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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點師

2023-06-07 06:34趙文輝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6期
關鍵詞:光明

趙文輝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兩年、三年甚至四年了,許亞軍早就應該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凈,然而他還是經(jīng)常在半夜突然醒來,渾身燥熱,心口仿佛壓了一塊石頭。

就在剛才,他醒來后按亮手機瞅了瞅,還不到四點鐘,天亮還早著呢。他抱著衣服,輕手輕腳地離開了臥室,唯恐驚醒熟睡中的艷玲。艷玲睡覺太輕,不能有半點兒風吹草動,只要他一開燈,或者刷抖音時不小心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她就會沖他嗷嗷吼叫,像一個不講理的孩子一樣。移步客廳,摸黑穿上衣服,還是透不過氣,走出屋子,在院子里那棵樹冠最大的大葉女貞下,一連抽了四五支煙,許亞軍才算平靜下來。又過了很長時間,他才重返臥室,掀開被子一角。艷玲睡得正香,一條光滑白皙的胳膊伸到了被子外面,借著窗外公共照明透進來的燈光,他默默打量妻子一張臉:圓潤的下巴,微翹的嘴角,挺拔的鼻子一側(cè)生了一顆黑痣,艷玲不止一次在閨密面前自喻為“老娘的美人痣”。許亞軍發(fā)現(xiàn)艷玲的眼睫毛隔一會兒微微顫動一下,曾幾何時,他對這張韻致十足的面孔如癡如醉,迷戀至極。他曾經(jīng)那么愛他的妻子,但好長時間以來,他已經(jīng)想不出他的痛苦有哪一樣不是源于這張好看的臉龐。

一直到外邊的天空開始發(fā)青,他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管頭天晚上睡幾個鐘頭,許亞軍都會雷打不動按時起床準備一家人的早餐,一如既往地投入,不會有半點兒敷衍。今天也是如此。許亞軍把泡好的黃豆、黑豆、大米、小米、燕麥、紅棗一股腦兒投入破壁機,按下啟動鍵。破壁機發(fā)出的聲音可真夠意思,許亞軍覺得與他小時候聽過的老驢叫、搶鍋鏟有一拼。許亞軍開始擇菜洗菜,一個涼拌一個熱炒,每餐保證兩個下飯菜。家里沒有買過燒餅蒸饃,都是自己做的。買的蒸饃暄騰得太出格,用手一握就沒了,天知道他們放了什么鬼原料;街上燒餅攤兒用的油很可疑,許亞軍好像從來沒見過那些油壺上面有過正兒八經(jīng)的商標。每次艷玲回娘家,許亞軍都會叮囑她帶一塊渣頭來,代替酵母粉,渣頭更能喚醒饃的面味兒。

許亞軍是一位出色的面點師,知道什么季節(jié)吃什么好。在飯店做不了主,在家里他可是非常尊重老輩人留下的規(guī)矩,從不與自然規(guī)律相悖?!傲戮拢H不瞅;九月韭,神開口?!币荒昀镉心敲磶讉€月份,家里是見不到韭菜的。飯店的韭菜合子、炸菜角從沒有中斷過,寬大肥碩的葉片看著挺喜人,要不是味精、雞精、十三香和高湯在發(fā)揮作用,吃到嘴里,啥味道都沒有。每年一入伏,新麥上市,磨出的面粉透著新鮮,有股濃濃的面香,他會一連幾天給兩個兒子打燒餅。許亞軍使用的手法有所節(jié)制和內(nèi)斂,不像在飯店那樣大勺大勺地加豬油,每一層都用豬油隔開,烤好后從表皮到內(nèi)里酥松軟脆,客人吃的時候要捧在手里,要不一口下去,桌子上會有很多燒餅渣。他做的掉渣燒餅無人能比,包桌客人不止一次提出要求:我們這一桌能不能再加一份?另加錢還不行嗎?也有人訂桌時就直接提條件:不用給我們優(yōu)惠,到時候送我們十個掉渣燒餅就行。

兩個兒子洗完臉坐到飯桌前,等著早餐端上來。這時平底鍋里的蔥油餅正好起泡,發(fā)出的焦香味飽滿、堅定,二人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又咽了一下。二小子才上幼兒園中班,調(diào)皮得很,在幼兒園三天兩頭惹事,時不時帶一個青眼窩回來,讓許亞軍心疼好幾天。老大上小學二年級,除了學習成績攆不上,其他方面沒一樣有毛病。晚上他和艷玲回來遲,老大會熬粥餾饃、拌黃瓜,像個大人一樣照看老二。像無數(shù)有責任心的“80后”夫妻一樣,他倆發(fā)誓不管自己吃多大苦受多大罪,也要讓兩個兒子進最好的學校、上最棒的補習班。他倆也像那些同齡人一樣犯著相同的錯誤:自己從來不讀書,在孩子最需要的時候不在現(xiàn)場。吃過飯,兩個小家伙兒會背著雙肩背書包爬上他的電動車,前面站一個后面坐一個。兩個人都是半托,午飯在學?;蛴變簣@吃。

