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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30 10:48曲亮
遼河 2023年3期
關鍵詞:村里人木頭

曲亮,男,1981年生于山東龍口,曾用筆名寧亮。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9年嘗試寫作,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十余萬字。作品散見《山東文學》《黃河》等刊,有小說、散文獲獎,入圍第十三屆萬松浦文學獎。

一場寒流后面緊跟了一場大雪。

街上閑談的人兩天沒看到鴻了,街門鎖著,人不知道去了哪兒?村里人到處找,耩頭,溝壑,他常去的地方,村子就這么大,就是沒找到鴻,三好每次回村都會散煙給大伙,他跟村里人說,多照看著鴻,他說自己父親老了,也有些糊涂,萬一哪天走丟了呢?

村里通知了三好。

找人就像撒網(wǎng),消息傳到鄰村,有人說前天傍晚下雪的時候,影影綽綽看見一個腿腳不好的人推著車往西去了,村里人又聚集到一塊兒往西尋。

車把積雪壓得稀爛,雪水又被凍住,路很難走。村里人走到磨曲的時候撿到一只透了底兒的“黃邦鞋”,誰也沒敢說這只鞋就是鴻的,這種鞋現(xiàn)在很少有人穿了,除了他,這還能是誰的鞋?過了磨曲就是水馬村,再往西就是老黑山,鴻這是往老黑山去了。

村里人心里都嘀咕,鴻的岳父已經(jīng)過世,岳母被接進城,他在老黑山已經(jīng)沒有親戚了。

走到老黑山村口,一幫人正圍著一盤立在路口上的磨嘀咕,它剛好擋住了路,是誰在大雪天把這盤磨放在這兒?

直到有人看見一棵槐樹叉上掛了一塊米黃色的布角和一點兒血跡,這是有人上山了。

兩個村的人大都熟識,他們拄著木棍,拿著鐵锨往山上尋。

進山的人不敢停,一旦停下,濕透的褲子就會結冰,腿凍僵了下山可就難了。

順著小道,再往上就是“摸云頂”了,老黑山的人說。

“摸云頂”難爬,老輩人說神仙就住在“摸云頂”,誰能上″摸云頂”誰就是神仙了。

兩個村的人前面拉,后面推,多虧了這厚厚的積雪,他們也登上了“摸云頂”。

所有人都驚了。

鴻雙手握著車桿,弓著腰,像是還要繼續(xù)把車往上推,他那只光著的腳踩在亂石里,周圍的雪被染紅,血跡又被凍住,像一堆散落的血紅色花瓣。

車輪卡在石縫里,人和車都立著,山頂上風大,石頭上的雪都被吹干凈了,可終究還是沒把鴻和木頭車吹倒,他成了山頂?shù)囊蛔瘛?/p>

他的雙手和車桿死死地凍在一起,兩個村的人合力把鴻和木頭車一起抬下山。

鴻的靈堂設在院子里,供桌上擺著一碗豬蹄和幾樣凍得變了顏色的果蔬。正中擺著鴻的遺像,挽聯(lián)的橫幅白紙黑字寫著:早登仙界。兩團蠟燭的火苗在大白天不停地跳躍,若有若無。

吊唁的人排著隊,三好和幾個堂兄弟跪在靈堂兩旁,條凳上坐著鴻的大哥,他腿腳不好,只是點頭向客人致謝。

我走到供桌跟前,拿起三根香,舉過頭頂三下,然后跪下磕了頭,我起身的時候,三好也咬著牙“哼哼呀呀”試圖站起來,他剛費力起到一半,坐在條凳上的伯父黑著臉吼了一句,你是孝子,得一直跪著。

