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新華

關(guān)鍵詞：高士奇 禹之鼎 雪山歸馬圖 元世祖出獵圖

食肉韝鷹使馬能，固宜朱十讓飛騰。

如何史局傷心地，物論翻歸祖孝征。

曾見西陂魚麥圖，承平墨妙未云徂。

我今把此銷魂極，江曲山莊亦已蕪。

——費樹蔚（1883～1935）題《雪山歸馬圖》

康熙三十三年（1694）十月末，謫居平湖五年的高士奇（1645～1704）奉旨還京，就任《政治典訓(xùn)》副總裁，綜理明史局，并入值南書房。

當(dāng)時，經(jīng)過一番政治波磔的他幾乎看淡了一切。原本為了自證清白，他一直耿耿于懷，精心謀劃復(fù)出。如今聲名已經(jīng)得以恢復(fù)，他反而如釋重負(fù)，越發(fā)感慨“宦情久淡形骸單”1，厭倦之心也愈來愈烈。

康熙三十四年（1695），噶爾丹（1644～1697）二次南犯?；实坌睿?654～1722）雷霆大怒，下詔親征，分中、西、東三路進兵。次年二月三十日，皇帝御駕討伐，高士奇主動請纓隨行，征途茫茫，一連數(shù)月，甚為艱苦。一路上，他賦詩吟嘆，凡五十八首，記錄所見所感。對于這次隨扈，同行人也即高士奇的政治盟友陳元龍（1652～1736）數(shù)年后有詳細(xì)記述：

康熙三十四年乙亥，厄魯特噶爾丹負(fù)固逆命，侵?jǐn)_外藩，先皇帝赫然震怒，是冬下詔親征。廷臣以窮荒絕漠、險阻苦寒交章勸阻。睿謀已定，獨斷不允。祃牙禱馬，諏吉遄征，分中路、西路、東路，三路進兵。次年丙子正月，親統(tǒng)六師，由中路前發(fā)。故事，凡車駕巡行，閣臣及講官司起居注者列名請隨侍。先皇帝以漢文臣不諳軍旅，不令隨行。越二日復(fù)諭，翰林掌院張公英曰：記注不可無漢人，可令爾子侍講學(xué)士張廷瓚及侍讀陳元龍隨行。時大學(xué)士張公玉書、內(nèi)廷詹事高公士奇皆自請隨行，督捕胡公會恩亦請行，漢文臣同時扈從者五人。先皇帝御戎衣啟行，元龍等載甲胄，佩櫜鞬，乘馬隨豹尾后。出德勝門，由居庸關(guān)出獨石口，口外一望砂磧，皆平岡爛石，無林木鳥獸。行十余日，沙深，車不能進。有旨：留米車貯此，以馬駝□糧而行。圣心慮行糧不繼，令軍中日止一餐，御膳亦止進一次，俯同甘共苦。凌晨拔營，不舉爨，日暮下營。輜重廝養(yǎng)皆按旗隨大營后，輒漏下方，至設(shè)行帳，覓水以革囊汲負(fù)，拾馬矢為薪，恒至夜分，方食。行月余，道左有白石小阜，高可二丈，寬廣如之。就石平正處，隨其高下鐫字曰：瀚海為鐔，天山為鍔，一掃胡塵，永清沙漠，永樂某年月日御駕北征至此。蓋明成祖勒石班師之處，金幼孜《扈從北征錄》所云“回看北斗已在南”者此也。先皇帝命錄其文呈覽。自此而北過瀚海，又行千余里，會西路兵大敗噶爾丹。捷書既布，六馭凱旋。是行也，出塞三千余里，往返十旬有余。時余年四十有五，筋力尚強，意氣頗壯，忘其況瘁。歸而禹鴻臚之鼎為余寫戎裝小照，王山人翚補畫邊關(guān)景象。余兄香泉題曰《北征扈從圖》，館師桐城相國、座主云間大司農(nóng)暨澤州相國、長洲大宗伯，各寵以詩，今三十三年矣。同行及賜題作畫諸老無復(fù)存者，而余以衰朽之軀，尚留人世。幸侍先皇帝山陵，回憶跨馬從征，珥筆陪游，受恩眷者，四十余年，恍如昨夢。因備記于卷末，永志先皇帝神武廓清之烈，而老臣亦與有榮施也。2

