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豫
我想把這個專欄當作我的樹洞,絮絮叨叨寫下我的感受、記憶。
今天是我第一天出關的日子。
春節(jié)前,我接了平生第一份翻譯的工作,是一本英文自傳。從春節(jié)到現在,除了出差、工作,我過著近乎居家隔離般的生活。出版社要得急,我就每天從睜眼到睡覺,猶如老僧入定般對著電腦,翻得昏天黑地,又無比過癮。我忘了窗外的世界,只面對文字和自己原來是如此快樂。文字就像個樹洞,可以承載我所有的情緒和秘密,讓我感到安全。
昨天交了稿子,竟然有些失落。今天午飯后步行去銀行,才發(fā)現小區(qū)里馬路旁的樹上早已開滿了碩大的白色、粉色的花。馬路對面的美食購物廣場沒能熬過疫情,依然大門緊閉,蕭條清冷的氣息遠遠地隔著春色都能感受到。世事如此—總有些正在盛開,也有些已經凋零。
我走在春天北京的街頭,心里有些喜悅。
這幾年里我的淚點明顯變低了??磦€奧斯卡頒獎典禮我都會淚流滿面,尤其是布蘭登· 費舍,他胖胖的身型,帶著哭腔的獲獎感言,讓我止不住地落淚。
還有什么比一個否極泰來的故事更溫暖、更解氣、更過癮呢!費舍苦苦掙扎了20年,終于一掃陰霾揚眉吐氣。還有關耀威,還有《白蓮花度假村》里的詹妮佛· 庫里奇……一個比一個能杠,都是常年沒有機會、不被看好,但還是咬牙堅持過來的狠人。
這些好萊塢式的絕地反擊其實不具備參考意義,因為他們的起評分太高 ,低谷多半就是常人的高峰。但之所以引人入勝,是因為瘋狂過山車般地跌宕起伏、驚心動魄,讓我們能大膽假設,也許,假以時日,我們也會有咸魚翻身的時刻。
物極必反的道理誰都懂,只要給我個期限,讓我能看見黑暗盡頭的微光,我也熬得起。可是,如果看不到未來呢,如果那個“泰”永遠不來呢?如果我以為的谷底遠未到底呢?我就是這樣一個喪氣的悲觀主義者。從2003年走背運開始,費舍的低谷持續(xù)了近20年。這20年里,他消沉抑郁備受煎熬,即便如此,他還是渴望演戲,渴望好的角色。所以,讓人絕望的是絕望本身?還是總有一線希望?
Fxxx you money
劉玉玲在有次采訪中說,存點錢很重要,關鍵時刻讓你有底氣拒絕可疑的工作,炒掉無底線的老板。我深以為是。這是錢第二可愛的地方,第一是養(yǎng)活自己、照顧家人。她把這些和救命錢一樣重要的儲蓄稱作“Fxxx you money”(“去你xx的老子不干了”專項基金)。這筆錢我存了,碰到看不慣忍不了的人和事,就拍拍屁股走人。
朋友說,我非常善于偶遇,總能在路邊、酒店,不經意碰到讓我?guī)缀蹩裣泊蠼械摹芭枷瘛薄?/p>
春節(jié)后我?guī)е诜g的書稿前往米蘭參加時裝周,那幾天在米蘭的酒店、廣場,總能不期而遇熟悉的面孔。我在大教堂外和一個從頭到腳連眼睛都蒙住的人擦肩而過,有人說是賈斯汀· 比伯(Justin Bieber) 。我對他無感,沒有回頭。
第二天在酒店早餐,我端著盤子慢悠悠晃到一堆面包前,正要夾起一塊牛角包,一抬眼,身旁站著一個一頭花白亂發(fā)、鼻梁高挺、目光深邃的人,諸如年紀、性別、胖瘦美丑這些尋常分類都與她無關的樣子。我看了她一眼,恍惚了一下,內心瞬間狂喜:她是帕蒂· 史密斯(Patti Smith)! 我不是朋克文化或搖滾樂的粉絲,但我是她的讀者,《只是孩子》《M列車》寫得真摯動人。我鼓起勇氣平生第三次上前表白(一次巴黎街頭偶遇波蘭斯基,一次夏威夷街邊咖啡座見到衛(wèi)華),帕蒂明顯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支支吾吾:“Im just waking up.”(我剛睡醒。)哈哈,同為社恐,我太了解她此刻的內心了。既不高興被人打擾,又內疚自己不夠熱情。短暫的抗拒警惕后,她的目光柔和友善下來,上下打量著我,有些好奇。而我已經用光了所有的勇氣,沒敢拍照,沒要簽名,沒來得及說喜歡她的文字、風格,就倉皇逃跑,心里卻很雀躍??上?,身旁同事都太年輕,不知道她是誰。就像多年前在紐約第五大道迎面遇見一個巨大墨鏡、一身黑色的女人,我心里大叫:小野洋子!約翰· 列儂的遺孀。再看看身旁來來往往的行人,沒人注意,沒人在意。
世事如此。一切總會過去,成為歷史,被人淡忘。
但,總有人記得。
所謂傳奇,莫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