三好腿一軟,“撲通”一聲又跪下了。

父親把我?guī)У焦苁氯烁?,管事兒人是鴻的本家叔叔,按輩分我給他叫哥。

父親對他說,老三,給俺兒安排點活兒吧。

在村里,這是禮數(shù),無論燒火還是抱柴,都是對死者的敬意。

管事人說,村里年輕人都在外邊,舉重的還缺。

沒等我開口,父親便應承下來。

舉重就是抬棺,一般是六到八人,抬棺材的人多,就代表死去的人德高望重。

堂屋擺著一張方正的桌子,現(xiàn)在成了賬桌,記錄葬禮上收到的人情。桌子上有久已干涸的墨跡,這是鴻的書桌,在這張桌子上,他給很多人家寫過挽聯(lián)。

我第一次去鴻家他正在桌子上給別人謄寫家譜。

那時的鴻,已是獨居多年的老人,與我記憶中的他判若兩人。

我跟他說了我寫的小說《到埠曲四十里》,里面有老家的幾種植物,像我們村里人說的“老么狗芽兒”、“破木頭兒”,這些名字直接寫進文章會讓人一頭霧水。

鴻聽說我在寫東西很高興,眼里一下有了亮光兒。

他看著我說,我年輕的時候也寫過哩!嘿嘿!他竟露出了久違的笑意。

他把手輕輕按在我的肩膀上說,河東的曲波寫了《林海雪原》,咱都喝一條河里的水,你好好寫啊!

他這么一說,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當我的面拉開箱柜,抻著胳膊從里面拿出一個褐色的木頭箱子,上面有鎖,他拿一把極小的鑰匙打開了那把銅鎖,里面是一摞摞寫滿字的紙。他取出上面的幾張標記好的索引用手指指點著。

我站在旁邊竟有些忐忑,第一次看見山野上的植物被畫在紙上,它們的神采被一一描摹,纖毫畢現(xiàn),旁邊注解著它們的學名。

他取出兩張圖畫拿給我看。

野薔薇?這么好聽的名字?

鴻說,咱們說的“老么狗芽兒”就是野薔薇,你應該學過《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面說的覆盆子就是它,咱叫它“破木頭兒。”

我看他指點圖畫的手指跟我父親的一樣,短粗,指頭開裂,長滿老繭,因為抽煙,食指和中指被熏得發(fā)黃。很難想象這些畫是出自這只手。

鴻說,我走遍埠曲的溝溝坎坎,把草木山石都畫了出來,等離開埠曲的人想起村子,他們還有地方看!我們這個村子,遲早還是會消失的,說完,他神情頹然。

我本還想問他紀念碑的事兒,我把它寫進了《到埠曲四十里》,不知為什么,我沒勇氣再問他。

鴻當兵走的那天,八錢心里不忿,把自家的杏樹拿斧頭劈了,村里的幾個年輕人一起報名當兵,通知書下來,就走了鴻一個。

八錢坐在地上哭,八錢爹一看那棵老杏樹,脫下鞋就在八錢脊梁上一頓抽打。

八錢嚎,八錢爹罵。

八錢爹說,這個村選一個人當兵,就該是鴻。

八錢從地上爬起來,脊梁火辣辣的,他走到村口,遠遠地看見紀念碑跟前放起了鞭炮,一輛軍用卡車沿著鋪滿細沙的公路開走了。

那塊刻著“民族英雄”的碑是為智吾先生立的。時間久了,風雨剝蝕,碑身后面的小字已模糊不清。

曲智吾是鴻的父親。他是村里讀書最多的人。1944年冬,日本鬼子包圍了膠東公學,老師們掩護學生撤退,曲智吾被鬼子的機槍子彈打穿了肺,他抱著槍滾到了南崖的深溝里。

智吾先生被人抬了出來,槍里的子彈已經(jīng)打完,他的雙手已經(jīng)和鋼槍凍在一起,鬼子很有可能再殺回來,村里人就這樣連人帶槍把智吾先生下了葬。

鴻十一歲那年成了孤兒,他上學是村里這家三毛,那家兩毛湊的學費。

當兵走那天,鴻給送行的人鞠了三個躬。

剛兩年多,鴻寫信告訴大哥他已經(jīng)提干。大哥把鴻的信找人念給村里人聽。

村里沒法給他回信,因為保密,沒有收信地址。

那一年,很久沒有收到鴻的信,村里人都猜,他可能又升官了。

沒多久,鴻回來了,他變得結實,黑瘦。

村里人問他當多大官了?怎么沒帶勤務兵回來?

