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曾再見綠兒。
不知哪年,廢屋里有個鳥籠。它靜靜地立在那兒,優(yōu)美的拱頂,暗沉的色澤,籠底放著幾只鳥兒吃食飲水繪著蘭草的白瓷杯。鳥籠是空的,老宅是空的,連同這座老宅四周的空地也是空的。
金色的光柱,從破了的瓦縫灑下,照在這個完好的鳥籠上,有種頹廢荒涼感。抑或華貴、夢幻、落寞與滄桑。我走進去,拂下籠條上的蛛網。
清洗,擦拭,晾干,消毒。然后放在不銹鋼曬臺上,想為這個古色的籠子,請個主人回來。
我甚至不知道籠子是鳥兒的主人,還是鳥兒是籠子的主人,抑或我是主人。
我去了蛇入山花鳥市場,那里一籠子一籠子的鳥。停在一個攤位前,望了一眼大鐵籠問道,什么鳥?主人說“牡丹”。那是我第一次聽說用花卉命名的鳥兒。一籠子可憐巴巴的牡丹擠在一起,足有上百只。
它們都是嬰幼兒,毛還沒長順,睜著一雙雙圓溜溜驚恐的眼睛,在籠里擠擠挨挨。有的細細的爪,死死抓住籠眼,向外張望著;有的站在橫桿上,縮頭縮腦;有的撲棱著亂飛。我想到了殘忍,鳥兒是屬于飛翔的,人類卻要拿來換錢,圈養(yǎng)起來。落了價,一只降下三十元錢。攤販粗糙的大手,伸進籠里,說買兩只吧,是個伴,免得孤單。我說好。他隨便抓出一只,放進小紙箱,又伸手進去,抓出一只,翻過鳥身,看了看,用大拇指摸了摸,松開,又去抓,嘴里念叨著公母。他在配對,好養(yǎng)育后代,抑或僅僅只為了孤單或愛情。
鳥兒躺在他粗糙的掌心,十分害怕,兩腳朝天,縮著黃色的爪。
我小心翼翼把紙盒抱回,掏出它們,裝入籠中。接著做飯、炒菜、洗碗,水嘩嘩流淌著。它們沉默,新奇、緊張,縮著頭,緊挨著,小心謹慎站在橫桿上,腦袋轉動的方向都是一致的。雙雙挪到這端,一會又挪到那端,不敢輕舉妄動。蓬松的羽毛,通體翠綠,翠得深沉。橘黃的頭,異常靈活。紅色的喙,彎彎的,帶著鷹鉤。養(yǎng)著湖水的眼睛又黑又亮,似嵌著黑珍珠,一眨不眨。它們偎在一起,即便睡覺,也只抖一下,警覺地睜開眼。我喜歡它們的眼皮,薄薄一層,像窗簾,自由開合。
不知道,它們喜歡上百只密密麻麻群居,還是如此安靜的生活。我說,籠子對鳥兒太殘忍。家里先生說,你不買,它們照樣留在籠中,等著買賣,更糟糕的環(huán)境,更殘忍。
我無語。養(yǎng)鳥人是病態(tài)的,喜歡它,又給它套上籠子。
至于它倆的愛情抑或婚姻,是不是從那夜開始的,就不知道了。
窗外月色洞明,屋里卻異?;璋担鼈円稽c聲息都沒有。
二
喂食換水,我都會喚它們“綠兒!”。它們不再拘謹,蹦蹦跳跳,歡愉著。兩人依舊喜歡偎在一起,頭挨頭,轉動,互望,深情地打量。偶爾快速試探著啄一下對方,繼而嘴對嘴摩擦,親吻起來。那姿勢可真優(yōu)美,一個扭著身子迎上去,一個俯下頭,閉著眼,一副陶醉的樣子,分明是人的做派。滿眼柔情,又驚慌失措?;秀蹦_下有溪水,有春暖花開的春天。
我分不清公母,分不清它們誰是誰,只知道都叫綠兒,且能感知那份綿綿情意。啾啾唧唧喃喃,這讓我相信,人類最古老的愛情,來自鳥兒,要不為何有“卿卿我我”一說。是鳥兒給的靈感、儀態(tài)。卿卿我我,便是綠兒它們這樣。
