一腳踹中他的膝蓋窩,噗通一聲,武勞動掉了下去。接著前傾的重心不穩(wěn),趴到地上了。我看到有什么東西陷落了,骨碌碌在滾動。約莫是個易拉罐吧。我心內(nèi)一凜,好似也當場陷落下去了。我突然覺著武勞動從來就不是一個胖子,他像一堆黑色的肉堆在地上,很長時間沒有動。我突然呼吸急促,怕他死了,想要逃離此地。武勞動還活著,他肥碩的后背微微翕動,像一只巨鰓呼吸,嗚嗚地哭。實際上他沒有哭。他只是太胖了,不知道該怎樣站起來。我克制住想扶他起來的想法,另一股奇異的力量使不完一樣,直挺挺站著。武勞動的后背悶悶地嗚嗚,像是哭泣,像是說話。王海潮說:
“他說什么呢?”
黃尚昆探身聽著,笑將起來:“他竟然遲到了,遲到了?!?/p>
李宏毅說:“不對不對,他應該說餓了餓了才對?!?/p>
我們時不時踹他一腳,武勞動亂爬亂動,像是巨大的蛆一樣蠕動。未幾,武勞動的四肢剛剛長出來一樣,瑟瑟縮縮,手里卻抓著東西,那是掉落的錢。我沒想到武勞動的錢幣是以飛翔的姿態(tài)飄落的。那是三張錢,一張10圓人民幣,一張20圓人民幣,一張50圓人民幣,加起來不到一百塊。那錢掉進了糞坑,沾滿了的屎尿。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武勞動撈了上來,滿手除了黃色的、抽搐的紙幣,還有爛濕爛濕的黃屎。他的雙手高過他的頭頂和匍匐的身體了。他的臉埋在地上,我看不見他的臉。我覺著是丟臉丟到地上,再也撿不起來了。我強行將他翻身,像是翻了一個老烏龜,仰著身子,四肢張開。我騎上武勞動的身體,不顧腌臜,搶過武勞動手里的錢財和黃屎,往武勞動嘴里塞?!澳憬o我吃,你給我都吃嘍。”武勞動的嘴巴忙著張開,顧不上求饒。乞求的眼珠顫動著,好像在說:“可以嗎,真的可以嗎。真的給我吃的嗎?!彼t遲不敢咀嚼,仿佛這是一塊小孩子一直想吃的大白兔奶糖,需要得到大人的同意他才能吃。我只是想讓他吃錢,可是干吃錢,就像干吃錢很難咽下去。他需要就著錢上蘸的屎才吃得進去。那東西,當真十分丑陋。但是那個東西的味道,搶走了所有的味覺。因此成全了武勞動吃屎的偉大舉動,而武勞動咀嚼的時候全身都在顫抖。他張著嘴,沒有忘了咀嚼,咬住了那個柔軟的、一抓就爛掉的東西。第一感覺一定是潮濕得爛泥一樣,難受地蛄蛹起來。我也同樣難受得不行,覺著惡心,早早站了起來,故意露出笑容,不忍看他一樣,站起來的時候,順便踹他一腳。而武勞動吞進口的東西哇地吐了出來,我說:“真夠蠢的。”武勞動嘴上沾得污七八糟,拿手擦也擦不干凈。兩只胖手浮囊著濃烈的黃東西,滿臉滿嘴愈擦愈多,臉糟得像個爛泥一樣的爛臉。那也擋不住,武勞動且不住地咳嗽、嘔吐,那勁頭,那力量,恨不能從嘴里扒出一條龍來。
我在路邊看到一個小女孩,十分好看。她竟然是另外一個人的孫女。不隔一會,我又看見她了,她的手里捧著一朵粉色的小花,好像捧著她的孩子的心。她的樣子叫我想起來,她先前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手里捧著的還是一朵黃色的小花。我已經(jīng)走開了,我再回來的時候,我第三次看到了這個小女孩,她正蹲在地上,查看路邊的草叢,那是我站立過的地方。我又想起來了,第二次看見她的時候,我就盯著看一直看,她也盯了我好一會兒,好像我是一朵更大的花朵。她只是頓足了兩次,便離開了?,F(xiàn)在,她蹲在那里,拿起她的小手,沒錯,她就像是用她的右手拿起她的左手撥弄路邊的什么。我湊近去看,她正在撥弄雜草,雜草叢里有許多楊絮,她剝離了發(fā)白的楊絮,雜草重新煥發(fā)了綠色的生機。她的手指頭去觸碰那些很小很小的小白花,這些白花特別小,小到幾乎是小白點。