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鶴立

“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yè)也罷，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弊x這句話時感覺自己像在嚼著粗糙苦澀的樹皮，渾身哪里都感到刺癢，嘴里真真實實地泛出苦澀之味。圍城永遠在那里，一茬又一茬的人從地里“冒”出來，兩腳一落地就開始朝著人生的終點發(fā)足狂奔。

而一條名為“愛河”的河，一座叫“圍城”的城，往往會橫在每個人的必經(jīng)之路上。

今年我21歲，和一群“00后”小伙伴一路摸爬滾打終于來到“城下”和“河邊”。我對“愛河”和“圍城”的概念實在模糊，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不真切。于是，我開始觀察身邊的同齡人?！?0后”確實是極富個性的一代，這代人的目光似乎并沒有鎖定在面前的“河”與“城”上，甚至有些討厭一直盯著它們看。比如，在談到這個問題時，朋友圈里的風(fēng)向出奇的一致：“不婚不育保平安。”“想談戀愛的，是不是日子過得太好了？餓兩頓冷靜一下？”“好好搞事業(yè)不香嗎？智者不入愛河，寡王一路碩博……”

一次，我們宿舍在聊到這個問題時，閨密小曦忽然說：“其實我還是挺想談戀愛的?！蔽以趺匆矝]料到在我有生之年居然能聽到她說這句話。小曦一直堅定地認為戀愛會讓人不夠理智?！芭砸?jīng)濟獨立才能活得開開心心?！彼缭绲亻_始找實習(xí)機會，努力成為“獨立女強人”。

“為什么會忽然想談戀愛啦？”有人問小曦。

她的眉毛糾結(jié)在一起，輕輕嘟囔了一句：“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看到別人甜甜的戀愛，自己也開始被愛河迷惑了吧。智者不入愛河，可有一部分入了愛河的人似乎還挺開心的……”

“別被愛河波光粼粼的表面給迷惑了，底下可是涌動的暗流?！弊谝贿叺陌⑶镉挠拈_口，“智者不入愛河，我倒是覺得能在愛河里不被淹死的人就是某種程度上的智者?！?/p>

“愛河里什么‘魚都有。退一萬步講，你的運氣好并不等于從此可以過上一帆風(fēng)順、甜甜蜜蜜的戀愛生活。你的戀愛對象，他是個大活人，大活人啊—每個大活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和習(xí)慣，沒法合拍的話真的超級煎熬！你們還記得我那個初戀嗎？我們分手的理由我是不是從來沒講過？”當時她剛分手，天天板著一張臉一言不發(fā)，我們也只能陪著她看看劇、逛逛街，沒人敢提起那個男生。

“他有獨一無二的優(yōu)點，也有非常特別的缺點?！?/p>

乍一聽這句話覺得還算有點兒深意，多念叨了幾遍，我恍然大悟：這明明就是句淺顯的大實話嘛！誰還沒有幾個獨一無二的優(yōu)點和缺點呢？

阿秋的初戀男友是一個陽光開朗的學(xué)長，和她有好多相同的愛好，如看電影、做手工、聽鋼琴曲，兩人的性格也很合拍。剛剛開始談戀愛的時候，他倆手牽著手去看晚場電影，眼角眉梢彎彎的，溢出的糖分能把人齁死。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個學(xué)長對她的確一心一意，甚至連“將來結(jié)婚了住在哪個城市”都和她認認真真地討論過。但這位學(xué)長有個奇怪的“毛病”—在戀愛方面總是粗枝大葉，用我閨密的話說，“就像沒長心”，并不是對所有事不長心，而是總記錯戀愛方面的一些小事情。比如，阿秋不吃香菜，他倆一起出去吃火鍋時他卻總是“貼心”地幫阿秋配一碗加了香菜的蘸料，然后忙不迭地道歉；他邀請阿秋參加爬山活動，卻忘了阿秋前兩天腳踝剛剛受過傷，又連忙道歉。有一次，阿秋終于忍不住了，不再輕描淡寫地說“都是小事情，我也沒放在心上啦”，而是認真地問他到底有沒有真正關(guān)心過自己這個女朋友。那位學(xué)長則覺得自己“天下第一委屈”，自己明明在認真規(guī)劃未來并且為之努力，而女朋友卻因為一些芝麻大的小事責備自己。

“這都多少次了，你真的把我放在心上嗎？”“芝麻大的小事，犯得上著急上火嗎？再說我不是每次都跟你道歉的嗎？我為了咱們兩個人的未來有多努力，你又不是沒看到……”“可是談戀愛最重要的難道不是把握好每一個當下嗎？”

