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十年前,我還醉心于官場。一天,市委組織部的朋友找到我,說我曾經(jīng)是市上最年輕的副處級,問我現(xiàn)在想不想更上一層,當(dāng)個最年輕的正處級。此人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原先交情一般,這些年都吃仕途飯,志同道合,便常在一起開小會,互通有無,交情變得不一般。他剛履新職:組織部一處副處長,對于全市三區(qū)五縣副科以上干部的升遷任免,權(quán)力不一定有,但消息絕對是靈通的。在他面前,我也不必裝。
我說,當(dāng)然想嘍,朝思暮想呢。他說,那就快去找鄭書記,木縣老??h長去珠??疾欤阶匀グ拈T,賭博加嫖娼,被錄了像,鐵證如山,鄭書記在市委常委會上罵他是個王八蛋,你說,是不是你的機會?我說那也輪不到我啊。這是套他話。他說,你也別套我話,實話說希望很大,現(xiàn)在有兩個人選。又說,他們部長老孔是力薦我,但張副書記說我太年輕,所以有了第二人選。我問那人是誰,他說是老林。這人在市里沒靠山,正因此,五十多了還沒解決正處,這次考慮他,我想主要是想解決老問題。問題一旦老了,往往可以繼續(xù)老下去,官場上的事,老不是風(fēng)水。
從朋友的話分析,我著實希望不小,一是有組織部部長力薦,二是反對的只是張副書記,不是書記本人??撞块L和張副書記的分量,名分上孔在下,實際上半斤八兩,差不多。這兩人一旦對上,書記就是法官。有時候我想,書記的肌肉就是在這種情形下秀出來的。如果下面意見一致,沒我的份,我硬去工作,讓書記為我力挽狂瀾,就難為人家了——其實人家書記是難為不了的,真正難為的是我自己。好在現(xiàn)在情況不是這樣,照朋友的話說,這時書記正等著人去找他麻煩呢,麻煩他,等于讓他秀肌肉。
我想也是,就去找了一下書記。別小人之心,去的是辦公室,送的是我新出的一本書,價值36元。我說過,那時我還醉心于當(dāng)官,一心想當(dāng)更大的官。但同時我深信,要行正大之道,不能搞鬼名堂。我可以毛遂自薦,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可以熱絡(luò)關(guān)系,但不可以違法亂紀(jì)。我曾經(jīng)是市里出名張揚的人,現(xiàn)在收斂了,不張揚了,但也不謙虛。謙虛是一種美德,不是能力??h長要有美德,更要有能力。如實說,老林是四平八穩(wěn)的水平,木縣更需要一個有能力又有開拓精神的縣長。我自認為不是老林,是我。
一個禮拜后,朋友又找到我,見面朝我豎大拇指。我想書記一定是接受了我的自薦了。朋友自問自答,你知道書記說什么了?書記說木縣是貧困縣,我們派人下去是要給人家解決問題的,而不是讓人家來給我們解決問題的。朋友拿出書記腔調(diào),更加滋味地說,老林的問題要解決,但不能拿到木縣去解決。我心里有一些同情老林。
很快,我去了木縣,那年我才35歲。
木縣這地方說來怪,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說人口,區(qū)區(qū)三十六萬人;說道路,鄉(xiāng)鄉(xiāng)通公路,一條國道貫穿全縣;論地理,左有省城,右有地市。按說,改革開放這么多年,她怎么都該富起來了。講句難聽話,就是撿撿左鄰(省城)右舍(地市)的廢鐵廢料,三十六萬人也早該吃穿個飽暖了。附近金縣、水縣,以前跟木縣一樣窮得叮當(dāng)響,叫花子滿中國跑??珊髞碚咭粚︻^,不幾年,兩個縣的經(jīng)濟唰唰唰躥紅,流竄在外的叫花子跟著都回了家。唯獨木縣,書記、縣長換了一任任,經(jīng)濟拉了又拉,就是原地不動,也拉不動,至今還是國家級貧困縣。赴任前,書記、市長分頭找我談話,說的是一個意思,木縣什么時候脫貧是他們的心病,我下去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們的病治好。赴任前夕,書記專門在市委機關(guān)食堂給我擺一桌送行酒,席間送我一把打火機,說要我把木縣經(jīng)濟“像火一樣燒起來”。我知道吃酒也好,送打火機也罷,都是領(lǐng)導(dǎo)策略,是做給下面人看的,也是給我看的。下面人看到的是我的權(quán)力,書記器重我;我看到的是職責(zé),要去拼死活,去闖!
陪我去木縣上任的是組織部老孔部長,還有我那個朋友。按說一個小縣長赴任有個副部長陪同就頂天了,我破了天,自然是朋友化緣的。這年月就這樣,關(guān)系好飛機可以剎一腳,關(guān)系不好自行車都停不下來。我這個朋友,從講義氣這點上說,不像官場上的;但從做事工于心計這點看,典型是官場上的——做事八面玲瓏、滴水不漏,人精!那天,在跟木縣四大班子領(lǐng)導(dǎo)見面會上,他又在暗中扶了我一把。
事情很簡單,會后他要抽煙,沒帶打火機,把我的要過去用。用了后猛夸這火機怎么怎么好,要我送他。開始我不明白他的用心,以為他真沒帶火機,但說到送我就明白是他搞的陰謀。因為我當(dāng)時用的正是書記送我的打火機,他當(dāng)著四大班子領(lǐng)導(dǎo)要這家伙,無非是想趁機公開書記對我的好,給我撐腰桿。于是,我默契配合,他假作堅決要,我假作執(zhí)意不肯。我們知道,這樣一來孔部長必然會來做調(diào)解。果不其然,孔部長鉆了我們的套,把打火機的來歷和寓意給大伙兒說一個明白。
后來我深有領(lǐng)教,朋友施的這個小伎倆,給我在木縣樹威立望大有幫助。我走到哪里,好像人都知曉我用的打火機是書記送的。那打火機,從造型上看跟左輪手槍一個模樣,扣動扳機,火焰從槍膛里噴出來,很有趣。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吧——造型像手槍——在鄉(xiāng)下,傳聞幾經(jīng)演變后,書記送我的竟然成了一把真手槍,威風(fēng)拔地而起,叫人不寒而栗。到鄉(xiāng)下去,有些鄉(xiāng)鎮(zhèn)干部甚至直接喊我“手槍縣長”。
就這樣,靠著書記送的一把假手槍,我嚇唬住了應(yīng)該嚇唬的一些人。其實書記完全是即興送我這家伙的,送我前一分鐘它還在食堂管理員手上,在給桌上其他領(lǐng)導(dǎo)點煙。書記不抽煙,打火機見得不多,見了這別樣的打火機,新奇,饒有興致地拿來觀賞,末了借花獻佛送我,配上一句官話:把木縣經(jīng)濟像火一樣燒起來!想不到,這家伙大大立了我威信,給我工作助了大力。這也使我想到,現(xiàn)在官場上老林這樣的人多了,人都機警有余,求平要穩(wěn)的。所以,當(dāng)官久了,膽量就小了,因為長期處于必要和不必要的謹言慎行中,血氣和斗志有意無意地流失了。
我因為入官場時間不長,也許是稟性難移,也許是知識分子的毛病,也許是我官當(dāng)?shù)锰菀?,總之,我不大謹言慎行,甚至讓人覺得有些冒失。來木縣當(dāng)縣長,事后不乏有人說我不明智、太冒進——事后跟你吐衷腸,這是官場做派,這樣既顯出足智多謀,又無后顧之憂,紙上談兵,不用付出代價。要說,我在仕途上真沒資歷,三年前才上道。以前,我一直在校園里,讀書,教書,偶爾寫點“激揚文字”在報刊上發(fā)表,在本地小有名氣。我有篇文章,題目叫《“經(jīng)濟”是只雞》,闡述了本市經(jīng)濟要“雞變鳳凰”的幾種可能和不可能。我自己知道,這是對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英國一個叫洛摩小鎮(zhèn)鎮(zhèn)長的一篇就職演講詞的改頭換面,也許有點激進,但絕不下作、反動,其核心是激勵人們“為夢想奮斗”。我不知人們是怎么將我的文章與賣淫嫖娼聯(lián)系上的,也許僅僅是因為我用了一個敏感而多義的詞:雞。我的知名度——黑色知名度——就這樣節(jié)節(jié)攀高,一度我的課堂都被人斥為“雞窩”,不乏有人譏諷地叫我“媽咪老師”。那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海南正在熱熱鬧鬧引資吸人,我算了一下自己的走留得失,最后選擇遠走他鄉(xiāng)。結(jié)果走不掉,調(diào)令在人事部門擱淺三個月,變成一紙任命,去市委政策研究室報到。我就這樣步入了所謂的仕途,成了本市最年輕的副處級,真正有點像雞變鳳凰。
其實不是雞變鳳凰,而是知識分子變成知道分子。入了這行,我最大的體會是知道比知識重要。就是說,什么事你都應(yīng)知道一點,但不要知得深,不要去研究,不要有見識。因為,有見識容易形成觀點,產(chǎn)生個性,而個性在官場上是有風(fēng)險的,稍不留神便會變成翹起來的狗頭和尾巴,遭遇有名和無名的打擊,無情的打擊。
當(dāng)然,除非你有“保護傘”。“保護傘”有兩種,一種是形式上的,一種是實質(zhì)的。老實說,我一直陰差陽錯地戴著一頂形式上的“保護傘”,即名人:以前是“激揚文字”,后來是最年輕的副處級。一前一后,是一天一地,中間是不可逾越的鴻溝,我逾越了,容易叫人浮想聯(lián)翩。別說旁人有想法,我自己都想入非非,當(dāng)了最年輕的副處級還不滿足,指望連任最年輕的正處級。奇怪的是,我想什么就有了什么?;剡^頭去看,當(dāng)時的市委書記包括市長,真夠開明的,能欣賞我這樣有爭議并不謙虛的人。有人說,他們也是在利用我,目的是通過器重我標(biāo)榜他們思想開放,任人唯賢。也許吧,官場上的名堂多、學(xué)問深,誰知道人家肚皮里的道場?