同年九月六日，高士奇再次奉命從征噶爾丹，至歲暮方歸，賦詩三十九首。康熙三十六年（1697）二月六日，高士奇第三次扈從出征，經(jīng)寧夏一路西行，深入荒漠，噶爾丹兵敗自盡，朝廷大捷。五月十六日，班師回朝。行軍途中，高士奇又作詩九十七首，一路抒情言志。就在此時，高士奇萌生退意，發(fā)出“玉門今日仍生入，不愿封侯只愿閑”3之嘆。六月，也即剛回京，他擬想具疏請歸，吟詠感懷：

塞遠(yuǎn)經(jīng)三涉，言歸伏已交。馬勞多露骨，鳥倦識投巢。山果垂青實，池蓮破紫苞，林泉志早決，不用測羲爻將具疏請養(yǎng)。4

六月二十五日，皇帝賜御制詩“廿年載筆近螭頭，心慕江湖難再留。忽憶當(dāng)時論左國，依稀又是十三秋”，5表達了惋惜之情。七月初一，高士奇具疏奉母乞養(yǎng)，毅然求去，皇帝特授詹事府詹事，準(zhǔn)回。八月，他陛辭，皇帝大加恩賜并以御筆“云窗”大字首寵行。八月三十日，他從潞河出發(fā)，一路南下，在朝同人、友朋賦詩贈行，依依惜別。

就在回京思謀求退的七月、八月間，高士奇邀請“每逢佳士必寫真”的禹之鼎（1647～1716）畫像紀(jì)事，記錄兩年三次隨扈出征的西行經(jīng)歷，名曰《雪山歸馬圖》（圖1）。禹之鼎題云：

雪山歸馬圖。少詹學(xué)士江村高老大人屢奉扈從塞外，歸來，屬繪紀(jì)事，漫擬胡瓌《射雁圖》筆意。時丁丑秋月，后學(xué)禹之鼎謹(jǐn)志。

畫幅不著背景，高士奇身著青袍紅披風(fēng)白褲，頭戴風(fēng)帽，腳穿布靴，側(cè)身橫跨黑白相間駿馬，手執(zhí)韁繩，儼然一副行軍打扮。他臉龐清矍，濃眉長髯，目光炯炯，面帶微笑，可謂神采奕奕。馬匹注重結(jié)構(gòu)的體積感與皮質(zhì)感，以延綿遒勁的線條勾勒輪廓，造型準(zhǔn)確，比例恰當(dāng)，強調(diào)雄壯之體格與健勁之筋肉，絡(luò)紅纓，一派雄健颯爽之姿，頗有宋元鞍馬古樸雅致之趣，又不失裝飾之風(fēng)。無論用筆與賦色，都追求寫實作風(fēng)，特別是馬鬃之渲染、馬身花斑之處理，層層渲染，極盡工細(xì)溫潤，栩栩如生。

在第一次扈從歸途中，高士奇途徑龍門峽谷賦《龍門》抒懷：

龍門屹中斷，截嵲不可上。何年五丁手，鐵壁劃成兩。塞水東南奔，七派爭滉瀁。匯流雙崖下，浩浩風(fēng)霆響。朝宗識所歸，勝勢儼扼吭。裂地藏蛟龍，摩天辟夔魍。我來策歸馬，顧盻胸臆爽。疏鑿古未經(jīng)，誰謂禹跡廣。6

龍門峽谷，位于今河北滿城縣城北，自龍門湖東南側(cè)蜿蜒向南，長四公里，寬處兩百米，窄處僅八米，深處三十米，兩岸石壁陡峭，怪石嶙峋，高處瀑布跌落，懸珠掛翠綠；谷底山泉四溢，飛瀑流銀，波濤堆雪。面對兩岸石壁與浩蕩河水，已屆知天命之年的高士奇仍不禁意氣風(fēng)發(fā)。“龍門屹中斷”“鐵壁劃成兩”等寫出龍門壯觀，而“我來策歸馬，顧盻胸臆爽”道盡了自己凌云壯志，也比較完美地呈現(xiàn)了《雪山歸馬圖》的巍然氣象。

核查文獻，所謂胡瓌《射雁圖》，大概是納蘭性德（1655～1685）題畫詩中所及胡瓌《射雁圖》，五絕詩云：

人馬一時靜，只聽哀雁音。

塞垣無事日，聊欲耗雄心。7

胡瓌系遼代契丹族畫家，世居范陽（今河北涿縣），擅畫人物、鞍馬，長于描繪北方游牧民族牧馬、馳獵生活，曲盡塞外不毛風(fēng)景之趣。所作往往用筆清勁，構(gòu)圖巧密，刻畫細(xì)致，人物形象各異，氣質(zhì)獷悍，尤工畫馬，骨骼體狀生動有神。

