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隅頑抗,城門關(guān)閉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駐防永年的日本軍聞訊棄城外逃,而城外的八路軍一時未來得及進城接管,于是一些土匪、漢奸、惡霸以及后來從老區(qū)逃來的地主、還鄉(xiāng)團等趁機麋集永年城內(nèi)稱王稱霸。其中有兩人是冀南一帶有名的大土匪頭子,一個叫王澤民,另一個叫許鐵英。二人在“七七事變”前就是土匪,日本人打進來后,開始是打著抗日的旗號拉隊伍,后來就都投降日寇當了漢奸,與八路軍為敵多年?,F(xiàn)在眼看著靠山倒了,而八路軍又肯定不會收留,于是便趕緊向蔣介石投誠。蔣介石因為在抗戰(zhàn)時期全面退出了華北,在這一帶勢力很弱,日本一投降,手伸不過來,正在著急,見在八路軍根據(jù)地中心有人投靠當然高興,立即給這些人加官晉爵,將王澤民任命為“河北省保安第一縱隊”少將司令,許鐵英為“河北省保安第二縱隊”少將司令,令其在永年堅守待命,等待國軍的到來。這樣一來就極大地助長了這伙匪徒的氣焰,他們更加頑固地拒絕八路軍的收編。
永年城城墻高大,墻外有寬闊的護城河,城外的八路軍為不傷害人民群眾,也由于還有更緊迫的任務,因而在初次攻打失利后,冀南軍區(qū)領(lǐng)導決定采取長期圍困、迫敵投降的戰(zhàn)略,為此冀南三分區(qū)動員軍民在永年城外筑起了一道城墻,形成罕見的“城外城”。
王澤民、許鐵英把城門關(guān)閉,一閉就是700天,給永年城內(nèi)的人民帶來了滅頂之災。這段時間被老永年城群眾幾代人稱為“閉城門”時期。
首先遭劫難的就是城內(nèi)的買賣人。當時,彭家在城里有兩處買賣,一處是“振興永”布莊,經(jīng)營布料;另一處是“中興石印局”,印刷書冊、材料等。這兩處買賣,在日本占領(lǐng)時期已屢遭搶劫,幾乎無法經(jīng)營,日本投降前一年祖父去世,為埋葬祖父,父親又賣掉了“中興石印局”的機器,他總想著等日本人走后,咱總還會有機會的!但“鐵磨頭”的匪軍進城后,把他的希望徹底打碎了,兩處店鋪的殘余物資幾乎在同一時間被搶光。
1946年春節(jié)前,雖然一年里最重要的節(jié)日就要到了,但全家人沒有一張笑臉。城里人唯一的生活來源斷絕了,而且又關(guān)閉了城門,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家人都知道遇到了苦難,但還是沒料到會是滅頂之災。
出城逃難,輾轉(zhuǎn)三地
大年初一剛過,街上就傳來了“放難民”的消息,說是老弱婦孺可以放行出城。由于城內(nèi)已經(jīng)斷糧,國共談判軍調(diào)小組馬上要到永年來了,為表示一點善意,王、許準許放3000名老弱婦孺出城。
正月十二午飯后,只見母親精神恍恍惚惚,神不守舍。我感到納悶,就問母親怎么回事,她小聲說:“你和雨生子咱三人要走了?!蔽覇枺骸叭ツ??”“陳義村老親家?!薄霸趺醋??”“和你倆妗子一塊走?!辈灰粫?,祖母讓父親劈了一把椅子,把一根椅子腿遞給母親說:“長生娘,你拿著它,蹚水過河當拐棍吧。”這時母親又和兩個姑姑說了些什么,隨后全家就送我們?nèi)顺鲩T。隨父親到北城門口,見兩個妗子已在那里等候,于是我們便與父親告別,跟著妗子一塊出了城門,走到北門外的河邊等擺渡過河的排子。不一會兒,一個中年人撐一只排子靠了岸,我們便登上排子,忽聽背后有人喊,回頭一看,只見父親仍站在城墻上向兩個妗子喊:“你倆要照顧好你姐姐……”
