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
那是一棵停止生長卻又看起來長生不老的樹。沒有更進一步的生長跡象,卻又在每年的五六月開出幾乎復制年年如出一轍氣味詭譎的花?;粯?,像極了一個人的一生,拼盡了力氣只為瞬息的絢爛,月末花瓣落地像一張密集的網,在落與定的空間,仿佛遙遙不盡的四月飛雪,那棵樹身邊其實孤零零的,土地很沉悶,周圍寸草不生,就像一片被輻射多年的土壤,唯獨它,以老死不死之姿,頑踞多年,沒有人記得清它的出處,何人何時種下。歡喜和厭惡的比例,就像月亮和星星的比例。唯一喜歡的人,怕是就她一個。
被大家喊作死老太婆不過就是最近幾年的事。她出門越發(fā)少了,盡量避免出現在村里人的視野。天微微亮去地里除草,摘回一天需要的青菜,夜里才把一日不多的垃圾帶出去埋起來。中間長悶的一天幾乎閉門不出。和沉悶的黑乎乎的屋子一樣,和老死不死的樹一樣,嫌棄自己,也被人嫌棄,卻又活在重復的、平等的、別人搶奪不得的、毫無意義的時日。
只有春琴喜歡這棵比自己還要老的樹。人太老了,會手腳干癟,行事緩慢,整個人呈一副龍鐘老態(tài)。樹卻不全然如此,樹葉和花年年更新,樹枝再難較勁膨脹,只有樹干略顯疲態(tài),爬滿濕苔、蟲蟻、毒菌,樹身逐年有開裂跡象,中間先是露出手臂寬的縫隙,日復一日被不知名的力量噬空,露出丑陋的內里,和老人外表爬滿的皺紋一樣,令人生厭。
裹腳的那個夏天,回憶起來身體會有一陣寒流經過,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說到底,纏足不過是為了滿足男人的病態(tài)審美。如若不從,出嫁都難。那是一個冗長的過程。試裹、試緊、裹尖、裹瘦、裹彎。春琴忘了自己是在哪一個過程開始抗拒的。記憶里的那個夏天透露出一股惡臭,和村里人嫌棄流蘇花的臭味一樣。每個從堂前經過的人都會捂著鼻子匆忙走開。
裹腳一般6到8歲就要開始,春琴卻不知何故拖到11歲。她記得腳腰折斷后的那個月,母親拿一根細長的竹子逼她下床走路,偷懶打在身上的痛不亞于下地忍受走路的痛。奶奶在一旁指導,母親操作,兩人鮮明地回憶起各自裹腳的經歷,仿佛只有春琴越痛,她們過去受的罪才會越淡。母親找到一只破損嚴重無法再用的碗,砸成尖銳的碎片,放在腳底、腳腰、腳面上,再用纏腳布層層裹緊,套上小鞋,繼續(xù)用細竹條逼迫她走路。腳背腳心的肉被割剜流血發(fā)炎,和裹腳布黏附一起,撕扯的時候她感覺身體和靈魂都要背道而馳,露出肉和骨的腳不是自己的。漫長的夏天她只聞到惡臭,看見那些喜歡惡臭的蚊蠅,主動示好,圍她不棄。
那時候時常痛昏過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昏睡,只覺得天地人屋,一切都變得恍惚,身外的一切都不像真的,兩只麻木的雙腳也不屬于自己。她常常做夢,夢到花海,柔軟的草地,赤腳行走,無有盡頭。后來先愈合的傷口長出大小不一的雞眼,母親用燒紅的針一個個挑,不知是不是眼睛不好,在煤油燈的投影下,她看到母親額頭上的汗和一雙被剜得千瘡百孔的腳。開始她還哭,喊痛,重復說著自己會死之類的話,家族里的女人說,裹腳從來不會要人命,但是忍不下痛才真的致命。后來便不作聲了,只管隨她們去折磨,自己就在恍惚的盛夏伴隨蚊蠅細微的聲響一遍遍重溫那個花海草地的夢。