鴻不說話,他是穿著沒有官銜的軍裝回來的,腰上也沒別帶紅綢的匣槍。除了一床被子,一雙“黃邦鞋”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

村里人都在琢磨鴻為什么從部隊回來,可又都說不出個子午卯酉。

拿起鋤頭,鴻成了農(nóng)民。他種地很下苦力,地種得一絲不茍,起壟,挑溝都拉線,地種成了樣板田,鄉(xiāng)里經(jīng)常組織人來參觀。

村里老書記找鴻說,我上了歲數(shù),腦子不行了,村里這攤兒,得有人挑起來。

鴻說,村里人都對我有恩,我當不合適。

老書記說,要是你爹活著,這個村輪不到我當家。

鴻成了鄉(xiāng)里最年輕的大隊書記。

他娶了蓮,蓮俊俏,能說會道還家傳了做豆腐的手藝。村里人都愛吃蓮做的豆腐,說她做的豆腐不老不嫩,沒有豆腥氣,蓮做的豆腐總是不夠賣。走在大街上,村里人見了她,都愛跟她搭話。

鴻還是跟以前一樣,誰都可以跟他開兩句玩笑。

村里心眼活的人總想出去闖蕩一番,可惜敗多成少,回到村里,地還是一個依靠。

六斤騎著新摩托回到村里,村里一下就炸了鍋,有年輕人認出來六斤的摩托叫“牛魔王”,是從日本進口,一按電鈕就發(fā)動。六斤回村里招工,他信誓旦旦地跟村里人說,只要跟著他干,一年一個萬元戶。六斤給大家散“帶把兒”的煙卷兒。

他說,這一根煙就是一塊錢。

接到煙的人慌忙把手里的煙別到耳朵后面,六斤也不吝嗇,伸手又捏出一根遞過去。

有人問六斤,你這“牛魔王”能值多少錢?

六斤很不屑地伸出兩根手指。

兩千塊?這還了得?所有人都驚了。

誰知六斤說,還得再添個零兒。

兩萬塊?哎喲!很多人嘴巴張開就合不上了。

村里人被這個數(shù)字驚呆了。一斤最好的小麥才多少錢?一袋五十斤的“豐龍”牌精粉面才四十九,兩萬塊能買多少面粉?這個賬算得人心里“咚咚”直跳。

埠曲所有的地,最好的年景,一年能出多少麥子?能賣多少錢?他們掐著指頭算,算得心驚肉跳,算得垂頭喪氣,他們開始恨那些土地,覺得那是捆著自己的一根繩兒。

六斤的話像一顆炸彈,村子像湖水一樣開始翻騰起來。

夜里有和老婆吵架的。

你不讓我跟六斤走,難道就這樣窮一輩子?男人怒吼。

你走了,家怎么辦?女人哭。

小女人,男人喊,窩在家里能發(fā)財?

有的人家竟動了手,女人哭,孩子鬧,快天亮的時候,村子才徹底安靜下來。

六斤只帶走了乘桴,蘭菊哭得抓心,女人們可憐蘭菊,心里暗自慶幸自己的男人沒被六斤帶走。

年底,乘桴開著一輛“黑豹”牌汽車回村了,村里人都圍著車看,這是埠曲的第一輛汽車,看得人心里酸酸的,癢癢的。

車里還有幾床太空被和一臺彩電,幾箱青島鈣奶餅干,只看包裝袋就很誘人。

村里人都羨慕乘桴,他們悔恨當初不該聽信女人的話,要是當時也跟上六斤,現(xiàn)在開車回來的就是自己了。

村里不少人吃了乘桴帶回的餅干,都說餅干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蓮的豆腐賣不完了。

六斤提著東西來到鴻家。

六斤說,村里人想跟我出去掙錢,大隊得給開上個證明。

鴻說,現(xiàn)在去哪兒打工也沒人攔著,為啥還要村里開證明?

六斤人鬼頭,鴻沒想明白他為什么非要村里開證明。

第二天就有人來找鴻,他們央求著把大紅章子拿出來給蓋上一下,反正也不費什么事兒,管章子的人不就是給老百姓蓋章兒的嗎?

鴻聽出來這話是有人教的,村里人以前不這么說話。

鴻說,只要你們家里人都同意,村里就蓋章。我不能落埋怨。

幾天里,很多老人來找鴻。

老萬爹說,都是剛結婚的年輕人,一旦離了家,闖出什么禍來,就不是小事兒,還是踏踏實實種地好。

七一娘說,都沒念過幾天書,出去被人賣了都不知道哩!