他們離開家的時候,艷玲還在睡覺,或者已經(jīng)醒了,身體卻不聽使喚,喜歡賴在床上刷抖音。她在一家火鍋店上班,有時值夜班,兩點多才回來。不值班她不愿早一分鐘起來,卡著點,心里算計著時間,萬不得已才掀開被子。洗漱,上衛(wèi)生間,化妝,時間越來越少,節(jié)奏也越來越快。最后胡亂喝兩口被許亞軍稱為“軟黃金”的綜合豆?jié){,撕一塊烙餅塞進嘴里,小跑著去車棚找電動車。有一段時間,她也覺得這個毛病不好,打算“改邪歸正”,為此還在微信個性簽名一欄表達了自己的決心:早起三光,遲起三慌,做一個有執(zhí)行力的人。正如許亞軍所料,堅持了一個星期出頭,就又重蹈覆轍了。

他一直寵著她,像寵兩個兒子一樣。

把兩個兒子送到學校后,時間也不多了,許亞軍直奔飯店。當他穿著領口繡有紅色鑲邊的廚師服從更衣間出來,融入等待點名和喊口號的隊伍時,一天的職業(yè)生涯就正式拉開了序幕。

這幾年小縣城的餐飲業(yè)也在拼命與時俱進,動不動就從省城的餐飲管理公司聘請培訓老師來提升員工素質(zhì)。這些培訓老師真本事有沒有不知道,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班前會風暴一個比一個搞得轟轟烈烈,弄得員工個個像打了雞血。許亞軍很不習慣這些外向型過分顯著的形式,尤其是互動環(huán)節(jié),再碰上結對的是女員工,心里就更發(fā)怵。許亞軍來烙饃村已經(jīng)五年了,特別不愛說話,平時連個“老板”都不會喊。他的優(yōu)點在別的地方。走菜高峰期,他會格外投入,幾乎小跑著奔走于烤箱和面案之間,要是老板擋了路,也會毫不客氣地一掌撥拉開。老板門里出身,店里就沒用過廚師長。他從心里喜歡許亞軍。他發(fā)現(xiàn)許亞軍平時閑下來總喜歡琢磨點兒什么,花樣更新啦,口味變換啦。不像別的廚師,一放下家伙什就去掏手機,有服務員端著客人退掉的菜進后廚,都裝作一臉無辜,配菜、打荷、炒菜,一個個想方設法撇清自己。許亞軍從不推卸責任,只要面點出差錯,他就會一分不少自掏腰包買下來,仔細品嘗,查找原因。他非常用心,出爐的香蕉派有一點瑕疵都不肯裝盤??粗龊玫拿纥c被傳菜員端出廚房,他的心也跟著他們一起上了餐桌,擔憂著什么。

許亞軍有一個習慣,每天晚上下班后都會去地攤兒上坐一會兒,一碟花生米,二兩散酒,喝完最后一口起身就走。每當那個時刻,在白熾燈光的映襯下,許亞軍一張臉黑得那么徹底和純粹。他腰桿挺得筆直,仰起脖子,最后一口酒喝得響亮而從容,一天的辛勞隨著酒精和煙草慢慢消散。他知道在家里,兩個小淘氣還在被窩里等他。他會一個個抱到衛(wèi)生間,用淋浴噴頭給他倆洗腳,摳他倆的腳趾縫。然后一邊抱一個,扔到席夢思床上,他倆喜歡枕著他的胳膊聽他講老掉牙的《神筆馬良》。睡眠會來找他們,這一天便結束了。

就在這天晚上,許亞軍的正常生活被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打亂了,他第一次變得狂躁,差點兒失去理智。

像以往一樣,所有菜走光后,老板扔掉圍裙,洗凈手,撕掉一盒香煙的包裝膜——他要去幾個包間給那些熟悉的顧客挨個兒敬煙打招呼,問人家吃好了沒有,還需要什么。老板一出廚房門,正在賣力清洗灶臺的二灶徐小胖馬上扔掉手里的竹刷子,哼著小曲兒,也跟著出了廚房門。他喜歡去前廳找服務員打情罵俏,再順便打聽點兒稀罕事。老板巡臺結束前他會返回廚房,這個點兒卡得很好,老板一進門就會看見一個奮力打掃衛(wèi)生的小胖子。老板其實清楚這些鬼把戲,只是沒去揭穿他,徐小胖有兩道菜炒得不錯,大蔥燒海參和支竹牛腩,回頭客不少。

這回徐小胖出去一會兒就回來了,興沖沖的樣子,像是打聽到了稀罕事。他瞅了瞅許亞軍,眨巴了好幾下眼睛。許亞軍在剁肉餡兒,用了一把老式寬背刀,刀尖朝上,刀背上下起伏。廚房有一臺小型絞肉機,許亞軍沒有用過,按照師傅的說法,絞好的肉餡兒沒魂,肉的肌理也被絞斷,會影響口感。許亞軍的師傅在白案江湖行走了一輩子,手藝正統(tǒng),傳授給許亞軍一些快要失傳又很難派上用場的手藝,還有這把曾為他揚名立萬的寬背刀。刀有些年頭了,手柄磨得光滑泛光。刀背略寬,刀刃呈弧形,前切、后剁、中間片、背砸泥、把搗蒜,功能齊全。許亞軍把師傅這把刀保養(yǎng)得很好,平時極少用,逢重要的餐事才帶上它:爺爺奶奶過壽,發(fā)小兒家吃喜面,還有就是每年初二去艷玲娘家,會讓它大顯身手。今天拿到飯店,是借用飯店那塊磨刀石——閑著歸閑著,它的鋒芒一天都不能挫滅。

