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他心里都在想著一個地方,想著一段時光。一輩子,都想回去,可就是弄不清楚究竟是犯了什么錯,做了什么選擇,才讓他與那片土地和最初的信念漸行漸遠。其實對于像他這樣冷靜的人,早已完全明白,就算能夠回到那座熱帶的島嶼,又能如何?還不是四個字,不復如是。但就算是這樣,也不能打消掉回去的念頭。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心里但凡起了念,就很難再放下。會不會令他日思夜想的其實并不是回到那里,而是“回去”這個念頭本身?
1
新雨未收,熱帶的暑氣不落,可這世界都已全然是新的。他在新世界里回到了南方的小海島。這島究竟有多???小到只有一座山、一座寺;有一個城市,在山這頭,還有一個村,在山那頭。一城一村之間的山上,有一座五十多尺高的漢白玉觀音像,婷婷地立在蓮花銅臺上。觀音左手打著無畏手印,右手握著玉瓶,瓶口朝下,眼目低垂,慈悲地凝視著兩旁的城鄉(xiāng)。
城市邊緣臨海的地方,有海港和空港,它們是小島連接世界的樞紐。然而島的歷史和源頭卻需要從山那邊的村莊開始追溯。廟在那里,上山的路也在那里。他站在這路上,站在山腳下,也就是站在了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的邊界。仰起臉,他隱約望見山頭煙雨朦朧的觀音像。
近處的山腰上,有高聳的榴梿樹和棕櫚,榴梿果結得有人頭那么大,不熟的時候掛在樹上,熟爛了就恣意地落下來,砸在地上,摔得稀巴爛,露出黃白黃白的果肉,飄出來的香氣,傳了幾路,招來獼猴和鬣蜥,還有山鬼和魈。
廟宇的橙瓦和飛檐在山里升騰起來,山間的白嵐也悠悠地從綠樹間騰起來,一下就牽著矮天上低垂的流云。這么一來,人就覺得這山和天都不算高,但心里也覺著這眼前的天地里有說不出的廣闊。他呀,感覺在山的后面,天的外邊,還有千百重的山,千百重的天。想是這么想,但人最終還是在這么小的島上,所以外面的天地再怎么廣闊,他都不覺得惶恐。不惶恐不僅僅是因為他現(xiàn)在回來了,還因為這次他要到山里去找一個人。
他有個大哥,叫俊宏。
2
兄弟倆的祖籍是中國一個叫四空鎮(zhèn)的地方。
四空是古名,現(xiàn)在四川的崇州一帶。若從野史說起,始建于東晉,原屬于漢源郡,名水渠鄉(xiāng),在匯水河邊。后來蕭道成建了齊國,又改為永渠,成了川西的水道。以此類推,幾經(jīng)易名,村莊逐漸壯大,成了鎮(zhèn),來往商旅不絕。到了北宋,這一帶開始興建佛塔,天圣元年建了正覺寺塔,嘉祐五年建了鎮(zhèn)國寺塔,大觀元年有了云居院塔,到了靖康元年才開始起釋空塔。彭州四塔,都是十三級密檐式磚塔,名聲赫赫。前三塔都建成了,可惜到了靖康,國運漸衰,唯釋空塔不成,便不了了之,好歹留個空名。隨著建塔而聚合起來的鎮(zhèn)子和幾個場子,又自此散去,正史野史均都不再記載,只存于鄉(xiāng)里閑談,兩忘于江湖。
明末,此地又有了人家。一文官被貶來這兒當了知縣,可也不務正業(yè),或寄情于山水,或臥游詩境。崇禎朝大旱六年,由北至南,一直旱到四川。匯水水位下落,知縣府上一口古井也干得見底。一日,晌午時分,知縣從井口走過,只見里面熠熠有光,前去一看,竟是個鐵盒。忙令人撈上來,奇重無比,后才發(fā)現(xiàn)鐵盒不是鐵做的,而是青銅。破開來,是個石灰胚子,再破開,又有一個石匣,外包松脂琥珀,如是三遍,才現(xiàn)出最里面的一層木盒。打開,見其中藏有書卷少許,干干凈凈,滴水不沾。
知縣如獲至寶,連夜挑燈閱覽,書卷無名,也無著書人的落款,但文辭甚古,斷定非今人所著。內(nèi)容乍看似史,可又似傳奇故事,多雜以神仙鬼怪、才子佳人之說,更多的是關于文臣宰輔、百郡賢良,忠心報國卻落得個官場蕭蕭終隨逝水的下場,抑或是征夫思婦金烏似矢、玉兔如梭等讓人哀嘆之事。
知縣不覺聯(lián)想到自己半生辛苦,如今卻謫戍四川,黯然神傷。再看下去,卷末后敘竟有幾頁蠅頭小字,大致記載秦滅巴蜀之前,此地古蜀民風民俗和神話故事,天文、立法、語言和文字自成一脈,皆不與中原同。愈是記到虛無縹緲之處,愈發(fā)覺著有著書人的良心發(fā)現(xiàn)。
只此一夜,知縣更是將四下都看得了然,便舍了妻兒,出家去了,自名法號釋空。臨走時,只將此書置于案上,另作《鐵函四空集序》一篇,一取釋空的諧音,二證個地水火風四大皆空,所以四空這名字才和這塊地方有了聯(lián)系。不久,崇禎登遐,弘光陷虜,知縣妻兒便帶著這些書卷和序文,隨著娘家閔幫人下了南洋。他和大哥祖上,就是接續(xù)了這一支的命脈。四空作為地名,如今在《崇州縣志》上已無跡可尋,這也不足為怪,可他家的歷史,自有家譜為證。
3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他們的祖先離開四空已有多世,家譜和枯井里的卷宗故事漸漸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說了個什么?不還是一段神話。