記憶中逃跑那年是1937年的夏天。好熱,太陽觸手可及,風沒有一絲。那一年,家中沒有男丁,最老的女人也念著經離世。母親做主要將她嫁與一個留有長辮的男人。那時早已禁止裹腳,男人也剪掉長辮。母親說他們注定是一對,男人家境不錯,也鐘情小腳女人,除了老點兒,腿腳不利索,但是嫁過去可保衣食無憂。戰(zhàn)爭就像天上的烏云,眼看就要飄過來了,女人如果沒有個依靠,死都沒有牌位。
春琴記得母親最后一句話:“但愿你的余生比我安穩(wěn)。”話音剛落,遠處響起零星的槍聲,后來此起彼伏。很像過年放鞭,點了幾遍,可能中間混有啞炮,響一個又滅,再點,響一聲又斷,繼續(xù)點,才噼里啪啦連貫不停。
說不清當時是被刺耳的槍聲嚇跑的,還是被空白且長的所謂“余生”給嚇跑的??傊x開了那個家。她舀起井中的水,一直一直喝,直到胃里再也裝不下了。天光刺眼,屋瓦破舊,墻角的野草很高,曬衣桿上的衣服早已經干了,黑黑的煙囪絕望地刺向天空,如果說還有什么留念,那便是井里的水。它是那樣懂得人心,冬暖夏涼,從不缺少。
家中有一個兄長用過的鋁制水壺,她背著灌滿的井水,就這樣離家出走了,并未留下只言片語??粗赣H佝僂著身體在灶屋里被一股濃煙嗆得咳出來幾聲,她想還是就這樣走掉的好。
那是一條干燥發(fā)裂的土路,車和人經過會有輕微的塵土飛揚。她不知道這條路通往哪里,但的確誘人。仿佛路的盡頭是一處叫作希望的地方。那雙變形的小腳已經定形,走快不得,走久不得,每每走到有一處樹蔭的地方總是忍不住坐下來歇息一小會兒。
就這樣毫無目的拋開時間沒有因果地走。好像所有的一切只是為了完成走這個動作。走下去,走下去。走了多久不知道,夏天的夜晚很好打發(fā),即使是在荒郊野外,找一個草垛,找一棵樹,找一個山頭,找一座廢棄的廟就可以睡一個舒服的覺,天亮繼續(xù)精神飽滿地走。有螢火蟲和滿天星辰陪伴,即使是第一次一個人遠離所有熟識的一切,也不覺得可怕。
有多久沒有進食,已經不能清楚記得。就靠著胃里的井水和水壺里的殘余撐過了好幾個日夜。這才清楚認識到,食物原來是比走下去還要重要的事。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衣衫襤褸,有些夾帶行李,面色凄涼地背兒攜女。好心人給了她一個饃饃,那人說:“姑娘,我記得你。有一年乞討,路過你家門口,你給過一碗粥。有一只貓?zhí)鰜砀覔?,你想幫我趕走它,后來你母親來了,你和貓都驚到,不小心打翻了我手中的碗,碗碎了口,沒有完全破,粥潑了一地。你抱著貓在罵聲中走回屋里。我記得,記得啊。到嘴邊的粥就這樣沒了?!?/p>
回家的路已被切斷,城已淪陷。來不及出逃的人意味著什么,大家都懂。春琴在人群中瘋狂搜索著母親的身影。在一棵老槐樹下坐等了兩天兩夜也沒能看到。她想,母親或是在等她回來,所以不敢離開。她開始后悔離開的那天,沒能正式跟母親告別,起碼也要把手中的井水遞給正在咳嗽的她再悄悄離開,現在心里或許也沒那么難受。
逃生的人群散盡,走在最末的是一位和母親年齡相仿的老人扶著她斷腿的兒子。兒子拄著拐杖,走得吃力,臉上表情恬淡,能看見他對生死的無畏,但老人對生卻顯得堅毅,扶住兒子的手比自己的步伐要穩(wěn)很多。春琴上前搭話。老人說:“城里已成廢墟,除了敵人,便是死人。往前走,或可有一線生機。姑娘不嫌棄,一起上路吧,也好做伴?!?/p>