我說這些的意思是想說明,我在仕途上走得比較順當(dāng),陰差陽錯地順當(dāng)。因為順當(dāng),缺乏磨礪,我也殘留了一些方剛血氣。如我在木縣領(lǐng)導(dǎo)干部大會上,說話嗓門比書記還要大;下鄉(xiāng)去,戴著一副烏得發(fā)亮的墨鏡,經(jīng)常還自己駕車;我跟農(nóng)民用碗喝酒;到企業(yè),親自查看他們賬目;我還到電視上講話,對本縣落后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做嚴(yán)厲批判的同時,又做大膽高調(diào)的展望。我身邊人說,這樣要得罪書記的,得罪了書記,等于得罪了大批的“鐵桿忠臣”,我很多工作不好開展,等等??傊?,關(guān)心我的人經(jīng)常提醒我,說話做事要想到背后有眼,不能太張揚。其實我也想收斂,卻似乎總做不到,也許因為我沒經(jīng)過太多官場的錘煉,火候不到,錘打太少,還是塊生鐵吧。生鐵有生鐵的好處,硬度強,能頂重,但缺乏柔韌性,彈性差。因為彈性差,所以不大經(jīng)得起碰撞。就是說,如果書記要給我摻沙子,穿小鞋,跟我對著干,我只會兇多吉少,說不定咔嚓一聲暗響,攔腰斷掉了。
這也是一塊生鐵常有的下場。
書記姓林,一九六四年的大學(xué)生,比我大近二十歲,在木縣已經(jīng)待了三十多年,在書記這個職位置上也坐鎮(zhèn)六七年,老了,且將繼續(xù)老下去,直到退休。他高度近視,戴眼鏡,鏡片像墨水瓶底一樣厚,想必也是有重量的。因為有重量,有時他會把眼鏡摘下來,尤其在開會時,聽別人說話,他總是摘下眼鏡,放在面前,好像眼鏡是耳塞,只有取下才可以聽清別人說話。他不知道——也許知道,由于戴了幾十年眼鏡,他眼睛四周的皮肉變得松弛、蒼白,眼袋子鼓鼓囊囊的,看上去一副要哭的樣子。這跟書記一把手的地位不相稱,不合配,有點自降身價。好在這樣的時候不多見??偟膩碚f,書記是個樂觀開朗的人,說話輕聲慢氣,笑容經(jīng)常掛在臉上,給人一種跟他年齡般配的和藹溫軟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假象,至少我在木縣近一年多時間里,他一直像老大哥一樣關(guān)心我、愛護我、體諒我,沒對我放一支冷箭,也沒給我穿一次小鞋。我后來“攔腰斷掉”,跟書記沒一毛錢關(guān)系,那是我的命。
我的命跟鶴山書院有關(guān),說來很神秘,現(xiàn)在想來我都還是心有余悸。具體時間記不得了,應(yīng)該是在我上任頭十天的時間里,一天下午,我從樓上開完會下來,看見辦公室里端坐著一位穿青布長衫的長者——自稱清明道士——秘書小夏正殷勤地在給他泡茶。雖然長者氣度不凡,我心頭還是不悅:什么人都帶到辦公室來,像什么話?
長者像猜到我心思,立起身,對我笑道:“不要怪小夏,是我要求來你辦公室看看的。這也是我以前的辦公室嘛,你該不會把我拒之門外吧?!闭f罷嘻嘻笑,笑聲和說話聲都像個女性,薄、細、尖、脆,讓我一下子冒出妄想,懷疑他長布衫里窩著一對嚴(yán)重垮塌的癟奶子。
握了手,手掌大,骨頭粗,有力道;看眉毛,又平又濃,像兩把掃帚,胡子剃得干凈,但根部明顯像眉毛一樣密,男性特征不容置疑,讓我一時恍惚。后來與之攀談,證實確為男性,也確實當(dāng)過老縣長,是我前任的前任的前任,一九九○年離任,轉(zhuǎn)崗到政協(xié)當(dāng)主席,時年四十九歲。這么年輕退居二線,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一九九七年政協(xié)換屆,他才五十六歲,居然降為一個虛的副主席,回家賦閑,干等到去年,正式退休。這樣的履歷,一目了然是出了問題的,在我想來,不是身體有恙,就是犯了什么錯誤。他似乎又看透我,提著尖細的嗓門對我道:
“身體絕對沒問題,你看我這身體,現(xiàn)在讓我當(dāng)縣長也沒問題。錯誤嘛,也沒有犯一點,只是著了魔,倒了霉,干著沒勁,不想干了?!?/p>
“那么老縣長現(xiàn)在在做什么?”我想身體這么好,一定是在辦企業(yè),且多半在做政府項目,所以這么急來見我。
“當(dāng)院長。”這次他沒猜到我的心思,興致勃勃地向我介紹起他并不光輝的業(yè)績,“我在蒲鶴山開了一家書院,叫‘鶴山書院。這是以前就有的,三百四十一年前,一位青城山的天真道人開辦的,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被一場天火燒掉,只剩下一個破屋基和一堆殘垣斷磚。一九九七年,我從政協(xié)位置上退下來后,四處化緣,籌了錢,開始重建。二○○○年三月竣工,我自任院長,招兵買馬,燒香拜祖,開辦課目,轉(zhuǎn)眼已經(jīng)六年。”
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辦書院大抵是賺不了錢的,即便蹭點政府補貼,也是毛毛錢,更多的是一份情懷。我心里頓時有些起敬,嘴上也不虛偽、不做作,直接夸獎起來:“辦書院,播文化,可是功德無量的大好事啊。”我本想多夸幾句,卻被他嘻嘻的笑聲打斷。一個大男人發(fā)出這樣小女人的嘻嘻笑聲,實在是叫人驚愕的事,汗毛都要豎起來。
他笑著,一邊說:“年輕人,聽老夫一句勸,官場有官場的路,坐在這張椅子上,不了解情況不要亂夸人。老實說,我傳揚的是腐朽文化,縣里領(lǐng)導(dǎo)為我頭痛著呢,要不是看我的老面子,十個書院都被他們關(guān)了?!?/p>
我心想,莫非是在搞“有色文化”,女人搭臺,男人唱戲?這回他又像鉆進我肚皮里,不問自答,辯解道:“當(dāng)然你也不要想到胳肢窩里去,夜夜笙簫、情色迷亂什么的,沒有的事。黃賭毒是一絲一毫沒有的,大吃大喝也沒有,只有一點土茶淡飯。你看,我今天還給你帶來了,這就是我們自己種的土茶,絕對沒有施化肥,灑農(nóng)藥?!?/p>
剛才進來時我看到邊柜上放著兩只土黃色紙包,其中一只已被秘書揭開,溢出一股草木香。后來我看到是茶葉。這么說,我們正在喝的就是他親自種的鶴山土茶。
“你該聽說了吧,鶴山是座仙山,所以我給它取名叫‘鶴山仙茶。你別看它樣子不咋的,口感還是不錯的?!彼嵋幌?,吸著鼻子對我說,“有一股草木香是不是?那是因為我的茶葉像草木一樣自然生、慢慢長的,它本身就是草木,靠天地滋養(yǎng),從來不雇人,不施肥,不修剪,不澆水,不滅蟲,自生自滅,聽天由命。好東西都是天地施恩養(yǎng)育出來的,現(xiàn)代人都想頂天立地,替天行道,把一株草木當(dāng)神仙一樣供,知冷知暖,防病防災(zāi),捧在手心里養(yǎng),還不是為了招搖撞騙,多掙幾個昧心錢?”