傳說凸眼大耳的始祖手持金權杖、乘太陽神鳥,在那場滅族的戰(zhàn)爭來臨前決定要將族里最后一顆寶珠護送到南海之南的一座小島上,把這顆暗藏了四空文明所有玄機的寶珠好好地埋葬起來。
那日,始祖嗅到一月干燥的東北季風要從極北的天空吹來,便率領族人御風南下。太陽神鳥,人面虎齒,鷹身魚尾,它展開金翅,為一去不返的遷徙臨空嘶鳴,如嬰孩的啼哭,雙目泣血不絕。
神鳥的悲鳴化為大地的魔咒,赤道飛雪,疾風不止,海潮逆流,日月不明。就連莽林中的禽獸蝮蛇,也都匿其爪牙,藏其螫毒,而林中千年的古樹也紛紛枝折干摧。始祖沒有料到一只來自日駐東升之地的神鳥的哀傷,竟能有如此毀天滅地的力量。她終究憐憫蒼生,決定割愛,遂舉金權杖滅神鳥,三擊而亡,自此斷絕了族人北歸的天路,也不再向后人傳授馭風識風之術。
而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也只是某次碰巧在家譜的開頭讀到這樣如同神魔小說一般的故事。如今他家的族譜存于島國的博物館里,這故事也成了一大堆人類學者研究的課題。其實傳說是真是假,對于像他這樣一個在現(xiàn)代國家里長起來的人,真的不重要。他不確定在這樣的世界里神話還有什么意義。
其實自他曾祖父那一輩開始,族人就頻繁地離開島嶼,往來于各個國家之間。而家族的起源神話也逐漸失去約束力,聽說甚至曾有人回到四川去找四空,可去過的人都沒有回來。直到他這一代,已經(jīng)很少有族人去追尋在四空的家族歷史了。
十五歲那年,他突然離開島嶼,負笈求學,去往一個西方的強國,在那里學習他們的歷史和文化。而就在他離開島嶼后,他的哥哥也出于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選擇了出家,于是兄弟兩人分道揚鑣。沒想到他在強國一住就是五十年,其間鮮少回國,他最終成了名校的教授。
可在這樣一個飛速發(fā)展的時代里,哪里還有恒常?過去幾千年的歲月來往,換作此時,頂多是幾年的人間演義,被解構在人們的笑談中。歲月漫不經(jīng)心地快轉起來,讓人猝不及防,一不小心就被拋出去,跌入別國他鄉(xiāng),跌入時間之外。所以歷史不管是以倒退還是循環(huán)的方式發(fā)生,他都無法用自己的學識或者進退的尺度來衡量。他只覺得一切都是一場鬧劇。
好比昔日西方的強國如今早已不再強盛。它在三十年前就如同四空般進入一個漫長的潰敗和瓦解的過程。終于在兩年前,這個強國仿佛人類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若干大帝國一樣完全崩壞,散落成無數(shù)個小國。東西兩岸自成一統(tǒng),中部的高山、大湖、沙漠和平原再度自立門戶。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這么一個四空的后裔,竟然在這樣的時代有了顛沛流離的體驗。
4
一個亡國人,理應思索著亡國的事,他一面胡思亂想著,一面循著記憶中那些永遠陰潤且滿是苔蘚的石板路向山里走去。其實他也說不清楚為何要在這個時候來找大哥。他心里更沒有一個確切的問題,唯有一種惘惘的疑惑,像這山嵐一般地囤在心里。他知道這個謎只有求大哥來解。
細算起來,距離兄弟兩人上次相見,有五十多年了。是在他離開島嶼的那一天嗎?都記不得了。聽說大哥這些年來一心向佛,竟然真的狠心到可以對塵世的親人避而不見。只有在父母去世的時候,他急急忙忙從強國趕回來,苦苦寫了幾封長信,才托大哥請出寺里的方丈為辭世的雙親超度。而即便就是在那樣一個家族的歷史性時刻,大哥也是缺席的。
那個寺對大哥來說就真的這么重要嗎?
熱帶的陽光穿透樹冠層稀疏地落到地面上來,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他的視線依著天上的光、光里的葉、葉下的枝、枝旁的干,一直落到一些樹的根上。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原來樹根不全然都是長在地里的。此段路上,他頭上盡是懸在空中如須的氣根,仿佛是思緒的觸手,從頭上垂下來,要攫住他。如此一想,心里就生出幾絲畏懼。再一看,還有些氣根竟能一垂垂到泥土里,再過幾十年就能變成一截新的干。
他躲躲閃閃地在這些不是根不是干的東西下繞過,卻突然被一面木墻阻斷了前行的路。停下來細觀,是一株巨大的銀葉樹,無數(shù)板根從主干上發(fā)散出來,竟然每一根都長到有人那么高,像是房子的山墻,亦像是薄薄的山脊,赤裸裸地立在他面前,切斷了古時就修好的進山之路。他眉頭一皺,只得從旁邊再繞過去。可雙腳一踏下去,又踩到一張網(wǎng)里,這地網(wǎng)也是樹根織成的。
短短的一程路,竟然越走越險,本應是深藏土里的東西,如今都翻出地來,還長到天上去了。他開始對這片雨林的不合常理感到不耐煩。
這廟到底還有沒有人來拜過?