不知哪天,也許天氣晴好,我把籠子沖著太陽,掛了出去。它們的羽毛那般明艷,在金色清潤的光里,每根都是抖擻的。先是歡蹦亂跳,彼此欣賞一番,再齊齊地抓住籠條,并排瞭望著外面的世界。法桐茂密的枝葉里,藏著一群麻雀。它們是自由的,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空氣里,滾動著細如流水的歌喉,嘰嘰啾啾喳喳,似一串串雨水,盡情潑灑著。
一只綠兒瞅著它們,原地跳了兩下,“唧”了一聲;另只綠兒也“唧”了一聲,算是招呼。那邊并沒回響,而是大珠小珠,繼續(xù)成團地唧唧啾啾,呼啦啦不停飛竄著。兩只綠兒,又分別大聲呼喚了兩聲,繼而扯開嗓子囀了起來,是對話,還是你唱你的,我唱我的,就不知道了。綠兒一定羨慕那些灰雀,可以盡情玩耍。語言是否相通,會不會像中國人與外國人那樣,處于兩個頻道。綠兒會不會嘲笑,那些灰雀不夠漂亮。而灰雀是否認為兩只綠兒是被囚禁的,長得好看又有何用,抑或羨慕它們豐衣足食,有主人呵護。
總之,綠兒在一天天長大,眼睛愈發(fā)明亮,羽毛愈發(fā)柔順,綠緞般閃著光;尖尖帶鉤的喙,亦是多情。兩人柔情蜜意,吻著頸,互搭著睡覺,交換著眼神,昵昵在一起。
它們嬉戲,生機勃勃,大多時是沉靜的。似乎有籠子怕什么,有愛情便足夠了。
它們喜歡太陽,啁啾時,往往在上午十點左右,先是一只,接著另一只,一遞一答,進而交疊在一起。珍珠一顆顆滾落,冰碎了,河動了,婉轉得天晶地明,水流花開。聲線似貼了銀箔,翻流水,翻高山,翻月色,直至萬水千山,再一路轉回來。而此時,我往往在打字,那流瀉的音符,伴著金屬質感的陽光,配合著噼噼啪啪清脆的打字聲,讓人覺得這世界安寧而美好。
我在寫一篇關于20世紀初的小說,世家出身的男主人公如何受新思潮影響,走出老宅,投身世界的故事。而女主人公便叫“綠兒”這也是我喚兩只牡丹鸚鵡為綠兒的原因。
若忘記提籠出去,它們會在客廳,啾啾喚我,音調急切,充滿希冀。
提出去后,方心滿意足,比賽似的啾啾,坦蕩、清越、婉轉。
很遺憾,我學不來,那浸滿井水的清涼之音。
它們的歌聲是唱給陽光的。
三
有天,我出門回來,發(fā)現(xiàn)餐桌的繡花桌布上,有一堆嗑碎的黑色塑料殼。很疑惑,不知是什么。這個家沒人來,也沒老鼠。我問過家里先生,他說,也不知道。我照例跑去,喚著綠兒,打開籠門,給它們添水換食。它們很乖,擠在一起,瞅著我,又一起掉轉頭。一切如常。我打字時,它們照舊鳴囀,只是音調里,多了一絲不安。
第二次,辦事回來,轉動鎖眼時,聽到“啾啾”兩聲,接著嘩啦的搖晃聲,籠旁茂密植物的葉片簌簌抖動著。有個綠影一閃便沒了,接著一片安靜。我停在花格子后,一動不動。它探頭探腦,想出來,又縮回去。我悄悄換好拖鞋走過去。它“噌”地一聲,飛走了??焖伲艚?。籠子里的綠兒,站在橫桿上,籠門開著。我不在時,它們用喙齊心協(xié)力,頂開籠門;或許這項工作,一只綠兒便能完成。抑或一起出去玩耍,聽到鎖眼轉動,急忙往回返,一只進去,一只還沒來得及;抑或一只出去,另只守家。