排子駛向河中央,我那時才十一歲,這是我頭一次出城,前后一看,白茫茫的河水一望無際。此時正是隆冬季節(jié),身上感到寒氣逼人,心里陣陣發(fā)緊。船大約行駛了半個時辰,撐排子的人喊:“到了,快下吧?!蔽乙豢?,排子停在河水中間,離岸邊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兩個妗子正年輕,她們先后跳入齊腰深的水中,扭回身扶母親下水。母親抱著弟弟雨生,她腳小,又從沒下過水,心慌腿顫,在水中站立不穩(wěn)。兩個妗子急忙將她扶住,并不住地安慰,母親才定住了神。我也不知何時被兩個妗子拉下水,光害怕了也不知水涼。這時一個妗子背著包袱在前邊引路,另一個妗子拉著我,母親一手抱著雨生,一手拄著那條椅子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蹚水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總算到了北堤口岸邊。上岸后,我已全身冰涼、面色發(fā)紫,哆嗦成一團,話也說不成了。母親見此情景又急又怕,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妗子們也急得沒了主意。這時岸上的群眾圍了過來,都十分同情,有的給我灌水,有的讓我烤火,折騰了一番,我才慢慢蘇醒過來,身上也緩過勁來。這時已是太陽偏西,兩個妗子扶著母親架著我,一步步向前走去。掌燈時分,終于到了大舅范紹宗的女兒芹姐的婆家北當頭村。當晚兩個妗子分別回她們的娘家陳固村和楊莊村去了,母親帶著我和雨生便在芹姐家暫時住下了。過了正月十五,大芹姐姐領(lǐng)著我們母子三人步行十多里路到了本次逃難的目的地陳義村。
陳義村連家是祖父彭光宗的姐姐家,是彭家老親。我的這位老姑嫁到這里很快就因病故去,連家續(xù)親后與我們彭家仍延續(xù)親戚關(guān)系,續(xù)親的新人我家稱為“續(xù)姐”,兩家?guī)资陙硗粩?。續(xù)姐為連家生育了兩個兒子,這時連家老兩口早已去世,他們的大兒子叫年的,也亡故了。年的有三個兒子,大的叫杏元,老二叫里的,老三叫興元,村里人都叫續(xù)姐為杏元娘。彭連兩家人事雖有變故,但濃濃的親情來往一直未斷,尤其是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大災荒年的時候,連家還將土地若干畝撥到祖父名下經(jīng)營。祖父過世后,父親繼承祖業(yè),一直替連家交款納稅。尤其是閉城門后王許二匪巧立名目攤派稅款,根據(jù)土地派工要糧,我家替連家墊支甚多,因城門關(guān)閉,一直未結(jié)算,這次逃難出來雙方一見面一時都不知說什么。還是母親先開口,向她表達了投奔之意,杏元娘也急忙表示歡迎,讓進屋里,問長問短。午飯后杏元娘讓孩子們收拾東西,騰出東屋兩間房讓我們住,并給了舊被子一條、褥子一條等生活必需品,我們?nèi)嗽陉惲x村有了一個落腳之處。開始幾天和杏元家夥著吃飯,幾天后政府發(fā)了救濟糧款,我們就單獨起火做飯了。爐子是母親自己用泥垛成的,燒的是我去村外拾的高粱秸稈、玉米秸稈和樹葉子等柴火。