一路過樹穿花,他在雨林里走得神情恍惚,在各類鳥語和蟲鳴的交織之外,好像聽見有人在誦經(jīng),可那聲音卻不像是個和尚,也聽不出誦的是哪一本經(jīng)文,用的是哪國的語言,倒像是個孩童在莫名地嗚咽低訴。
他想雨林中是有東西的,可聽久了,這聲音里就還有一股說不出的溫存,似乎讓他想起了什么。
不知不覺他已來到一座三門石牌前。羊齒蕨叢生在四條石柱底部,附生藤蔓盤旋如巨蟒而上,用腹部在柱上磨出長長的遺痕。正中空門石匾上面刻著“海天佛地”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lián),可上面的字跡已完全被苔蘚覆蓋,認不得。兩旁無相門和無作門上,還各掛有兩個匾,一書“通德”,一書“類情”。他想了想,雖然不知道是哪一種德、哪一種情,可覺得在佛門掛上這樣的匾的確有些不恰當。他更不記得小時候曾見過這石牌的山門,雖然不知道這山門是什么時候立的,可如今看來,它也似乎要在一股自然的大力面前沉下去,永永遠遠地沉下去。
穿過牌坊,林中草木竟然都漸次開朗,留出一道登天的長梯。越是向上走,石階越是干凈,青苔不生,就連空氣也似乎干爽了許多,他頓時有了精神。
眼看就要到天王殿,他隱約覺得上面仿佛有人在遠處看著他。抬起頭來,果真看見個輪廓,恰似一個小女孩的身影,立在殿前的石階盡頭。逆光中,他看不清她的眉目,只感覺她似乎穿著一身中學的校服,短袖白襯衫配齊膝深藍色百褶裙。這校服他是認得的。正是他當年還在島上念書時那所學校的校服。
原來學校還在?還有人在那里念當年的書,相信當年相信的東西?一些忘記的聲音和語言從記憶的深處一點點沁出來,這里面卻有大的危險,他不敢也不愿意去回憶。
正想要揮手朝她呼喊,女孩卻突然一個轉身,從最后的石階上跑開了,只有那百褶裙回旋時留下的那一陣微風輕輕地向他拂來。他快步登上山去,喊道:“喂!等一下!”
他的呼喊卻只在另一個山頭得到一聲輕輕的回應。
5
登上石階,仍不見女孩的行蹤,他遂疾步繞過天王殿,想去正殿的前院找找。
空空一個大院正中端然立著一個青銅大寶鼎,上面刻有“法寶寺”三個字。他一頓,想起小時候不記得這寺院有這樣一個名字。院子北面一座大香爐,煙火不旺,只有寥寥幾支香燭,升起幾絲漫不經(jīng)心的煙火。正殿前一對雕龍柱,倒是雕得惟妙惟肖。殿里殿外都懸掛著五彩的經(jīng)幡和歡門。從外面望進去,里面還擺放著各色蔬果、油燈和法器。
他在大院里來回找了一圈,也不見女孩的身影,回過頭來,眼神正好迎上韋陀菩薩的怒視,仿佛他是個誤闖佛門的人。他見韋陀金身甲胄,雙手合十,將法杵平端在手中,便知道這寺也沒有記憶中那么小。
韋陀那一眼,讓他想起自己來這寺里要找的是誰。他站在大雄寶殿前那塊纏著兩條金龍的御賜四字匾額下,心里頓然生出一絲猶豫。如果一腳踏入這殿里,他是不是就會在那菩薩腳下,看見一個昏睡的老人,像是另一個自己?或許那個人正是他的大哥,他是不是早已算到今天有人會來?他有一種冥冥的感覺,要找的人此刻一定就在這殿里??僧攦扇讼嘁姡€能認出彼此來嗎?
然而他全錯了,殿里空無一人,只有那金身的橫世三佛安坐在幽冥相入的光影之后,他們和山頭的那座漢白玉觀音一樣都眼目低垂,寧靜地打著手印。大殿右側擺放著一個木魚和一個銅磬,都是三尺大小。細看了才發(fā)現(xiàn),那木魚頭上的朱漆都已被敲落。木魚,就只留下一個斑駁的頭,像生滿了瘡,一敲就疼。再看那口法磬雖大,但罄口上也布滿了裂痕,像某人龜裂的唇,說不出話。
殿里除了佛前的三盞長明燈就沒有別的光源,唯有屋外的天光從門前竄進來。這光也像是出了家,有了靈性,曉得什么是適可而止,所以它就只亮到佛前,角落里依然滿是幽幽的暗影。
他移步到那暗影里去,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才看見圍著這三座金身佛像的是十八個阿羅漢。
在那記憶的折光里,他記得孩提時代的自己,如何站在這一座座羅漢腳下,仰起頭來看到他們猙獰奇怪的臉。有騎象的,有伏虎的,有弄獅的,還有探手的、長眉的、肩披布袋的。在意識深處,羅漢那一雙雙突兀的眼、高聳的額頭和突出的面頰一點點地浮起來,仍舊叫人惶惶不安。
可當他一步步走入更深沉的黑暗里,一些讓人懼怕的細節(jié)開始浮現(xiàn)。好比那沉思羅漢的雙眼竟然沒有眼珠,像是有什么東西從里面爆裂開來,被挖空了,露出培土。還有那開心羅漢,袒胸露乳,但一道長痕如刀傷,從他的笑臉上斜劈而下,他的頭顱就此裂開,露出木心。他看著這些殘損的羅漢像,心中的恐懼好比如翼的暗影在長明燈的火焰里升起來,一下將他籠住,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他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這十八尊阿羅漢竟然沒有一尊是完好無損的,各自有各自的傷痕,有的沒了手指腳趾,有的整個手臂掉落崩坍,眼耳口鼻處也都有裂痕。
他不記得兒時的羅漢是這般殘缺得叫人畏懼。他頓時陷入莫名而悠遠的時空中,那在山下雨林道上聽見的如人嗚咽的誦經(jīng)聲又再次響起,他正要轉身離去,雙腿卻不得動彈。冷汗涔涔,卻依稀感覺從后方低抑的光里,有東西正一步步地靠近他。而此時,他的整個身體都已僵直,頸后的汗毛因戰(zhàn)栗而抖動著,正當他要放聲大叫,卻聽見有人從背后喚了一聲:“施主!”