我把籠門放下,去抓那只跑出去的綠兒,在廚房的櫥柜上,好容易擒獲。
家里先生,找來一段硬鐵絲,把籠門別住。
再一次回來,在幾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小坨白色糞便,茶杯口還粘有細若粉塵的羽毛,碟旁散落著面包屑。我沒去找綠兒,而是直奔餐桌,又發(fā)現(xiàn)幾塊黑色塑料殼。我抬眼望著吊燈,搭凳站上去,發(fā)現(xiàn)燈罩線與房頂交接處的盒子,已殘掉。想象得出,它們趁我不在時,偷偷溜出來的歡愉場面,發(fā)現(xiàn)自己能飛得那么高。這個家成了它們的領地,玩耍,追逐,輕盈蹦跳,喝水,吃面包,比那個小籠子強多了。
籠里空蕩蕩,籠門緊關著。我轉動籠子,發(fā)現(xiàn)籠子背面,有根籠條被嗑斷了。顯然在緊急情況下,它們并不容易飛進去。四處尋找,終于在窗簾盒上方,發(fā)現(xiàn)它倆像做錯事的孩子,一動不動趴在那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們抓進去。剪了一塊硬質殼塞上,貼上封口膠。
太陽出來了,它們依舊躍躍欲試,我小心翼翼提到太陽區(qū)。它們并沒跑,只是第二天,籠條又被嗑斷了,且嗑了又嗑,紙殼也被啄碎?;\子千瘡百孔,形同虛設。它們知道,我沒本事,抓住了,無非裝回去。
每次打開家門,都能發(fā)現(xiàn)它們不是趴在窗簾上,便是雙雙依偎在吊燈、花格子上,俯視著我。我不再理它們。它們開始試著在我眼皮底下,做低空飛行,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自由穿梭。我感到深深悲哀,即便這樣的場所,對于鳥兒也是狹窄的,它們需要的是藍天。
我說放了吧。他說外面那么冷,吃啥。
我沒有瀟湘館那樣的院子,黛玉的鳥兒從來沒籠子,無論大燕子,還是八哥,都是自由的。
而我要出去過年了。心里惦記著自己的小說,寫到第二部分的大紅喜事,男主人公娶了女主人公綠兒,受先進思想影響,意欲赴日留學。綠兒依依不舍相送,留在家中等。
家里先生買了新籠子,白色鐵質的,比那個大,設計科學,籠門有插銷。即便有鐵喙,鐵翅膀,也無濟于事。
我把它們裝了進去,提到母親那兒。外面下著小雪,母親家的暖氣熱烘烘。我交代喂食喂水事宜,又交代要插好籠門,便離開了。
七天后,回來。母親從陽臺把綠兒提出來,籠底鋪了一層瓜子皮。
他們說,這對鳥兒可聰明了,嗑瓜子才叫快。兩人很恩愛,母親補充道,她竟用了“恩愛”一詞。
他們扔瓜子,一只綠兒接住,“咔吧”一聲磕開,喂給另一只。咔吧咔吧,不停咔吧,瓜子皮紛紛飄落,一會便鋪了一層。兩只鳥兒一遞一接喂著。
我做了實驗,果真一只綠兒搶到,嗑開,自己不吃,遞到對方嘴里。而那只綠兒仰脖,自信地看著,并不搶,等著另一只來喂。是公的喂母的,還是那只喜歡逃逸的喂給留守的?