八二大爺不說話,連連點頭。

……

很多人家鬧開了,有老子打兒子的,有兩口子爭吵的,村里的狗把嗓子都吼啞了。

六斤走的時候,帶走了村里十六個壯勞力,那些人的家人找鴻,問他該怎么辦?勞力走了,地怎么種?鴻看著他們,煙抽了一根又一根。走了勞力的人家,家里只剩下女人,孩子和老人,種地沒力氣不行,女人累地坐在地頭上哭罵。

挨到了秋,出去的人全須全影兒地從大卡車上跳下來,手里提著,肩上扛著,滿滿當當。那些沒讓男人走的女人們心里酸酸的。

看看人家的日子,編織袋底下裝的全是錢,趕集的時候想買啥就買啥,價都懶得講,真是羨慕死個人,悔得腸子都發(fā)青。

大年三十,六斤家門庭若市,鴻家冷清了,蓮在家生起了悶氣,豆腐不好賣,她見天跟紅摔摔打打。

過了年,十五沒到,六斤沒帶順生出工,順生和媳婦扭打在一起。順生媳婦家跟蓮沾親,她哭著告訴蓮,十六個人里,順生帶回來的錢最少,八成是在外面找了相好的。順生拗不過媳婦,說了實話,六斤也是給礦主帶班,工錢給得很少,要想掙錢,就得半夜聽礦主的安排去國礦偷礦石。

一開始沒人敢去,看見別人分了錢就都動心了,慢慢地就都去偷。順生膽子小,一直不敢去。

六斤自己承包了一個礦,村里開始躁動起來,光工資一天百十塊,隨便在口袋里裝上幾塊兒小礦石也是幾塊錢,趕上地里忙活好幾天,老天爺,這樣的好事兒怎么不讓咱趕上一回?

六斤家的門檻被踏破了,誰都希望能到六斤的礦上,可六斤說了,沒有村里的證明,他也不敢多招人,礦上宿舍不夠住,辦不了暫住證,也不能讓鄉(xiāng)親們睡到礦洞里。

老人們開始跟鴻商量,不行給俺家也蓋上紅戳?干幾天試試?

鴻說,你們都同意村里就蓋,不過私人的礦,你們就放心?

老人們心里忐忑,終究還是下不了決心。等去了礦上的人掙了錢回來,年輕人開始埋怨,老人們又后悔。他們終于發(fā)了狠,蓋吧,能掙錢為啥不去?他們拿著大紅印章的介紹信去找六斤。

六斤又說,晚了,名額超了,來年再說吧。

有人就怨上了鴻,憑啥不早早給俺家蓋章?要不俺家也吃香的喝辣的豬頭肉就燒酒,他想吃好處哩!人啊!都會變!

你說錯啦!好人終究還是好人,他壓根就壞,國民黨反動派的狗崽子,咋能會是好人?說話的是個新媳婦。老公公在不遠處急得直跺腳,新媳婦白了老公公一眼,扭扭噠噠走開了。

晚上,鴻家的后窗玻璃就被人拿石頭砸了,蓮哭罵了半夜,第二天,鴻把后窗用木板釘死了。

六斤在大街上放話,開春要競選村主任,他說只要他當上村主任,村里人都能去他的礦上班,保證讓每家每戶開上汽車,過上頓頓酒肉的好日子。

村里有了各種傳言,有說鴻是在部隊犯了生活作風問題被開除的,有說鴻貪污了村里的扶貧款,給三好在城里買了一棟大別墅,獨門獨院,帶車庫,房子里什么都有,光傭人就三四個。

龍柏媳婦因為沒當上婦女主任一直記恨著鴻,她在大街上遇到鴻,張口就要三百塊錢,說是孩子上學沒錢交學費。龍柏媳婦站在大街上掐著腰喊,你本來就欠俺家的,俺老公公當年一下就借給你三塊多,那時候三塊錢就能買一頭豬哩!你能把錢給馬?;?,給劉根娣,憑啥就不還俺家?

鴻的臉色很難看,他沒說什么就走開了。

村里人問龍柏媳婦,誰是馬?;ǎ空l又是劉根娣?

她告訴村里人,鴻每年都會悄悄到鎮(zhèn)上郵局匯款,從他當兵回來那年就開始匯,數(shù)數(shù)多少年了?這錢從哪兒來?馬?;ê蛣⒏酚质钦l?她像一個老師引導學生一樣,最后她得出結論,錢是紅貪污大伙的扶貧款,馬?;▌⒏范际区櫹嗪玫摹?/p>

村里人半信半疑,問她怎么知道得這么仔細?

