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姿羽
那還是北京早春二月的時候,我一心想著早點趕赴榮寶齋美術(shù)館,去看陳家泠老師的“詠梅書畫作品展”。
快到了,遠遠地,一個高大而清癯的紅色身影映入我的眼簾。86歲高齡的陳老師,精神面貌輕盈自在,挺立拔俗;耄耋之年,仍透出靈動灑脫的生命力。
開幕式上,陳先生情真意切,在致辭中表示,梅花精神不畏嚴寒、堅韌不拔,自己想用此花的風骨,展示生命的品質(zhì)。創(chuàng)作梅花作品的過程,也是陳先生鼓勵自己的過程,借用梅花昂首怒放千萬朵的景象,表現(xiàn)寒冬已去,新春到來,疾病退去,健康歸來的理念。
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中央美術(shù)學院院長范迪安在發(fā)言中表示,“梅”作為亙古不變的繪畫題材,創(chuàng)新何其之難。陳家泠先生別出心裁,梅花在其筆下綻放出別樣光彩,尤為贊嘆的是作品中許多老梅新枝,在經(jīng)歷了滄桑之后仍然欣欣向榮,散發(fā)著生命光彩。
古代擅長畫梅的畫家很多,有王冕、金農(nóng)、汪士慎、李方膺等。鄭板橋說,蘭竹畫,人人所為,不得好。梅花,舉世所不為,更不得好。怎樣在這些歷代畫梅大家的基礎(chǔ)上做出突破,畫出創(chuàng)新意味,是極為困難的一件事,也考驗著畫家的真功夫和創(chuàng)造力。
走進展廳,細細品味陳家泠先生筆下梅花的形態(tài)和筆觸,確實和歷史上留下的梅花傳統(tǒng)名作不同。傳統(tǒng)繪畫中的詠梅之作多為長條幅的局限,而陳家泠先生創(chuàng)作的是大尺幅橫構(gòu)圖,在梅花的構(gòu)圖和造型上大膽突破了傳統(tǒng)國畫的畫法。這一系列的畫和書法都是240厘米長,70厘米寬。梅花本來是豎著長,他卻讓它們橫著綻放;梅花本來是一朵朵,他卻讓它們一片片。一眼望去,是一片片的梅花花海,不是孤零零的梅花花朵,和歷代畫家筆下的梅花多為清冷不同,陳家泠先生的梅花于寒冷天地間,似有一股溫馨氣意。陳先生畫梅,獨辟蹊徑,刪繁就簡,去粗取精,靈秀飄逸,有恩師陸儼少的筆鋒,也有向清代海派畫家虛谷致敬的筆觸。他吸取了陸儼少的畫梅方法,梅花的主干、枝條和花瓣都各有畫法,用筆筆法全然不同,梅樹枝干多用筆濃重,體現(xiàn)出老樹盤根的蒼勁古樸,欹側(cè)蟠曲,而枝條卻喜用長線條,直筆為多,顯得新枝揮灑自如,明朗輕快,而枝頭的梅花,更是陳先生讓人意外的新意之處。
2023年春,注定是個不平凡的日子。陳家泠整整在上海網(wǎng)球中心大酒店“閉門畫梅”三個月,畫了百幅梅花書畫作品。
陳家泠先生打破了傳統(tǒng)的藩籬,將梅花抽象化、印象化,融入西方表現(xiàn)主義的形式感,使觀眾在視覺上對梅有新的審美感知。傳統(tǒng)的梅花大多為一簇簇或一朵朵,枝杈之間有距離,較少見到滿眼都是連成一片的花海,陳先生卻敢用這抽象化的排列方式,將單朵的梅花構(gòu)圖成連綿不斷的花海,使人在視覺上有一種嶄新的沖擊力,有強烈的現(xiàn)代感。這種構(gòu)圖有濃烈的海派藝術(shù)的特征,時尚新穎,引領(lǐng)潮流,不落窠臼。
陳家泠先生在梅的枝條畫法上,也有著重要的創(chuàng)新。他將書法的線條運用到繪畫中,筆下的線條多有篆、草筆意,梅樹線條多見修長、飄逸和舒展姿態(tài),用筆頭下筆,一分筆入畫,行筆時對毛筆有極強的控制力,不滯不澀,一筆下去,毫不猶豫,當機立斷。毛筆有彈性,宣紙會吸墨,墨滴到宣紙上會化開,這三種材料本身的特點,既賦予了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時很大的自由度,也考驗著藝術(shù)家對筆墨微妙而隨機的掌控力。
任何一種藝術(shù),到最后考驗的都是控制力和想象力,兩者缺一不可。如果只有控制力而沒有想象力,則成了技藝,走向匠氣;反之,只有想象力,而缺乏控制力,則成了街頭的隨意涂鴉,難以入方家的法眼。兩者兼擅兼通,才是藝術(shù)家中的翹楚。
2023年2月18日,陳家泠在北京榮寶齋舉辦《詠梅》書畫作品展。圖為展覽會現(xiàn)場(局部)。攝影/許根順
陳家泠先生在中國傳統(tǒng)的筆墨功夫上,有極強的控制力,而在想象力上,他吸收了西方印象派、抽象派的審美和思維,對中國畫進行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洋為中用,西為東用,除了在梅花的構(gòu)圖和造型上突破了傳統(tǒng)國畫的畫法之外,在梅花花朵的畫法上也有著獨特的創(chuàng)新。他從西方攝影技術(shù)中得到啟發(fā),將梅花的花瓣分層,重疊覆蓋,層層敷色,營造出一種疊影夢幻的朦朧詩意感。朵朵梅花在他筆下不僅沒有被嚴寒的朔風所吹折,反而開得那么嬌艷,那么輕盈,那么恬淡,那么天真,好似這冰天雪地并無可怕可懼之處,這冬天也并沒有那么冷,那么灰暗,那么難熬。不然,為什么這些天地間最嬌嫩的小精靈,梅花的花朵,開得那么嬌俏,那么自在?