目睹《射雁圖》，納蘭性德心領(lǐng)神會，借景抒情。他入值宿衛(wèi)，常隨駕扈從，想是見過畫面所繪塞外大漠荒寒之景、番兵張弦射獵之事，情不自禁。前兩句寫景，“只聽哀雁音”以有聲之想象賦予無聲之畫以聽覺感受，可謂繪形繪聲，動靜相宜；后兩句明志，以白描法將思想意境充分揭示：戰(zhàn)事消弭，兵士百無聊賴，以射獵來打發(fā)時日，虛度光陰。他似乎暗喻自己，鑒賞中引發(fā)情感共鳴。他早年肆力經(jīng)濟之學(xué)，文武兼?zhèn)?，二十二歲中進士，意于翰林院為詞臣或任地方親民之官，未料竟躋身虎賁侍衛(wèi)之列，卻無橫戈躍馬，逐漸耗盡修身立行、建功立業(yè)之雄心，著一“耗”字而感慨萬千。

可以推測，禹之鼎或是在納蘭家族見過納蘭性德筆下的胡瓌《射雁圖》。早先，他通過曾為納蘭性德館師的徐乾學(xué)（1631～1694）所薦為之畫像（圖2）：納蘭性德身著侍衛(wèi)官服，腰佩璧環(huán)，頭戴緯帽，坐于方床；面龐豐潤，微帶笑容，左手持茗碗，右手放于胸前，身體自然略向前傾，舉止儒雅，一派倜儻風(fēng)流；背景構(gòu)圖雅致，烘托出納蘭身處高門卻“閉門掃軌，蕭然若寒素……彈琴詠詩，自娛悅而已”8的風(fēng)范。

如今，所謂胡瓌《射雁圖》不知確指為何，但可以從傳為劉貫道所作《元世祖出獵圖》中想象一二?！对雷娉霁C圖》（圖3）屬于全景式大尺幅作品，遠(yuǎn)景畫黃沙浩瀚，朔漠無垠，商旅行駝于茫茫大漠中，一派北國風(fēng)光；近景、中景描繪忽必烈率隊行獵情景，或駕鷹縱犬，或彎弓搭箭，或執(zhí)旗揮麾，人物聚散布置，錯落有致，又互相呼應(yīng)，層次分明。人物、馬騎無論衣著、裝備皆刻畫精細(xì)繁縟，線條細(xì)勁流暢，設(shè)色濃麗莊重，而結(jié)構(gòu)姿態(tài)，自然生動，轉(zhuǎn)側(cè)俯仰，富有變化。

有趣的是，《元世祖出獵圖》原先無款，明代時被稱為《藩王出獵圖》，還曾誤作《元裕宗御容》，著錄于清初顧復(fù)《平生壯觀》，后添款“劉貫道”。陳曉偉的研究表明，《元世祖出獵圖》畫名得自于納蘭性德之弟納蘭揆敘（1674～1717）。9康熙末年，他賦長詩歌詠，并名曰《題元世祖出獵圖》，詩云：

至元天子英武姿，校獵每以秋冬期。

我今展圖如見之，沙漠慘淡移于斯。

星斿蔽野虹作旗，廄馬既秣車既脂。

至尊前行后閼氏，茸帽壓頂裘反披。

名王部長絡(luò)繹隨，臂弓腰箭千夫馳。

北風(fēng)似弩雪似簁，踆烏匿影頑云癡。

鴻鵠紛拏蒼隼饑，雉飛入草鷹在枝。

銀麞縞鹿熊豹麋，狡兔封豕狐與貍。

洞胸飲羽血淋漓，焚林搗穴靡孑遺。

就中射虎者為誰，引滿一發(fā)穿其頤。

目光?磹怒未弛，懦怯乍睹猶驚疑。

歸來穹廬帟幕施，酪漿湩乳傾金巵。

燎毛燔肉土銼炊，琵琶發(fā)聲羌苗吹。

酒酣耳熱歡融怡，寒氣忽轉(zhuǎn)春遲遲。

厥初窮兵辟坤維，乘勝直抵西海湄。

于闐乞降迨龜茲，角端示警殊不知。

從畋已寓陣法奇，止齊步伐皆得宜。

月來日往綿歲時，此畫完整無缺虧。

偶然流覽渾忘疲，便覺滿室生涼飔。

壯觀咫尺慰所思，何待振策游邊陲。10

巧合的是，康熙三十一年（1692），徐乾學(xué)為顧復(fù)《平生壯觀》作序?；蛟S就是因為徐乾學(xué)的關(guān)系，納蘭性德、納蘭揆敘昆仲先后曾目睹當(dāng)時還未曾添款的《元世祖出獵圖》，抑或是顧復(fù)也因此得見而著錄并稱為“元裕宗御容”。種種蛛絲馬跡或能表明，納蘭性德所言的胡瓌《射雁圖》或許便是被納蘭揆敘重新命名的《元世祖出獵圖》。故有人認(rèn)為，《元世祖出獵圖》后由納蘭家進入到清內(nèi)府，藏于鐘粹宮。11