徐小胖憋不住了,抓耳撓腮地走過來。平時許亞軍不愿意搭理徐小胖,覺得他們不是一路人。徐小胖曾經(jīng)跟艷玲在一家叫作“光明家菜館”的中餐店共事過幾天,到許亞軍面前總顯出一副自己人又神神秘秘的樣子。他把手搭在許亞軍肩上說:“鄔老板來了,在212房間?!甭曇艉艿?,像是怕人聽見似的。

許亞軍沒有接他的話,手中的刀卻明顯遲疑了一下。他想起徐小胖剛來烙饃村時意味深長地瞅著他,問他:“左邊一個烏字,右邊一個耳朵旁,讀個啥?”當時許亞軍的臉騰一下紅了,他知道這個家伙的壞心眼兒在哪里。許亞軍像上次一樣沒有搭理他。

一個人最難做的,可能就是讓舌頭保持沉默。

徐小胖在廚房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來到面案前。他跟誰說話都是這副神態(tài),像說別人壞話似的。他又說了一遍:“鄔老板那桌拎的可是好酒,古井貢酒20年份原漿,說不定會邀請你去喝兩杯!”

許亞軍眉頭皺了一下,不由得握緊了刀柄。他仍然沒有回應。徐小胖要是就此罷休也就算了,誰知接下來他真是賤到家了,先是到?jīng)霾碎g抓了一把剛剛炸好的花生米,又順手抽了涼菜老大一根煙夾在耳朵上。從涼菜間出來,他去找洗碗工講了一個段子,洗碗工咯咯笑著在他肩頭捶了一拳,問他啥時候去家里幫她做臘腸,徐小胖壞笑一下:“咋了,當緊吃了?”見沒人注意,他伸手在洗碗工屁股上擰了一把。

鬧了一陣,徐小胖又來到面案前。

肉餡兒已經(jīng)剁好加了調(diào)料,面也和好了,許亞軍把它們放在一起,先餳一餳,一會兒再動手包鍋貼。師傅經(jīng)常拍打著和好的面團說:“你得把它當朋友,尊重它才行?!痹S亞軍受了影響,和師傅一樣認為每一道面點都有自己的靈魂,在制作的過程中從來不曾使用暴力。

許亞軍抽出一根搟面杖,打算清理一下上面黏附的干面,這時鼻子忽然一陣發(fā)癢,他仰起頭閉上眼睛,等了半天,噴嚏卻沒出來。接著又一陣發(fā)癢,他又閉上眼仰起頭,張大嘴,等待那一時刻的到來。徐小胖就在這時走到他身邊,聲音響亮地替他打了一噴嚏。許亞軍的那個噴嚏到半路又返回了,他揉了揉鼻子,眼睛里好像憋出了淚。有兩個廚師看見,忍不住笑了。徐小胖也嘿嘿笑了,他以前可真沒少這么干。

這一次,他笑到一半?yún)s睜大了驚恐的眼睛。

老實人一般不會惱,但老實人一旦惱起來,誰也攔不住。許亞軍揪住徐小胖的頭發(fā)就是一拳頭,徐小胖只覺眼前猛一黑,被打翻在地。許亞軍跪壓在他肚子上繼續(xù)猛捶,徐小胖臉上很快開了花。老板正好巡臺回來,和幾個廚師一起上來,費了好大勁兒才把許亞軍拉開。

臉色發(fā)黃的徐小胖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外面跑,嘴角淌著血,口里卻沒認輸:“你等著,有種你等著?!币晦D(zhuǎn)身沒了影。聽他的口氣,像是去搬兵,或者尋找什么稱手的家什去了。

許亞軍承認,那幾年艷玲在“光明家菜館”得到了照顧。那里曾經(jīng)一度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和依賴。

鄔光明是個遠近聞名的好老板,勤勞能干,穩(wěn)重得體,體恤員工,還特別和氣,沒一點兒架子。艷玲的娘家哥是個不太著調(diào)的人,沒有駕駛證還時不時開著一輛不掛牌照的面包車來縣里喝酒唱歌,被交警逮住過好幾回,每次都是鄔光明找的關系:最小額的罰款,不扣人。最后一回艷玲都不好意思張口了,鄔光明卻應承得很爽快:“我不是有個同學在那兒當中隊長嗎?而且他也不煩咱。”

老大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沒有房產(chǎn)證和水電繳費條,哪個學校都進不去。眼瞅著別人的孩子都報了名,兩個人急壞了,他們把雙方親戚梳理了幾遍,居然一個能幫上忙的都沒有。在出租屋里,許亞軍把頭埋在兩腿之間,那一刻,失望把他壓垮了。

