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穎　趙天宇　凌馨　王小　熱依拉木　喬佳慧

位于瑞士日內(nèi)瓦的世界衛(wèi)生組織總部。圖/法新

2023年5月5日，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宣布，新冠疫情不再構(gòu)成“國際關注的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

這是為三年多的疫情敲出了“劇終”嗎？不，這是從應急狀態(tài)轉(zhuǎn)為長期的防控狀態(tài)，是新冠病毒和人類在某種意義上的“相互妥協(xié)”。

WHO總干事譚德塞指出，向WHO報告的新冠死亡病例總數(shù)接近700萬人，“但我們知道實際死亡人數(shù)要高得多，至少有2000萬人”。

盡管《國際衛(wèi)生條例（2005）》新冠大流行突發(fā)事件委員會承認病毒潛在的變異仍然構(gòu)成不確定性，但他們還是建議，“現(xiàn)在是過渡到長期管理新冠疫情的時候了”。

新冠病毒已經(jīng)實際上覆蓋全球有人類活動的所有區(qū)域，癥狀、流行強度趨于穩(wěn)定，已經(jīng)如同艾滋病、結(jié)核病、流感一樣，是一個既定的、需要長期面對的傳染病。

回首難以忘卻的三年，我們須謹記，“新冠病毒還在致死和變異，新的變異株出現(xiàn)仍會帶來感染和死亡病例激增的風險。”

2020年1月-2月，“為武漢這座城市難受”

1月23日，武漢。

這天，劉洋被派到定點醫(yī)院武漢七醫(yī)院支援，醫(yī)院發(fā)熱門診候診人群的隊伍，已蜿蜒至院外的街上。凌晨2點，武漢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發(fā)布通告，自1月23日10時起，無特殊原因，市民不要離開武漢，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

事后看這一天也是整個1月武漢的醫(yī)院壓力最大的一天——發(fā)熱門診量達最高點，為14486。

第二天就是庚子鼠年的小年，而劉洋的記憶里只剩下黑壓壓的人群。被人群圍繞，嘈雜的聲音，咳嗽和抱怨交疊。

他看到，被擠爆的醫(yī)院外，彷徨著無數(shù)病人。1月24日，湖北省委原書記蔣超良要求，武漢市對所有疑似患者一律無條件收治，并進行有效隔離。隨后武漢決定中心城區(qū)區(qū)域?qū)嵭袡C動車禁行管理，火神山、雷神山醫(yī)院工程先后啟動。

1月25日，大年初一，武漢。

一大早，王琛拉開窗簾，看著霧蒙蒙的天空和空無一人的街道，完全沒有任何過年的氣氛，這是第一次一個人過年。計劃去超市買點好吃的，跑了幾家超市，貨架空空蕩蕩的，只好買了幾盒泡面。

回到家，王琛發(fā)現(xiàn)停水了，只能干吃泡面。沒覺得自己可憐，王琛只是為武漢這座城市難受，就好像是一個巨人突然倒下了。

2月22日，武漢。

上午11點左右，路邊樹上小朵的宮粉梅成簇開放。在醫(yī)院中，劉洋“閑坐”著，手邊的擴音器變得多余。這一天，醫(yī)院發(fā)熱門診空空蕩蕩。二樓診室門外無人等候。此時，武漢市對密切接觸者“四類人員”核酸檢測存量已全面清零，這是武漢恢復健康的第一步。

2020年2月26日，武漢一社區(qū)門前，工作人員為居民發(fā)放生活物資。攝影/《財經(jīng)》記者 王小

2020年2月15日，武漢一家醫(yī)院的核酸檢測窗口，幾乎沒有人做檢測。攝影/《財經(jīng)》記者 王小

2020年1月-2月，人在旅途空蕩蕩

1月27日，大年初三，北京T3國際航站樓。

18點多，走向登機口的長廊上，只有銀子和閨蜜兩個人推著行李箱，輪子滾動的聲音在回蕩，第一次見到如此空曠的機場，她才開始擔心這次泰國之旅是不是錯誤的選擇。

出發(fā)前每天都在傳來更糟的消息，1月23日，黑龍江省出現(xiàn)首例新冠確診，隨后哈爾濱的電影院關閉，銀子朋友去新加坡的旅行團也取消，周圍藥店的口罩全都售罄，往日最熱鬧的中央大街也人影稀稀落落。

