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趙淑萍的作品文筆唯美細膩,刻畫生動,充滿濃郁的江浙風(fēng)情。作為女性寫作者,她寫過古代女性,也寫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女性。本期的三題中,趙淑萍塑造了地位、個性、人生之路大不相同的三位女性。
小說缺乏想象和藝術(shù)的塑造,也就缺乏了文學(xué)性。微型小說要寫活人物,就要選取獨特而最具代表性的細節(jié),同時,借助一定的意象,賦予一定的象征寓意。
那棵遙遠的香樟樹
他應(yīng)邀去廣州開新書推廣會。
他想起了她。聽說她就在這個城市打工。幾十年不聯(lián)系了,他向老家的親戚要來了她的電話。當(dāng)聯(lián)系上她時,電話那頭覺得很意外,以至于沉默了片刻。而后,他告訴她此行的目的以及主辦方安排的酒店名。她說,這個酒店離她務(wù)工的企業(yè)不遠?!澳隳懿荒軄砜纯次遥俊彼f。那頭又沉默了片刻,答應(yīng)了。
近些年,他常常想起她。記憶中的她,眼睛像一泓清水,兩根粗粗黑黑的麻花辮搭在胸前。格子衣服有些舊,有些小,裹著輕盈窈窕的身子。他們是同學(xué)。這村里的高中生,一只手就能數(shù)過來。她的成績最好??墒牵髞?,他上線了,她沒有。她第二年再考,差了一分,第三年差了兩分。最后,家里人讓她認命,說供不起她了,要她替家里分擔(dān)些,她下頭還有弟弟呢。
她家門前的那棵香樟樹知道他倆的秘密。高中最后一個寒假,一天晚上,人們都去打谷場上看戲了。他去她家借書,只有她一人。后來,她送他到門口。此時,月亮正好含羞躲進云層,風(fēng)帶著春天的氣息。在那棵香樟樹下,他吻了她。他心突突地跳,渾身顫抖,笨拙而熱烈。她的臉光潔柔嫩,在夜風(fēng)中有些涼,讓他想起青澀的蘋果。那嘴唇似乎含著蜜,讓他久久地沉醉,難以移開。后來,他們聽到了村路上的腳步聲,才慌忙分開。
大二的時候,他和她還保持書信聯(lián)系。大三時,她來信說,她不會再考了,作為長女,她應(yīng)該為家里分憂,讓他不要再等她,從此各自安好。收到她的信后,不知怎么,他有些悵惘,卻又分明松了一口氣。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那個熟悉的故鄉(xiāng),那棵香樟樹,正在變得遙遠。
他畢業(yè)后一直很順,分配到一所重點高校。他學(xué)生時就愛文學(xué),從事的專業(yè)又是文學(xué),筆耕不輟,被人譽為“學(xué)者型作家”。他的妻子出身名門,說不上多漂亮,但溫婉賢淑。這么多年,他見過太多才貌雙全的女性,她們有的暗戀他,有的欣賞、仰慕他。雖說他以清流自居,但是,精神上和她們不乏種種曖昧。“這種事,論行不論心?!彼偸菍ψ约赫f。他明白,她們聚焦的都是他身上的光環(huán)。所以,他必須加持更多更耀眼的光環(huán)。他越走越遠,越來越忙,創(chuàng)作、研討、筆會、論壇占據(jù)了他的生活。后來,忙到一年就回老家一次,沒過兩天就匆匆往回趕。后來,他們就沒見過面,關(guān)于她的記憶也就塵封了。
近年來,他的身體大不如前,眼疾時時發(fā)作。當(dāng)眼前一片模糊時,那種種名利之心就冷卻了。孩子定居國外,而一直溫順的妻子性子急躁起來,似乎這么多年在背后付出,攢下了太多的委屈和郁悶。而那些可愛光鮮的人,也一個個越來越遠。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涼。他開始做減法,開始戀舊。他去老家的次數(shù)多了,假期還會住上一段時間。多少次,黃昏時散步走過她家門前,他就想起她。那棵香樟樹怎么不見了呢?他想起那個夜晚她的涼涼的臉龐和含蜜的嘴唇。他想象梳著麻花辮,穿著格子衣服的她突然就從屋子里走出來……曾經(jīng),她也無數(shù)次想象遠方的他歸來,最后是失望乃至絕望吧。聽說她很早就去了廣州打工,在一家企業(yè)做財會工作,很少回家。