三月初的一天上午,姥爺范文明的佃戶陳村鎖的突然來到村里對母親說,侯元的聽說你逃出來了,叫卯舅(范紹孟)來接你們?nèi)ズ愖。R上動身。對于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母親又驚又喜,急忙告訴了杏元娘,簡單收拾了東西,吃了午飯便坐上舅父趕的灰驢車往西邊走去。沿途不知過了多少村莊,但見許多村里的男女老少穿紅掛綠,鑼鼓喧天,扭秧歌、踩高蹺、唱大戲,后來才知道原來是解放區(qū)人民歡慶邯鄲戰(zhàn)役勝利。這種新文化我是第一次見到,這場景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一路上通過母親和舅舅的談話才知道,原來是四老爺范文生提起、元舅同意才派卯舅來接我們的,母親聽了十分高興。
元舅,本姓侯,學名志遠,小名元的,是外祖父的外甥。元舅自幼家窮,其母病逝后,一直住在姥姥家,我母親比他年長幾歲,是她把他看大的。特別是外祖母病逝后姥爺續(xù)娶了董氏,他們姐弟都是幼年喪母,同病相憐,感情深厚。元舅從小聰明能干,有志氣,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在本街老革命曹汝月的帶領(lǐng)下,早早就參加了革命,先后在永年、肥鄉(xiāng)、邯鄲縣等地參加抗日活動和地下斗爭。因秘密斗爭的需要,元舅改姓常,名直。1945年邯鄲解放后,他先后在車站辦事處、鎮(zhèn)政府財政科當領(lǐng)導,后任地區(qū)行署副專員。
掌燈時分,我們才來到邯鄲。進家后舅父、妗母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噓寒問暖詢問家中的情況,舅父說:“美姐就住在這不要走了,等永年解放了我送你們回去?!痹思易≡诤愋氯A后街一個地主的板店中,除舅父、妗母外還有他們的女兒秀琴姐和一個護兵,護兵小名叫堂的。堂的持長短槍各一支,每天和元舅一塊外出工作,空閑時常帶我到新華街戲院看戲。在我的記憶中,看的戲有永年“不點”的西調(diào)、“小結(jié)巴”的落子、馬風仙的四股弦、劉英琨的京戲等。那時看戲不用買票,堂的有政府發(fā)的紅票,檢票的一看就放行。
我們?nèi)嗽诤惼陂g,先后有多位親朋前來探望。彭金庚哥來探望過,并給了一元錢。逃難在邯鄲的大爺彭西垣聞訊后也來看過,他聽了我母親落難的情景,痛哭流涕,不住地說:“長生娘,咱也成難民了?!焙笥侄谡f:“這里也不是長住的地方,還是早點回去好?!焙髞恚竽锢罡对祁I(lǐng)著一個熟人岳義川的老婆到舅舅家辦事,也順便看了我們?nèi)?。幾天后,母親又帶我們到大娘家吃了一頓飯。在這期間,原“振興永”布莊的股東之一張大昌(小名老兆的)也來看望我們,他還說要在邯鄲城里給我們找房子住,但沒等他說完就被元妗子謝絕了。后來妗子還帶我們?nèi)ミ^一次張大昌布莊,截了一丈多布給我們做衣服。
就這樣在元舅家高高興興住了一個多月后,感覺到情況悄悄發(fā)生了些變化:我們感到妗子的態(tài)度不像以前了,尤其是有一天竟突然背著舅父讓房東和鄰居做母親的工作,勸我們早日回永年。開始,母親沒有理解,所以不以為意,后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當即表示同意——我們家的人都是從來不愿意強人所難的。既然人家有了這種意思,即使不是舅舅的意思咱也不能再在這里住下了。幾天后,大約在農(nóng)歷四月間,小麥快要收割的時候,妗子派了一輛馬車,將我母子三人,還有豬舅范紹東、菊珍小姨等送到永年連寨村。次日,豬舅步行將我們送回陳義村。