6
小師父法號明海,十三歲就在這寺里做了和尚,如今已是個青年人的樣子,面如朗月,聰慧異常。明海一身姜黃色的長衫海青,端然立在他面前,僅一聲脆朗朗的“施主”就破了他心里的咒。
明海見他滿頭大汗,便猜到十有八九,于是合十躬身,道:“阿彌陀佛。施主請跟我來?!币稣?,一個轉彎,進了殿旁的客堂。小師父讓他在長桌邊坐定了,又親自從櫥柜里取出茶葉來,用水泡了,送到他面前。右手從袖口里探出來,輕輕一舉,示意喝茶。他呷了一口,心中的畏懼就有些消散,抬起頭來,再一看,就覺得整個空間也堂堂地亮起來。
“施主一路上來,到了大雄寶殿也不禮佛,卻一直站在羅漢面前。我看施主您久久不動,怕是迷了路,才斗膽來打擾您。”
“謝謝小師父。剛才確實是被邪祟迷住了?!?/p>
“阿彌陀佛,邪祟并非寺里的,是施主心里有心事未解,來了寺里,就被引出來,迷了自己罷了。”
他知道一句話說岔了,連忙道歉:“我來是要找個人……”
他便把自己是什么人,從哪里來,大哥是誰,什么時候出的家,都一一講與明海小師父聽,又把山下雨林里奇怪的根莖、石階上謎一般的女孩和寺里十八尊會魘人的殘破羅漢等事都道出來了,只等小師父來解答。
小師父倒也有耐心,一件件地聽了,不急著回話。閉上眼睛,微微地點著頭。堂前的光照過來,小師父的臉上不見一絲細紋。過了一陣子,睜開眼來,道:“施主,您可知道,雖然島上小寺的歷史不長,可也是有來頭的。”
“這和我的事有關系嗎?”
“有沒有關系,你聽了才知道。”
他一聽,心里面便有了遲疑,作為一個教授,對于這些修辭思辨的技巧他自然明了,可他不確定面前的小師父是在跟他講禪機,還是在班門弄斧。既然是佛門,出家人說的話做的事或許不便拿現(xiàn)世學術的指標來衡量,他便只好把心中的疑惑按下來,姑且認真地聽著。
“這處叫法寶寺,話說從前一個在中國半路出家的妙蓮法師來到本島,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在義興公司的幾房頭家手上籌到一筆巨款,說是要回去協(xié)助前朝驅除滿人??慑X到手了,他卻紅了眼,竟然不想走了,要在這島上過一輩子安逸舒適的生活。
但是義興的頭家們個個都不是好惹的,這橫財他若是斗膽吞下去,估計命也會賠上;吐出來,義興的顏面也掛不住。左思右想,不得不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將這些銀兩花掉,就說要修建寺院。地點自然選在法寶山?!?/p>
“為什么?”
“這自然又有一段傳說。相傳幾千年前,須彌山上有個天女,法號四空。她見南方大水浩洋不止,猛獸鷙鳥四處橫行,捕食顓民,便從佛祖那里偷來一顆降魔寶珠,駕金翅鳥飛到這島上,將寶珠埋在這座山里,才鎮(zhèn)住此方的妖魔。
然而四空天女和金翅鳥卻因此而觸犯了天條,本應打入地獄,但佛祖看在她倆有悲天憫人之心、救民濟世之情,就網(wǎng)開一面,將其雙雙貶入凡間,在這孤島上相依為命。卻不料一人一鳥日久生情,竟產(chǎn)下眾多子嗣,在這島上繁衍開來……”
聽到這里,他想起了家族的神話,本要打斷,可見小師父講在興頭上,就耐著性子聽下去。
“那日妙蓮法師站在山門那里,仰頭看著山頭靈氣繚繞,又記起這小島上的傳說,就猜想那寶珠或許還在山里頭。索性就用那義興的善款,修葺了山頭的白玉觀音和這寺院,要來拜天女和神鳥。
誰知道這寺院一修就是三十年,等到寺院修好了,妙蓮也老了,只想安心念佛,寧靜度日,再也不想反此復彼了。但還有一個愿望未了,就是想要皇城里的人知道,島上還有這么一座寺院。
妙蓮選了個好日子,起身乘船北上,七月的西南季風送他越海進京,把這島上的傳說和修寺院的事情都講與朝里的人聽。朝里的老太后剛好喜歡聽故事,又見妙蓮是這樣一個南海來的和尚,就賜了兩部御刻的《龍藏經(jīng)》給他,又與他些銀兩,命他鑾駕回山,好好管理此寺……”
“不好意思,義興不是天地會的分支嗎?他們和清廷勢不兩立,太后怎么可能賜經(jīng)書給法師?”
明海微微一點頭道:“妙蓮法師就有這般的能耐,讓法寶山不但用了義興的錢,又得了朝廷的名。雖然兩者是死對頭,但寺院也建了,經(jīng)書也有了,再加上山頭的一座觀音像,再多的恩怨也就只能暫時擱下,誰讓觀音日夜都看著呢?”
他心忖,雖然事理想來都還算經(jīng)得起推敲,可他總是覺得這小師父有什么地方讓人覺得不對勁,哪有寺里一個年紀輕輕的和尚,這么會講故事?
“可這些和我的事有什么關系呢?這次回來,我只想知道我大哥俊宏還在不在寺里。如果在,請小師父帶我去見他。如果不在,還請您告知說他的下落?!?/p>
明海起身,又念一聲阿彌陀佛:“我確實不知道您的大哥在不在寺里。只怕這件事情還要您親自去問住持?!?/p>
“住持在哪里?”