他現(xiàn)在靜靜地坐在賓館里。主辦方宴請結(jié)束后,他說還要準備次日的宣講,得一個人靜靜梳理一下。這個夜晚,他是特意留給她的。但是他又害怕,歲月把她雕刻成了什么樣子呢?其實,鏡中的自己,如果沒有染發(fā),也已經(jīng)兩鬢斑白了。
門鈴響了。一個優(yōu)雅、端莊的中年婦女出現(xiàn)在他面前。沒有他害怕面對的油膩和滄桑,只是,曾經(jīng)清澈的眼睛,現(xiàn)在深深的,似乎積蘊了很多東西。沒有隔閡,還是那種溫暖親切的感覺。她說,他的書,她都買了,都讀過。雖然兩個人的人生天差地別,但是,他仍然記著她,她已經(jīng)很知足,很幸福了。她說,她習(xí)慣了異鄉(xiāng)的生活。丈夫老實巴交,對她很好,孩子很爭氣,在讀研究生了。最后,她要走了。他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他。當(dāng)他試圖去吻她,卻被她輕輕地推開了。
“我們回不去了?!彼f,“我家門前那棵香樟樹,我爸早就想把它砍了,打樟木箱給我作嫁妝。我說,這么大的樟樹,按村里人的說法,是有靈性的,不能砍。其實,我是想留個念想??墒?,有一天,我聽到了門外的響動,樹還是倒了。那個夜晚我睡不著,后來,我就離開了家鄉(xiāng)。”
做 規(guī) 矩
她說她晚飯時候到。他一下班就去了菜場,然后做了好幾個她愛吃的菜,油燜筍、紅燒蟶子、蔥油泥螺、雪菜大湯黃魚等。他準備邊吃邊談,無論如何,今天要對她“做規(guī)矩”。
她喜歡拍照,但不專業(yè)。分配到報社后,領(lǐng)導(dǎo)看她面黃肌瘦、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把她安排在總編辦,主要負責(zé)資料的歸檔工作。但是,她心心念念當(dāng)一名攝影記者。
報社多的是攝影高手,有些擅長拍自然風(fēng)光,有的善于抓拍人物。她在歸檔時,眼睛總要在那些鮮活的帶著溫度的圖片上逗留。后來,一位老記者看她這么喜歡,就帶她入門。
自從有了第一幅作品,她就一發(fā)不可收拾。說來也怪,以前她體弱多病,可自從學(xué)了攝影,經(jīng)常外出拍攝,身體居然強健了。她很勤奮,有攝影課她就去旁聽,拍了照片就讓同事幫著點評、挑選。這么一來,她進步神速,加入了市攝協(xié)、省攝協(xié),最后加入中國攝協(xié)。報社也經(jīng)常交給她一些拍攝任務(wù),她成了半個攝影記者。
她崇奉“攝影就是做減法”,刪繁就簡,攫取閃光一瞬或最需要的元素,力求簡潔??墒牵钪兴?jīng)常做加法。比如,忙完家務(wù),她就出去拍攝或者整理、打印照片。所有的年休假,她都外出采風(fēng)、拍攝。
“她換相機鏡頭就像換衣服?!迸抡f。她買鏡頭很大方,但平常日子穿的就是沖鋒衣。有一次,為了尋找一個獨特的角度,新相機被海水打濕了,她心疼得要命,還不敢跟家人說。
其實,他早就知道,就是沒有說穿,只要她高興,身體健康,就由著她。再說,除了攝影,她還是一個很顧家的妻子。
可是,現(xiàn)在,她越跑越遠,越來越忙,越來越讓他擔(dān)心。
有一次,她從漠河回來,說氣溫低達零下三四十度,外出拍攝得穿上一層又一層衣褲,每穿一層都有想哭的感覺。不是因為痛苦,而是一種情緒——為什么要自找苦吃?還有一次,她行走在大山深處古老的村莊,拐角處突然躥出一只大黃狗,連聲狂吠,她驚恐萬狀,大喊“救命”。她跟他講時,興致勃勃的,像在講別人的故事。而他心頭的陰影,越來越深。