回陳義村不久后的一天,母親抱著雨生去北郭村老姑家走親戚,遇到了從城里出來的外祖母,母女見面抱頭痛哭,外祖母告訴母親:在城里的外祖父已經(jīng)病故。聽到這一噩耗,母親大哭一場。外祖母又說:“彭家捎信讓你們回去,過幾天我來送你們?!痹瓉磉@一段時間里,國共正在進行和平談判,以美國代表奧爾森、國民黨代表張朝政和共產(chǎn)黨代表趙海峰組成的三人小組為解決永年問題,還專程進城來查看,并達成城內(nèi)外群眾可以自由出入的協(xié)議。這一段時間大家都感覺看到了和平的希望。幾天后,外祖母來接我們,母親辭別了杏元娘,我們由外祖母領(lǐng)著,從陳義村步行來到了永年南橋城河邊。在這里,外祖母和我們分了手去當頭村大琴姐家。我們等了一個多時辰,又坐排子,繞南城墻到東門,下排子,進東門回了家。
我們此次出城逃難歷時四個月,先后走當頭、投陳義、奔邯鄲,歷盡艱險,大難不死,如今重返家園,全家喜出望外,母親哭得像淚人一般。祖母抹著淚說:“別哭了,快把你們在外邊的情況給我們說說,讓大家聽聽吧?!蹦赣H才止住淚,哽咽著將北潭路蹚水遇險、妗母襄助、走當頭、投陳義、奔邯鄲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說著再也按捺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四姑貴琴也哭起來,祖母、父親也在一旁落淚。一會兒,大姑在西屋喊吃飯,大家才止住哭,到西屋去吃飯。
修建飛機場,父親被抓丁
1945年10月,許匪曾派其心腹張玉泉在北京設(shè)“永年守軍駐北京辦事處”,向國民黨第11戰(zhàn)區(qū)和河北省政府請求,要求向永年空投物資援助,國民黨當局答應其所求,派飛機從河南安陽向永年空投軍用物資和食品。開始是空投大餅,后來改投饅頭等熟食。這樣就改變了城內(nèi)群眾的生活習慣,各家各戶由自己做飯改為每天領(lǐng)空投食品。王、許成立了永年糧食救濟委員會,由郵政局局長靳某某兼任主任,副主任有連永章(王匪軍需處處長)、薛愛民、楊彬甫(許匪軍需處處長),委員有張九功(偽警察局局長)、韓志信、焦長榮(三青團骨干)、范恩譜(地主)具體負責空投食品的分配工作。他們還佯稱:空投物資除軍用品外,食品類是軍一半,民一半。街道由保甲組織按每戶實有人口造冊領(lǐng)取。據(jù)當事人說,實際上根本不可能這樣做,軍方冒領(lǐng)、作弊的現(xiàn)象十分嚴重,實際分到永年廣大群眾手中的空投食品不到四分之一。
1947年2月之后,在全國戰(zhàn)場解放軍接連打了一些大勝仗,蔣介石的國民黨軍隊受到重創(chuàng),安陽的國民黨軍隊已自顧不暇,一連十八天不給永年城空投物資。后來雖然恢復空投,但數(shù)量已大不如前,7月后又一連中斷數(shù)日,使長期不得溫飽的廣大群眾的生活雪上加霜。王許匪幫就只剩下空中支援一條道,于是決定在城內(nèi)修建一個飛機場,加強與南京國民黨當局的聯(lián)系,取得支援,頑抗到底。
1946年6月底,保長把父親抓去修飛機場。一天中午父親未回家吃飯,祖母不放心叫我去工地找,見了父親,父親悄悄說不知什么原因,今天都沒讓回去吃飯,后來他借故向工頭請假,工頭說:“那不行,今天誰也不準請假,要請假必須有人替?!备赣H指著我說:“他行不行?”工頭說:“行。”工頭便將鐵鍬交給我,放父親回家了。