我說:“老縣長,您說的這些可不是腐朽文化?!?/p>
他說:“但我尋求的可不是這些,這不過是我為安身披的一點皮毛,我立命在尋求的是……”他伸出右手,步步高地朝空中掄了幾個螺旋,最后還是語焉不詳?shù)卣f:“天知道?!?/p>
我笑道:“我也想知道呢?!?/p>
他說:“說了你不一定信?!?/p>
我說:“信不信要你說了我才知道?!?/p>
他說:“我今天來見你就是想告訴你一些什么,但不是在這兒。有些話只能在特定的地方說,像你宣布施政綱領(lǐng)必須在大會上說一樣。我想對你說的話只能在我的書院里說,在這兒說有傳謠之嫌。你要真感興趣,不妨屈尊去我那兒,在那兒說,神仙在場,會更靈驗。”
我說:“聽上去老縣長的書院有點神秘嘛。”
他說:“不是神秘,是通靈,上接九天,下連冥府,天人合一,陰陽貫通。”
我笑道:“這么神奇的地方我一定要去看看。”
他端正面容,伸出一個指頭,盯著我說:“不可戲言,我等你?!?/p>
說罷起身,抻直長褂,對我行一個雙手抱十禮,干脆利落離去。我送他到樓梯口,目送他下樓梯,看他步履輕健,衣袂飄飄,一時有些恍惚,好像不是在縣政府大樓里,而是在一出戲文里。
回到辦公室,秘書小夏對我說:“剛才老縣長講,你辦公桌的朝向不對,要調(diào)方向?!闭f得有鼻子有眼,連調(diào)的時辰都定好了,問我要不要調(diào)。我想,要是調(diào)了,他會怎么想我?他說出去,別人又會怎么看我?不調(diào)!他說:“還是調(diào)吧,牛縣長沒聽他就出事了?!?/p>
牛縣長的辦公室在我對門左手邊第三間,本來該是我的辦公室,考慮到風(fēng)水不好,專門給我調(diào)整到這兒。這么看來,他在這兒已經(jīng)樹起威信,我沒來已經(jīng)有人代我向他致了敬。我想著心里不高興,批評他:“老牛是沒有聽組織的才犯的錯誤,你年紀(jì)輕輕,怎么能信這些?”
十年前我就是這樣:早上是公雞,要叫;下午是母雞,下了蛋也要叫。按理初來乍到,人頭不熟,要多看少說,不要隨便對人應(yīng)允什么,也不要隨便批評身邊人。我在十幾分鐘里,對一個陌生人夸下海口,對身邊人橫沖直撞,一句話里既批評前任(老牛)又指責(zé)小秘書,是很不自重的。不自重其實是自負,我把它看作自信,就更加是問題了。
我挑小夏做秘書,只有一個原因:年輕。他自己沒想到,辦公室其他人更是意外,我會挑一個二十五歲、參加工作才兩年的新手當(dāng)秘書??h政府辦公室主任甚至間接反對過,排出另外兩個人選供我挑。我不考慮,只要他,給人感覺我同他是有過什么交集似的,其實什么也沒有。這也是自負,不按套路出牌,搞特立獨行,并且不聽勸。
如果正常,小夏以后會成為我心腹,他也是這么在努力的,珍惜這崗位,一心一意替我著想,風(fēng)水都想著了。但畢竟年輕,缺心機。他也不想想,在成為心腹之前我怎么會聽他這一套?萬一他講出去,我信風(fēng)水,我的威信怎么樹立?我要樹自己的威信,我?guī)А皹尅鄙蠉彛衔绻u叫,下午母雞叫的,不就是要立個威信?一個半路出家的道士,我若對他言聽計從,樹的是他的威信,我就只剩下迷信了。
要說,我心里是信清明道士的。換句話說,我對神秘冥力是有忌憚的。我心里有一條縫,相信愛因斯坦,也信造物主,只是不知道造物主的名字。我在大學(xué)當(dāng)老師時經(jīng)常去聽一個老教授的課,他教數(shù)論:一門哲學(xué)中的哲學(xué)課。我們私下探討過一些深層的哲學(xué)問題,他給我的結(jié)論是:世上必有一個造物主,一個無所不能的神靈,但神靈的名字叫什么,他不知道。他毫不隱諱,他不信耶穌、佛陀,他認為這是道做錯的數(shù)學(xué)題,而數(shù)學(xué)的終極任務(wù)——最后一道數(shù)學(xué)題——是算出,也是證明誰是那個真正的神主、造物主。老教授再三告誡我,雖然我們暫時不認識神主,但他認識我們每一個人,我們在做人做事,他在看我們做;他看中了某些人,會給予某些法力,像我們看中某個學(xué)生,會讓他當(dāng)課代表一樣,代理某些事務(wù)。
清明道士出現(xiàn)后,我經(jīng)常在想,他會不會是一個“課代表”呢?一個周末我回家,順路,也是有些專程地去看老教授,向他說起清明道士的情況。老教授直言不諱,對我說:
“他搞得這么神神秘秘、神神道道的,我看不過是誘你去替他辦事而已。做人要切忌‘三欺,一是自欺,二是欺人,三是被人欺。我不相信他手上攥著什么法力,有法力干嗎要賦予你?素不相識的,初來乍到的。他在那縣里盤根這么多年,需要賦予的人多了去了。”
老教授基本上把清明道士看作一個裝神弄鬼的人,理由是他主動來找我,自我標(biāo)榜的?!罢嬲摹n代表是上帝派出的間諜,”老教授說,“一個說自己是間諜的人一定不是間諜,這是常識。人不能不犯錯誤,但不能犯常識錯誤;犯常識錯誤像碰法律底線一樣,都是要被人不齒的?!?/p>
老教授年屆七旬,據(jù)說家庭不睦,親人不親,子女不孝。但在學(xué)校他一向受人尊敬,口德一等的好,生性豪邁,愛憎分明,善交際,結(jié)人緣。他和清明道士素昧平生,不可能存心挑撥,這也是常識。我知道,他講的是道理,不帶任何情緒和偏見。我?guī)е览砘貋?,便淡了去書院之念頭。盡管我心里一直記著這事——那天我曾爽快答應(yīng)要去書院看他,但后來確實沒踐約。我在等一個時機,也是讓他等的意思。我想他真要有事,等不得了,自然會來找我;沒事,這種是非之地不去也罷。不用說,從一個年輕縣長,到一個半真半假的道士,這中間必定是有緣故的。江湖險惡,自古及今,官宦之地是大江大湖,得意者登高望遠,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清明道士入山歸隱,踏上修行路,中間的是非曲直不想而知。人只有在苦痛時才會發(fā)現(xiàn)靈魂的重量,才會去修行問道。是誰逆轉(zhuǎn)了他的人生,讓他的靈魂有秤砣那樣重?我有理由猜測,他的一身寬松道袍里興許裹著累累刀痕斧疤。冤有頭,債有主,出刀的人是誰?挨刀的人甘心嗎?我猜不來,也不想去打聽,只想他一定會再來找我。
有些意外,幾個月過去,他音訊全無,既沒有親臨,也沒有托人來找我辦任何事。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一些對他過去和現(xiàn)在的議論、評價,幾乎都很正面:大好人一個,明白人一個,多數(shù)時間待在山上讀書待客,講課布道,種花植物,以一己之力把荒廢的書院重建起來,搞得風(fēng)景秀麗又頗具特色。其實小夏是提醒過我去的,我似乎也想要去,就是沒成行,不了了之。
小夏人機靈,肯干,眼睛里有活,嘴巴管得牢,上下左右的關(guān)系也鋪得平順,我對他是滿意的,也很快跟他建立起信任關(guān)系。因為事情多,加上我嚴(yán)格要求自己,我兩星期才回一趟家,其余時間我有兩個影子,一個就是小夏,只有睡在床上才見不到他。頭個月我住政府招待所,后來轉(zhuǎn)到一套公寓,兩室兩廳,一百多平方米,容我一個人,足夠大。每天早上起來,小夏已經(jīng)在飯廳里給我倒好蜂蜜水,備好早餐:一個煮雞蛋、一杯牛奶、一碟摻著紅黃綠三種蔬菜的素菜、兩只肉包子、一杯果汁——也是摻著三種水果。因為我抽煙,晚上睡前一杯木耳汁,據(jù)說是解煙清血管的。他似乎很懂營養(yǎng)學(xué),想必是為了照顧我專門學(xué)的。他這個年紀(jì)、這個位置,只要有心,什么都學(xué)得到,做得好。他做得比我要求的好出五倍十倍,秘書、助理、管家、廚師、警衛(wèi)、保健醫(yī)生,身兼數(shù)職,鞍前馬后,不辭辛苦。一個月下來,我已完全離不開他;兩個月下來,我基本對他不設(shè)防,視若知己;三個月下來,我心生感激,遇到這么一個好秘書。