父母親友都勸銀子取消旅行，但她和閨蜜還是如期出發(fā)，用閨蜜的話說，“舍命陪君子”。

去往泰國的航班上，幾乎每排只有一兩位客人，為了不摘掉口罩，在近四小時的飛行中，兩人連口水都沒喝。種種擔心在碧綠的海水、美味的瀨尿蝦中消失，此后三年，這成為銀子記憶中最幸運的“堅持”。

2月4日下午，南下的高鐵上。

從北京上車，小科要去的是已封控的武漢，票卻買的是到長沙，此時全國到武漢的車票全部停售。心里惴惴，不知能否成功在武漢下車，整個車廂只有她一人，張望一眼其他車廂，也是空蕩蕩。

默計到武漢還差兩站時，小科找列車長談，知道和她一樣抱著僥幸心理的還有幾個人，都可以和運送的物資一起在武漢下車。一位漂亮的女列車員在停站打開車門后，忽然對小科說了一大通，有點發(fā)蒙的她只記住了：感謝你，幫助武漢。

出了武漢站，夜幕下小科震驚了，街上無車無人，寂靜無聲，卻燈火輝煌，延綿的街燈與高樓大廈上的霓虹燈交錯十分耀目。

2020年2月4日，一列從北京出發(fā)途經(jīng)武漢的列車車廂。攝影/《財經(jīng)》記者 王小

2020年3月15日攝，北京的出租車上都在司機和乘客之間加了一層膜隔離，一張手繪圖貼在隔離膜上。攝影/《財經(jīng)》記者 辛穎

2020年2月，電話中不堪回首的信息

2月1日，武漢。

“父親核酸檢測確認為陽性了。”電話那頭武漢市一位女士思路清晰，語氣透著疲憊，敘述她長期依賴透析的父親一度無醫(yī)院肯接收，直到2月6日終于被收治的經(jīng)歷。

“不堪回首?！彼f，父親由于肺部CT被發(fā)現(xiàn)異常，盡管還沒有癥狀，但長期透析的醫(yī)院不再接收他。多數(shù)腎病患者需要一周透析兩三次，一旦醫(yī)院的透析室不再接收，則必須在三五天之內(nèi)找到下一家可供透析的地點，否則有性命之虞。

在那個時刻，她們第一次發(fā)覺患有慢性病的年邁父母竟可以如此接近死亡?！巴o助的?！彼f。

2月15日下午，喀什。

接到媽媽的電話，她語速比平時快了2倍，“今天給你姑媽打電話了嗎？剛我給你爸視頻，看他眼睛紅了，像哭過，問他怎么了也沒說話就掛了……”此時，是木木和媽媽在喀什市一家酒店不同樓層進行隔離的第18天，“我現(xiàn)在就給姑媽打電話”。

在按撥號鍵時木木發(fā)現(xiàn)手在抖，隨著電話嘟嘟聲，木木心跳加速，接通了，但電話那頭傳出來的不是姑媽的聲音，聽到姑父哽咽著說姑媽不在了，木木眼淚不停地流，掛完電話腿軟直接坐到地上，那是她第一次哭的撕心裂肺，突然失去最偏愛自己的人，最后一面也沒見上，心痛到無法呼吸。

不一會兒，聽到房間外的工作人員一直在敲門詢問木木怎么了，她趕緊去開門，一邊哭一邊問：“我們今天能回家了嗎？我想見我姑媽最后一面?！彼麄冋f：“還沒下通知，我們再幫你問一下?！币驗榭h里沒有車來接，木木和媽媽沒法自己回去，工作人員也表示無奈，不停地安慰她們。

2020年3月7日，武漢一家新冠肺炎定點醫(yī)院為透析患者單獨單開一個通道。攝影/《財經(jīng)》記者 王小

2021年，“14+7”隔離、掃碼一個都不少

6月7日中午，上海。飛機一落地浦東機場，劉曉順著被圍得嚴嚴實實的通道走著，時而停下檢測核酸、抗原，時而填表，六個小時后終于進入隔離酒店房間。

這是劉曉第二次從海外回國隔離“14+7”天，因此看到墻角一只小蟑螂掠過時，還是淡定地打開行李箱，拿出備好的食品，發(fā)現(xiàn)冰箱里是熱的，她打電話詢問，另一頭一位女性詫異地答：“你房間里居然還有冰箱？”劉曉默默地呼出一口氣，再問，“幾點給送晚餐？”她回答，“現(xiàn)在7點了，已經(jīng)過了我們送餐時間?！?/p>

沒勇氣爭執(zhí)。劉曉打開房門向外看，聽到走廊音響中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房間，請不要在走廊中走動，您的行為違反了……”她關上門，打開窗戶，看到一片水泥結(jié)構(gòu)的灰暗。