四
歸家后,我想過要放它們,只是天氣依舊寒冷。放出去,沒一粒食,它們又這么漂亮。
窗外一群麻雀,停在光禿禿的樹干上,法桐只剩下幾片枯黃的葉片。
我在等春天。
小說進展得很快,在日本,男主人公加入了同盟會,有了新視野,準備回國,開辦新式學堂擔任教師,在學生中傳播新思維,新民主主義理念。
我每次邊構思,邊給綠兒添食加水,打掃籠底糞便,再把籠門插好。
一天,太陽快落時,我到陽臺提鳥籠,發(fā)現(xiàn)籠里只一只綠兒,不免心驚?;\門敞開著,也許喂水后,籠門拉下來,忘了把卡口鎖死。
只一次疏忽,便給了它們機會。可見它們每天都在等機會,時時用喙去頂那門。
剩下的一只,焦急地在籠里,蹦來蹦去,籠子空了許多。我怕它也跑了,遂拉下籠門,尋思著,又打開。怕關了,那只綠兒就回不來了。望著窗外的法桐,竟看到一只綠影子,張著翅膀,矯健地追逐著一群麻雀。呼啦啦,一棵棵樹飛躍著,與麻雀一起起起落落。它玩瘋了,明顯比那些雀大,又迅猛,像個王。邊玩,邊側頭,看著窗口。籠里這只,呆呆站著,面朝法桐,不時蹦一下,對著那只綠影子,啁啾著。那種呼喚是單聲,不連貫,急切的。
那只綠兒終于精神抖擻地站在籠頂,抖著羽毛,昂揚喜悅,像個凱旋的將軍,甚至有幾分得意?;\里的綠兒,難掩興奮之情,跳躍著迎接它,仰著脖,朝籠頂凝視著?;\頂?shù)木G兒,也低頭示意著。
我站那兒,不知該咋辦,怕一提,它飛了。僵持一會,還是小心翼翼提進來,快速關上窗。那只綠兒,沒重量似的,從籠頂躍下。細腿伶仃的腳,悠閑地踱了幾步,一甩尾,優(yōu)雅從容地轉身躍入籠門。
之后,我很謹慎,每次不忘插好插銷。也會在屋里放飛,只是它們大了,野了,變得異常有力,造成的破壞越來越大。在飯菜上撲棱,吊燈搖搖晃晃,斑斑點點的糞便,且越來越討厭籠子,每次進籠都有一番折騰。
依舊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籠里只剩下一只鳥。
天有點冷,即將黑去,望著光禿禿的法桐,竟一只鳥也沒有。天越來越黑,那只出走的綠兒并沒回。天空一片死靜。籠里的綠兒,先是踱著步,蹦跳著,叫喚幾聲,繼而兩只爪,牢牢抓住籠桿,一動不動,死望著。這次沒出現(xiàn)奇跡。天完全黑透,我把籠子提了進來。
剩下的綠兒,始終貼著籠條,驚慌著,朝外掙扎著。沒人告訴我,那只飛走的綠兒是迷了路,還是遭遇不測,抑或外面的世界太精彩,決絕到不想回。
第三天,那只綠兒依舊沒回。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開窗察看。每夜,剩下的這只綠兒,不知咋過的。白天,瘋了似的撞籠,凄厲呼號,翅膀刮著籠條,啪啪啪。累了,吃點食,喝點水,再一次次發(fā)起進攻。
我說,放了吧。他說,萬一那只鳥,回來咋辦,豈不錯過。
時間延挨著,剩下的綠兒,變得沉默,維持著食水。只是到處扒著米,灑著水。它在無聲抗議,甚至憤怒。
我始終在想,那只綠兒為何不帶走它;籠門是開著的,它又為何不走?它們如何商量的,一定是這只守家,說好了那只要回。
我依舊把鳥籠掛出去,剩余的綠兒不囀,不動,只是癡癡望著。也常在屋里放它,它兩點一線急急地飛,完全沒了玩耍之態(tài)。
家里的廚房和陽臺是通的。它視力很好,能看得到玻璃,直直地飛過去,馬上掉頭,直直地飛回來,急速往返著。叫聲也是直直的。坐在書房打字,能聽到它撲棱棱一遍遍地飛。空氣里,滿是哀愁。
我起身,徑直走過去,打開陽臺窗戶。望著它的背影,箭一般,筆直飛了出去。
也就在那天,給小說安了一個結尾。綠兒的丈夫三年未歸,無任何音信。宣統(tǒng)退位那天,綠兒決定去武昌尋他,卻得知他在1911年10月10日那天已犧牲。
綠兒哭得不行,留在武昌,在丈夫辦的那所學校執(zhí)教。我本想修改結尾,讓她夫君活著。但想一想,每一次為自由努力的腳步,何嘗沒付出代價。
后來才知道“牡丹鸚鵡”是愛情鳥,生死相隨,直至終生。
菡 萏 原名崔迎春,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字散見《作品》《清明》《天津文學》等期刊。出版有《菡萏說紅樓》《紅樓漫談》《空翅》《養(yǎng)一朵雪花》等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