說實話,在他悉心的照顧下,我明顯覺得自己身體變輕了,胃口大了,精神氣旺了。說個不雅的,連性欲都旺了,居然有憋不住的反應(yīng)。我是說遺精了,這是結(jié)婚十多年來從沒有的事。跟分居有關(guān)?不可能,三年前我去省委黨校學(xué)習(xí),三個月不來照樣太平。再說個大實話,以前我跟妻子也就十天半月一回,老夫老妻的,工作那么忙,實在提不起那個勁。我設(shè)定兩星期回去一次,就是根據(jù)這個老習(xí)慣,照常行事,別憋著,也別讓妻子多想,當(dāng)我在外面有田地。這年月男人的名聲不大好,要想胡來瞎搞,有的是場所和幫手。我對自己是有要求的,當(dāng)了“父母官”就要有為人父母的樣子,身體力行,言必信,信必果,站如松,坐如鐘,端端正正做人,勤勤懇懇做事。這個我不想多說,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我心中有數(shù)。我想說的是,因為自覺身體轉(zhuǎn)好,需求增大,我又不能頻繁回家,便動員妻子每周屈尊來看我一次。
妻子明顯覺得我的欲望和功能有變化,一次她在手機上看到一句話:權(quán)力是最好的春藥,說我的情況正好驗證了這句話。我妻子比較風(fēng)趣,她說這樣的話我還是別當(dāng)太大的官好,免得滿足不了我,去外頭拈花惹草。我向她口頭保證絕無此患,用同人老教授的話說,行有行規(guī),既然當(dāng)了官就必須夾緊“兩巴”:前面雞巴,后面尾巴。我對管好“后巴”不大有信心,因為生性脾氣急,嘴快,容易給人留下自負的把柄。這是性格問題,不是說改就能改,只能努力改吧。但對“前巴”充滿管好守緊的信心。這是道德問題,我有先天優(yōu)勢,我的某些自負大概也來自于此,天生的,在道德上有潔癖。
因為孩子來年中考,周末輔導(dǎo)跟打游擊戰(zhàn)似的,滿城跑,妻子是司機,缺不得。所以,平時妻子都是摸黑來,一早走,來去匆匆,沒時間逗留。其實木縣旅游資源是一等的,山美水軟,歷史悠久,有幾處人文景點名聲在外,不乏有人慕名來游覽。這年中秋,妻子就約了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來玩,都是外地的(有一個是從外國來的),曾經(jīng)是室友,有小姐妹的味道。我跟妻子約定,她負責(zé)陪玩,我負責(zé)陪吃。我解釋道,在自己轄地我只能帶老板游山玩水,那是為了招商引資;若帶自己老婆一撥小姐妹采風(fēng),那是招罵引火。妻子表現(xiàn)出一貫的風(fēng)趣,說我只要陪她睡覺即可。看妻子這么大方,我得寸進尺,表示只陪洗塵和餞行兩頓飯。但有個地方還是決定陪她們?nèi)タ?,因為它真的仙名遠播,我也早想去看,就是仙書“鶴山書院”。
此“鶴山書院”非清明道士之“鶴山書院”,后者是一個地方,是清明道士修身養(yǎng)性、傳播文化的一個講堂;前者是一個傳奇,指的是“鶴山書院”四個字的仙風(fēng)道骨。我看過圖片,四個字是刻在崖壁上的,字字斗方,魏碑古法,豬肝紅色,沉穩(wěn)遒健。作為崖書巖書,這幾個特點可以叫沒特點,因為幾乎所有名山勝地,舉目望去,總能看到類似墨跡,以沉穩(wěn)遒健著稱?!俺练€(wěn)遒健”不是仙風(fēng),不是神奇,只是普通、常見。除非它是御筆,或有名家落款,或有天荒地老的古歷。說老實話,“鶴山書院”都沒有,只有各式異樣的傳說。最不靠譜的說法是,它們是王羲之的親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無論時間,還是書法風(fēng)格,跟王羲之怎么攀得上?這讓我想起“張飛井”,是縣里另一個名勝,我去過,是一口淺水井,水清甘甜,有一定特色,但攀龍附鳳的水平實屬拙劣,說它是張飛一拳擊打出來的,故稱“張飛井”。好好一副牌,被打成笑柄。
話說回來,“鶴山書院”仙書之神奇,不是因為傳說之多,而是匪夷所思的真實,可以不容置疑地給你看,活生生地——雖然摸不著,但看得清,甚至可以拍照留念。據(jù)說,從縣城溯江往西行七公里,江中有一個百十年前造的古老觀景臺,可以看到看不到的“鶴山書院”之仙書。這話有點繞。這么說吧,木縣有一條流經(jīng)全境的江,名為蒲江,縣城也是沿江而建。蒲江在觀景臺一帶尤顯寬闊,傳說這兒是仙鶴戲水之地,所以神仙跺了下腳,把江面一下闊開。戲水是嬉鬧、玩樂,那仙鶴住在哪兒?對面山上,即鶴山,仙書“鶴山書院”四字就立于山中一崖壁上。山高崖小,字更小,只有斗方大,據(jù)說即使去江對面,甚至離仙書再走近幾百米也看不清四字,但在江這邊的觀景臺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豈不神奇?
神在何處?反科學(xué)、反事實、反常識。這便是仙書,便是聲名遠播的無線電波。我早有所聞,也早想去眼見為實,只因機緣沒對上,雖近在身邊,卻遠在天邊。俗話說,住在船埠頭的人經(jīng)常搭不上輪船,就是這個理。這回機緣來了,便讓妻子和我對好時間,安排好車子(一輛“金杯”面包車),一起出發(fā)了。一路上,閑言碎語,有同學(xué)說我今天是護花使者,有同學(xué)說我昨晚是采花大盜,一下子把我推到槍口,被迫講當(dāng)初是怎么和妻子談戀愛的故事。故事沒講完,車子已停在停車場,說景點到了。
中秋節(jié)天高氣爽,氣溫適宜,出游的人多,居然排了一隊人(不下三十人)在售票亭前買票,一副不負盛名的樣子。小夏提前了解到這情況,所以也提前來排著隊,買好票。我問票價,大人五十,學(xué)生和軍人憑證半價,概是本縣境內(nèi)門檻最高的景點。門檻高,來人不減,說明它真是有名聲,有名堂,經(jīng)得起挑剔。
但我自下車后,也可以說是在進了景區(qū)門檻后,往觀景臺一路走的途中,感受極不好:看江對面的山,怎么也看不到資料上說的“形似鶴立雞群”;看江面既沒有想象的闊,更無神仙腳印之形狀——用妻子的話說,大概神仙的腳就是這樣無形,跟我們不一樣;看江水,清澈是清澈,但不清潔,岸邊水里,滿目是五顏六色的食品包裝袋、塑料泡沫、煙盒、爛鞋子、破衣服等??傊遣粷崈簟⑷笔帐?、臟亂差的樣子,令作為縣長的我臉上無光,心里不滿。我甚至悄悄指責(zé)了小夏,怪他沒有通知下面人收拾一下。其實是我強詞奪理,因為我說過今天是“微服私訪”,不讓他通知下面。小夏沒有申辯,老樣子,吞下委屈,無端微笑,裝聾作啞。
好在妻子同學(xué)和其他游客似乎都不在意這些,也許是見多不怪吧,她們一到江邊都在朝對面山上極目遠眺,試圖看到仙書那四個字;山翠綠,崇山峻嶺,一浪浪翻山越嶺,爬坡登高,巍峨壯闊,把我們視線迷失在蒼翠和蒼茫中。我們甚至連那崖壁都沒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也似是而非的,因為看不見仙書蹤影。有當(dāng)?shù)厝嗽谥钢更c點,明確說是哪一面崖壁??烧J定了有什么用?因為大家不是來看崖的,是要看仙書。要看仙書,必須去觀景臺!所有當(dāng)?shù)厝艘宦范既缡钦f,他們是熱心的免費導(dǎo)游,也是煩人的拉客黃牛。
觀景臺在江中一沙洲上,一半由水泥澆筑,一半由木頭搭建。沙洲足夠小,頂多一個花壇大,由一條兩米寬、八十一米長的木棧道引路過去。棧道沒有對著沙洲直插過去,而是與江岸有一個三十度夾角,這樣可大大減弱水流對棧道木樁的沖擊,同時又有一種視覺上的力學(xué)美,跟海邊的防波堤一樣。因為游人多,棧道上形成兩股不息的人流,一股進,一股出,時而有人摩肩,有人接踵。進去的人不時抬頭望,發(fā)牢騷仙書怎么還沒有顯靈;出來的人不時回頭看,感嘆仙書真靈轉(zhuǎn)眼就看不見了。嘰嘰喳喳,像在菜市場。妻子看人這么多,怕我被認出來,把自己的遮陽帽移到我頭上,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滑稽。