“藏經(jīng)閣?!?/p>
“住持的法號是……”
“覺宏?!?/p>
7
藏經(jīng)閣在白玉觀音腳下,橙瓦紅柱兩層高,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里,竟比正殿看起來還要大氣莊重些。此時的水氣比先前又要淡去幾層,日頭從山那邊照過來,也就一下,便又隱到云后。人越走越感覺到?jīng)鲆?,身影沒入山嵐里,便像是云里霧里。
明海在前領著他走上另一段石階,石階前又立著一道小山門,上面寫著“覺路”。明海登級而上,他跟在后面,一上一下,就有了空間和高度的等差。他透過這樣的等差,恰好看見小師父黑色的僧鞋在新雨的青石板上踏出積水的微波,一步踏下去,濺出幾滴灑在下一階上,恍惚能聽見雨珠入水的叮咚聲。
明海的步伐輕盈,腳程也不慢,總要時不時地停下來等他。停下來卻也不轉身,只端端地立在上方的石階上靜靜地聽他的喘息。每當那喘息近了,明海才又抬步走起來。
通向藏經(jīng)閣和白玉觀音的路是同一條,途中經(jīng)過一個放生池,幾百只烏龜擠在里面,也不知死活,傳出一股奇怪的惡臭。再往上,就有幾座大花崗巖,石板路繞著巖石曲折而上,而后又漸次理直,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石上還刻了字,有“煙塵外”,有“勿忘故國”。他正要問明海是誰的題款,還未張口,小師父像是后腦勺長著眼睛,老遠地傳來四個字:“南海山人!”
他心里一驚,抬頭仰望明海的背影,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穿校服的女孩的背影。再看久一點,明海隱下去,就只有女孩在前面領著他,有一些陳舊的記憶,漸漸昭顯出來。
他發(fā)現(xiàn)其實這么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他原來還是忘不了她。一想起來,心里就隱隱作痛,那痛楚里有無限的內(nèi)疚。
8
藏經(jīng)閣的大門緊閉著,卻不上鎖,明海用力推開,站在旁邊,卻不進去。
“師父吩咐過了,他在里面的時候,寺里的人都不準進來。我把您帶到這里,就只當是您自己找上來的,他要是問起,就說與我無關。”
他瞅了瞅里面,藏經(jīng)閣一樓的正堂昏暗無光,但可以隱約聞到一股塵埃和蛀蟲的氣味,是幾千個世界一起被壓縮、消亡和塵封的味道。這讓他想起遠方的強國,它的崩壞是如此迅速,還來不及在緩慢的衰亡里散發(fā)出一些色彩和氣味就不復存在。不比這幾千個在經(jīng)書里塵封的世界,那么緩慢地齊步走向終結,絕美盛大,卻又可能在那無止境的終結里等到新生。他想他的大哥為什么篤定要在這樣一個裝滿了世界盡頭的寺院里度過自己的一輩子?
“施主,請……”
他抬頭最后側望了一眼山頭的觀音,便一腳踏入那永陷時空折痕的藏經(jīng)閣里。山邊的云層已漸漸地退開,有光朦朦朧朧地要從云的后面破出,卻還不及。
藏經(jīng)閣內(nèi)部是回字布局,四面都有經(jīng)書置在架上,上面蓋著厚厚的一層灰,看不清楚名字。說藏經(jīng)閣比正殿還要莊重確實不假,單是一樓就有額外的挑高,抬頭仰望是規(guī)整細致的天花井口。每個井口里都是寶藍底上繪著桃紅的四方如意彩云圍著一輪金邊圓月。月里恰有五朵華蓮,兩朵金黃,三朵粉紅。井口用木條縱橫交錯地分割成無數(shù)個小方格,那木條也是漆寶藍的,交錯的地方還描上四朵如意祥云,正好和格里的互相輝映。
藏經(jīng)閣正中是兩層高的中庭,天花平頂在這里凹進去,形成一個八角形的穹隆,走進去抬頭一看,先前只覺漆黑一片,深邃得很。漸漸地,眼睛適應了,這深邃里就有些寶藍的微光折射出來,再等一等,就是一整個寰宇。
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座寺院里竟然可以看到這樣美麗的藻井,大概是盤經(jīng)蓮花的圖案吧,一個個榫卯相接,一圈一環(huán)地向頭頂退去,每退一環(huán)就縮小一圈,像是要把人帶到另一個地方去。每一圈的形狀又都有不同,八角和四方交替呈現(xiàn),像是有人在頭上開出一重重的天。每一重天都是寶藍色的底子,其中配有朱砂、赭石、石青、土紅等一系列的對比色,真是天上的星宿,眼睛一眨就要放出光來。星宿旁開有蓮、藻、菱、荷等水生植物,所以這天上又好像是水底。人從下面看上去,以為是天,卻不知看到了水的反面。一蕩,蕩漾出百般的水紋來,那紋路有忍冬,有火焰,還有云氣和渦旋,變化不窮,無以復加。
他的眼睛流連于這無窮的宇宙里,人也好像一步步升到最高那重天上,本以為穹隆正中會盤一只金龍,卻不是,而是一只金翅鳳凰回旋著頸項,扭轉著羽翼,倒掛在藻井正中央。兩只眼睛炯炯有神。正要細看,一些灰塵掉入他的眼睛里,一痛,低下頭來,搬開眼瞼猛眨了幾下,又揉了揉,一股熱淚涌上來,異物被沖出來,才覺得稍微好些。
他一面揉著眼,一面往藏經(jīng)閣深處走,想不到最里面的高墻竟沒有安置書架。整面墻上是一張白描的壁畫。單有線條,沒有顏色,所以從門口不大看得見。畫上是什么?不是別的,正是一個神女騎著飛鳥拿著權杖。整幅畫的結構,是神女和飛鳥在中間,四周以曼陀羅的形式,環(huán)繞著四座密檐世方形磚塔,分別畫于地水火風四個圓圈中,旁邊一行小字,書之鎮(zhèn)國寺、云居院、正覺寺和釋空寺幾個字。這不剛好應了家譜的傳說和明海的話?這畫未完,虛實真假之間,他愈發(fā)篤定島上的這間寺院不但和大哥有關,還和他的家族有關。
他的心劇烈地跳著,伸出手去想要摸這畫中人的衣衫,手指才一觸到墻壁,墻體就破出一個洞,再找一處新的地方,一戳,又凹下去,便發(fā)現(xiàn)這土墻里面似乎被什么東西蛀空了。一想,不對,便回過頭來再細細看那天花井口和藻井,就發(fā)現(xiàn)越是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越是斑駁,剛才的顏色形狀繪飾就都一起暗下去,現(xiàn)出敗跡。
他背心一熱,頭上滲出汗來,再走到書架面前,發(fā)現(xiàn)那架上的書沒一本是完整的,多多少少被蛀得破損不堪。伸出手來,用食指和拇指在那書架上一捏,竟掰下一整塊木料來。這還了得!