龍柏媳婦又像是怕人聽見,她小聲說,俺兩姨姊妹就在鎮(zhèn)上郵局上班。

這下村里人終于信了,鎮(zhèn)上郵電所就一個會計,確實是龍柏媳婦的兩姨姊妹。

閑言碎語傳到蓮的耳朵里,?家里的錢終究還是有數(shù)的,鴻不說,蓮也不問,話從別人嘴里說出來,就是一根刺,這根刺直接就扎進了蓮的心尖上,三好二十歲,過個三年五載就要娶媳婦,娶媳婦要有樓有車,家里的錢總不能不明不白往外出。

蓮跟鴻大吵了一架,鴻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摔門而去。

等鴻回家時,蓮已經(jīng)喝了農(nóng)藥,蓮被眾人按上了車,到了醫(yī)院又是洗胃又是灌藥,蓮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她說了實話,自己喝的不是農(nóng)藥,是清水。

蓮在家里躺了一個禮拜,腿開始浮腫,眼眶發(fā)黑,村里赤腳醫(yī)生說,還是到城里大醫(yī)院看看吧。

鴻帶蓮去了省城,醫(yī)生一看化驗結果就說,這是中毒了。

蓮中的是“1605”的毒,她本想嚇唬鴻,就在農(nóng)藥瓶子里裝上清水,看紅進門就做樣子喝了兩口??伤幤孔永镞€有幾滴殘留的農(nóng)藥,這幾滴藥害了蓮。

蓮的脾氣變了,她經(jīng)常無端地發(fā)火,看什么也不順眼。

蓮指著磨豆腐的磨說,三好,你把它們都弄到門外扔了,一看見它們我心口就往下墜。三好心里不是滋味,他抱了一盤磨滾到門口,順著坡往溝里一推,那盤磨像車輪一樣滾到溝底不見了。

三好歇歇氣,又去抱底下的磨盤,剛好鴻回家,他沖三好喊,你弄它干啥?

三好說,俺娘看見它心口就往下墜。

鴻說,那是你姥爺家的東西,你說處置就處置了?

鴻黑著臉,三好看看蓮,她心里也舍不得,蓮嚎啕大哭。

到了選舉的日子,埠曲熱鬧起來,在六斤礦上上班的人都趕回來,他們游說自己的本家或是親戚,給六斤投上一票,說六斤人敞亮,絕對虧待不了投自己票的人。

選舉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全村六百多張選票,投給鴻的只有二百多張。

鴻一如既往地種自己的地,他穿著“黃邦鞋”上山,早出晚歸,蓮能給他做一日三餐,八錢幾次找鴻,讓他到六斤的礦上上班,只看看大門,一個月就給開四千塊。

鴻不干,他說還要照顧蓮。八錢想不明白,就跟鴻把話挑明了。

他說,我兒子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咱倆是老伙計,我可沒有對不住你,選舉的時候,我和六斤娘都投了你的票。

村里人都不明白鴻算得是什么賬?為什么非像伺候孩子一樣去伺候那些山耩薄地?還是六斤有情有義,鴻有些不識抬舉。

誰也沒想到十幾年后部隊又來找到了鴻,據(jù)說他得到了一大筆補發(fā)的工資,每年可以去干休所修養(yǎng),蓮作為家屬,也可以享受待遇。村里人恍然大悟,原來鴻早有盤算,怪不得官丟了都不在乎!有人開始議論鴻的反常舉動,說鴻經(jīng)常拿著本子到耩頭溝底記著什么,還有人說看見鴻拿著洛陽鏟去了東水溝。

那是探金哩!終于有人明白過來。

人家本來就是勘探部隊的,想探出金礦還不是易如反掌?

怪不得釘死后窗,那是在家畫“埠曲金脈圖”哩!那就是藏寶圖,價值連城。

那些人開始孤立鴻,不光因為他沒有經(jīng)過全村人的同意就勘探埠曲的金脈,他不同意把地承包給烏龍酒廠,酒廠因為地連不成片就退了好幾家的合同,被退地的人家恨上了鴻,明明一個月領那么多錢,為啥非要守著地不放?