行至棧道后半段,前面不時傳來有人看到仙書的喜悅驚叫聲,越往前,這種喜人驚狀越密集、生動(像伸手摸得到),誘使我們一次次引頸遠眺,好像我們也看得到。但我們就是看不到,即便走入觀景臺,相隔一米、半米、十厘米……都不行。整個觀景臺處在沙洲上,形狀是一個和棧道垂直的橢圓,圓心是一塊被人工鑿平和時間磨光的巨石,形狀不規(guī)則,大小不足三平方米,被一圈紅色迎賓護欄塑料帶圍著。欄前有導(dǎo)游,按一次四人放行,我們一行五人,我只好“退居二線”。
確實叫人驚奇!她們?nèi)霗诤?,照著?dǎo)游提示方向——鶴山腰肚方位——抬頭舉目遠眺,不一會兒無不驚喜驚叫,好像一下看見了流星雨;一欄之隔的我,瞪大眼睛還是什么也看不見,像一只井底之蛙,像被蒙了眼罩。我擔(dān)心自己入欄后依然看不見,眾人有的神運獨我沒有,那總是叫人不開心的。
多慮了。
兩分鐘后,我和一家三口被放進去,我是第一個被幸運照見的,那種神仙感覺你不得不驚嘆,仿佛入了異境!第一眼看,明明只看到一壁崖巖,巖上隱隱有零散的筆畫,斷胳膊缺腿,不成字形;第二眼看——眨一下眼,定睛看——那些零星筆畫仿佛在衍生,在長大,仿佛青草從融雪中冒出來;再眨眼看——第三眼——“鶴山書院”四個字逐一融會貫通,融為一體,然后開始脫開巖壁,瓜熟蒂落一樣的,一個個字囫圇起來,強壯起來,抬起腿,張開臂膀,朝你蹣跚撲騰過來,嬰兒學(xué)步一樣。你以為這是幻覺,又眨一下眼看——第四眼——發(fā)現(xiàn)巖壁拆了(屏風(fēng)一樣),山的輪廓糊了(水乳交融一樣),只漫漫無邊地鋪一層朦朦朧朧的綠,襯托出“鶴山書院”四字的顏色,是一種火燒的紅,四個字仿佛在幽幽燃著,火炭一樣紅彤彤的。理智會讓你再次眨眼,眨眼……我至少又眨五次,想證實這是幻覺。結(jié)果卻再三再四證實,這是不容置疑的——像風(fēng)一樣真實,雖然摸不著,但看得見。
返回車上,大家對仙書這個神奇現(xiàn)象一陣熱議,探究原因和原理什么的。我畢竟看過資料,根據(jù)掌握的情況對大家說了一個觸類旁通的故事。故事發(fā)生在“一戰(zhàn)”時期,說是奧地利有一座古老石橋,是去前線陣地的必由之橋,時常有千軍萬馬成群結(jié)隊通過,石橋堅如磐石,牢不可破。但是一天晚上,一支五百人軍隊齊步走過這座石橋時,橋居然塌了。為什么?因為那五百人的步伐恰巧產(chǎn)生了最大的共振合力,而這個力又恰巧作用在了石橋最脆弱之處。像一個人一生兩次被閃電擊中一樣,這個概率是千萬分之一,但仙書正好遇到了。就是這樣的現(xiàn)象,就是這樣神奇。
我后來看過幾份資料,這個現(xiàn)象最早記錄在民國七年(一九一八年)的縣志上。那年蒲江發(fā)大水,全縣淹死近千人,鶴山一帶十幾個村莊均被汪洋淹沒。上游一位私塾先生搭一竹排逃生,竹排最后被現(xiàn)為觀景臺的巨石撞碎,竹排上四人有三人落水,下落不明,唯先生被卡在巨石上的竹竿僥幸鉤掛住,得以爬上石頂獲救。先生憑石頭為陸地苦熬洪水退去,數(shù)日無事,時時遠看近觀,就這樣發(fā)現(xiàn)了仙書,也發(fā)現(xiàn)了觀景點。后來洪水退去,先生得救,便上山去拜了書院。當(dāng)時書院情形記載不明,只記述:先生就此耽于書院,四方籌款建造景觀臺,至一九三八年書院被日本鬼子飛機炸毀止,觀景臺也在數(shù)年戰(zhàn)亂中無為而凋廢,終被又一場洪水完全毀掉。當(dāng)?shù)亟夥藕笤鴥纱沃匦抻^景臺,均為簡易木臺,不結(jié)實,時被水毀人棄。直到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清明道士在鶴山鄉(xiāng)任職書記時,從縣財政討得十萬元錢,才澆了穩(wěn)固至今的水泥觀景臺,修了至今已經(jīng)翻修兩次的木棧道,有模成形后,開始對外宣傳搞旅游。
事實上,那天我在觀景臺上時是想到清明道士的,回頭在查閱資料時又想起了一次,想到他曾邀請我去書院,我也答應(yīng)過,卻一直未踐約。兩次我都動了念頭,想通知小夏安排時間去看他,但都沒有說出口。我也不知為什么,其實也沒什么理由,只是緣分不到。說緣分有點玄虛,說到底是我沒那么閑,他對我沒那么緊要。
這年冬天,一天午后,下大雪,我從市里開會回來,眼看著路兩邊一點點白亮起來,熟悉的景象全被積雪罩起來,像大地盛滿了天空,要把天包含的情景。積雪越來越厚,行人越來越少,車子越開越慢,失去了速度,因為失去了能見度。好不容易,縣城終于被風(fēng)雪吹到車窗里,這時我發(fā)現(xiàn)前方一片白茫茫中冒出一團黑影。黑影越來越大,呈現(xiàn)一個人影的樣子,在風(fēng)雪里跋涉。近了,可見其穿一件寬大的蓑衣,戴一頂笠帽,在紛飛的雪花中踽踽獨行,既有俠氣,又顯悲涼。在車子與他擦肩而過時,我忍不住細看,見他也正在看我,同時聽到小夏講:“是清明道士?!?/p>
小夏不講,我是認不出來的,畢竟才一面之交,且相隔已久,且他穿戴如此怪異,且在漫漫風(fēng)雪中。小夏講了,我再細致看,見蓑衣下露出長袍的下擺,篤定是他!便叫停車,迎他上車,第二次握手,第二次相談。這已是我到任第十三個月的時日,距我離任只剩九十七天,不足百日。
原來,清明道士的書院缺取暖設(shè)備,天降如此大雪,寒不可擋,只好丟下書院,躲回家去。他在縣城有一套公寓,就在政府機關(guān)宿舍院內(nèi),是當(dāng)縣長時分配的,老房子,好位置,幾乎在縣城中心,黃金地段。房改時他花一萬元買下,現(xiàn)在大概值十幾萬吧。這是他在縣城唯一的房產(chǎn)——嚴(yán)格地說還不是他的,是他兒子的。十多年前他和妻子離婚,房子和兒子均被判給前妻??h城小,縣長離婚,事情大得小縣城裝不下,無人不曉,無人不奇。為什么離婚?所有人當(dāng)上偵探,深挖細究,挖出一個大地雷:縣招待所一女服務(wù)員舉報縣長誘奸她——原話是“摸她屁股又想摸她奶”。就是說,只摸了屁股,且據(jù)說是吃了酒,系酒后失態(tài)。事情若處理得好,這不至于鬧得滿城風(fēng)雨。因為滿城風(fēng)雨,所以丟盔卸甲,丟了縣長,丟了面子,一家人臉面掃地,感情破裂。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寧死不回,南下廣州發(fā)展,后來做海鮮生意,居然順風(fēng)順?biāo)嵉藉X,買了房子,把母親接走,一去不返。兒子終歸是兒子,即便傷了心,眼不見為凈,惻隱之心總是有的,看父親居無定所,便把房子拱手相讓——那時書院尚未建起來,縣長寄居于友人的閑屋。
我們相談的時間不夠談這些,車子已開進政府宿舍院,兩個拐彎,停在他指定的樓下。我下車送別他,他緊緊握住我手,問我有無興趣聽他把故事講完。我想借故推托,一時開不了口,因為他手握得緊。那手上傳遞出一份情感——主人不舍我離去。我不怕耽誤時間,只怕身為縣長,貿(mào)然去人家中,聽人隱私,終歸有點失體面,所以狠心想脫手。他不放手,脫掉斯文,直截了當(dāng)說道:“你還欠我一堂課,雖然現(xiàn)在講可能已經(jīng)遲了,但我還是想講給你聽,免得你像我一樣,一敗涂地,做不了人。你看,我這樣子像一個正常人嗎?信我者看,半人半仙;不信者看,半人半鬼。嗬嗬嗬,有道是,擇日不如撞日,走吧。”笑聲一如往常的尖細、脆薄,薄得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像雪花一樣顫顫巍巍地飄落,加上那些話,什么“一敗涂地”“做不了人”,聽得我起雞皮疙瘩。