她皺起了眉頭,將燒壞了許多小小白花的煙頭,簡直是捏了出來,扔到柏油路上去了。那是我剛剛扔掉的煙頭。現(xiàn)在這只煙頭,丟在路上,有著黑色的煙灰和幾乎是很大一部分的白色過濾嘴。我不知道,會不會有車輪將它壓扁。做完這些小女孩就站了起來走了。我沒有看到她去了哪里,我找不到她了。她會不會就藏在路邊很多樹叢和灌木叢的哪里呢,我不知道。令人沮喪的是,我看到了她的爺爺就坐在不遠的長椅上,爺爺?shù)倪吷戏胖欢鸦ǘ?,紅的,黃的,粉的,統(tǒng)統(tǒng)都有。不用想,我便知道,小女孩很快就會回來,因為爺爺?shù)氖掷餇恐桓K子,繩子的另一頭系在了女孩的脖頸。爺爺?shù)氖种赋槌?,女孩便會出現(xiàn),可是爺爺沒有抽動。我根本就看不見這根繩子,這真是一根真實又令人遺憾的繩子啊。所以,我看到爺爺?shù)氖种型现鴮O女的毛線帽子,揉成一團,像是一團尚未開線的毛線團。我想起來了,這是我的女兒,而女兒的爺爺則是我爸爸。如果她媽媽在,她又該生氣了:“囡囡把帽子戴上,誰讓你脫帽子了?!逼桨谉o辜的“誰”字定然又要重音的。
爸爸很快住不慣樓房,誓要回廣大農(nóng)村去。
一對男女,站在單元門口,下了這三階臺階他們就走出單元樓了。他們站在上面,毫無要下來的意思。男人說:“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女人強有力地站著,也強有力地不說話,臉色凝重。男人說:“你說啊,你不說話是什么意思。”女人接通電話,與人講電話。兩人之間好像摁了暫停鍵,他倆各自的生氣也懸在頭頂不敢動了。女人掛掉電話,接住剛剛的生氣,再次停留先前的姿態(tài),隔了好一會,大概觀望結束了,說:“剛剛我還沒出去你就關燈是在趕我出去嗎?”男人和停滯的生氣,方方松動起來,解釋道:“怎么可能,我就是順手滅一下燈。”男人沒有摁過燈的手,拎著怎么也不動的垃圾袋。垃圾桶就在他們?nèi)组_外的地方。女人不置可否,歪著腦袋,臉面耷拉下來許久了。男人并不像站在那里,像掛在那里的一條咸魚。
三階臺階,走作兩步,他順利下來了。男人的垃圾袋沒有扔進垃圾桶便被守在垃圾桶邊上的老人托走,抽出里面空空的礦泉水瓶子和可樂罐子。男人看見爸爸的臉,很是不滿:“爸,你不是留在家里照顧囡囡嗎,什么時候下來的。你說你,拿這些做什么?!卑职植豢次?,打開瓶蓋“托托”在垃圾桶邊沿磕干水滴,并把可樂罐置放地上,“咵”的一腳踩扁。我不確定爸爸是否看見我與妻置氣,也不確定爸爸如何趕在我們之先下樓來。今天過后不久,爸爸再次提及回家(回去村里)事宜,想到女兒正好大到可以上幼兒園了,心間便松動了。
我給爸爸帶來個科沃斯掃地機器人,買抽油煙機送的,爸爸抱怨我花這冤枉錢做什么。下次來,掃地機器人塵封未動。我便充了電,試試效果。跟著機器人轉了幾圈,我發(fā)現(xiàn)機器人比較適合瓷磚地板,水泥地上跑得比較艱澀。起了拿回去自己用的念頭,轉念又放下了。下次再來,爸爸說:“這個機器人太笨了,老往沙發(fā)底下鉆。”為了不讓機器人鉆,每每看見機器人轉過去爸爸便把機器人掀翻,機器人像個被掀翻的烏龜一樣擎著兩只回旋轉掃不停轉啊轉。今天,機器人羅伯特工作很勤奮,轉了西間又轉了中間,轉到東間的時候我聽不見它了,過了半小時我才想起它來。機器人已經(jīng)罷工了,黑色的塑料袋纏住了他的兩只腳。我把塑料袋絞出來,放走它。傻不愣登的機器人興高采烈地繼續(xù)掃地去了。我再來的時候,掃地機器人已經(jīng)壞掉了,我修了修,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我要問爸爸。爸爸正待騎電動三輪車要出門。我丟下機器人,與爸爸說我開車來的,去哪里我送他。爸爸坐上駕駛間,看我一眼。好像問我上不上。我只好坐上去。不坐這樣露天露地的電動三輪車(好像三輪車的車斗是寬闊的平原),我竟然沒有注意到,村里的水泥路是新修的,并且通往鎮(zhèn)上的那段路竟然是安裝了廉價的路燈,這種廉價的感覺,是白天看這些不工作的路燈就像是壞掉的路燈。