又是鄔光明伸出援助之手,在即將開學的頭一天,幫他們辦理了相關手續(xù)。一連幾天,晚上快下班的時候,艷玲找到鄔光明說:“叔,下班有時間沒有?我和亞軍想請你去外面吃個飯?!编w光明寬厚地望著她,一臉笑意:“可不用客氣,又不是外人。以后有啥只管說,只要我能辦到的。辦不到也沒辦法,咱一個開飯店的小老板,沒幾個人看得起!”說著呵呵笑了。鄔光明就是這樣,喜歡幫助不如他的人,對誰都是這樣。好幾個員工申請廉租房找他出證明,他連句謝謝都不收。

春節(jié)的時候,夫妻二人去給鄔光明拜年,提了二十斤自家加工的花生油。他們家有一塊地不施化肥,不打藥。這可能是他們最隆重的感謝方式了。鄔光明很高興地收下,連說幾遍“這可是好東西”。臨走又回送許亞軍一條煙,許亞軍不好意思收,鄔光明攆到門外硬是塞給他。許亞軍心里很溫暖,對鄔光明越發(fā)敬重了。一連幾年,自榨花生油就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個保留“節(jié)目”。

相對于“90后”“00后”來說,“80后”還是非常有責任心的一代人,尤其是許亞軍和艷玲這些“家里沒礦”的鄉(xiāng)下人,繼承了父輩能吃苦能受罪的秉性。老大入學后,兩個人開始醞釀買房的事,說白了就是開始攢錢。為了拿全勤獎,一個月到頭兩個人一天都沒歇過。許亞軍還承包了烙饃村的員工餐,每月多得幾百元補助?!拔沂侨业闹е?,要好好努力才行?!痹S亞軍像所有愛面子的年輕人變?yōu)閯諏嵉募彝ブ髂幸粯樱谝患戮褪悄米约旱氖群瞄_刀,把十元一包的“精渠”煙變成五元一包的“普渠”煙。省錢的另一個辦法就是少跟朋友出去喝酒,一喝就管不住自己了,要么去K歌要么去足療,都是燒錢的地方,都是打腫臉充胖子的地方。艷玲偶爾會帶著老大逛超市,一兜一兜地買零食:“再苦不能苦孩子,我們要給兒子一個不輸別人的童年。”

后來,兩個人下了決心買房,不是錢攢夠了,是房價漲得太快了,嗖嗖地,叫人膽戰(zhàn)心驚。他倆心甘情愿做房奴,給自己的后半生壓上一座五指山。誰知一個首付就把兩個人壓垮了。簽過協(xié)議之后開始四處籌錢,把雙方老人搜干刮凈還是差一大截。父母都是老實農(nóng)民,也真沒多少油水可刮。找朋友、借親戚、求同學,兩個人第一次體驗到了人間冷暖。繳款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還有三萬元缺口,仍然一籌莫展。艷玲提出“去找咱叔吧”,許亞軍點點頭。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把鄔光明當成了親叔,在家里也是這么稱呼。

鄔光明二話沒說,當場用手機銀行轉(zhuǎn)了三萬元到艷玲卡上。鄔光明說他借錢有一個原則,老人小孩生病住院,沒房人買房和孩子學費不夠,這三種情況他都不會拒絕。艷玲當時噙著淚離開了鄔光明辦公室。

誰也不會想到,時至今日,只要有人提起鄔光明,還有那個“光明家菜館”,許亞軍就會突然一陣惱火,好像嘴里吃了灰一樣。在他心里,有種東西凝固了,隱隱作痛,無可挽回。很長一段時間,這種痛苦在繼續(xù)侵蝕著他,因為他根本無法面對。剛才,徐小胖消失后,老板勸他消消氣,說:“你還不知道他是個啥德行?別跟他一般見識?!币粋€機靈的小廚師搬來一把椅子,又倒了一杯開水。212房間的服務員就在這時走進廚房,來找許亞軍,她見老板也在,就改了口氣:“客人說許師傅要不忙了,請他去喝一杯?!?/p>

“亞軍,去吧,來的都是客,問問客人吃好沒有,要不要送個湯啥的?”老板什么都不知道,一心想著自己的生意,不愿意慢待任何一個客人。

許亞軍身不由己地站起來,點了點頭。他很慶幸老板什么都不知道。

鄔光明開始感到自己老了,不僅僅是有意躲避浴后妻子的胴體,更多的特征體現(xiàn)在日常小事上。最初開飯店時服務員稱呼他“哥”,后來變成了“叔”,現(xiàn)在這兩個稱呼越來越少,都直接叫他“老板”,總不能叫他“伯伯”和“爺爺”吧?去銀行更換定期存折,怎么都看不清單據(jù)上的條款,一旁用白線繩拴著的老花鏡上蒙滿了灰塵,他不得已拿過來架在鼻梁上,心里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個人的時候,他會越發(fā)懷念感情生活里出現(xiàn)過的那束火焰。當時他一點兒都沒有勉強她,他第一次提出那個要求后她吃了一驚,接著說身上來了不方便。這是借口,她需要時間來考慮。幾天后,鄔光明經(jīng)過二樓洗手間時看見她蹲在地上洗小件餐具,穿著服務員統(tǒng)一的淺口平底布鞋,露出雪白的腳踝,低腰褲又低了一部分,暴露的部分也是雪白光滑,他不由得怦然心動,再次提出來。這次她沒有找任何借口。