我沒有選擇,有點將錯就錯地跟他走,上到三樓,入室。屋子不小,三室兩廳,客廳頗是寬大,或許也是空的原因;沒什么像樣的家具,也沒布置,亂糟糟的,地上散落著各式紙張、塑料袋、包裝盒,還有一捆拐杖一樣粗壯的紅色大型長蠟燭。客廳正壁用心布置著一個神臺,座上供著一個干瘦、長髯的老頭,當(dāng)是道教始祖老子吧——民間一般稱其為太上老君。道臺全木打造,頂上橫掛一匾,乃隸書“離鏡忘記”四字。他先默默去神臺前,點燭上香,作揖三次,然后去廚房燒開水。屋子四處落一層灰塵,燈光下,看得見腳印,顯明一種久無人住的跡象。有一部空調(diào),已經(jīng)壞掉,用不來,成擺設(shè)。他找來一個老掉牙的電爐子,插上電源,裸露的電爐絲立刻泛紅,給人心里生出一種暖。后來我們就圍著電爐子座談,確實也是暖的,加上熱茶,我身子并不感到冷。冷的是心,他談的事,一陣陣,讓我毛骨悚然。
他呷一口茶,擺擺頭,帶點總結(jié)性地說:“我可以對天發(fā)誓,對地賭咒,這輩子除了前妻外,我沒有摸過第二個女子的任何隱私部位,她口口聲聲那么咬我,咬出血,咬掉魂。這不是活人的陰謀,也是死人在作怪,是天意。我認了,認罰不認罪?!蔽艺f他也沒有罪,他說:“罪是有的,就是沒有早些悟道于人世。我從你身上看到了自己,想幫你,但你不領(lǐng)情,這也是年輕時的我,自負得深哪?!彼谐鑫曳N種自負的例子,既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上的,包括不調(diào)整辦公室,不踐約去書院聽他授課、面授機宜等。他直言我還是年輕,沒經(jīng)驗,看問題不深。我說老縣長啊……他說:“你別這么叫,我不習(xí)慣,就叫我先生好了?!蔽艺f:“先生剛才說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撞上了就請面授機宜吧?!彼麊栁?,是要聽虛的還是實的。我其實沒理解他所謂的虛實,以為是指真話、套話的意思,答:“當(dāng)然是實的。”他說實的并非他擅長,但既然這是我們的緣分,他就照實來說吧。
他確實講得很實。一、木縣是貧困縣,派我下來是當(dāng)將才來使的,是要我來改造局面,把經(jīng)濟搞上去,有明確的硬任務(wù),不像去富裕縣抓什么精神文明,諸多東西是軟性的,干好干壞憑一支筆說了算。二、我的職務(wù)是縣長,不是書記,人又這么年輕,職務(wù)和權(quán)力之間能不能統(tǒng)一,是個懸。碰到一個好書記,明里暗中幫襯我,我安心實意,甩開膀子大干一場,也許有一半勝數(shù)。否則貌合神離,鉤心斗角,我至少要拿出一半精力對付書記已有的人事關(guān)系,我不能全力以赴,三心二意去抓經(jīng)濟,經(jīng)濟只能是只雞,長不出翅膀,變不了鳳凰的。遇到后者,我的下場篤定好不了,絞在風(fēng)云莫測的人事斗爭中,落敗而歸,無功而返,回市里頂多安個平職,而且還不會是好部門。殺個血淋淋后留下來,當(dāng)個書記,一堆人在背后罵,無甚意思。這種苦差事,一般面臨最后一次機會的老同志還值得搏,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搏好了,峰回路轉(zhuǎn),說不定能被委以重任;搏不好,在下面當(dāng)幾年土皇帝也算過個官癮,退下來有片后花園,可以茍延一下官力。我年紀(jì)這么輕,在官場上是“妙齡少女”,等得起,不必要這么急死急活嫁出去。三、我的運氣不錯,莽莽撞撞出陣,卻有幸遇到一個待我如兄長一樣寬宏大量的好書記,加之我這么年輕能干,他沒理由不看好我的前程。我通往前程有兩條腿:一是切記謹言慎行,二是切忌獨斷專行,云云。
完了,我才明白,他說的“虛實”是指“現(xiàn)實”和“超現(xiàn)實”的意思。這么說,當(dāng)然是“超現(xiàn)實”更有意思,但我選擇的,也是我們的緣分,是“現(xiàn)實”。我想聽聽“超現(xiàn)實”,他指指道臺上供的干瘦、長髯的老頭,超現(xiàn)實地說:“你挑三揀四,這樣行事,他可不會同意的。再等緣分吧?!迸R別,他塞給我一柄普通木梳子,建議我隨身帶,閑來常梳梳頭。我問有何寓意,期待他來個“超現(xiàn)實”的答復(fù),他卻答得十分現(xiàn)實:“常梳頭可以防掉發(fā)?!?h3>七
春節(jié)七日假,書記值了前四日班,把后三日交給我。這就是我們書記,一向嚴(yán)于律己,一顆菩薩心,送人蓮花——手有余香。余香我妻子都聞到了,聽說書記剛得了小孫子——如獲至寶,特意買了一些嬰兒奶制品和衣服去致意問好。我還是首次登書記家門,去了以后,像規(guī)定好似的,妻子和嫂子成一對,我和書記歸一路,分別在客廳和陽臺擺開龍門陣。書記是個老煙槍,陽臺上專設(shè)一副供他抽煙的桌椅,一張椅子的布墊上燒有好幾個煙窟窿。他就在煙窟窿上坐下,請我在對面坐了。兩支煙槍燃起,不可能三緘其口,自然找話說。我說起清明道士,書記連連搖著頭,啊啊了好幾聲,欲言又止,像被捏住了心窩子。
原來,書記曾是清明道士當(dāng)縣長時的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大管家,跟他三年多,對他“了如指掌”。“自他孩子和妻子(嚴(yán)格說是前妻)離他而去后,這縣城里恐怕找不出第二個比我了解他的人。”書記說。對老縣長的評價,書記一言以蔽之:“我一直想當(dāng)一個像他一樣的領(lǐng)導(dǎo),能干,肯干,敢干,清明,親民?!庇^其言,察其色,我看出,書記是在掏心窩子,這么多諧音、鋪排想必是深思熟慮提煉出來的。“可惜撞了南墻,倒了霉,一蹶不振,一敗涂地。”書記不假思索地說,顯明也是再三篩過的話。
我忍不住把老縣長賭咒發(fā)誓的冤情拋出來,拋磚引玉。
書記當(dāng)然知曉此事,不避諱,如實道:“這個不好說,因為沒證人。雙方都沒證人,只能任其各執(zhí)一詞,難下定論?!?/p>
“看人看樣,”我說,“他有那種過往嗎?”
“篤定沒有?!睍浾f,“我跟他三年,沒見他去過任何娛樂場所,跟任何異性有往來?!彼还馐窃谶@方面,而是方方面面都要求很高,甚至叫人覺得他這人太正經(jīng)、太上進了,都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反而顯得假了。書記說:“但我可以保證,他絕對是真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覺,其余時間都在替工作活,替別人活?!?/p>
說到這里,書記似乎有些感情上來,摁掉煙火,摘下眼鏡(亮出蒼白腫脹的眼袋),望著我說:“我們合作有一年了吧。”我說是的,他接著說:“如果你對我有什么不稱心的地方,那都是我學(xué)他沒學(xué)好?!蔽艺f對他都稱心,他說:“那就是他教得好。我一直在學(xué)他做人做事,當(dāng)領(lǐng)導(dǎo)。”
我心想,這么好的一個同志怎么也有人下得了手?嘴上道:“您是青出于藍勝于藍?!睍浾f不敢當(dāng),我說:“至少您運道比他好,沒遭惡狗咬。”
書記思量一會兒,說:“我思前想后,覺得如果確有其事,那一定是酒后的事。他酒量很好,但不免也有喝醉的時候。那天夜里他睡在招待所,可以確定是喝醉了。但服務(wù)員當(dāng)天沒有,第二天也沒有,直到第三天才告發(fā)他,這說明什么?”書記自問自答:“事情最嚴(yán)重就是他那天喝醉了,確實摸了人家,然后被某人利用了。但利用這事的人斷不是個好人,可能就是個渾蛋,既然是渾蛋,什么事做不出來?你沒摸她照樣可以咬你摸了。所以,我們不妨認為他沒摸,他自己也是這么認定的?!?/p>
我說就算摸了,又沒摸到真正私處,值得這么小題大做嗎?書記說是啊,這么大一點事,把這么好一個人毀了,真是見了鬼了。他嘆口氣,又說:“鬼還沒這么壞,是遇到惡人了,一個大渾蛋!已經(jīng)遭報應(yīng)了。”我感覺書記是知道此人的,會不會是我的前任老牛?但我不想探聽。知道越多,禁忌越多。我把話跳過去,跳到老縣長離婚的事上,問:“他愛人就是為這事跟他離婚的?”