到了地方,我明白我的五菱汽車開來也是沒用。
爸爸年近七十,還堅持種麥。我與他說過要他把田地租給村里其他人家,他不聽,非要自己種。好大年紀了,累死累活,掙不了幾個錢,一年兩季,一季麥子一季玉米,撐死三萬塊,還是搭進去一萬塊的種子錢化肥錢工費錢什么的,種它做什么呢,還不夠累得慌。雖然,現(xiàn)在麥收不像以前先用鐮刀收割,再去打麥場脫粒、揚場了,而是聯(lián)合收割機直接裝袋運到家里。畢竟,晾曬需要人力。小時候,麥子會曬在柏油路邊。現(xiàn)在政策不許,爸爸疏通鎮(zhèn)上的萬德福超市,在邊上一塊閑置的水泥地晾曬。怪不得,我上車慢了些爸爸便催我。路上爸爸頻頻看天,疑云密布,怕是天要下雨。
裝袋的麥子,電動三輪車裝載才行。我的五菱汽車就是個擺設。爸爸拿了許多袋子。每個袋子只裝了小半袋。我很是不解。爸爸也不解釋。待到快要裝完,爸爸坐下來抽根煙,他說我爺爺那時候就這么干。干什么,怎么干?爸爸還年輕那陣,爺爺也還活著,二爺也還沒死。那時候業(yè)已分家。爸爸收自己的麥子。爺爺和二爺收的也是自己的麥子。爸爸看到爺爺和二爺裝麥子,總是裝個半袋。然后,再半袋運回家去。爸爸很納悶。他們?yōu)槭裁催@么麻煩呢?,F(xiàn)在,爸爸年齡漸漸大了,大到爺爺和二爺那時候的年齡。爸爸的身體也老了,干活干不動了。爸爸說他現(xiàn)在裝麥子也開始半袋半袋的裝,因為一袋麥子扛不動了,也搬不到車上去。只能裝半袋搬到車上。爸爸瞪我一眼,好似在說,“你一年才來幾趟?!币虼?,我們裝袋參差不齊,很大一半都是半袋。我搬整袋上車時,爺爺也搬小半袋上車。我不讓爸爸搬。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搬就好了。話說出口,好似嘲笑:“老沒用的,搬不動了吧?!?/p>
車未裝滿,便有一袋麥子因為沒有扎緊口子,豁了好些麥粒出來。這是我裝的麥子,剩下大半袋,張著口,吐著舌頭,很餓很餓一樣。像是從麥袋里嘩嘩流淌了華北平原出來,叫我想起爺爺和老爺爺?shù)墓适隆?/p>
記不準哪一年了。爺爺出外做樹經(jīng)濟,沒有掙著錢,步行回家。不到半途便饑餓了,挨到村邊一家,有人于門口閑坐。爺爺打量一眼院場,信口說:“你這院子風水不好。”那人歪著腦袋將信將疑。爺爺說:“要說哪里不好,得具體看看。”那人佝僂著腰請爺爺進院。寬敞的院子,闃然無聲,要比外面明亮,也比外面更顯干旱。這是標準的農(nóng)院,四間堂屋坐北朝南,西側是廚房,東側則是牛棚?;剞D了身,南向西側的門樓,便是他們進來的地方。門樓屋頂橫放著門板一樣的老物什。爺爺像發(fā)了熱病,眼珠亂轉,搖首晃腦唱:
“吆嗬嗬吆嗬嗬你家有個水里漂吆嗬嗬吆嗬嗬你家有個水里漂?!?/p>
爺爺跳大神一樣,邊唱邊繞著院子忙忙走。
那人不解:“水里漂是個什么東西,不會是魚吧?!?/p>
爺爺?shù)溃骸斑觯T樓上的旱船便是水里漂,問題便出在這里?!?/p>
原來門樓屋頂漂著的老物什便是一葉扁舟。年深日久,船縫開裂,嘶嘶漏風。船頭張著嘴,像剛剛出水的魚兒。
“那該怎么辦?”
爺爺掰著指頭說:“舟屬木,有船才有水,無水則無船。水生木,木生火,水生木,木生火。生火燒掉便上佳。俗話說水是無根水,火無無果火。所以呢,這火不能空燒?!?/p>
“什么叫空燒?”