由于作品經(jīng)常在報上露臉,好多人認定她是攝影記者,經(jīng)常有陌生電話打來要她去現(xiàn)場拍照,她二話不說就趕去。
這不,昨天她就歷了一次險。他們幾位同事兼攝友去了下面的縣, 為了拍臺風(fēng)到海島時濁浪排空的壯觀場景,他們上了大礁石,還有一位腿腳不便的留在了小礁石上。臨近中午,漲潮了,波云詭譎,出現(xiàn)了當(dāng)?shù)厝朔Q為“注浪”的現(xiàn)象。一個個巨浪打向小礁石,終于,一個巨浪鋪天蓋地打下時,礁石上不見了那位攝友的身影……她幾乎要哭出來了。后來,攝友得救了。據(jù)他說,他用腳奮力一蹬,浮了上來。接著,他看到救護船拋來的繩子,機智的他把繩子一圈圈繞在手上,終于被救上了船??赏聜円呀?jīng)嚇得說不出話來。
這件事立馬傳過來了,現(xiàn)在通訊這么發(fā)達,傳播速度不是一般的快。
他想對她說,追逐熱點、焦點,如果遇到不測,自己就成了焦點。他還想對她說,已經(jīng)辦過幾次攝影展了,對一個業(yè)余攝影家來說,夠了,可以收手了。他在單位提了一把手,接下去會很忙,需要她多點精力投入家庭。
他等她吃飯,結(jié)果電話打來說,他們回來了,要給那位同事壓驚,大家還要最后聚一餐。頓時,他氣不打一處來。
晚飯后,她回來了。她一放下行李,他就陰沉著臉跟她攤牌,讓她對先前的生活方式畫句號,否則,他就把她的相機從六樓扔下去。
“你如果把相機扔下去,我也跳下去!”她來到了窗邊,直直地瞪著他,表情無比堅定、決絕。
最后,他沉默了。而她,氣沖沖地進了書房,重重關(guān)了門。好像示威似的,相機和所有的行李仍然擺在那里,還有一本書。
他翻開,原來是一本她新出的攝影集,帶著油墨的清香。他翻著翻著,很震撼,風(fēng)光、人物、民俗活動……那么美!他喜靜,平時單位的事又多,他的腦海中從來沒有“詩和遠方”的念想,可是,她卻把那么多遙遠的美定格在了瞬間。他一頁頁翻著,翻到末頁時,如經(jīng)歷了長長的一段旅行,異常愉悅。他甚至覺得,這么多年,妻子就是他的眼睛,在代替他看,在珍藏那些美好。
“到底是我做她的規(guī)矩,還是她做了我的規(guī)矩?”放下攝影集,他自嘲地一笑。
母親的湯圓
凌菲接到一個任務(wù):采訪二十位教育界知名人士,編撰一本書,存入教育博物館。如果當(dāng)事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就采訪其后人或者知情人士。其中一位采訪對象,是她的母親。
對于母親,凌菲有點惘然。其實她和母親相處的時間不多,記憶都是碎片式的。只有一個場景異常清晰,就是大年三十,母親和家人一起包湯圓,父親和面,她和弟弟幫著做餡,然后每人一碗清香四溢、清甜糯軟的湯圓。
母親是小學(xué)校長,每天早出晚歸。她面容白皙,舉止優(yōu)雅,作起報告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非常有感染力。但是,母親一回家,卻像泄氣的皮球一樣,非常疲憊,經(jīng)常是在沙發(fā)上一坐就打起瞌睡。小時候,父親包攬了所有的家務(wù),晚上還輔導(dǎo)她和弟弟的作業(yè)。