書記點頭,道:“一個得理不饒人的自負女子,干了一件助紂為虐的事,把本來是缺證人、證據(jù)的事,生生地做實了,你說荒唐不?我不下十次去找她,跟她擺事實,講道理,講利害,講后果,她只字不聽,一意孤行,像是那個渾蛋的同謀似的,非得把事情捅破,砸爛,不可收拾,叫那渾蛋陰謀得逞。有些女人真的是蠢,就像有些男人真的是壞。”
我覺得這個男人的名字(或身份)已經(jīng)呼之欲出,書記似乎也等我呼出來。但我又繞過去。我不想心里裝一個渾蛋。我說起老縣長曾經(jīng)讓我調(diào)整辦公室的事,書記直通通說:“他怕你像他一樣被人暗算了,糟蹋了?!蔽艺f我們素昧平生,他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專程登門,指點江山。書記說:“這是他現(xiàn)在的信仰,要救人于苦難。”我說:“我覺得有點神神道道,整天穿身道袍示人,豈不有失體統(tǒng)?”書記說:“你看不慣他,把他看成怪人。他認為自己得了道,成了仙?!币贿吰鹕砘匚萑?,不一會兒出來,手上捏著一只相框,遞給我。我看到的是一個二十年前的書記和一個西裝革履的領(lǐng)導(dǎo),在一群孩子的簇擁下,系著紅領(lǐng)巾,臉上蕩漾著比紅領(lǐng)巾還要鮮艷奪目的笑容,像兩個大孩子。如果不是書記提醒,我無法想象西裝革履的領(lǐng)導(dǎo)就是今天一身道袍的清明道士,此人和彼人,如同一幢通身玻璃幕墻的現(xiàn)代建筑和一棟青磚黛瓦馬頭墻的陳年老屋,有古今之別、云泥之別,甚至男女之別。
我驚嘆于兩人的天差地別,也迷惑于一個人怎么會如此天差地別,仿佛重生一樣,猶如長毛兔被拔了毛。書記說:“是生活改變了他,現(xiàn)在的他就是一只被拔了毛的兔子?!闭f著摘下眼鏡,拎著一條眼鏡腿,對我晃著,接著道:“生活就像我這眼鏡,它好好戴著,不出問題,似乎是不存在的。等出了問題,會派生一系列問題,像四周一切都被磨砂玻璃隔著,罩著,我會因此懷疑、擔(dān)心所有看到的和看不到的。在那種狀態(tài)下,像四周都是陷阱,人會越來越陷入恐懼中、不安中?!鳖D了頓,書記重新戴上眼鏡,無意識地搖搖頭,然后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他一直想避免犯錯誤,卻一直在犯錯誤,越來越錯誤?!?/p>
書記告訴我,他先戒掉了酒(這是罪魁禍?zhǔn)祝?,然后被迫戒掉了做丈夫(離婚),然后又主動戒掉了做現(xiàn)代人(穿道袍長衫),最后連男人也不做了(借助藥物)。我無法想象,他會這么決絕地摧毀自己!書記用了“化學(xué)閹割”這個詞,我聽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仿佛是有人要拔我的毛,只想拔腿逃走。書記說:“他就這樣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不男不女、半人半仙亦半鬼的怪胎?!笨纱丝涛乙稽c不覺得他怪,只覺得深深同情他,并深深自責(zé)這么長時間以來一直輕慢他。我想我會很快去看他的。
這次,備考的兒子也跟他媽一起來陪我值班,難得!因為所有輔導(dǎo)老師都回家過年了。我的所謂值班,不是去辦公室坐班,人都放假了,上什么班?就是望個風(fēng),有事能隨時處理,沒事可以四處溜達。孩子第一次來,我和妻子就帶他四處走走,看看。觀景臺最值得去,但去不得,一是節(jié)日人多,二是我畢竟在值班,在眾目睽睽下陪妻兒去觀景總是不相稱的。但聽說山上書院十分清靜,工作人員都回家過年了,平時的課程停下來,只有清明道士一人留守。我決定上山去看看他,致敬也好,致歉也罷,總歸是想去看他。妻子聽說后要同行,說可以去現(xiàn)場看看仙書。我不反對,便把兒子也帶上。先生煙酒不沾,我買了一筐雞蛋、兩只活雞作為拜年禮。
車子在觀景臺下游兩公里處過橋,然后直奔不遠的鶴山。上山是土路,彎道多,開不快,但也是很快到了。天色陰沉沉的,先生早在停車場候著,見車上下來孩子和女子,略感意外。我介紹他們,先生沒同我妻子握手,對我兒子是用雙手握的,稱他為“小伙子”。以為山上冷,都穿得鼓鼓囊囊的,羽絨服、長圍巾、帽子、手套,都配上了,相比之下,先生只穿一件棉道袍,顯得單薄,讓人看著都替他冷。其實也不冷。我們都沒怎么上山,嚴(yán)格說山腰都沒到,還在山腳上。書院不像我想的,建在那壁仙書之下或之上,或附近,它們甚至在兩個山塢里,八竿子打不著。
書院也不像我想的那樣像樣,而是極不像樣,寒磣,一大一小兩間土坯茅屋,簡陋至極,甚至可憐兮兮。唯一像樣的是用大塊條石砌的地基和高臺階,有屹立不倒的古老力氣,簡陋的土坯壘在其上,頗不般配,卻也體現(xiàn)了世事滄桑。先生領(lǐng)我們看一路,因為沒什么可看的,大小兩間茅屋,都空得只存一副皮囊,看兩眼都不夠,幾分鐘就了事。中間,先生悄聲對我道:“你帶妻兒來,想必不是來要我面授機宜吧?!蔽抑Z諾稱是,他說:“那我就不侍弄茶水了,因為爐火剛點著,不旺,沒半小時燒不開一壺水?!边@半是逐客令了,但我理解。確實,這條件接待人是接待不起的,要人手沒人手,要地方?jīng)]地方。若是天晴和暖,在戶外享享太陽,煮一壺山澗水泡茶聊聊天倒是好。這地方,唯一宜人的是山坳里兀自展開一塊平地,一澗山溪繞屋而過,山清水秀。潺潺流水的聲音,夾著鳥鳴,是大自然的音樂,天籟之音,人的靈魂的愛樂。
作別先生的“鶴山書院”,我們又驅(qū)車上山,去近距離看崖壁上的“鶴山書院”。先生指過路,我們長驅(qū)直往,兩處岔道都沒走錯,沒遲疑,很快到那崖壁下。不是景點,沒有管理人員,也沒有游客,停車場也沒有,車子隨便停。從車上下來,明顯覺得冷,因為這兒是風(fēng)口。風(fēng)順著蒲江河道來,灌進山塢,打在崖壁上形成倒流,山塢像只風(fēng)箱一樣吃風(fēng),拉風(fēng),如灣里的海浪一樣,一浪浪砸在巖石上,又一浪浪倒灌海里,波濤洶涌,無風(fēng)三尺浪。我尋思,這崖壁也是風(fēng)造化出來的,風(fēng)日里夜里吃進來,拉出去,千秋萬代,把附著在崖壁上的土泥剝個光,斷層劈開,毛面磨平,才有現(xiàn)今這崖壁。山塢坐南朝北,崖壁的光面主體在偏西方向,正好是書院方向。但整面崖壁是收進來的,是個凹面,加上高度角度原因,書院和招牌照不了面——在書院看不到招牌,到這兒看不到書院。這是古人的創(chuàng)意嗎?