“便是不能白白燒了這火,要燒個有用?!?/p>
“怎么燒才叫有用?!?/p>
“燭火照明,篝火取暖,生火做飯,都是有用之火?!?/p>
“這大白天大夏天的,也就好生火做飯了。”
那人正待劈船生火,立時拽住拔腳要走的爺爺,“哎呀呀,白(別)走白(別)走,辛苦半晌,吃頓飯再走?!?/p>
這是爸爸伴著炫耀的語氣,常常講的事關爺爺?shù)墓适?。但這并非饑饉的故事,關于荒年爺爺還有另外一個故事。
一九四二年,河南大旱,餓殍遍野。這場饑荒也波及到了平原鄰省的山東曹縣。人們餓到挖草根、啃樹皮。爺爺一家差點餓死,救了爺爺和老爺爺大命的卻是報紙。吃到?jīng)]有吃的,老爺爺收刮家宅,便把糊在窗戶和墻上的報紙,一份一份煮在鍋里,搗成漿子。一家人天天把一碗稀稠的漿子當粥喝。期間,也換過其他紙材,根本不頂餓。唯有報紙漿子喝上一碗頂一天。爺爺問其緣由,老爺爺只說:“可能因為報紙上有字,吃了字才頂餓吧?!?/p>
待到饑年過了晌,老爺爺又把家宅裝潢一遍。忙不迭搜羅報紙,把墻上窗上屋頂也糊上報紙。老爺爺每張報紙都刷上厚厚的漿糊,張貼仔細,撫平四角,弄得滿手滿臉也是漿糊。爺爺才一尺來高,幫老爺爺往報紙刷漿糊,按照吩咐,刷得一層又一層。漿糊不夠找奶奶再煮一鍋。漿糊的制作過程費時費工,也在所不惜。老奶奶踮著小腳和著小麥面粉,在碩大的鐵鍋里煮成厚厚的濃粥,不停攪拌??曜硬暹M粥里,紛紛站立,這樣的漿糊才是正確的漿糊。
老爺爺沒有餓死,爺爺也沒餓死。爺爺老到不中用了才死掉。后來,爸爸再沒挨過餓,我也從不知曉餓是什么味道,從來沒挨過餓。待到爸爸活過了爺爺?shù)哪昙o,尚沒死掉,突然中風,全身癱瘓,躺倒在床了。
爸爸非但不能動,說話也費勁。再到后來,爸爸的嘴巴只用來吃飯,一句話也說不動了。得了閑空,我會把爸爸抱進輪椅,推到門口的太陽下曬太陽。我也搬把凳子陪他。委實無聊,我會拿張報紙給爸爸念新聞。雖然他不說話,但他聽得見。年輕時候起,爸爸向來關心國家大事和世界局勢,因此,我會揀時政新聞念給他聽。今天,報紙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念完整版,太陽正濃。我將報紙翻個面,念起一篇環(huán)境報道:
因為溫室效應,海洋的海平面升高的問題。報道上說,一百年后,也就是到2100年,海平面將上升1米。到時候世界各地將近70%的海岸帶,特別是廣大低平的三角洲平原將成澤國,海水可入侵二三十到五六十千米,甚至更遠。位于其上的許多世界名城,例如紐約、倫敦、阿姆斯特丹、威尼斯、悉尼、東京、里約熱內(nèi)盧、天津、上海、廣州等等都將被淹沒。南太平洋和印度洋中一些低平的島國將處于半淹沒狀態(tài)。馬爾代夫也行將消失,因為該島國地面海拔高度全部都在1~2米之間。
此篇文章,通篇泡在海洋里,報紙密密麻麻的字體,擠擠挨挨,也仿佛漫過版面,統(tǒng)統(tǒng)溢出報紙了。這張報紙仍是干燥的報紙。
報紙尚未讀完,天上便落了雨,好像這雨是晾曬麥子那日遲遲未落的雨。起初只是一兩滴滴在報紙上,我沒放心上,并不著急進屋。未幾,雨勢便大了。密集的雨滴慢慢打濕了報紙,報紙顯得很黑,字體也漂在紙面上了。雨勢更猛了,雨線也篩糠似的發(fā)抖,使我錯覺雨線并不是落到報紙上,而是密集的雨滴從報紙的內(nèi)容里以強大的力量崩出來,一顆一顆,坐地飛升,好似躍出水面的魚群,啪嗒啪嗒,一只一只破出報紙,蹦蹦跳跳,躍然紙上。
這般多魚便是撐死也吃不完。
爸爸中風前,農(nóng)閑時間常常不閑著,就做木工。爸爸不是木匠,年輕那陣瞎琢磨,做過些許簡單的家具。椅子這般精巧的木工爸爸做不出來,凳子簡簡單單,雖是做法別扭,總歸能用。因為不合榫卯,不同地方敲進去不少釘子,又未找平。四條腿不一樣高,晃晃蕩蕩。爸爸挪到平地,比對哪條腿高了,提起鋸子鋸短一截,凳子這才穩(wěn)當起來。爸爸結婚那年,為了省錢,爸爸給自己做了一組沙發(fā)。木料是自家的桐木,爸爸做好骨架,再次拋量尺寸,畫好圖紙,交給媽媽裁剪布料,填充海綿。沙發(fā)做好后,用了沒幾年,有根碩大的釘子冒了上來,像一顆子彈狠狠打了進去。小時候我每每爬上沙發(fā),褲子老掛釘子上下不來。