他突然記起小時候聽人說過島上有一種黑翅大白蟻,土木兩棲,吃土吃木蛀紙蛀泥,厲害得很,一旦被這種白蟻盯上,再厲害的房屋也不能幸免于難。他蹲下來,借著熹微的光,果不其然在地上發(fā)現(xiàn)一些黑翅碎片和蟻尸。
看來整個藏經(jīng)閣從墻木到書,都已經(jīng)被這白蟻給蛀空了。他又想到先前在大雄寶殿看到的那些損首斷腳的羅漢,豈止這個藏經(jīng)閣,恐怕整個寺廟都變成這白蟻的家。
背脊上的熱汗霎時間涼下來,一切回歸寂靜,可他仿佛從這寂靜里真聽到了在這每一根梁里柱里墻里窸窸窣窣,幾百萬只白蟻爬動的聲音。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想還是立馬找到大哥,然后趕快離開這座破寺為好。
再也顧及不得什么,“大哥!是我!”也顧不得臉面,他急切地在這空蕩蕩冷颼颼的藏經(jīng)閣里呼喚著。人疾步在經(jīng)架之間穿梭,搜索完一樓過后,就踮著腳輕輕從樓梯上到二樓來。
沒想到樓上更是晦暗,他找到一扇窗,猛推幾下,嘣的一聲推開,陰天的陽光竄進來,也就只能亮到窗前??勺阋钥闯龆菤垞p的跡象更為嚴重,有好些經(jīng)架已經(jīng)坍塌,經(jīng)書散落一地。
在一堆坍塌的經(jīng)書下面,他似乎看到了一只腳。穿著僧鞋,鞋底破了一個大洞。他壯著膽,稍稍走近了幾步,想看清楚。這不看還好,一看就發(fā)現(xiàn)那坍塌的經(jīng)書下面確實壓著一個人,一動不動,面朝下,認不得。
活著?死了?身上鋪著一層灰。
借著窗口的光再一看,就發(fā)覺那人腳底板上有個洞。洞里,有一些東西在閃爍。欠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兩步,可也不敢離窗口太遠,怕沒了光,失足掉入黑暗中。貓下腰來,還不等看清楚,頭皮就先發(fā)了麻。
看見什么了?竟有無數(shù)只一指長、長著黑色半透明翅膀的白蟻從那腳底板的洞里爬進爬出,那瑩瑩閃爍的微光就是從這些翅膀反射出來的。不管這是誰,看樣子被埋在經(jīng)書里已有些時候。時間流過去,不僅僅是血肉和著經(jīng)文一點一點地腐壞下去,血肉、骨頭、指甲、毛發(fā)都成了肥料,供養(yǎng)了這一整個寺廟的白蟻。
這哪里還是尸體,儼然一座蟻冢。
想到這里,他干嘔了幾聲,然后拔腿就跑,下樓時因為腳步太重,踩壞了好幾級木階,半個樓梯就這么坍塌下來。
9
他癱坐在藏經(jīng)閣前的空地上,大口地喘息著,過了好久,才意識到小師父好像不見了??盏卣醒胗幸粔K石頭,下面壓著一張字條,爬過去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觀音像前見。
漸漸收了心神,就努力地想要站起來,試了幾次,腿上卻沒力。只好又坐了些許時辰,才漸漸回了神,便循著石階,繼續(xù)慢慢向上爬,一路走到觀音像腳下。
這白玉觀音遠看還不覺得高,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人在佛像前原來是那么小。觀音立在蓮花銅座上,座前三個蒲團,蒲團正中間背對著他跪了一個和尚,還看不到臉,只見穿著打扮都要繁復些,就猜到這和尚在寺里的級別高。
此時,云層破開一個洞,柱狀的天光正好瀉在和尚背上,于是再看那背影時才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和暖意。心里一驚,難道是他?
正不知所措,忽然意識到蒲團旁邊還站了另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明海。想起剛才的事,就有些生氣,正要詰問,就聽到明海響亮地說:“施主,請禮佛?!?/p>
這話顯然是對他說的,可分明后面有了些莫名的理直氣壯,難道是師父在場,明海不怕他發(fā)難?于是只好把火氣按下來,反倒覺得彷徨不安。他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該怎么辦。正當猶豫著,就聽到如老僧般渾厚的聲音,道:“俊杰!禮佛!”
這個名字,已經(jīng)好些年沒人叫過。除了家人,還有誰知道他在這島上曾用過這名?聲音雖然也老了,有了些世事滄桑的影子,可那底蘊里還是和記憶里兒時的聲音一樣。
不是大哥還能是誰呢?