整面崖壁當(dāng)有百十米高,但字均落在上半部,下半部分沒有完整的立面,基本保留了山體骨架,我兒子甚至三下五除二就噌噌噌上去了。我和妻子也跟著上去,發(fā)現(xiàn)也許來的人多,走多了,其實已經(jīng)有條不成路的路,可以走到一處凸出的山體,到那里看字,像立在肩膀上看眼睛一樣,字近得反而有一種壓迫感。距離產(chǎn)生美,有些東西不能近看。說實話,以前看資料,把這字說得天花亂墜,字形、顏料、書寫難度等,似乎都有高不可攀的故事和驚險。但到這兒看,一切清清楚楚,字體顏料且不說,書寫難度真不大,因為崖壁腰線一帶有個斷層,裂口有近一米寬,完全可以架梯子;若保險起見,在崖壁上鉆孔眼固定梯子頭部,“三足鼎立”,推都推不倒。可以說,這是展示書法才藝的一壁天造地設(shè)的崖,古人向來比我們有慧眼,捷足先登了。
再說字體,是傳統(tǒng)的魏碑,鑿的陰文,但陰得不實,淺,顯得有點飄。這一帶巖石硬度高,偏脆,不宜深鑿,鑿深了易破,只能淺鑿。我后來了解到,正因巖石硬度高,不宜著色,所以必須鑿過,哪怕只是淺鑿,對顏料著色是零到一的意義。古人沒有化學(xué)品,顏料是大自然給的,用植物或礦物提煉,戶外一般都是用礦物質(zhì),穩(wěn)定性好,耐久。但很明顯,我們眼前這四個字的顏料剝落得厲害,有些筆畫已出現(xiàn)斷裂,露出巖體本色。妻子當(dāng)場指出來,我應(yīng)該派人來維護一下?!胺駝t,”妻子說,“我看要不了半年,仙書就不靈了。沒看見嘛,好幾處都‘?dāng)鄽饬??!?/p>
我當(dāng)然看見了。
下山時,發(fā)現(xiàn)觀景臺沒啥人,可能是吃飯時間吧。妻子臨時決定滿足一下兒子,去領(lǐng)略一下仙書神采。我小心起見,沒陪,在車上等他們。回來時,兒子一副被神奇到的興奮勁,但妻子說跟前次比那些字明顯沒精神頭?!跋癫×恕!逼拮诱f?!笆虏灰诉t,剛才我是建議,現(xiàn)在我要呼吁你盡快去維護?!逼拮诱f話愛擺風(fēng)趣,又補一句:“我是群眾,有權(quán)呼吁?!蔽腋诧L(fēng)趣了一下,代表縣政府向她表示了感謝。
節(jié)后上班,我在政府新年第一次碰頭會上,向園文局局長反映了情況。局長姓劉,是我同齡人,他滿口答應(yīng),說馬上找人去落實。我提醒他,馬上元宵節(jié)了,要么節(jié)前搞好,要么放到節(jié)后,別影響游客節(jié)日來觀瞻。他說就是一兩天的活,節(jié)前一定能搞好,拍胸脯說,讓我放心。誰想到,我至今都放心不下,可能,一輩子也放不下了。
第一個向我報信的人是秘書小夏,說仙書失靈了,觀景臺上看不到它了。這是元宵節(jié)的頭一天,我去現(xiàn)場了解情況,聽說劉局長在觀景臺,就去了那兒。真是見了鬼,我和劉局長輪流在觀景石上一遍遍觀看,反復(fù)觀看,后來我又多次去看,當(dāng)?shù)厝撕陀慰透翘嗳舜稳タ?,就是無一人、沒一回看到過仙書,一道筆畫都看不見;它消失了,失靈了,真正失靈了,徹底失靈了。
原因?沒人知道。我和劉局長先后多次尋專家來“會診”,找原因,找不到任何原因。公平地說,劉局長沒有怠慢此事,他是那種小心又事必躬親的人,從確定顏料成分到現(xiàn)場施工,他都兢兢業(yè)業(yè)關(guān)心著,監(jiān)督著。從邏輯上說,問題一定出在顏料上,但省里來的專家做過采樣比照,明確是同一種顏料。如果是因為涂濃了反而看不見,那是反邏輯、反科學(xué)的。不過跟它是談不來科學(xué)的,因為它本身就是反科學(xué)的。問題可能就在這兒。這讓我暗生恐懼??床灰姷臄橙耸亲羁膳碌?。我去找清明道士。先生當(dāng)然早聽說變故,見面連寒暄都沒有,第一句話就是:“遲了,事到如今,只有受罰了。”
我解釋,他說不用解釋,天地是王,不聽解釋,只看事實;我道歉,他說談何道歉,受過的是我而非他?!霸摰狼傅氖俏?,沒有替你消災(zāi)啊。”他呼呼地對自己的手吹著暖氣,也是隨時要準(zhǔn)備抹淚的樣子,說,“像當(dāng)初看自己被人作孽一樣,眼看著你落難而不能相救,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蔽覇査欠裰牢乙潆y,他安慰我道:“人生無??嘤谐?,做人誰都免不了難?!蔽易载?zé)沒有遵他勸導(dǎo),重新布置辦公室,并及時去找他討教,面授機宜。他說人都這樣,吃一塹,長一智。我問若我及時拜門討教,他將對我面授何等機宜。他又舉起雙手,呼呼地呼著氣道:“不可言,言必自辱?!毕胂胍彩?,此時他說什么都得不到好,什么都不說反而是玄學(xué),讓人參不透,懼著他。
那天出大太陽,氣溫驟然上升,午間戶外溫度高到14攝氏度,我們就坐在山澗邊的空地上,臨時搬出來一對桌椅,泡一壺他親自采制的鶴山土茶,邊喝邊聊。已經(jīng)出了正月,休假的都回書院來了,有三人:一個管燒飯和衛(wèi)生的河南籍老婦;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負責(zé)把先生講課文章在網(wǎng)絡(luò)上做成博客推廣;一個破了半張臉的中年男,負責(zé)養(yǎng)狗、劈柴、水電、修園等雜活。三人像林中野獸一樣,不時出沒在我視線里,先生自始至終沒介紹我們相認,卻有熱情對我一個個講他們的故事。都是落難磨難的故事,聽著一個比一個揪心、難過、痛苦。先生似乎就在用這種方式安慰我,似乎也一定程度地安慰了我。畢竟我沒作惡,沒墮落,沒家破人亡,只是陰錯陽差,見了鬼。
那天下山,我看太陽光照得漫山遍野暖洋洋,山地上、草叢里不時有刺眼的反光照耀車窗玻璃,照得我心悸又心馳神往。我想太陽這么好,我又剛誠心拜謁了清明道士,會不會被某方神靈恩賜,驅(qū)散魍魎?這么盼著,夢著,我又去了觀景臺觀望。一如既往,一無所獲,一道筆畫都沒現(xiàn)。一如既往,一路上——自觀景臺景區(qū)停車場下車后——我看到不少人在背后對我射出指指點點的目光。說實話,上至?xí)浲?,下至黎民百姓,沒有人因此公開指責(zé)過我,但這種目光,這種質(zhì)疑的、嘲弄的、似有似無的目光,讓我心虛的目光,讓我受不了。而且,日復(fù)一日,只增不減,讓我更受不了。用清明道士的話說,我心里有了鬼,人人都成了鬼。在一次散步中,先生說:“既然這樣,你還是走吧,離開這兒,去尋個寬心的地方安身立命?!?/p>
我要走,有兩個地方可去:一是前單位,回市委政策研究室,當(dāng)個處長應(yīng)該沒問題;二是前前單位,回大學(xué)執(zhí)教。二選一,我向他討教,他選的是大學(xué),說我心智不辣,還是為人師表好。就這樣,過了夏天,新學(xué)年開始,我又回學(xué)校干起老本行,站在了講臺上。一天下午,我去醫(yī)院病房探視我尊敬的數(shù)學(xué)系老教授,他病了,好像是不治之癥,生命對他開始倒計時。我想一堆安慰話準(zhǔn)備對他說,臨時卻一句也沒出口,因為他拒絕任何人安慰。他說只有怕死的人才需要安慰,他想開開心心赴死。后來我也拒絕任何人來安慰我——確實有很多人來安慰我,我對他們說老教授的故事。
老教授今年七十八歲,出身名門,卻生不逢時,一生顛沛,待過五個省市和城鄉(xiāng),離過三次婚,膝下六個子女,晚年孑然一身,貧病交加,一心向死。然而好人命長,求死不得,在病榻上躺了123天后,他攢夠——也可能是偷的——五十粒安眠藥,一口吞下,堅決地撒手人寰,未留片言只語的遺言。他一生崇尚數(shù)學(xué)之美,但自己一生并不美,只是某一門哲學(xué)的寫照:荒誕與反抗,存在與虛無……
2022年12月6日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