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寂寥下,在抬頭四顧無人煙的蒼茫中,在讓人發(fā)亂身顫無法站立的寒風中,驀然地一個瞬間,看見幾點梅花,天寒地凍間,萬物都已萎頓,蟲獸紛紛入洞過冬,百花也已凋謝避寒,這天真的梅花,卻獨自綻放在枝椏上。端端看那梅花,花瓣兒如蟬翼單薄,花骨朵似豌豆嬌小,并不比牡丹花瓣更加繁盛,也不及玉蘭花瓣那么厚實,按理說,北風一吹就會掉落,雨雪一打就會折殘,可是它們卻敢向天地爭一線生機,它們就這樣毫不畏懼地開了,沒有前思后想地開了,當機立斷地開了,滿懷浪漫地開了!
美在柔弱。
美在天真。
美在瞬間。
生命是由無數(shù)個瞬間組成的,在疫情侵襲的日子里,在人生曲折的長河中,如果有一個瞬間,能讓人感受到溫情和撫慰,生活才有了繼續(xù)下去的信心和勇氣。
一件杰出的藝術(shù)品能拯救一個不安的靈魂。陳家泠先生筆下的梅花,不是鋼鐵般的堅硬,不是山脈般的巍峨,而是美得柔弱,美得天真,美得不著痕跡。莊子言,美而不自知。陳家泠先生畫的梅花,是不懼而不自知,她們仿佛輕靈的花仙子,溫柔地走過我們的夢境,在灰蒙蒙的天地中,帶給疲憊的心靈一絲溫情,一絲撫慰。夢幻是我們對抗現(xiàn)實困境的一種希望,一種寄托,一種遐思,四兩撥千斤,優(yōu)雅而柔和。藝術(shù)的功能之一就是要融化冷漠的心靈,疲憊的精神,喚起人們內(nèi)心的溫柔和天然的本性。
作品《紅梅》。
作品《霜雪傲枝》。
藝術(shù)家的內(nèi)心都是炙熱的、激動的、激情的,不然無法創(chuàng)造出真正打動人心的作品??旃?jié)奏的大城市生活,現(xiàn)代社會的種種壓力,疫情的困頓糾纏,讓人們精神昏沉,生命萎頓,感知麻木,陳家泠先生用筆下鮮活嬌嫩的梅花,這種如新生兒一般天真柔弱卻又極具生命力的力量,來喚醒人們心中久違的溫情和不懼的膽量。
陳家泠先生本人的精神氣質(zhì)和他所從事的藝術(shù)有著一種天然的靈犀共鳴。所以他說,他此生從事藝術(shù)是愉悅的,是幸運的。陳家泠先生的作品具有非常明顯的個人風格和辨識度,他筆下的荷花,筆下的梅花,都是他人格的外化,是他內(nèi)在精神狀態(tài)的流露。
早在上世紀80年代,陳家泠先生就以一幅《開放的荷花》轟動畫壇,接下來又創(chuàng)作了《清韻》《不染》等以荷花為主題的系列畫作,其中《不染》獲第七屆全國美展銀獎。他的荷花,不同于宋代之荷,寫實富麗;不同于八大山人之荷,衰亡蕭條;不同于潘天壽之荷,霸道硬朗。陳家泠之荷,恬淡空靈,雅氣飄渺。這些充滿詩意又很中國化的作品,既脫胎于中國繪畫的傳統(tǒng),又洋溢著西方畫派的現(xiàn)代感,給當時的畫壇帶來一股不塵不凡之風。在數(shù)十年的創(chuàng)作中,陳家泠先生形成了“清、靜、和、美、真、氣、靈、變”的美學品格,成為了當代“海派”藝術(shù)的代表畫家。他的作品和他本人相互在精神氣質(zhì)上有著一種共通性,這種共通是你接觸過他本人之后能自然而然感受到的。欣賞陳家泠先生的國畫作品,你會不自覺地為畫中流露出來的恬淡、從容、寧靜、不懼乃至逍遙的精神氣質(zhì)所吸引,所打動。
陳家泠書法作品毛澤東七律《冬梅》詩。
陳家泠先生待人溫和,彬彬有禮,謙虛低調(diào),童叟無欺,但絕不懦弱,絕不畏懼,滿身氣度,俠肝義膽。他耐得住寂寞,也曾經(jīng)寂寞,他對這世界更多的是包容,是悲憫,他有一種慈悲的胸懷,悲天憫人,珍惜這世界上的一切生靈。海派畫家的內(nèi)心其實有一種對于蒼生的悲憫,他們不像京派畫家那樣將目光更多地聚焦于山河大川和壯闊的地貌,海派畫家往往將目光灑落在身邊可見可觸、可思可感的人和物身上,他們與人的本體更加接近。