媽媽走了以后,爸爸才想起自己可能也會死,也該預備預備。
俗話說,生不睡柳,死不睡楊。爸爸親自去木材廠挑選了柏木,本來廠家不賣這等零碎活,爸爸加價買回來,喜慶洋洋的模樣,令我寬慰。爸爸做起棺材,慢到無動于衷,好似棺材每多做一天,他便能多熬一天。逢年過節(jié),每每看望爸爸,我總當先望見那件棺材,光天化日,晾在院子,搞得周遭的環(huán)境,緊張兮兮,如同驚弓之鳥。還跟上回一樣,一副半成品,沒什么進展。碰上陰雨天,爸爸會扯上塑料薄膜,蒙在上頭,以防澆濕。
爸爸拉墨斗,鋸木頭,刨光,鑿空,我一樣沒見。唯見巨大的刨花四處撲騰,蓬松、寬厚。
棺材哪天做好的,我算不清。天天橫陳院子里,我以為還沒做好。
中秋節(jié)晚上,我沒有走。晚上起夜,趁著月光,我頭一次細細看那棺材,不知道何時已然完工。俗話說寧可試棺,不要試鞋。我想試試躺進去舒不舒服。棺材的高度應該高于其他棺材,抑或是棺材就該這樣高度?我不知道,我也爬不進去。我搬來一把凳子,剛剛踩上去,凳子突然陷落了一下,崴了我下來。我以為凳子的四條腿不一樣高,繞著棺材換個地方,發(fā)現(xiàn)是地面不平。雖然,凳子吱吱哇哇,我堅持登高,剛剛扒住棺材邊沿,直接陷落棺材里了。
我躺到棺材里,硬板材硌得骨頭一愣一愣,好似一根木棍意外掉進棺材里。我發(fā)現(xiàn)夜晚的天空規(guī)規(guī)矩矩,是個長方形,也矮得出奇,星星格外明亮。我看不見圓圓的月亮了。
翌日大早,太陽從東方剛剛升起,我便該走了。棺材前高后底,頭寬尾窄。我看到棺材后頭有一小塊陽光巴住。不大工夫,大塊大塊陽光,洋洋灑灑,漂浮在棺材上,由低到高,一登一登,蹬臺階一樣,向前蔓延,溢出前頭,跌落下去。而陽光還是剛剛的陽光,連跌落的姿勢也未曾變過。陽光又黃又濃,濃到像一團過年的節(jié)日氣氛。
臨走,我忍不住摸摸棺材的邊沿(之前每次我均避之不及),意外發(fā)現(xiàn)一塊板子松動了。這塊板子一碰就掉了,我怎么也裝不上去,因為本就不嚴絲合縫。試了幾次,只有裝反了,借著兩股逆反的力量,將板子死死卡在卡槽里,拔也拔不出來。不仔細瞧,不會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同。我懷疑只有我能瞧出來,也可能是心理作用,這塊板子看起來,簡直吃里扒外,像剛剛從土里出來,反咬人間一口。雖裝反了一塊板子,棺材也變作了一管通道,一管里通陰間與陽世的通道。
爸爸中風毫無征兆。住院那天,妻守搓著手守在床邊,女兒抓住扎著吊瓶的爸爸的手,懂事地一言不發(fā)。我坐醫(yī)院的電梯,從一樓三樓和五樓,不停換擋,辦理住院手續(xù),繳費,生怕哪步程序走錯了,又要重來一通。醫(yī)院的電梯間十分寬敞,簡直可以容納一張床,并有專門的護士幫摁樓層。直到一次,電梯間推進一張掛著吊瓶的病床,我才意識到電梯寬敞的必要性,并非方便容納更多人。我捏著一疊病歷和單子站在電梯門的角落愣愣看著,像做了錯事被罰站的孩子,一句話不敢說。電梯“?!钡囊宦曂蝗粏拘盐?,推走病床的家屬,突然責備地剜我一眼,嫌我擋他們的路了,好像他們因為病人在床,不但他,連帶鐵床也變作玻璃了,磕碰不得。他們出去了,病床中間的部分終究難免磕到電梯門,發(fā)出悶悶的鈍聲。
昨日部門會診以后,醫(yī)生叫我到門外,妻也跟了來。醫(yī)生說必須要手術時,妻不合時宜地拽了拽我,我知道她的意思,也同樣想問不手術行不行。話到嘴邊我怯懦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需要醫(yī)生提醒,再清楚不過,如不手術,爸爸就要死了。我張口問出了現(xiàn)實的窘?jīng)r:“那要多少錢?。俊边@句話不過是對醫(yī)生說出手術的回答。也掂量一下自己的財力,但是我的急迫說出來很像反問句,是在責問醫(yī)生,“我們哪能拿出那么多錢?!北M管醫(yī)生根本沒說需要多少錢。
家里磕干倒凈也沒多少錢。我跑東跑西,東拼西借,勉強湊了手術錢。術后爸爸撿條命,卻也癱瘓在床,不能動彈了。醫(yī)生建議早早回家,花錢住院再無意義。
