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

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是在一個叫“沮漳”的小河邊度過的。那是一條很細(xì)很長的河流，河兩岸炊煙裊裊、村落密布。我住在其中一個很偏僻，但很美麗的村子里。這里的天空很藍(lán)，云朵很白，空氣里彌漫著樹木、莊稼、野花和泥土的清香，整個村莊干凈得像用山泉水洗過似的。我很慶幸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它不僅滋養(yǎng)了我，也給了我足夠的自由，讓我得以像河邊的草木一樣野蠻而頑強(qiáng)地生長。

小河邊

我最愛去的地方是小河邊。

春天的時候，河水清凌凌的，可以照見人的影子。河邊盛開著成片成片的紫云英，像紫色的霧氤氳而升；藍(lán)色的婆婆納鋪天蓋地，像從天上墜落的小星星；田旋花的藤蔓纏纏繞繞，花朵兒像個小喇叭……總之，這里就是個迷人的花園。河邊還有連綿的草灘，草灘邊有小石頭、螃蟹和貝殼之類的小東西。我們上小學(xué)時作業(yè)很少，我和小伙伴趴在路邊，一會兒的工夫就寫完了。剩下的時光，我們就會前呼后擁，歡天喜地地跑到小河邊去玩兒。編花環(huán)、捉蝴蝶、打水漂、抓螃蟹……無論做什么，都可以做到夜幕降臨，仍意猶未盡。

記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們在草地上比賽打滾。這本來是男孩子喜歡的游戲，但我樂此不疲。每次比賽，我都會鉚足了勁兒從河堤上一直骨碌碌地滾到堤下的草灘上。滾的時候我的腦子在震蕩中嗡嗡作響，我感覺天空和草地在眼前飛速旋轉(zhuǎn)，云朵和樹木交換了位置—樹木住進(jìn)了天空，云朵垂落到了地面。這個旋轉(zhuǎn)的世界讓我忍不住閉上眼睛，快樂地尖叫。

那時候的我對身邊的一切都充滿好奇。這使得我對大自然和大自然中的每個生命總能敏銳地感知，并滿懷熱情。我想，我之所以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條路，一定跟這些有關(guān)。

桑葚樹

我還會爬樹。

小河邊有片樹林，那里有一棵很老很高的桑樹。我記得有一年的初夏，為了吃到樹上的桑葚，村里的幾個男孩爭先恐后地爬到了樹上。他們摘下大顆大顆的桑葚，對著樹下的女孩兒們喊：“喂，想吃桑葚嗎？”我知道他們是故意的，就是想欺負(fù)不會爬樹的女孩子。果然，一個女孩兒剛走過去，有個滿臉壞笑的男生就將一把桑葚扔到了她的臉上，女孩的臉被砸出一團(tuán)黑紫，她哇哇哭了起來。我生氣極了，瞬間化身成一只“小猴子”，一口氣爬到了比男孩更高的位置，都可以夠到樹梢上的桑葚了。我摘了好多好多黑乎乎的桑葚，把一口的白牙都吃黑了，還用我的白裙子兜了很多。我想把這些桑葚送給那些不會爬樹的女孩們吃。我的閨蜜小燕見了，嚇得閉上了眼睛。她站在樹下大聲喊：“九兒，你下來，小心你媽媽來揍你！”是的，我媽警告過我很多次了：“不許爬樹，那是男孩子才能干的事兒。”可我想，憑什么？我就是要爬樹！所以，我常常背著我媽偷偷練習(xí)爬樹。不過那天，我媽發(fā)現(xiàn)我的白裙子被桑葚染得一塌糊涂，馬上就知道我違背了她的禁令。只是，那個慈悲為懷、溫柔有加的母親拿她的閨女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

媽媽總說我是個野丫頭。記得我上初中時，我的班主任伍老師也說我是一匹難以駕馭的“野馬”。他們用了一個相同的字—野。當(dāng)時，我聽著感覺很別扭，也很委屈，但現(xiàn)在回想起，卻覺得分外恰當(dāng)，也分外喜歡。野，即自然。在古文中，它是由土和木構(gòu)成，意思就是有泥土也有樹木的地方?？赡苁且?yàn)橥甑奈視r常與泥土和草木打交道的緣故，不覺間，我的骨頭里也長出了類似草木的東西—不喜歡被約束，向往自由和簡單的生活。

草木的特質(zhì)讓我少了循規(guī)蹈矩，卻多出一些純粹和膽量。

屋頂

小時候，我還做過一件特別威武，也特別危險(xiǎn)的事兒。

那是個夏天的傍晚。爸爸媽媽都在地里干活，我和爺爺在家。忽然，天空暗沉了下來，村子好像被一口黑鍋罩住了。緊接著，電閃雷鳴，嘩啦啦的大雨讓整個村子喘不過氣來。糟糕的是我家的廚房頂上的幾塊瓦片被雨前的大風(fēng)無情地掀到了地上，伴隨著一連串的脆響，雨從房頂上的窟窿傾瀉而下。瞬間，廚房便遭到了“水漫金山寺”的厄運(yùn)。我家唯一的那口鍋，一會兒就被污濁的雨水給霸占了。

那時候，我的爺爺正在做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中雨，鍋里的菜完全被淹了。爺爺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知如何是好。他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不住嘆氣。我對爺爺說：“怕什么，我去補(bǔ)漏！”說著，我就找出了塑料紙和梯子，披著一張油布出了門。爺爺滿臉驚愕。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我已把梯子架在了屋檐下。在巨大的雷鳴聲中，在滂沱的大雨里，我一步一步往上爬，然后凜凜然站到了高高的屋頂上。一個驚雷在我頭頂猛地炸開，閃電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的腳旁，我哆嗦不止，但很快就鎮(zhèn)定了下來。我順著一塊塊瓦片，我匍匐前進(jìn)，找到那幾個窟窿，然后將塑料紙鋪開用磚頭壓住……

爺爺站在梯子下緊張地看著我，他完全呆住了。直到我安全地下來，爺爺才長長地舒了口氣。爺爺心有余悸地說：“九兒，你的膽子忒大了，你知道雷雨天爬到屋頂上有多危險(xiǎn)嗎？”

“我當(dāng)然知道，但如果我不鼓起勇氣爬到屋頂上補(bǔ)那幾個窟窿，您就沒法做飯。如果沒飯吃，一家人都得餓肚子，我不想一家人都餓肚子?！笔潞?，我想，幸虧我的身體里長著草木。一個女孩的身體里如果長了草木，就不會害怕世間所有的苦和難，也不會向狂風(fēng)暴雨低頭。

如今，很多年過去了，曾經(jīng)的那棵“小草”也走向了人生的秋天。所幸的是—即便在大雪紛飛的冬日，我的臉上仍會掛著孩童的笑。我會在美麗的沮漳河邊，在時光的縫隙里，時時懷念我那芬芳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