鄔光明先到賓館開了房,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她會不會變卦。她來了,那么平靜,那么心甘情愿。她說要先洗個澡,出了一天汗。她的皮膚光滑緊致,指甲也修得很漂亮,和妻子疲倦的手相比,就好像完全不同的東西。他吻了吻她張開的嘴角和滾燙的耳垂,她渾身顫動,直打哆嗦。她很主動配合,手臂緊緊箍住他的脖子,用勁往下拉。他一下子驚慌起來,趕緊從床上跳了下來。像很多光鮮威風的成功人士一樣,鄔光明也有他的難言之隱。不知啥時候,他成了名副其實的“一分鐘先生”。他需要鼓勵,妻子卻不懂他的心思,好多次摸著他的它說:“不行,等完全英雄了再來?!币痪浞穸ǎ透鼪]信心了。他發(fā)現(xiàn)站在床邊要比在床上更能克服一些障礙,可妻子根本不配合,總是拒絕這個姿勢。沒辦法,他只能遠離那個問題,幾個月都難得有一回。

第一次,他就獲得了巨大成功,她的賣力與溫順拯救了他。他一下子迷上了這個咬著枕頭角不讓自己出聲的身體,簡直不能自拔。他們開始頻繁開房,有時上班時間,他借口帶她去要賬就出去了。鄔光明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她也擔心自己的名聲。他們?yōu)榇思s定了專門的暗語:“叔,咱店里還要服務員嗎?”這是她中午下班有自由時間的表示。中午她一般不回家,在職工宿舍小憩。鄔光明專門給她安排了一個單間,有一段時間,她擔心出入賓館會被熟人碰見。其他房間還住有服務員,他們卻啥也不顧了。鄔光明說,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她也有這種僥幸想法。事情過后,她會抱怨鄔光明腰間的鑰匙鏈發(fā)出的響聲。

她很聽話,很少拒絕鄔光明。鄔光明心里清楚得很,知道這個過程中她沒有得到享受,一是年齡差別,二是自己沒那個能耐??粗约焊砂退沙诘钠つw,還有已經(jīng)下垂的眼袋,鄔光明有時候也會內(nèi)疚,于是他想方設法補償她。先是由樓層領班提拔成大堂經(jīng)理,又醞釀著把后廚也交給她管理。她一口拒絕了,她很懂得分寸。隔三岔五,她的微信、支付寶都會收到各種名義的紅包,全是工作上的借口。對此她會表現(xiàn)出強烈的喜悅,回他一個宮廷版的“謝謝”表情包。

這種關系維持了一年多還是結束了。鄔光明有個壞習慣,不能戴套,冰涼的塑料膜包住它他就蔫了,高低辦不成事。為此她懷孕過兩次。打胎時他想出一筆費用補償她,盡管她沒有提出來,她從來沒有主動向他要求過什么東西。他想了一個數(shù)目,卻又不敢發(fā)給她,因為他找不出合適的借口。兩次手術之后,她警惕了,再到一塊兒,堅持讓他戴。他戴上就做不成,于是哄她說,先預熱預熱,半路戴上,或者排到體外。結果他失言了。她表現(xiàn)得非常生氣:“我還要懷二胎,敢一直做人流嗎?”她氣哼哼往衛(wèi)生間去,臉色很難看。兩個人中間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一連幾次后,鄔光明再發(fā)邀請,她都以各種借口拒絕了。鄔光明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她提出了中斷關系,說他們打算備孕了。

鄔光明太在乎這份來之不易的幸福了,死死咬住不放,最后竟使出了撒手锏:把偷錄的視頻發(fā)給了她,而且是在半夜時分。她嚇壞了,決定找鄔光明好好談談。結果談崩了。在鄔光明辦公室,她苦苦哀求他放手,一開始他就是不松口。說著說著,她的大眼睛里開始止不住地流下淚水。

很長一段時間鄔光明沒有動靜,最后他還是沒能忍住,他想讓她回到自己身邊。她以為鄔光明心軟了,誰知那天后半夜又收到了他發(fā)來的視頻,當時她的魂都被嚇飛了。第二天她找到鄔光明,問還讓不讓她活了,鄔光明還是舍不得,說他活了半輩子才知道啥叫幸福。“你是說,永遠不可能放手了?”她那毛茸茸的眼睛瞪圓了,表情生硬,“那我就死給你看?!编w光明感覺她發(fā)怒的模樣更加迷人,竟像剛摘下來的花椒籽一樣,果實紅艷,氣味芬芳。

誰知她并不是隨便說說,為了讓自己的反抗更有說服力,她當著他的面擰開了一瓶“百草枯”。鄔光明看見了蓋子上的骷髏頭標志,他以一個中年人少有的敏捷奪走了“百草枯”。

鄔光明仍然是一副長者儀表,謙和有禮,許亞軍一進門他就離開座位伸出手表示歡迎。許亞軍表情麻木,雖然接受了他的握手,但動作很勉強。鄔光明吩咐一旁的服務員:“給你們許師傅加一套餐具。”

許亞軍很不情愿地坐了下來。他掃視了一下轉(zhuǎn)盤上的剩菜,想起老板的交代,于是問鄔光明:“你們吃好沒有?要不要送個湯?”這是見了熟人的基本禮數(shù)。盤子里菜都沒怎么動,這幫人好像不是沖著吃來的。一個圓頭圓腦的家伙站起身抱著酒瓶子咕嘟嘟給許亞軍滿上一碗,大著舌頭說:“老規(guī)矩,入門酒三杯,你先喝了再說話?!痹S亞軍擦了一下噴到臉上的唾沫,一口一碗,眨眼間就喝完了入席酒。一桌人禁不住拍起巴掌:“爽快!”