父親比母親大十多歲。父親是南下干部,但是,父親在北方老家并沒有婚配,人很老實,一捱就捱成了大齡青年。聽人說,那時,組織上把母親找來,開門見山地說:“張云雅同志,你和老楊同志處對象吧。他可是個好人,為革命把終身大事耽誤了。”母親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沒多久,他們就組合了家庭。長大后的凌菲,總是感到母親其實并不愛父親,但是,一貫聽組織話的她,終身大事也就這么被組織包攬了。母親和父親站在一起,母親清秀、伶俐,一笑,腮邊還有兩個梨窩,父親膚色黝黑,還有種滄桑感。有一次出去,有人問母親:“張云雅,這是你爸爸?”父母親好不尷尬。于是,母親就很少跟父親一起出去了。
母親在別人眼里是女強人,但在凌菲的眼里,母親可是“低能”。母親是教語文的,一碰到算數(shù)就暈。有一次,父親對母親說:“你不會算不要緊,以后就拿大票給人家,人家看你是個知識分子,不會蒙你的。人家找多少,你就拿多少?!蹦赣H總是輕信他人。有一次,她的幾個遠房親戚來了,母親居然拿出錢說:“我們都忙,中午都不回家,你們自己買自己燒,照顧好自己?!苯Y(jié)果,親戚在家吃住多天,臨走,還把當(dāng)時很珍貴的自行車給騎走了,母親也沒說什么。母親不會燒飯、做菜,只會做湯圓。
凌菲大學(xué)畢業(yè),想讓母親去走走后門,幫她找個好工作,母親一口拒絕。后來,她自己到報社應(yīng)聘,擔(dān)任了教育線記者。母女倆各忙各的,很少有交流的機會。
有一件事,徹底使凌菲寒了心。
凌菲分娩時難產(chǎn),那時,她多么脆弱多么恐懼,多么希望母親來看她,給她一些安慰和力量??墒牵娫挻蛉?,母親沒來。母親的那所學(xué)校和外國的一所學(xué)校結(jié)對,那些天接待外國友人,來不了。
后來,她脫離了危險。從此,她對母親充滿恨意,平時都不怎么回家,回家也刻意避開母親。大年三十,難得一大家子聚一起,母親照例包湯圓,弟弟幫著和面,父親幫著一起做餡。唯獨凌菲,冷冷地坐在一旁。湯圓下鍋,浮起來后,一個個閃著白玉一樣的光澤。母親把一碗熱騰騰的散發(fā)著桂花甜香的湯圓端過來,凌菲卻說沒胃口。丈夫在旁說:“媽特意包的,你就嘗一兩個吧?!彼琶銖姵粤?。
“她是一個工作的機器,她愛的永遠是她自己。她陶醉于那些光環(huán)和榮譽中,陶醉在別人的羨慕和崇尚中?!彼谛睦锝o母親下了結(jié)論。
母親退休了,給居民區(qū)出黑板報、講黨課,還兼了好幾所小學(xué)的校外輔導(dǎo)員。母親有時候很想跟她說說話,但她總覺得生分、尷尬。母親漸漸衰老,圈子越來越小,節(jié)奏也慢了下來。衰老的母親越來越離不開父親,總是緊緊地挽著父親的手,生怕失去似的。年輕時難得同時出去,而暮年倒是形影不離。
誰也沒想到,母親竟然會走在父親的前面。那時,母親的情形已經(jīng)不樂觀,凌菲想把正在外地支教的弟弟叫回來?!安灰辛?,工作要緊。把他的照片拿來給我看?!蹦赣H說??赐暾掌赣H又凝視著凌菲,目光中有歉疚,有留戀。那一刻,凌菲原諒了母親。
凌菲去采訪母親生前的同事、好友,她沒想到他們講起母親如此動情。一位老師回憶特殊時期,老校長盡力保護著老師。有時候,上級指示下來,母親覺得不對的,據(jù)理力爭甚至拒不執(zhí)行。還有人說到母親的管理能力?!袄闲iL多細致啊,有時,偌大的校園,少了一朵花她都知道,不要說這學(xué)校的任何一個人。大家的喜怒哀樂,她都裝在心上?!币晃桓赣H關(guān)系比較密切的老師告訴她,當(dāng)時母親微笑著送別外國友人,回來后就在辦公室里痛哭失聲,說自己對不起女兒。
“你媽裹湯圓還是我教會的呢。她說,她平時不做菜,還總是早出晚歸,大年三十一定要裹湯圓給孩子們吃。”
她回家,告訴父親自己采訪得來的信息。半晌,父親對她說:“你不回來的那些年,你媽每個星期都包湯圓,包著包著就流眼淚?!?/p>
突然,凌菲想到了母親渴盼的眼神和那碗散發(fā)著桂花甜香的湯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