通過比對發(fā)現(xiàn)，《雪山歸馬圖》無論是風(fēng)格技巧，還是馬匹造型，抑或是馬鞍裝飾元素，都與《元世祖出獵圖》存在著某種若即若離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但是，禹之鼎只是在意摹，即有“漫擬”之謂。

其實，高士奇曾在蘇州購藏傳為胡瓌所作《卓歇圖》卷（圖4），南歸后鑒定連作二跋，著錄于《江村書畫目》，稱曰“真跡神品”12，題跋云：

胡瓌，范陽人，工畫番馬，鋪敘巧密。而用筆清勁，至于穹廬什器、射獵部屬，纖悉備盡。凡畫槖駝及馬，必以狼毫制筆疏染，取其生意，亦善體物者也。梅堯臣嘗題瓌畫云：“氈廬鼎列帳幕圍，鼓角未吹驚塞鴻?！庇衷疲骸八丶w六幅筆何巧，胡瓌妙畫誰能通?！眲t堯臣之所與瓌，定非淺淺人也。按宣和御府所藏《番部卓歇圖》，凡七。此卷得自吳門，絹素碎裂，幾不可辨，命名手裝之，洗滌綴補，兩月余乃就，則精彩燦然，朱粉畢見。余屢扈蹕，巡行沙漠，所至番部情景，摹畫曲盡，筆法超軼，又非宋人所可望也。后有元人王時跋語，圖記為王氏本中，一曰霞川，《元史》多闕漏，未載其人。薩天錫《雁門集》中有和王本中《燈夕觀梅詩》，又《寄中臺王本中》云：“王郎楚楚金閨彥，五鳳樓前看斗雞?；ㄍ饴﹤縻y箭午，日邊班退紫宮西。吟詩月白傾瑤露，歸馬春紅踏錦泥。應(yīng)念棲遲江?？?，破窗燈火雨凄凄?！庇^詩中之意，本中在元，必官禁近，以文才風(fēng)流著者，并識之?？滴跷煲旁仑ザ?，曉陰初霽，雖節(jié)逾霜降，尚未蕭颯，簡靜齋列菊數(shù)十本，秋英可餐，滌宋硯，用小華道人墨作書，江村竹窗高士奇。

今歲仲冬久晴，氣候暄和，紙窗晝朗，山茶爛開，雖兩旬不往北墅，亦有靜坐之樂。偶從架上再取此卷觀之，用筆設(shè)色，遠(yuǎn)非近代可及。跋此時，游蜂來繞筆端，知陽和之將動矣。時戊寅嘉平七日，江村。13

《卓歇圖》卷大致可分為三段，第一、第二段主要畫狩獵歸來、人馬嘈雜的場面及騎士們滾馬下鞍牽馬準(zhǔn)備休息時互相交談的場景，或席地而坐，或整理馬鞍，或佇立交談，形態(tài)各異；第三段描繪首領(lǐng)端坐，宴飲觀舞之景，服飾華麗，神態(tài)悠閑。

想必，禹之鼎是有機會得見《卓歇圖》卷的。就在創(chuàng)作《雪山歸馬圖》的前一年，他應(yīng)扈從西征的漢族文官陳元龍、張廷瓚（1655～1702）分別繪制《扈從圖》卷（圖5）以為紀(jì)念，前者由王翚為之補雪景。兩卷《扈從圖》，構(gòu)圖、風(fēng)格大同小異，師法胡瓌，人物、鞍馬、駱駝行進丘陵山路上，穹廬什器隱于山谷間，人物形象逼真，動物造型生動，刻畫細(xì)膩，賦色艷麗，集工筆人物、鞍馬、小青綠山水于一體，可謂筆端造化，炫爛奪目，具有非同一般的藝術(shù)魅力?！鹅鑿膱D》卷，可以說是《雪山歸馬圖》的創(chuàng)作先聲。