我在工地拾了一會兒碎磚,突然聽見工頭吹哨子,大喊集合,接著聽見喊稍息、立正、向右轉(zhuǎn)、齊步走。我們排著隊向西城門方向去,出城門后沿著城墻跟,向西關(guān)行進;將到西關(guān)橋時,只見大橋已被炸毀,臨時搭了根獨木橋,長約一丈,寬一尺多,大家互相攙扶著過了橋;又向西走了一程到了西關(guān),大家稍事休息便干了起來。因我年齡小,工頭讓我撐草袋子口,大人們往里裝土,筑工事。一塊干活的有申老安、王子玉、陳風的等七八個人。干了一會兒,大家正在休息,突然空中轟隆一聲巨響,大伙頓時亂喊亂叫,拿槍的軍人大喊:“不要喊叫,快趴下。”隨即聽見空中颼颼作響,一道白光,一個黑色棒槌樣的東西從我們頭上飛過落地,頓時轟隆一聲炸開來,一個匪軍士兵被炸斷一條腿,申老安胳臂受了傷,王子玉的腿也被炸得鮮血直流。這時火炮、機關(guān)槍越打越緊,越打越猛,聲音也越來越近,空中火光連成一條線。匪軍亂作一團,紛紛往城里跑,手里的槍亂放一氣。匪軍逃命要緊,哪里還顧得上我們,我們也沒命地往城里逃。我邊跑邊回頭看,見有穿灰軍裝的解放軍,也有頭箍白毛巾的民兵,緊緊追趕,見我們都是群眾便沒有開槍。過獨木橋時,大人都爭先恐后地過去了,唯我年齡最小,心里又害怕,雙腿本來就發(fā)軟,身后一個滿臉是血的匪軍猛地沖過來,一把把我推到河里。這時我雖然緊張但頭腦還清醒,在水里緊抱著木橋哭叫起來,一會兒陳風的跑過來,一邊鼓勵我堅持住,一邊遞給我鐵鍬把,我緊緊抓住他的鐵鍬把,他使勁拉,終于將我拖出水來。上了岸,我全身都濕透了,鐵鍬也丟了,還丟了一只鞋,哭著就跑進了城,到城門時,見到了早已焦急等待在那里的父母。
次日,父親仍被抓到西甕圈做苦工,中午又不讓回家,原來他們要求民工都要參加匪軍,并說:“只要報了名馬上就可以回家?!备赣H堅決不報。兩三天后,被抓的百余名民工中,大多數(shù)都報了名,只剩下五六個人,這時匪軍變換手法,派不肯當兵的人下城河捕魚。父親當時已三十九歲,又不識水性,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才報了名,被分配在偽2團2排3班。在軍訓時,父親因不會體育,不斷做錯科目,被打罵、侮辱,受盡了折磨,為記住這段歷史,父親當時改名叫“彭蔭田”(寓“陰天”之意)。
多位親人被餓死
1947年下半年,全國戰(zhàn)局又有了大的變化,中原的國民黨軍連連失敗,自顧不暇,再也沒力量幫助永年的匪軍,從9月17日起就終止了向永年的空投,城內(nèi)群眾徹底失去食物保障,只好以樹葉、樹皮和城河中的雜草充饑。一天,母親從北倉門街老娘家?guī)Щ厮睦蠣斀o的一包糠面,全家如獲至寶,當晚母親把它烙成餅子大家分著吃了,次日我便拉不出屎來。兩天過后,我肚漲如鼓,十分難受,哭叫不止,母親干著急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的哭叫聲被北院張奶奶聽到了,便忙過來看,問清原因后,二話沒說,從頭上拔下銀簪子,讓我蹲下,好用銀簪子從我的肛門處一點一點地往外摳干糞球。就這樣,全家人輪流給我摳,直摳了一天一夜,我的肚子才感到松快了,當晚就通了氣,第二天大便就通了。母親對張奶奶千恩萬謝,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張奶奶救了我一條命。永年解放后,我參加了工作,還念念不忘張奶奶的救命之恩,經(jīng)常去看望她老人家。后來她搬回南橋住了,1956年春天,我從邯鄲回老城時,備下禮品,由愛芹姑領(lǐng)著又專程到南橋看望她。誰知不久(記得是次年后)聽人說她老人家謝世了,因為沒人通知,我沒有去給她老人家送終,對此,我一直深以為憾。