鴻的果樹被扒了皮,剛推到地里的土糞一夜之間被偷光,蓮不上山,鴻也不跟她說這些。

蓮死于肝腎綜合癥,三好的小姨一把一把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哭得肝腸寸斷,她在蓮的葬禮上大罵鴻忘恩負義,是自己的姐姐用祖?zhèn)鞯哪ヰB(yǎng)活了鴻一家,鴻卻用賺來的錢養(yǎng)小老婆,一個叫馬?;ǎ粋€叫劉根娣,這件事從三好小姨的嘴里說出來,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崱?/p>

蓮死后,鴻走路搖搖晃晃,像喝醉酒的人,村里人說,鴻的魂兒丟了。

鴻老了,臉灰黢黢的,眼神暗淡,他不愿意說話,經(jīng)常在下雨天穿著“黃邦鞋”在山上亂走,他把后窗的木板拆下來,用磚徹底封死了,這樣即使再有人拿東西砸他家后窗,他也聽不見了。

他不換衣服,經(jīng)常自言自語,臉臟兮兮的,胡子拉碴,他一上街,一幫半大的孩子跟在他身后喊,鴻,誰是馬海花?

另一幫孩子就喊,鴻,誰是劉根娣?

六斤從外省招了不少人,工資往下壓了又壓,又聘請了專人管理他的金礦,遲到早退請假都要扣錢,每天工人升井都要脫光了衣服檢查。

村里人回過味兒來,六斤覺得自己坐穩(wěn)了大隊部那把椅子,用不著村里人了,他不再那么和氣,讓鴻去金礦上班,那是怕他再奪權。八錢在村里開了商店,誰要辦事蓋章,就要到商店買東西,見了八錢的條子,大隊會計才給蓋章,后來干脆會計也換成了自己本家嫂子。

在礦上上班久了的人到了冬天就開始犯難,幾個年輕人都查出了矽肺病,有輕有重,他們?nèi)フ伊?,六斤讓礦工們?nèi)メt(yī)院開證明,能證明這病是在礦上得的,自己就出錢給他們治。

不少人離開了六斤的礦,書福從礦上回來,生活一下沒了著落,守著地,不賺錢,出去找工作,五十好幾的人,哪里也不愿要,他聽說不遠的草屋村種黃姜發(fā)了財,就跑到草屋村去問,種姜的人家含含糊糊,不肯說實話,發(fā)財?shù)穆?,誰愿意跟別人說呢?

書福找鴻,鴻托人跟草屋種姜大戶打聽,第一年書福試種了五畝,趕上黃姜行情好,書福還了借鴻的錢。

很多人從礦上回來,又重新拾掇起地,跟書福一起種黃姜,村里很多人都說,再換屆選村主任,都要投鴻的票。

沒過幾天有人把鴻的后窗用白灰刷了,上面用墨汁寫了幾個大字:“紅”是大貪污犯!村里人都知道字是誰安排人寫的,都在暗地里罵他缺德。

三好讓鴻進城。

鴻說,我哪兒也不去。

三好跟鴻要工資卡。鴻說,你要是惦記錢就別再回來了。三好跟鴻吵,這么多年,你借出去多少錢?有幾個人還你?別人花行,我花一分也不給,你究竟是不是我親爹?

鴻更想蓮了。

十一

臘月二十一,四九。

郵局找到鴻,匯給馬?;ǖ腻X也被退了回來,查無此人,鴻知道,馬?;ǜ鷦⒏芬粯?,應該是沒了。

小青雪飄著,風像刀子,狗凍得趴在窩里不肯出來。

快傍晚的時候,鴻到墻根抱燒柴暖炕,他扒拉開柴草,那盤磨在草堆里臥著,他的腦袋“嗡”得一下亂了。

他想起了蓮磨豆腐的樣子,那些事像苦膽一樣破碎……他癱坐在雪地上,他聽見有人喊,你欠俺家的為什么不還?

那個聲音很熟,像是龍柏媳婦,也像三好的小姨。

鴻從平房里把那輛破舊的木頭車拖出來,拿一塊抹布撲打了上面的灰塵,又拿出打氣筒給車胎打氣,都準備好了,他開始搬那盤磨,天寒地凍,磨被凍在了土里,他找來鐵釬,一下一下把磨盤周圍的凍土撬開,他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終于把磨盤弄到了木頭車上。

他回屋把屋子收拾一番,鍋碗瓢盆整理好,被子疊成了豆腐塊兒……他把家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后出來。

他把開了的鞋帶兒系好,一抬頭,剛點著的煙卷差一點就被風雪打滅,雪片撲簌簌地斜飛……

他推著那盤磨出門,臨走的時候還不忘把鎖用力拽幾下看看鎖實了沒有?