兩人極其默契地分了手。

阿秋一口氣兒講完這些，“咕嘟咕嘟”灌了幾大口冰水：“雖然大家都說他是個好人，但如果以后在一起生活，天天這樣下去恐怕是要瘋的。愛河里面的每一滴水都代表著愛情里可能會遇到的問題，問題滔滔不絕，無窮無盡，所以有的人就被淹死，有的人就變傻瓜了。”

“而且，入了愛河難免沾上一身水，就像戴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鎖。”另一個室友阿圓發(fā)話了。她的前男友是同級的男生，高高瘦瘦，戴著一副細框眼鏡，誠懇又溫和，擔得起“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八個字。阿圓是個極其敏感又容易害羞的人，剛開始相處時，那個男生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后來，她發(fā)現(xiàn)那個男生總是追問她在哪里和什么人一起做什么，甚至要她發(fā)定位。“他溫柔、善解人意，但是這段戀愛讓我實在覺得很煎熬、很不自在。而且要想平衡好戀愛和學(xué)習(xí)、工作，也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卑A說。

“那，大家將來想結(jié)婚嗎？”玥玥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不想！”“不想！”兩聲震天撼地的“不想”炸響在宿舍上空。我呆了一下沒說話，幾個人齊刷刷地盯著我。我心虛地把頭埋進被子里，實話實說：“我……我沒想好。雖然結(jié)婚很麻煩，但是當咱們年紀大了，如果一個人生活的話不會覺得有點兒寂寞嗎？”

“咱們年紀大了可以租一棟大房子，然后天天住在一起喝喝茶、逛逛街，不好嗎？”

我苦笑：“玥玥恐怕不太行?！鲍h玥是宿舍里唯一一個目前還在談著戀愛而且覺得談戀愛還不錯的人。她似乎運氣很好，遇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男朋友，兩個人也都想和對方共度余生。但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雖說戀愛很甜，但結(jié)婚是很麻煩的事情?。”热?，將來要住在哪個城市，大到蜜月去哪里度，小到結(jié)婚典禮哪個環(huán)節(jié)穿什么禮服，件件事都要操心，唉！”

“而且，結(jié)婚后……”

宿舍忽然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不知是誰發(fā)出一聲驚叫：“好可怕！”

大概這次我們想到了一處。我弱弱地說了句：“結(jié)婚后，兩個人一起生活要相互磨合和適應(yīng)的……”玥玥急急忙忙打斷我：“別，別，別，我最受不了什么‘磨合，什么‘適應(yīng)了。你別忘了，當時大一的時候，咱們四個這么人美心善的人湊在一起，也磨合了快一個月呢！”“我大姨和大姨父，剛剛結(jié)婚的時候因為誰做飯、誰洗碗的事慪氣了大半個月呢！還有他倆的生活習(xí)慣，我大姨父喜歡在臟衣簍里攢幾件衣服一起洗，我大姨呢，習(xí)慣每天洗衣服……”

我嘆了口氣：“所以，我們未來的人生，要么天天磨合來磨合去，要么孤獨終老？”想著想著，我只覺得我的腦袋不是腦袋了—它好像變成了一個西瓜，那些甜美、沉重、瑣碎的詞像嵌在果肉里的瓜子，瓜子們越長越大、越長越多，快要把整個瓜撐成兩半了……

一片混沌中，《圍城》里的文字忽然劃過腦海，像閃著寒光的鋒利刀片，留下一陣令人清醒的刺痛?！八呛翢o興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內(nèi)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從城外擠入城里，又從城里擠出城外?！毖劬σ恢弊⒁曋鴲酆雍蛧堑娜?，或多或少會忽視廣闊的天地。擁有了廣闊天地的人，有時也會覺得孤獨吧。

回憶中的一切逐漸變得模糊，但這段聊天兒的結(jié)尾還清清楚楚地刻印在我的腦海里。

“要不咱們以后再討論這個問題？畢竟我們今年才21歲，不是嗎？”

“也對。其實我們也經(jīng)歷過不少這樣的‘人生大事了吧，最后不都解決了嗎。好像也沒什么好怕的了?！?/p>

“算了算了，等快要訂婚的時候……再想結(jié)婚之后的事好了?！鲍h玥用怯怯的聲音說。

“所以，到時候我們給你當伴娘，好不好呀？”“到時候我給你化妝，我的化妝技術(shù)比專業(yè)的還要好！”我們幾個笑鬧成一團，過了好久才漸漸地覺得累了，困意一點點爬上眼皮，在徹底墜入夢境之前，我聽到有人說了一句：“別擔心啦，‘車到山前必有路?！本o接著另一個聲音嘆了口氣，說：“廣闊的天地也好，圍城和愛河也罷，這路還不是得自己一點點摸索著鋪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