《圖繪寶鑒續(xù)纂》謂禹之鼎“工善寫照，一時稱絕”，能融會江南畫法與墨骨畫法而得心應(yīng)手。由于江南畫法是以色彩堆疊為主，在一定程度上能提高彩度，而墨骨法的優(yōu)點則是結(jié)構(gòu)清晰、堅實，富立體感。他善于墨骨、色暈并重，穿插并用，既有淡墨渲染的骨骼結(jié)構(gòu)起伏，又有重色暈罩的明潤肌膚色澤，所作形貌逼肖，立體感強，又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達到了形神兼?zhèn)渲?。高士奇面部以?xì)線勾勒，淡墨微暈，脂赭烘染，色彩鮮潤，富有立體感；衣紋線條兼取多家之長，有飄灑流暢的蘭葉描，也有頓挫有法的釘頭鼠尾描，既富變化，又有質(zhì)感，頗具表現(xiàn)力。禹之鼎成功地再現(xiàn)了中年像主面部特征，膚色滋潤，而眉骨與鼻梁的T形部位顏色略淺，眼瞼、臉頰、笑紋等深處則因赭石暈染較深，所有的顏色巧妙地交融成自然的氣色，正所謂“暈者四面無痕跡，察其深淺亦層層積出為妙”14，“娟媚古雅”15。

不僅如此，禹之鼎擅長將人物置于特定的情節(jié)、環(huán)境之中，展現(xiàn)像主身處的具體活動和生活環(huán)境，力求如實地反映其行動舉止和思緒心態(tài)，因此所作富有真實性和親切感，而少人為雕琢或理想化、概念化的痕跡。《雪山歸馬圖》雖無山川背景，但禹之鼎設(shè)置于擬定的“我來策歸馬，顧盻胸臆爽”的情境中，通過神態(tài)刻畫詩意呈現(xiàn)，給予人無盡遐想的空間。故從一定程度上說，《雪山歸馬圖》實乃《扈從圖》的局部特寫，咫尺而有千里之勢。

誠然，高士奇一生畫像并不太多，見于圖像傳世或史料記載的大約有吳門畫家周道作《江村垂釣圖》（1678）16，禹之鼎畫像、杭州畫家藍(lán)深補景《云林同調(diào)圖》（1684）（圖6），浙江省博物館藏），海寧畫家俞培為作系列小影《將車圖》《抱甕圖》《讀書圖》《課子圖》（1690）17，佚名《乘槎圖》（1690）18。所謂“圖成行樂”，這些小像大多是高士奇謫居家鄉(xiāng)時的文化扮裝游戲。與上述不同的是，《雪山歸馬圖》則乃紀(jì)實言志，具有某種意義上書寫歷史、記錄瞬間之特質(zhì)，因而對于高士奇來說，顯得比較特別且相對重要。

康熙三十七年（1698）九月，高士奇攜帶著《雪山歸馬圖》回到了故鄉(xiāng)，繼續(xù)過起了“江村銷夏”式的鄉(xiāng)居生活，山水林泉相伴，煙云霧靄作侶，吟詩賦詞，鑒書賞畫，好不逍遙自在。

康熙三十八年（1699）三月，皇帝第三次南巡，下旨命高士奇在杭州西溪接駕，賜御書“忠孝節(jié)義”四字、御制詩“久別偶相逢，俱疑是夢中。即今歡樂事，放盞又成空”；同年閏七月十六日，御賜對聯(lián)“忠為表，孝為里；言有物，行有恒”；康熙四十年（1700）八月，皇帝賜書“文詞贍蔚”四字、御詠詩聯(lián)“聞國政講易見天心，凌白雪六翮向青云”?？滴跛氖荒辏?702）四月，皇帝頒旨擢升高士奇禮部侍郎兼翰林院學(xué)士，加正一品，且敕封四代，賜御書“萊衣晝錦”四字?？滴跛氖辏?703），皇帝第四次南巡，召令高士奇接駕淮安扈從江南，四月初一御賜“棲心”大字，19后隨駕北上并以退休之身入值大內(nèi)；月余南歸，皇帝“令備皇太子自騎走騾送至通州”20，六月高士奇回鄉(xiāng)后病逝，九月皇帝特賜全葬?？滴跛氖辏?704）正月，皇帝御書悼聯(lián)“勉學(xué)承先志，存誠報國思”，并派遣浙江等處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加三級郎廷極（1663～1715）代天子御祭，立諭祭碑，一年后賜謚“文恪”。被皇帝私尊為老師的高士奇享盡恩寵，榮華一路，光耀門楣（圖7）。因此，《雪山歸馬圖》承載著皇帝與高士奇亦君亦臣、亦師亦友的真摯情感，成為他們君臣之間念念不忘、情意綿綿的生動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