妻要上班,妻上班前下班后還要接送女兒。我雖要去煙草局上班,大多跑外勤,方便歸家。因此,照顧爸爸的重任便落在我肩上了。工作忙的時候,我給爸爸找過一陣陪護,臨時幫忙。陪護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看起來比四十多歲要老十歲。妻對她很不滿意,因為每次洗衣服她都不會把爸爸用過的衣物和床單與我們的衣物分開洗。說了幾次也沒用。其他方面她都算盡力了,可以說幫了我大忙。她老公過來我家找過她幾次,每次都是來找她要錢。令我意外的是他老公每次來都戴個墨鏡,仿佛要債的社會大哥。我與他委婉說過不讓她老公再來,她好像真的遲鈍,沒有聽出來,我便直說了,她邊給爸爸喂飯邊解釋,很多時候,給爸爸喂進去的流食,若不能掰著爸爸的下巴咀嚼完全,爸爸的嘴角按捺不住地流出吃食。她邊不住地幫爸爸擦嘴,邊嘆氣說:“又有什么辦法呢?!彼瞎莻€瞎子。因此,那天可能她給錢不爽利,她老公罵道:“我瞎了眼才找你做老婆?!彼瞎莻€頂好的焊工,早年出外打工掙了不少錢,某年出意外刺瞎了一只眼,因此戴了墨鏡。他回家以后,再也沒外出打工了,也沒掙過什么錢。逢人便說:“我崔兆龍做市長回來了?!蔽覇栠^他為什么不是省長,是市長。他笑了,“說省長忒大了嘛,都知道謊話嘛?!蔽矣謫査谀拇蚬?,他好像記不起來了,脫口說出“帝都”倆字,大概胡亂謅的。
誰又不想走趟帝都呢。我大學畢業(yè)也擱帝都呆了兩年,終也鎩羽而歸。不是所有人都待得住帝都的,我待那幾年,正是帝都大霧彌漫的幾年。終年不見陽光。這大霧也不是灰色,而是棕黃色的,濃重的霧氣也摻雜了很多紫色。我是怎么離開北京的呢。就是坐火車,那時候剛剛提速。走走停停,很像我不愿回家的心境。每過一站,我便下車抽支煙,吐吐白色的煙圈。再上車我走在過道上,與火車的方向一致,但是我行走的很是艱難,像是爬山一樣前傾身子,亦步亦趨,以防自己向后摔倒。一路霧氣濃重,整個華北平原都覆蓋這濃重的霧氣。我不知道這樣的霧氣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下了火車,曹縣也是霧氣重重的了,好像是我剛從帝都帶來的。我小時候,天氣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寫作文這樣開頭:今天,天空蔚藍,萬里無云?,F(xiàn)在竟然再也沒有那樣的景色了。出了火車站,前方霧蒙蒙的,能見度只有三米,我像個瞎子一樣亂走。
妻辭退護工那天,我不知道,接到電話我正在另外一個管區(qū)的經(jīng)銷商那里。將近年底,我還沒完成任務,前文講過,單位剛剛重新劃分片區(qū)。我知道妻子早晚要被辭退,早有準備,只是今天稍顯匆忙。
不知道哪里的科學原理,大流行病的幾年,霧氣雖則沒完全消散,不過,能夠常常見到藍天和白云了。我從很遠的郊區(qū)開車回家,是時,已經(jīng)將近半夜12點,是久已不見的大霧。我開得不慢,走彎道的時候,路邊有一個寫著霧天慢行的路牌,好像今天的霧氣是因為路牌上的這幾個字即刻起來的,又好像是因為霧天才臨時豎立的牌子。今晚的霧氣是紫色的,好像有毒,我不敢開門,更不敢下車。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大霧竟然把黑夜給遮住了,完全沒有黑夜的部分,只有大霧的部分。仿佛大霧和黑夜早已和解,只有路燈是多余的。然而,這樣的天氣里,我一步也不敢向前開動了。雖然這時候我們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一件事確定無疑:
大霧如深淵,道路似懸崖。
爸爸熬了三年,終于死掉了。
此時,女兒也已大到知人事的年齡了。很奇怪,我們家所有人都蒙著一種悲哀,一種輕松的悲哀。每個人仿佛一起松了一口氣。這口氣很輕,輕到使地球也因此輕了一分。
送爸爸到縣城火化的是一輛救護車改裝的靈車。坐上靈車,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看不到爸爸。靈車中央有一個拱形的鐵皮箍著,專門成殮遺體。上車前,他們抬了爸爸的遺體到擔架。擔架是有滑輪的擔架,靈車師傅用力一推,爸爸便滑進去了,很是順暢。火化歸來,將爸爸斂進骨灰盒。我想爸爸的棺材算是白做了那樣大,骨灰盒放進去,一定很小,而棺材則過于寬敞了。這么想著,硬邦邦的骨灰盒穩(wěn)穩(wěn)當當平放在我的膝蓋,靈車吃力地放著晃晃悠悠的百鳥朝鳳。我則跟著靈車慢吞吞轉彎,吃力地抗拒身體的偏轉。脫離了地球引力的哀樂,抱著轉彎的想法直直飄向前方的空中了。那時已離開曹縣,到達定陶縣界了。