“動動筷,別干喝!”鄔光明把一塊干炸小黃魚搛給許亞軍,小黃魚上面撒了厚厚一層孜然面兒。許亞軍忽然抬起頭來,他們兩個人相互對視了一會兒,又躲開了對方。鄔光明一直搞不清楚,許亞軍到底知道不知道。艷玲從“光明家菜館”辭職后不久,她就來還那三萬元借款,和許亞軍一起來的,一口一個“叔”,啥也沒露。當時許亞軍臉上的感激之情很真誠,也一口一個“叔”,鄔光明看出他不是裝的,一顆心放進了肚子里。他們走后,鄔光明非常惆悵,他知道還錢意味著什么。果然,他再給艷玲發(fā)微信,上面顯示的是“對方不是你的好友”。

鄔光明發(fā)現(xiàn)今天好像有什么不對勁,許亞軍從進門到現(xiàn)在,一個“叔”都沒叫他。三碗入席酒喝過后,許亞軍坐在那兒一句話不說,只是一會兒端起杯,使勁喝上兩口。這場面多少有點兒尷尬。鄔光明畢竟是過來人,知道如何緩和氣氛。他開始向大家介紹許亞軍,說剛才大家搶著吃的掉渣燒餅就是出自這位師傅之手。大家不說話,看許亞軍的眼光柔和了許多。鄔光明的話沒有夸張,一桌菜幾乎沒動幾個,只有那盤燒餅見了底,剩下的都是燒餅渣。那個勸酒的家伙又大著舌頭叫嚷起來:“許師傅,不能送鄔老板一份?讓他帶回家吃?!痹S亞軍認出來了,這個圓頭圓腦的家伙是農(nóng)貿(mào)市場賣海鮮的,材料戶請飯店老板,這是常有的事。

“沒問題?!?許亞軍借故站了起來,鄔光明繼續(xù)挽留他:“再坐一會兒,咱倆還沒碰杯呢?!痹S亞軍擺擺手,說:“上班時間,不能多喝,你也懂的?!编w光明發(fā)現(xiàn)許亞軍不但沒有像以往那樣稱呼他,甚至連個“您”都沒叫。他把許亞軍送出門,又客氣地伸出手。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提到艷玲,仿佛在刻意回避似的。

許亞軍表面平靜,心里卻一個勁冷笑:把我當傻子吧,我的地位低下,身份是個廚師,可我不是個瞎子。許亞軍步履沉重地回到面案前,揪下一塊面劑,選了最細的那把搟面杖。

隨著搟面杖來回滾動,各種不堪的往事仿佛約好了似的,一齊涌上心頭。

當初許亞軍簽署完最后一份文件,從銷售手里拿過鑰匙時,是多么的自豪。接下來的時間,不管手頭如何緊張,房貸帶來的壓力有多大,屬于他們的個人幸福卻從未打過折扣。許亞軍最喜歡的就是艷玲身上的活力和調(diào)皮,還有下班后那些讓人欣喜的小動作:枕頭上搗一拳,被單上搗一拳,嘴里嚷嚷著“餓、餓”,讓許亞軍給她下方便面,必須打三個荷包蛋。他們也知道,越是好吃的東西對身體越不好,比如辣條、奶茶,對了,還有被稱作“活珠子”的五香毛蛋。青春的火焰不會被一時的手頭拮據(jù)捆綁住,一周會有兩三個晚上,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打開又關上,床單也變得濕漉漉的。

那時許亞軍的母親還沒癱瘓,大孩兒在老家跟著母親。兩個人的私人空間非常放肆。每天晚上下班,總有一爐旺火等著另一爐旺火,還有準備好的“小鍋飯”,擦得干干凈凈的家具。這是上天賜予的恩澤,年輕人應有的福利,不管窮人和富人,不管權貴之家還是平民百姓。

可是,許亞軍這份福利在被人窺視,繼而分食。他有所察覺是從艷玲幾次不接電話開始的,逛商場沒聽見是最合理的解釋。一開始許亞軍根本沒注意手機,后來就覺得不對勁了,男人在這方面像有第六感覺似的,特別敏感。許亞軍發(fā)現(xiàn)艷玲對手機越來越上心,以前在家里總是隨便一扔,現(xiàn)在變了,幾乎不離身,去衛(wèi)生間也帶著。那一次,他說要用她手機百度個生活常識,她慌慌張張又磨磨蹭蹭,半天才遞給她。許亞軍懷疑在遞給自己之前她刪除了什么,又沒刪除干凈。許亞軍有一個發(fā)小兒是修手機的,經(jīng)常發(fā)朋友圈說會恢復微信聊天記錄。許亞軍本想帶著艷玲的手機去找他,又一想家丑不可外揚。最后他決定,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出真相。