眼睛一熱,就有東西要落下來,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止住了,才慢慢移步到旁邊的蒲團前。頓時,過去和未來從兩頭壓過起來,壓到最短,就成了現(xiàn)在。不管時間怎么延宕,空間怎么扭曲,伯仲之間還能回到這一長一幼的秩序,動蕩中就有了那么一點恒常。因為這久違的恒常,他的心安定下來。
目不斜視,他一個問詢就跪下來,手掌攤開,額頭貼上蒲團,反手撐起身子,站起來,雙手合十,再下去,如是三遍。年紀大了,到底是腰不好,動作就特別慢,慢下來,卻反而顯出心誠。又是一個問詢,禮佛完畢,他跪坐在蒲團上。
有太多的話要出口,可一張嘴就近乎哽咽起來,耄耋之年的人,此時在大哥面前卻仍然是個小弟,顧不得顏面,鼻子一酸,頭一低,雙手握成拳,支在膝蓋上,大把大把的淚就往蒲團上灑。
身邊人也不為所動,只是微微嘆了一口氣,一句“阿彌陀佛”,那語氣和明海說時一個樣,也不知道是誰學了誰。
過一會兒,嗚咽變?yōu)猷ㄆ?,再過一會兒,收了淚,就聽見身邊人道:“你還是找來了?!?/p>
“不愿意?我走?!?/p>
“老樣子。”
“那你還記得?!?/p>
幾句話下來,不知道是講禪機打暗語,還是兄弟拌嘴負氣,但來回間不知道勾起了多少事情。當年為什么出走,為什么留下,為何多年不見,個中緣由哪里是幾句話就說得出、解釋得清楚的。兩人就又安靜下來,過一陣子,他便想重新起個頭,可那么多疑問,真不知道該從哪里起,就只好先叫一聲“俊宏”。身邊人沒有動靜,就又試探著喊一聲“大哥”,依舊沉寂,就當是默許。遲疑了半晌,最終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因為她嗎?”
眼角余光瞟過去,人仍然像是石像一般。這靜默就讓他搞不清楚是大哥承認了所有,還是自己問錯了話,于是便追加一句:“她在哪里?”
不緩不急,耳邊傳來三個字:“不在了?!?/p>
“走了?”
身邊人微微地點了頭。其實這樣的答案,他心里又怎么會不明白呢?兄弟兩人都曾心儀的女孩,這么多年杳無音信,在他心里她其實早就死了。明白歸明白,可如今親耳聽見,心里的失落還是騙不了自己,想了想又問:“怎么走的?”
這句話就問到某人的心里去了,身邊人嘆一口氣,再寡言下去就是做作,許多年前的事情索性就都說出來:“她家里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匪徒進到城里來,他們就躲到浮羅山背。又退到寺里,最后躲不了,就干脆都進了山。三個多月,搜山圍剿,終于還是找了出來。沒有一個活口,尸體橫在榴梿樹下,整整齊齊擺一排……”
他又問:“什么時候的事?”
“你走之后不久。”
“怎么不救?”這話里就多少有了詰問和責備的意思。
身邊人轉過頭來,霍然間就回到當年大哥的神情,語速也快了:“怎么救?你為什么不帶她走?‘神鳥計劃當年也有你的份!‘天女被抓,我的身份也被揭發(fā),組織里面就一定有人告密。你一走,多少猜忌,誰來扛?”
記憶的枝丫上,憑空岔開一段未表的故事,難道是心里多年的秘密又被續(xù)上?他整個人垮下來,癱坐在蒲團邊,腦子里一團混亂,難道一切不都是家族的“神話”嗎?怎么如今又跑出一個“計劃”?誰騙了誰?出賣了誰?難道自己真把這些都忘了?
他抬起頭,仰望觀音,可一座石像能有什么話好說?再怎么眼目低垂的慈悲也給不出一個發(fā)人深省的答案,他突然覺得有那么些絕望了。
此時,云層的移動變得迅速起來,一時晴一時陰。再感覺一下,就覺察到不是陰晴,而是光影自己在變。天邊似乎有什么活物在高飛,龐然一只,來回盤旋遮蔽了日光,投下一片陰影,剛好照住他,可就那么一下就掠過,再等幾秒,又折返回來。他轉過臉抬頭細細查看,唯見漫天的浮云,還未散盡。積雨的層云,已被推到山那邊,落著雨。于是這邊的天空和那邊的相比,便有無垠的寬廣。這寬廣里日頭顯出來,刺眼得很,叫人不敢正視,余光里瞥到是白璨璨的一坨,被圍在一圈金色的日暈里,那影子也在這暈里晃動著。
嬰孩的啼哭聲,遠遠地從那高天上的云里傳來,竟和先前在山下林子里聽到的誦經(jīng)聲一模一樣,這便讓人狐疑。那日頭里確實是有活物在動的,只怕還沖著他來。也顧不了那么多了,睜大了眼睛,直直地迎上那日光,才發(fā)現(xiàn)日頭里不僅有白還有紅。一對如翼的紅影從白日的這邊飛到那邊,每經(jīng)過一次,就在他眼睛里投下一片陰暗。紅影里有震懾人心的力量,比光還要強。
啼哭聲隨著影子一波一波地傳來,打在他的心里,他心里就有一些記憶和意識變得鮮明起來,方才激動的心緒也漸漸平復。在翼影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哭聲被提到了最高最長,是嘹亮的一聲,拉出一根線,延伸到極致,戛然而止,收成如針尖般的一點,猛地扎入他眉心,卻痛在眉下的眼里,還有心里。
劇烈的疼痛,讓他不由自主地捂住眼睛,發(fā)出一聲低吼,趕忙低頭彎下腰來。等到疼痛漸緩,直起腰,再蹙眉一想,一切就有了了然。
不對??!哪里有過什么“神鳥計劃”?又何來“天女”和組織?這個島從開埠到如今,幾百年,除了那幾個風風火火的傳說,不向來是歲月靜好地過了一世又一世。外面天大的風云變幻,島上的人都不參與,才得偏安一隅至今。大哥為什么要編排這一大堆騙人的胡話?