11月27日深夜，北京。綾子是這場聚會中最后離開的，醺醺然走出來，站在街邊等用軟件約的車，冬天的北京真冷！車來了，按要求她得出示健康寶頁面，突然她傻眼了，防疫狀態(tài)是“無法確認”。她趕緊問朋友圈，有人立即給她分析，是之前她出差的地方有陽性患者，她被納入密接人群了。司機見怪不怪地走了，留下綾子在深夜的大街上。

當晚參加聚會的朋友，收到一個綾子透著興奮的信息，“共享單車掃碼成功，騎行近兩小時順利到家！”

2021年6月29日，上海浦東機場海關。攝影/《財經(jīng)》記者 王小

2020年5月6日，路過北京朝陽區(qū)一核酸檢測點。攝影/《財經(jīng)》記者 王小

2022年4月-5月，封控前后的小確幸

4月30日，北京。

天一和朋友們聚在家附近的郊野公園里，樹影斑駁，漫畫一樣的好天氣。那是他們最后一次在那公園里吹到2022年的春風。

臨時起意，他們決定吃了晚飯再回家。隨便找一家餐館，剛坐下旁邊的客人就問店員，“明天你們還能開嗎？”

原來，就在他們坐在公園里吹風時，北京市召開了新冠病毒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第320場新聞發(fā)布會。會上介紹，“五一”假期全市餐飲經(jīng)營單位暫停堂食，轉(zhuǎn)為外賣服務。店員回答：“在等通知，明天能不能照常開業(yè)還不知道?！?/p>

那天晚上店里坐滿了顧客，人們抓住春日的尾巴與親朋好友短暫相聚。“下次還不知道要什么時候了?！迸笥堰@樣說。于是，抱著明日不可知的心情，點了幾道沒試過的新菜，邊吃邊慶幸今天來對了。

5月1日，上海。

欣兒是一個小區(qū)的“小團長”，給封控在家的鄰居們團購點面包、雞鴨肉，每次差不多二三十戶下單，沒做過這事，次次都算錯賬。

對接水果蔬菜的是“大團長”，是個大學老師，因為曾在農(nóng)村駐點，有購買渠道。這些“剛需”每次大家都是瘋狂買買買。怕漏單，她還會每樣多買一兩份備著，真挺佩服。

說實話，欣兒是有所“圖”的，做志愿者，能走到小區(qū)門口搬物資，能真正聞到花開了的香氣，感覺自己又“活”了。又做“團長”，主要也是自己想吃，不好意思總麻煩別人，總得參與干點活。有一陣欣兒真想問問“大團長”，她到底圖的啥??？那天光分水果就分到后半夜，欣兒不想問了，只很慶幸有這樣的鄰居。

5月22日22時多，北京。小區(qū)封閉了，只進不出，后來才知道是朝陽區(qū)潘家園這一片都封控了。風明覺得自己超級幸運，因為和朋友在外吃飯回來得晚，到小區(qū)門口時正趕上準備封閉。

風明第一時間轉(zhuǎn)頭趕到離家不到兩公里的公司，拿上電腦，可以居家辦公。還在公司找到了兩個空的拉桿箱，回到小區(qū)路口，開始點外賣，買了肉菜和必需的生活用品，等到午夜12點多東西都齊了，一起拉到樓上，把冰箱都塞滿了。

5月27日晚上，上海。

距離小區(qū)正式“解封”還有三天，鄰居們在樓下搞了場“音樂會”。這是4月以來，風明第一次在外面聽到核酸檢測通知之外的人聲。也不知道是誰最早帶著吉他下樓的，他加入的時候，已經(jīng)有十來個鄰居搬著小馬扎圍坐在一起。裝防護服的泡沫箱臨時充當桌子，少少地放了幾瓶酒，偶爾有人喝一口。

大家什么也沒聊，只是唱歌、喝酒，用手機打著光緩慢搖擺，還得不時看看歌詞。很神奇，大家唱了很多有關地方的歌，從《安和橋北》到《西安人的歌》，趙雷的《成都》唱了兩遍，不斷重復著“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有人唱嗨了，摘了口罩。

2022年，再見，我的大學！

3月，吉林。

由于疫情嚴重，嘉新的學校開始封寢室。四個人困守不到10平方米的宿舍，宿舍沒有獨衛(wèi)，到走廊上的公共衛(wèi)生間上廁所需要打報告、排時間。連坑位都是固定的，他只能去從左往右數(shù)第三個隔間。