不斷有人死去。人間呈現地獄慘象。原本擁擠在藏身之地的人群越來越稀薄??床坏揭唤z婉轉的色彩,人臉灰暗,衣裳破舊沉悶,隨行物件漸漸只剩一只漆黑的鍋用來燜煮豆谷類食物。那個與母親年齡相仿的老人把最后半個鍋盔分了兩半,給了兒子一半,另一半遞給春琴。她說:“有多少人能活下去,沒辦法預料。我活著和你們活著的意義不一樣。所求唯一,你活著一天,就一定要好好照顧我兒,也照顧好自己。”她一直說不餓,臉上浮出觀音那般恬靜的笑,說人不動,不念想,身體也就不知疲倦沒有需索了。第五天的下午,素不相識的幾撥人在知了聒噪的叫聲中先后睡去,淺顯睡眠像薄霧一般,風一吹,睡意即散;深沉睡眠卻如山體那樣無論周圍發(fā)出轟鳴震響只靜處不動。老人就在由淺入深的睡眠中再也沒有醒來,肌膚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干枯蠟黃,頭發(fā)紋絲不動,額頭上細密一排沒有干透的汗液,一只蒼蠅在眾人眼下爬上她的臉頰,她的兒子伸出手驅趕。
大熱之后的冬天冷得讓人絕望。原本顯得擁擠的破廟騰出相當寬裕的位置,穿堂風幽靈一樣不被招呼,自由行走。廟里的十二尊菩薩全被劈開燒火取暖,眼下取暖比得罪神靈更為重要,即使死后被拖去無極地獄,那也是死后的事情。眼下再沒有什么比冷和餓更刁難磨損人心的了。
春琴覺察身邊所有一切都在加速老去,比自己的生命老化迅速。茅屋傾斜越來越嚴重,土墻出現裂縫,覆蓋了厚沉茅草的屋頂白日漏進來筆直的日光,有月亮的夜里光是駝背的,但也好看。最怕下雨,會有雨柱冰涼地鉆下來像潮濕的日子里從屋頂上跌落的蜈蚣,有時候落在身上,冰涼的觸感,蜈蚣翻過身,數不清的腳在身上爬過,留下一陣模糊的癢。仿佛熟透了彼此,那些黑暗中肥大起來的蜈蚣從不下毒手。
流蘇樹開出雪一樣凄冷的花,越盛放越孤單?;ㄆ诮Y束,地上一堆褐色的逐漸枯萎的花瓣,像冬日里被無數雙腳踐踏過的雪地。這棵樹一定過了百歲,花年年開,花的味道一年比一年濃郁,隔著好遠都能聞見的花香,村那頭的人卻說是糞便燃燒的味道,再沒有什么比春日里糞便燃燒的味道難聞的了。
村莊摧毀后重建,眾人都遠遠搬離這棵樹,在山的那頭熱鬧紛紛住下。這頭留下一棵越來越繁華的樹,一個老死不死的女人和一片毫無用處的廢墟。有一年大旱,村里沒有一口井可以取水,有人說流蘇樹已成精,吸取村莊一百三十七口人的陽氣,村莊只會越來越敗落,從戰(zhàn)爭到瘟疫,從瘟疫到大旱,村里人越來越少,荒蕪之處越來越盛,最后無可避免要被植物吞滅。
村里力氣最大的兩個男人,在中午日頭最盛的時候,扛了斧頭一起去劈樹,本來請了道士,集體出資的時候,有人不愿意,有人討價還價,道士就在一片嘈雜聲中離去,何時離開,誰也不知。男人輪番揮動手中的斧頭,向流蘇樹的粗壯腰肢砍去,兩人是在彼此恐怖的叫聲中一同棄斧逃竄,聽說一斧頭下去,樹身流出紅色鮮血狀的汁液,濺到其中一個人臉上,溫熱的,有人的味道。沒有人敢靠近查看,兩個男人也先后發(fā)病,在夢魘中號啕大哭,悲哀求饒,幾天后死去。