陳家泠先生的作品外在有表現(xiàn)主義的激情,內(nèi)在有天真悲憫的情懷。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陳家泠先生的書法作品上。如果說繪畫創(chuàng)新有難度,那么書法創(chuàng)新就更有難度了。因為畫無定法,可是書有法度。書法歷來是嚴格講究法度的,離開法度,沒有文脈來源的書法,難以入流,難以獲得書法家的認同。所以在這一點上,書法創(chuàng)新可謂難之又難。
陳家泠先生詠梅書畫展中的書法對傳統(tǒng)的書法進行了創(chuàng)新,加入了自在的想象。他的書法線條瘦勁清麗,有漢金體的線條筆意,詮釋了“少就是多”的哲學和美學觀。他的書法不見顏體的厚重,不見歐體的工整,但見一種飄然,筆墨仿佛像山澗巖石縫里流出的一條極細極細的溪水,沿著沙石、樹木、雜草,這條極細的水流,在這奇險的大自然間,時刻提著精氣神,張著好奇的眼睛,穿過堵在前面的石頭,繞過盤根的大樹,躲過各種危險,尋找著前進的方向,靈活輕巧地一路流過,讓生命力不停地往前,往前,接續(xù)下去。這條極細極細的線,在無數(shù)個危險的境地里找尋到生存的種種可能性,不逢曲折不離奇,以簡御繁一身輕。這些極細的書法線條,看上去似乎很柔弱,好像一扯就斷,不堪一擊,但細細觀之,卻越發(fā)覺得柔而不脆,柔中帶韌,纏綿不斷,真真是持筆的人內(nèi)功醇厚,大巧若拙,情深意切。
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中央美術(shù)學院院長范迪安(右一),上將熊光楷(左二),上海原人大副主任、浦東新區(qū)副書記、區(qū)長胡瑋(左一)等,出席陳家泠《詠梅》書畫大展開幕式。攝影/許根順
陳家泠先生的書法線條率意瘦美,飛動自然,如驟雨旋風,隨手萬變,望之和漢金文有意趣相似之處。漢金文,介于篆隸之間,不晦澀孤奧,解體靈活,活潑多變,富于趣味,具有很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漢金體的文字經(jīng)常篆隸互參,裝飾性極強,有的工整規(guī)范,明快細凈,有的凝練簡約,風格自由。陳家泠先生的書法有漢金文的筆意,在章法排列上,行款挺直而字取橫勢,結(jié)字兼容篆隸,而筆勢由小篆的圓勻婉轉(zhuǎn)演變?yōu)榍p繞,緊密纏縛,筆畫如絲之纏綿,筆意隨勢詘曲,字體富于變化,筆墨行至率性處,隨意落幾滴墨點,任由它在宣紙上暈開,一動一靜,靈活憨呆,相映成趣。在此基礎(chǔ)上,陳家泠先生加入印象派、抽象派的繪畫技法,使整幅作品不像書法,而更像是一幅畫作,望之行云流水,奇幻無窮,又有一股靜氣憨氣,讓人觀之恬淡安靜,絕慮凝神,心正氣和。
畫展上,陳家泠先生被熱情的觀眾和粉絲擁著前行,在每幅畫作前,他來不及詳細介紹,就被人群擁到另一幅畫前面了。在里一層外一層的人潮中,我看到一位二十出頭的高高瘦瘦的男青年,抱著一幅碩大的中國畫卷軸,在層層人墻外徘徊,他面孔青澀,好像不敢擠進人群,可是眼神又很渴望,終于他展開了那幅卷軸,高高地把畫舉過人群的頭頂,來到了陳家泠先生的身邊,怯怯地,滿眼崇敬地問,陳老師,您能指導一下我這幅畫的問題嗎?陳家泠老師回過頭來,慈藹地看了這個青年一眼,剛想對他的畫說些什么,誰知,身邊的保安和眾人們,又把陳先生擁著往前了,話筒也遞到了陳家泠先生的口邊,記者要開始采訪陳先生了。場面過于熱鬧,人來人往,陳家泠老師在鏡頭前說著話,可是他的眼睛,好像在尋找著什么,那位男青年不知道被人群擠到哪里去了,展廳里已不見了他的身影。
這一刻,陳家泠先生,是否想起了上世紀60年代,抱著宣紙,剛剛踏上上海這片畫壇的青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