在三周沒法洗澡之后，一天晚上實在繃不住了，嘉新宿舍四個人抱頭痛哭。那時候，他們不知道封寢什么時候結(jié)束、糟糕的網(wǎng)課學習怎么調(diào)整、個人的未來發(fā)展該怎么辦？有時候他會看窗戶好久好久，數(shù)一數(shù)路過的飛鳥。然后問自己：“還會好嗎？”

2022年5月1日，深夜上海。欣兒小區(qū)的團購水果到了，連夜分發(fā)。圖/受訪者供

6月，安徽。

喬喬所在的學校封校四個月，直到畢業(yè)季，為了防止外地學生返校帶來疫情，學校出臺了一條措施：在校/在市畢業(yè)生6月24日前離校完成畢業(yè)，外地畢業(yè)生24日后返校。同學們稱之為，“天人相隔的措施”。

一些同學也不想再返校，托人打包行李郵寄，喬喬的一位舍友連著幾天晚上電話溝通如何打包物品。喬喬把她的書賣掉，把衣服、物品裝進行李箱和紙箱，拉到快遞點郵寄。

在校的，要在24日之前收拾行李、拍集體畢業(yè)照；不在校的，班長組織他們自行拍照。據(jù)說，那天是同學自己帶的相機，學院老師鮮有到場。7月的某一天，班長把這非官方的畢業(yè)照電子版發(fā)在了群里。

于是，一部分人留在實體的畢業(yè)照上，一部分人留在手機相冊里，一部分人沒有留下影像。一切就這樣倉促地結(jié)束了。

2022年4月，一所大學后勤人員對涉疫宿舍進行消殺。圖/受訪者供圖

2022年底，最后一波

12月5日，海南。

度假中的天一，海南健康碼突然從綠變黃。黃碼，意味著一系列限行措施，商場、超市、餐館等公共場所只要看到黃色就不讓進，而且也上不了飛機，回不去家。

馬上詢問酒店前臺，酒店員工正在焦頭爛額地與當?shù)毓芪瘯贤?，天一并不是唯一出現(xiàn)黃碼的住客。此前，天一在24小時內(nèi)做過核酸，轉(zhuǎn)黃碼的原因顯示是，“近期有重點涉疫區(qū)旅居史，需居家監(jiān)測”。

天一趕上了最后的“限行”：就在她還為黃碼糾結(jié)的12月7日，國務院聯(lián)防聯(lián)控機制發(fā)布《關于進一步優(yōu)化落實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的通知》，不再對跨地區(qū)流動人員查驗核酸檢測陰性證明和健康碼，不再開展落地檢。

當日中午，天一重獲綠碼，從離開酒店到進家門，再也沒人過問碼的顏色了。

12月17日，哈爾濱。

這是放開防疫管控“新十條”發(fā)布后的第十天。楊陽登上了回北京的高鐵，心里惦記著發(fā)燒的父親。一周前休假回哈爾濱，為父親慶賀60歲大壽，但彼時的北京已經(jīng)遍地“小陽人”，哈爾濱的餐館也風聲鶴唳，好友都拒絕相見，于是取消大慶一番的計劃，只是三口人在家分享了生日蛋糕。

雖然知道難逃這一波，但楊陽仍希望高齡還有基礎病的父母，能夠避開感染高峰，給家中備好了充足的N95口罩、退燒藥、檢測試劑，準備返回北京。父親卻在楊陽出發(fā)的前一天發(fā)燒，但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只是渾身無力，母親也沒有異常。二人都說沒事，勸楊陽按計劃出發(fā)。

回京后的擔心大概持續(xù)了三天，父親抗原檢出陽性，但當天就退燒了，緊接著母親、楊陽都陸續(xù)發(fā)燒，三個“小陽人”在視頻電話中分享各自特有的癥狀，慢慢痊愈。

12月12日，上海。

春天的一位朋友和堂姐同時求助退燒藥，她們一個是孕婦、一個要給剛剛半歲的孩子用，需要非復方的對乙酰氨基酚和布洛芬混懸液。堂姐說，看到“黑市”有人在賣，布洛芬1000元一瓶，但很多快遞員陽了，買了也拿不到。

春天試著在小區(qū)群問，竟然真的有素不相識的鄰居愿意分享。她不肯要錢，也不需要用別的藥換，只是提出家里有人陽了，不要面對面交接，最后是從六樓扔下來的。

還有個朋友收藏著一瓶半布洛芬，是給家里不到一歲的孩子準備的，分給了春天。

當時，她心里竟冒出來五個字，“大恩不言謝”。

（文中講述者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