父親住過的房間,過去許久,才重新歸置。因為床的位置重新擺放問題我與妻吵了一架。她說,“這個床頭,需要朝南?!蔽艺f:“上次你讓我從朝西改到朝東,今天怎么又改了。”她說:“我從沒說過朝東,我從來只說朝南。”我說:“我記得清楚你說的朝東。”她說:“上次我說的肯定是朝南。”妻氣呼呼坐到床上,床墊彈起了兩次妻。我說:“你沒說,在我記憶里你根本沒說。”她堅持說她說了,讓我從西改到南。我說:“不管怎樣,是我睡,又不是你睡?!币驗槲覀円呀?jīng)說好,待到爸爸走后,便分房睡。妻被我氣到,聲音大到離譜。一開始她并沒有同我吵架,只是陳述。我說:“不行,我要講個清楚?!逼拚f:“不分清楚,勢不兩立。”
眼看上班時間到了,妻從床上起來,低頭看到鞋帶松開了。她說:“鞋帶怎么掉下去了呢?!焙孟袷钦f給我聽。我不置一詞。妻走到客廳踩到椅子上系好鞋帶,“哐”的一聲出門去了。
她算準了我會追她。果然,她正站在電梯口等電梯,知道我來了也不乜我一眼。我們一同站在電梯口等電梯。電梯里沒有別人,待了一會,我才想起來我們等了許久,遲遲不見電梯下行。妻猛然想起什么,突然摁了一樓的摁鍵。原來我們剛剛只顧賭氣,兩人都未摁鍵。
我會追出來,因為多數(shù)時候,我開車先送她上班,再去單位。妻坐進副駕駛,我已啟動汽車。妻看了我一眼,忍不住悶聲說:“呦,人靠衣裝馬靠鞍?!蔽抑浪囊馑迹揶砦抑弊匪?,也不忘了挑出新買的西裝穿身上。妻說的對,我非但沒忘穿戴,也沒忘捎垃圾下樓。本來我想拎垃圾袋下去,看到垃圾袋里只有一只礦泉水瓶,便抽了礦泉水瓶出來。開到淮海路,下個路口就該左轉了。我們老老實實在等紅綠燈。妻突然問我:“你上學時候逃過課嗎?”我說:“經(jīng)常逃課?!逼尥蝗挥行﹤辛?,“從小我就老實巴交,上學呢一節(jié)課沒逃過,上班了一次假也沒請過?!毕惹拔乙呀?jīng)打了左向燈。并且已經(jīng)早早并線過來。待到綠燈,我轉了彎,說:“等周末我們?nèi)ヒ惶顺勤驈R吧?!逼拚f:“怎么突然想去哪里了?!蔽艺f:“沒什么,就拜拜。”妻說:“為什么不現(xiàn)在就去?”我說:“可以嗎,去哪里?”
我們馬不停蹄,一路進發(fā),到了城隍廟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開門。問明情況,才知曉城隍廟只在節(jié)假日開門?,F(xiàn)在再去上班,已然遲到了,了無興致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妻也不知道。我只是一路開下去,也不拐彎。出了縣城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一路開到一處高坡。意外看到一處院落,幾乎藏在村子里,不仔細看看不出來,這里還有一處廟宇。先前過沒有欄桿的石板橋,我看到一處石牌寫著潘白劉村,想必便是這處村落的名字了。上寫鐵佛寺。只能現(xiàn)金買票,我們走到前面一戶農(nóng)家。院場完全向四面倒塌。他們是批發(fā)蘋果的家園。我從手機支付里換來兩百塊錢。買票的時候,售票員讓我們等三點五十的那一場。因為兩點五十那一場人員已經(jīng)人滿為患了。看寺門的大爺說就賣給他們吧,他們剛才來了一次,又出去一次,找錢去了。售票員收了四張五十元的現(xiàn)金,遞給我兩張票。拿鉛筆在筆記本上記下兩張票記。不忘嘟囔:“但是已經(jīng)超員了,已經(jīng)超員了啊。”我們從天王殿進了來。在大雄寶殿門口與許多人等到兩點五十分。門口掛著厚厚的布簾。我們穿上鞋套,檢票進去。我與妻根本不知道進來干什么。原來鐵佛寺已經(jīng)不是正當?shù)乃聫R,沒有一個和尚,而是一處景區(qū)了。兩人拿一個特質(zhì)手電。里面黑洞洞的。窗戶被厚厚的棉布窗簾封死,透不進一絲光。