身邊人到底是誰?別過頭去再一看,這人就有點不像大哥??梢膊皇茄b的,因為那形還是大哥的形,影還是大哥的影,只是有人在像里把一些虛實替換掉了。正想要叱問“你是誰”,可三個字還未出口,就眼見著身邊人在變。
先是像在空氣里定住了,然后身上的毛發(fā)、皮膚和海青僧袍就開始發(fā)光,也不是很亮,可感覺整個人就要在空氣里淡下去。本以為馬上要消失,卻開始化為一團團的顏色,耳郭呀,手臂呀,衣服的褶皺呀,但凡是有點線能成形的地方就開始往色塊里面融去。頭部的肉色夾雜著頭發(fā)的黑色降下去,像水一樣和入僧袍的赭石里,再一起往下降,遇到內(nèi)衫裸露的地方,就又摻入一些白。總之整個人像一塊冰或是糖,慢慢地化開來,可越是坍塌這顏色就越是變得深沉。一落,落成一攤黑水,積在蒲團邊,還沒完,黑色里就又閃出瑩瑩的光,仔細一看,就看出有許多一指長的東西在顫動。還在納悶,頭皮就又是一陣麻。
又是白蟻!
他身體反射性地從地上彈起來,向后趔趄地退了幾步才站穩(wěn)。這幾百只由“大哥”身體化成的黑翅白蟻乖乖地排成一行,徑直往白玉觀音腳底下去了。等爬到蓮花銅座前,伸出觸角來點一點,知道上不去,就順著銅座底上的一道裂縫爬進塑像里面去。
他抬頭看著觀音的石身,又想到藏經(jīng)閣里的尸體,就更是惴栗難安,難不成這島上的白蟻,幾百年來和他自己的族人一樣在這里自生自滅,與外斷絕,竟然進化到了能吃銅嚼石的能耐?這觀音的石身里難不成也是一座巨大的蟻冢?那么這座山、這座島呢?是不是也早被蛀空了?
他這么想著,就覺得這都是夢,要不然就是真的中了邪,或是上山來時自己不小心碰到什么不知名的毒花毒草,中了迷香迷毒。他一輩子的學識,哪能被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唬住?
思緒帶著他飄到了邈遠的地方,身子就又僵住,不得動彈。他突然感覺自己飄起來,從空中看到地上的自己,愣愣地立在觀音前。再升高了一點,就看見整座寺的格局,也看見那條上山的小路,路上有個人在吃力地攀登,不也正是自己?再高一點,要到云端了,于是便看見了整座山、整座島,島這邊是村莊,島那邊是城市……
一種愜意的釋然籠罩著他,他在這愜意里想要睡去,想要像那身邊人一樣,也在空氣里就這么淡下去了。
10
太陽出來了,熱辣辣地照著整座山。他從客堂里醒來,看見窗外的椰林有四散的大葉,榴梿樹有帶刺的果,他呢?如今從這寺里一遭走來,似乎什么都沒有了。
他想五十年來的謎,一個人,幾句話,哪里說得清楚,原本的謎還沒有解,卻又從中生出新的疑惑。他究竟是從哪里來的?接下來,還能怎樣?他和大哥真是四空鎮(zhèn)的后裔嗎?那段歷史真的存在過?強國也亡了,那當年他的決定,不管是犧牲還是背叛,還算什么呢?這島上曾經(jīng)刮起過赤色的風,可終究是在真假及間散去。山這邊的一切都歸于沉寂,而島外的時代就這么轟轟烈烈地跑過。
他想起方才夢里的藏經(jīng)閣,在觀音像前的大哥和所有的一切,他在惆悵間頓時生出更大的不明白。
明海見他醒來,就又給斟了茶,不急不緩地說:“茶是從廟里幾株老茶樹上采摘的。茶樹別處沒有,是妙蓮法師先前親自嫁接而成,法師曾給茶葉取了個名字,叫‘覺湯。這湯可以迷心,也可以解惑,要看個人的造化??赡愫攘司退??!?/p>
他端著茶碗,低頭看著金黃的湯色,抬頭看看面前的明海,臉上一陣苦笑。
明海也是一笑,道:“施主,您要找的人還找嗎?”
他捧著手里的茶,有些猶豫。
明海帶著笑,在對座端詳著他。
喝又怎樣?不喝又怎樣?見沒有見到?能不能相信?他覺得都無所謂了,索性一飲而盡,說:“已經(jīng)找到了!”
明海點了點頭,立起身,雙手合十,一個鞠躬,便是送客的意思。
就在離開山門的一剎那,他轉過頭去,又看見門上的那幾塊匾,上面依舊是“海天福地”四個字。藏經(jīng)閣里書堆下壓著的人,到底是不是老住持,還是大哥?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
如今他心里相信,剛才真是見了大哥。自打心里有了這個念頭,他開始理解大哥的處境。一個人一輩子不下山,守住這寺,外面天大的動蕩打過來都沒事,最后卻還是從里面壞出來。寺,壓在這山上,不管曾經(jīng)選擇了離開還是留下,其實早都被一起葬在了這山里頭。他的整個家族因為島而起,而終究要在這島上落下去。至于家譜和四空,姑且當作歷史,也當作神話吧。
腳下的地勢已趨平緩,平地上起了風。這風從北方的高天上吹過來,穿越密實的雨林,像一只手,輕撫著他的臉。風里是無盡的溫存,讓他覺得這島上的幾百世都要隨同這寺、這山和這島坍塌到永恒的時間里。
作者簡介
陳濟舟,四川成都人。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榮譽學士學位,哈佛大學區(qū)域研究(東亞)碩士學位,目前為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和文明系博士候選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永發(fā)街事》。曾獲新加坡大專文學獎散文組、文學賞析組首獎,聯(lián)合早報金獎。
[責任編輯 黑 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