那輛木頭車太老了,幾乎承載不了磨盤的重量,它像個病懨懨的老人一樣發(fā)出呻吟,他緊緊握著車桿,車桿上的皮帶死死壓在他肩膀上,他和木頭車連成了一體,兩個車桿被他的雙手摩挲了幾十年,現(xiàn)在手一抓住它們,就像兩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把手握在了一起。

磨盤放在木頭車的一邊,另一邊空著,鴻側(cè)著身子推車才能保持平衡,他穿著快透底的“黃邦鞋”,深一腳淺一腳推著車子向前,這讓他看上去像個瘸子。

雪片被風裹挾著亂舞,它們落到紅的頭頂上,前額上,臉上,睫毛上,鼻梁上……很快又融化成水順著鴻的臉頰滴落在他的米黃色舊軍裝上,不大功夫,他的睫毛,胡子上都結了冰,呼出的熱氣讓那些冰碴融化成水往下滴,他的步伐越來越慢,呼吸也越來越重,他的手指像針扎一樣地疼。他覺得蓮在老黑山等她,還了這盤磨,他就不再欠別人什么了。

雪鋪天蓋地傾瀉下來,路都被蓋住了,幾個村子的燈光指引著鴻往老黑山的方向挪動。

多年前的那場大雨一下子又出現(xiàn)在鴻的腦海。

一個小戰(zhàn)士說,營長,我們還能走出去嗎?

鴻厲聲說,能!

另一個小戰(zhàn)士哭了,他說,營長,我想俺娘了。

鴻吼道,想你娘了也不能哭!你是個戰(zhàn)士!只要我們能爬到山頂,就一定能躲過這場暴雨。

鴻感覺不到自己在走路,木頭車在帶著他往前走,他心想,老伙計,還是你體諒我,他仰頭哭著,聲音被那些飄散的雪花帶走了……

他想了很多事情,旋即又忘記了。他看不清眼前的路,木頭車的車樓上落滿了雪,磨盤上落滿了雪,車桿上落滿了雪,他感覺自己變得輕飄飄的,那輛木頭車在拽著他,他心里想,前面那個亮燈的村就是老黑山了吧?

營長,我爬不動了,一個小戰(zhàn)士說。

爬不動也得爬!我們在溝底會被洪水沖走!鴻感覺到自己說話時身體在打哆嗦。

爬啊!沖?。∷恢皇肿е粋€小戰(zhàn)士,他對他們說,別停下!只要到了山頂,我們就勝利了!

……

十二

臨近出殯的時間,來的人越來越多,幾個二踢腳炸響。

管事兒人喊了一聲,上路了!

眾人像是爭搶什么東西一樣一下子涌進屋里,都掙著使上一把力氣。冰棺很快被抬上車,孝子在前面擋路,一拜再拜,三好痛哭,村里人都哭了。

鴻最后一次被全村人送出了村。

開春,部隊找到了縣武裝部,武裝部又聯(lián)系到村里,村里人終于知道當年的事情。鴻是一支勘探部隊的副營級干部,在帶領幾名戰(zhàn)士勘察地形時遇到了暴雨,兩個剛?cè)胛榈男?zhàn)士不幸犧牲在南方的莽林中,他們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八歲。馬?;ê蛣⒏肥莾蓚€小戰(zhàn)士的母親。

鴻和蓮葬在離紀念碑不遠的地方,清明,三好給父母立了碑,他在父母的墳跟前坐了很久,他想起了大伯勸慰他的話,父母終于能永遠在一塊了,?他們什么痛苦也沒有了。

三好在父母墳前大哭,半個村子都聽到了他的哭聲,在模糊中他仿佛看見了鴻和蓮……

鴻推車走著,他看見了一個人向他走來。

鴻一愣,問,你是誰?

她抿嘴一笑,臉立刻紅了。

鴻仔細看著眼前的姑娘,忽然激動起來。兩行熱淚流下他冰冷的臉頰。

她撫摸著他的腦袋說,別哭了,咱們走吧。

鴻問,我們?nèi)ツ膬海?/p>

她說,你上了“摸云頂”,就是神仙了,我?guī)闳ミ^神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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