講解員給我們講解了明代遺留下來的壁畫。透過一個個圓圓的光斑我們一步步的觀看壁畫的局部。壁畫精美絕倫,纖毫畢現(xiàn)。墻壁有裂痕,后來補修的部分簡直像是泥巴糊墻。也只有壁畫保存完整,三世佛是后來石塑的,原來鐵鑄的佛祖統(tǒng)統(tǒng)熔煉了。壁畫能保下來,多虧當時寺廟的看守吳老太爺,拼死保護。與紅衛(wèi)兵談判到只能保一樣。于是忍痛只保存了壁畫部分??赐瓯诋嫃暮箝T出來,風呼呼地刮。轉到前門,腰粗的松柏好些株,進屋前竟然沒有看到。妻就在院場溜達。我爬上后面的階梯,看了藥師殿,藥師殿內(nèi)是對壁畫真跡的復刻版,顏色和手筆上大為遜色。爬上更高一層是藏經(jīng)閣??諢o一物。竟然有兩個女人突然出來,好像她們是意外下凡的菩薩。下坡以后,我找不著妻了。到大雄寶殿一層西面的展廳,是印制壁畫售賣的地方。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正在講印制的手法。我走上去,也聽了一會。他說了許多話,有一句從他的那些話里蹦了出來,這句話是:“人靠衣裳馬靠鞍。”是這句話找到了妻子,我聽到這句話(雖則不是妻子說的),方才看到妻子正站在柜臺前細聽。我湊上去,假裝從未離開妻子,與妻子說:“可能多穿了件毛衣,今天穿著這件衣裳很不合身?!?/p>
今日一早,妻在前,我殿后。下樓時我手里還拎著礦泉水瓶子,下了臺階,我看到一個老太婆正在垃圾桶旁邊翻垃圾。她邊上的垃圾桶已不是之前的垃圾桶,均是新的垃圾桶,做了分類垃圾。綠色的廚余垃圾,紅色的有害垃圾,和黑色三個其他垃圾。我自然地把手上僅有的礦泉水瓶子遞給老太婆。老太婆也自然地伸手接了這個礦泉水瓶子。我們兩個就像秘密接頭的特務,熟練地完成了工作流程。在我將要松手的一瞬,我突然不想給她了。我沒有松手。就這樣,我們兩個一人拿著礦泉水瓶的一頭,角力一樣,要把瓶子掰斷了。
得到消息,我倉促趕回村里,徑直來到寬闊的平原。我家田地租給鄰居三年,我也三年沒來了。這次回來,我?guī)缀跽J不出哪一塊是自家的田地。雨早已停歇,水卻沒干透。道路泥濘,車轍一條撕裂另一條,路面攪得稀爛。尚未抽穗的麥苗泡在水里,已是淹死了。今年算是泡湯了,沒有半點收成。一望無垠的麥田,十分寬松,迷失了方向一般,哪哪都是麥田,淹死的麥田也是麥田。爸爸的墳塋坍塌了,灌進去許多水。爸爸的棺材也從地底浮了上來,漂流很遠。跑到遠隔幾家的麥田,也是另外一家麥田去了。棺槨停留之處,水澇并未全然退去,泡在淺淺的泥水里,活像一只擱淺的破船。
這只破船就像臨死之前的爸爸,哪哪都漏。妻辭退護工沒兩周,我給爸爸喂完飯,便撇他在床上看電視(電視早早搬到爸爸床尾了)。我的爸爸,非常聽話。電視的光影,閃爍在爸爸臉上,好像爸爸的臉稀里嘩啦掉落了,篩子一樣,簌簌發(fā)抖。爸爸看到雪花,也還睜著眼,好像外面也下滿了雪花。我醒來的時候躺在沙發(fā)上,一睜眼看到雪花屏幕。是滴水的滴答聲吵醒了我。我以為水龍頭沒關死。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關得嚴嚴實實,沒流一滴水。我順便撒了一泡尿。我沒有去睡,重新回到沙發(fā)。這一回,我花費了比第一次起身更大的力氣,根本就沒站起來,卻輕易睡著了。醒來時,電視里依然放著雪花,我沒有力氣起身,也沒有力氣關掉。同樣我也不敢去看爸爸,自從癱瘓,爸爸一句話也沒說過。有什么事就看著我。爸爸就是這么看著我。該死,我又聽到該死的滴水聲了,催命一樣。我找到力氣,看了爸爸一眼,我忍不住罵自己,不該看的。爸爸又拉屎拉尿到床上了,水滴聲就是從床鋪滴到床下。爸爸就是個篩子,哪哪都漏,沒完沒了。我睡意全無,身體處處都如緊繃的彈簧,但我深陷沙發(fā)里,一動也動不了。我就這么靜靜地看著昏聵的房間,看著爸爸泡在屎里泡在尿里。屎尿混在一塊,從床上嘀嘀嗒嗒,黃金一般一滴一滴滴下來。
責任編輯? 包倬
孫一圣? 85后生人,山東曹縣人。有小說發(fā)表在《人民文學》《天南》《青年文學》等雜志。出版有長篇小說《必見遼闊之地》,小說集《夜游神》《你家有龍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