最嚴重一次,許亞軍一連打了三十多遍,艷玲都沒接。那一次,艷玲準備了最充分的理由,甚至找了一個閨密做她的“證人”,打算回家來個先發(fā)制人。誰知回家后許亞軍連問她都沒問,第二天、第三天……艷玲等待的那個時刻卻遲遲未來。許亞軍天天帶著一身酒氣回來,痛苦地用被子蒙住頭。艷玲一下子慌了。她從來不知道沉默可以是這樣慘烈。

徐小胖從“光明家菜館” 跳槽到烙饃村,沒話找話地問過他:“左邊一個烏字,右邊一個耳朵旁,怎么讀?”他當時一愣,繼而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接下來,更多嘲弄人的線索浮出水面。他知道,自己被人綠了,綠得還不輕。

鄔光明的眼睛把自己出賣了,他越是客客氣氣,許亞軍受到的嘲笑和傷害就越重。叫人憤怒的禮貌!燒餅坯子搟好一個又一個,第七個的時候,搟面杖從手里脫出去掉到了地上。許亞軍一驚,知道自己走神兒了。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不愿相信又驅(qū)趕不走的不堪畫面,心里像被一雙大手揉搓一樣難受。過了很久,他才彎腰去撿搟面杖。

低頭的一瞬間,他看見了一攤不該看見的東西,放在冷藏柜下邊的一塊報紙上。許亞軍突然打了一個冷戰(zhàn),接著又打了一個,一個念頭隨即跳出來,他的心怦怦跳起來。

這個念頭令他眼前驟然一黑,兩只手突然感覺很沉重,仿佛戴著鐐銬,燒餅坯子搟了幾遍都不成形。許亞軍一頭密汗,他決定去抽幾根煙冷靜冷靜。

在衛(wèi)生間的角落里,許亞軍又看見了那種顆粒,有粉色的、有黃色的,還有藍色的。不久前,烙饃村來過一個專業(yè)滅鼠人,一次性繳費可保證飯店一年沒老鼠,跟老板簽過合同后,在飯店忙活了一個多星期。這種顆粒是他下的餌料,滅鼠人還在廚房的電線上抹了一種專業(yè)液體:跟蹤膏。剛下藥那幾天,飯店周圍到處都是瀕死的老鼠在爬動。這藥可真夠神奇的,還能指揮老鼠去店外等死。一年費用才一千五百元,老板逢人就說,好像撿了一個大便宜。

許亞軍一連抽了三支煙,卻根本平靜不下來,最后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煙扔在地上,又用腳狠狠蹍壓了幾下。做這些時他顯得是那樣決絕和義無反顧,額頭上再次爬滿了密密匝匝的汗珠。他決定重返廚房,“認認真真”去做那份掉渣燒餅,一道工序都不能省略。

他周圍的空氣在顫動,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帶動的氣流。

幾天后,老板充當和事佬,在一家大排檔請他和徐小胖吃燒烤?!岸荚谝粋€鍋里攮勺,抬頭不見低頭見?!崩习遄炖锏鹬恢?,一邊倒酒一邊做兩個人的思想工作:“希望兩位師傅能給我個面子,重歸于好?!毙煨∨趾苤斏鞯赜^察了一下許亞軍的臉色,主動端起酒杯沖許亞軍伸過去:“請亞軍兄大人不計小人過,寬容老弟一回,我先敬你一杯!”他的小眼睛眨巴著,一臉機警,他摸不透許亞軍的真實想法,生怕許亞軍端起桌上的盤子砸過來。徐小胖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打算。好漢不吃眼前虧,許亞軍上回下手可真夠重的。

許亞軍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抽煙,噴出的煙霧遮住半邊面孔。徐小胖越發(fā)緊張了,伸出去的杯子僵在空中。老板也很著急,他知道許亞軍的脾氣,犟起來說個老天爺也不行。接下來讓他驚喜的是,沒等他開口,許亞軍就把煙屁股扔了,慢慢端起酒杯。

兩只粗糙的白瓷酒杯聲音很輕地碰了一下,徐小胖一顆心落進了肚里。

那天許亞軍少有的主動,一個勁兒地跟他倆碰杯。結束的時候,他話都說不清了,從電動車上栽下來。老板叫了一輛出租車,他上去就下來,上去就下來。出租車司機是缺少耐心的人,車一下開跑了。最后徐小胖去烙饃村把進菜用的電動三輪車開來,和老板兩個人喊著“一二三”,把癱在地上的許亞軍往車上抬。許亞軍忽然一歪頭,出酒了,給徐小胖吐了一褲腿。

兩個人把許亞軍送到家,又把他抬進屋子,放在沙發(fā)上?!皫讉€菜啊,喝成這樣?”艷玲沒有值夜班,穿著睡衣在屋里看電視,她一邊開玩笑,一邊找杯子倒水。老板和徐小胖連連擺手,告辭走了。剛才兩個人一路上被熏夠了。