小弟雨生,出生于1944年農(nóng)歷六月初一,屬雞,因出生那天下雨,祖母給他起名叫雨生。雨生長得個頭大、眼大,眉清目秀,五官端正,會說話后口齒伶俐,身體健壯,十分惹人喜愛。自永年城門關(guān)閉后,雨生長期不得飽食,他正處于長身體的時期,營養(yǎng)嚴重不良,身體日趨瘦弱,還患上了夜盲癥。后來母親帶我們逃出城,吃上了幾天飽飯,他的身體恢復了,夜盲癥也基本痊愈。重返城中后,又吃不上飯,而且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后來連野菜、樹葉也吃不上了,雨生的身體又每況愈下,到后來就極度衰弱,奄奄一息,整日啼哭叫喊,后來連哭的勁也沒有了,整天似睡非睡地躺在炕上,歪著頭,合著眼,默默等死。母親開始也是天天落淚,后來也是欲哭無淚了。1947年農(nóng)歷九月初的一天,家里人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了,何時死的也不知道??蓱z他年僅五歲,剛剛走進人世間就這樣走到了盡頭。盡管當時母親身體也十分虛弱,又極度痛苦,還強打精神,找了一個舊麻袋,流著眼淚將兒子裝好捆牢,叫我將他弄出去。當時我十二歲,餓得四肢無力,走不了路,兩條腿抖得不聽使喚。在母親的幫助下,我把雨生放在一個大籃子里連拉帶拖,用了將近兩個時辰的工夫,才把他弄到本街南頭口一個荒涼地里埋了。
1947年10月初的一天,四姑過來對母親說:“大姑娘(大姑母自大姑父外出當兵后一直在娘家生活)不中了?!蔽腋赣H馬上去看望,只見大姑母骨瘦如柴,臉如刀條,披頭散發(fā),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像鬼一樣嚇人。她病危時家里曾通知劉家(她婆家),但直到死后劉家也無人來。父親與四姑商量:“將她成殮后抬到劉家?!钡蓺氂殖闪藛栴},在那種情況下到哪里去找棺材?別說沒錢,就是有錢也沒地方買。父親只好將他結(jié)婚時的兩個皮箱打開并到一起當棺材,母親和四姑給大姑母梳了頭,穿好衣服,抬到箱子里。成殮后又犯了愁,家里這兩個人根本抬不動。父親找其表弟蘇治國幫忙抬,蘇說餓得實在沒勁抬,并提出先讓吃飯,好說歹說蘇就是不干,四姑又來請,蘇還是提出先讓吃頓飯才干……就這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棺材”抬到本街南頭口路北劉家。
大姑母死后第三天,1947年10月4日,即永年解放前一天,祖母也餓死在家中。解放軍入城后,大伯彭星垣從邯鄲匆匆趕回永年,與餓得直不起腰的父親一起料理祖母的喪事,第二天就將祖母安葬在東張寨彭氏祖瑩。
祖母一生篤信佛教,每次吃飯前必先念佛;大姑母卻是自小就不信鬼神、佛祖,從不燒香磕頭,母女二人信仰不同卻都躲不過圍城之劫,在五天之內(nèi)前后腳都走了!而每每想到此都令我扼腕長嘆,她們是走在黎明前那最后一抹黑暗中,只要再挺過五天,太陽就升起來了。
資料寫作者附言:廣府城位于河北省邯鄲市東北四十五里滏陽河畔的永年洼里,因歷史上曾為廣平府治所,故稱廣府。1940年代時為永年縣政府所在地,也稱永年城。廣府城有兩千六百多年的歷史,現(xiàn)存城墻為明代時重修,城墻保存基本完整,總周長有九里十三步之說。廣府古城還是一座水城,周圍是萬畝洼地和一望無際的蘆葦,具有北方罕見的水鄉(xiāng)風光。這里還是楊式、武式太極拳的發(fā)祥地,是集古城、水城、太極城于一體的名城。
資料寫作者:彭長生,曾用名彭金滔,現(xiàn)居河北邯鄲。
資料提供者:彭東海,制片人,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