老大老二聽見動靜從里屋跑了出來,看著沙發(fā)上不停哼哼的許亞軍,一臉迷茫?!霸郯质遣皇墙腥舜蛄耍俊崩隙南胂罅茇S富,老大否定了他,說:“不像,咱爸可能騎車摔了?!逼G玲撲哧一下笑了,照他倆頭上一人一巴掌,說:“你爸喝多了,正難受呢,平時白親你倆了,也不去給你爸按按?”老大老二一聽,立馬撲上來,一個揉肚子,一個按太陽穴。

許亞軍一直睡到后半夜,他睜開眼,見自己身上蓋了一條被子,艷玲坐在身邊?!澳阈蚜??喝不喝水?”艷玲扶他坐起來,把一杯溫開水遞到他面前。許亞軍是那種醉得快醒得也快的人,半路又出了酒,現(xiàn)在清醒得跟正常人一樣。他默默地喝水,回想自己是怎樣到家的。

一時間,面對這雙安靜的眼睛,艷玲感到了羞愧。她想起剛結婚那幾年,每年正月初二回娘家,都是許亞軍掌勺。嬸嬸家的幾個出門閨女也跑來蹭飯。倆火開懟,炒鍋中的菜肴不時隨著醬汁飛拋起來。炒葷菜,許亞軍很講究,肉不超過半斤,多了火力不夠,入不進味。他很審慎地使用調(diào)味品,盡量保持食材的原汁原味,不被濃油赤醬破壞。艷玲的幾個妹妹瞪大了眼睛,外行看廚師一般就看兩樣:會不會把鍋里的東西拋起來,鍋邊會不會起明火。越有觀眾,許亞軍手上越有勁,鍋內(nèi)時不時燃起一片火焰。艷玲娘家哥不懂這些,抱怨許亞軍炒的菜沒味兒,他更偏愛那些芡大油厚、咸辣香軟的飯菜,他還喜歡在一旁指手畫腳。許亞軍定力很好,并沒有因為他的抱怨改變自己的操作。吃完飯他們會把飯桌變成麻將桌,許亞軍打牌很黏,天快黑了也不說走,艷玲不得不強行把麻將兜起來。大過年的,總不能在娘家住吧?

這幾年許亞軍變了,初二回娘家,一點兒也不主動,艷玲媽切好菜,喊他幾遍才去炒菜,磨磨蹭蹭的。明火不見了,飛拋的高度也大不如以前。吃完飯帶著兩個兒子就走。好幾回,娘家哥鋪好氈子,麻將也都擺好,很不滿意地對艷玲說:“許師傅現(xiàn)在脾氣大得很呀,我這個大舅哥在他眼里啥也不是??!”

艷玲知道許亞軍心里的疙瘩不是一天兩天能解開的,她決心好好愛這個男人,愛這個家,慢慢暖化已經(jīng)冰凍了的感情。艷玲是一個女人,永遠不會知道這個男人受到的傷害有多大,有多深。那件事之后,許亞軍就像掉進深深的谷底,覺得沒臉見人。更嚴重的是生理反應,他像吞了一只蒼蠅,一輩子都惡心不到頭了。奇怪的是,傷疤一經(jīng)結痂,很多觸景生情的東西就會馬上把它抓破。有時候半夜醒來,他會把老婆帶給他的傷害一一羅列下來,整齊排列,就像面點裝盤一樣。艷玲永遠不會知道這些。

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回到臥室后,艷玲突然緊緊抱住了許亞軍。

“我害怕。”她對許亞軍說。

她不停地重復這三個字,加重語氣。這三個字,生澀、粗糲、誠懇,許亞軍被喚醒了。很長一段時間,雖然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渴望什么,但他的頭腦卻拒絕了身體的這項請求。

這之后,許亞軍更不愛說話了。每天晚上下班,他依然去地攤兒上坐一會兒,一碟花生米,二兩散酒加到了四兩,喝完最后一口,抬腿就走。艷玲如果下班早,會把家里拾掇得湯清水利,切配好蛋炒飯的全部配料,溫暖地迎接疲憊下班的他。他倆都不習慣在店里吃晚飯,飯店的職工餐太敷衍,沒有胃口。第二天早上,他依然雷打不動,按時起來準備早餐。兩個兒子洗漱完畢后還是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飯桌前,等著飯菜一樣一樣端到面前。許亞軍對早餐的耐心空前絕后,西藍花、圣女果、黃瓜被做成各種造型,明明知道馬上會被吃掉也要擺弄一番。一上桌,老二總會夸張地“哇”一聲。

好幾回,破壁機發(fā)出碎石般的聲音,煤氣灶上一個火眼兒煮雞蛋,一個火眼兒烙油餅。水開了,鍋里四個雞蛋互相碰撞,偶爾會有一個裂了,流出的蛋清像杏鮑菇白色的菌蓋一樣,黏附在蛋殼上。許亞軍會有片刻的走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洗手的時候,身后忽然響起一陣喧鬧。他從鏡子里看見一群黃色的鴨子包圍著自己。是參加匯演后在烙饃村用餐的孩子,穿著淺黃色的毛茸茸的表演服,用那種稚嫩得讓人感動的聲音吵鬧著。一排水龍頭全被擰開了,干手器的出風口擠滿了粉嫩粉嫩的小手掌。許亞軍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老二,他們都是這個年齡段,老二穿上這身表演服的話,他還真找不到他。

就是在那一瞬間,許亞軍改變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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