兩人死后井水神奇地滿起來,村里一百三十五口人為兩人修了新墳,感謝他們舍命斗爭樹妖。春琴去查看過流蘇樹,樹身未有傷痕,也沒有砍伐的痕跡,兩把斧頭鄭重地躺在干裂的土地上,斧刃上有塵土和什么混合留下的污跡。她拖著兩把沉重的斧頭,還給過世者的家里人,無人敢接,最后只得沉入冰涼的井底。
春琴是結過婚的。男人比她大19歲,在死人堆里救出奄奄一息的她。那年冬天,燒光了廟里的菩薩,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取暖,瘸腿的少年看著瑟瑟發(fā)抖的春琴,突然想到了什么,拄著拐杖跑了出去,她在漏風的角落里,看著同樣凍得慘白的陌生人的臉,任由生命被風吹得千瘡百孔,也許收走了才是解脫。那些先行一步的人,那個留下半個鍋盔給春琴的老人,她死在夏天,不缺陽光不缺溫暖的夏天,果然是滿足的。她想象自己躺在烈日底下,敞開破舊的衣裳,任由陽光像瘋狗一樣,像蚊蠅一樣,在自己僵直冰冷的肌膚上撕咬。瘸腿的少年帶回來兩件殘破潮濕的衣裳,或者說是破布。他遞給春琴:“有日頭的時候曬一曬,霉味散了,還能穿?!?/p>
春琴接過衣裳,看到他指縫中新鮮的泥垢,被風吹干吹裂猶如枯樹皮的手背。“你做了什么?”
“挖了我娘的墳。想到衣裳她也用不上了。活下去的人能用?!比惩壬倌贽D過臉,沒有看春琴。
“你娘,她還好嗎?”
“成白骨了。更瘦。”
春琴攤開衣裳,自言自語或者是對衣裳又或者是對少年說:“這樣就不會覺得冷了,對嗎?”
曬過陽光的衣裳有泥土和陽光混合的味道,果然要暖一點兒。實際上,夏天的衣裳而已,能有多大作用。夜里,春琴靠近瘸腿少年,抱著凍成鐵一樣失去知覺的腳。少年抬起她的腳,隔著發(fā)臭的襪子,握著它們,漸漸地,雙腳恢復知覺,他又把雙腳放進自己胸口最暖的地方,雙腳貪婪地掘走溫度,在寬松的襪子里靈活地動起來。
瘸腿少年說:“你的腳那么小,只有我的拳頭大。”
春琴在黑暗中回答:“對啊,小時候為了裹腳,差點兒死去。如果那時候死掉就好了,現在也不必在這里挨凍?!?/p>
“小腳確實可愛。你會撐到春天。春天到處有苦菜,榆樹發(fā)芽,摘了也能吃。很多果樹也開始結果。那時你會討厭陽光,會找一條小溪或者一口井,再找一片陰涼,還能看到不遠處的房子,那里會有你的家?!?/p>
春琴被他的話感動,眼前出現春天到來的畫面。真的嗎?她反復追問。
真的。瘸腿少年面帶微笑回答她。黑暗中,沒有人看到那個笑,但是春琴在他的語氣里聽到。
春琴也問他:“你的腳,冷嗎?”
少年說:“不冷,瘸腿沒有知覺,不會有冷和熱的時候?!?/p>
嗯。疲倦和冷重復交替,然后在重重翻涌的睡意里猶如困獸之斗,最后不得不束手就擒。夢里,她看到瘸腿少年在一片青瓦屋檐下教書。
那年冬天出奇地冷。凍死的人比餓死的人多。春琴越睡越冷,少年的身體一截截冷下去,貼著胸口的地方,好久才聽到輕微的跳動,后來就像一口沉悶的井。她想起老人的話,好好照顧我兒。吃了人家的鍋盔,也答應好的事,最后卻沒有做到。那些安靜的人就像石塊一樣橫著,風把他們當作樹葉,一遍一遍地掃,掃不干凈,再掃一遍。春琴想,就這樣結束,也沒什么,11歲的時候就應該死掉。平白無故多活了幾年,那其中的痛苦顯而易見,快樂卻微不足道。就這樣握著少年的手,讓溫度一點點被空氣吞噬掉吧。
男人是逃難闖進來的。準確地說,是戰(zhàn)場上的逃兵。他不是怕死,一槍致命和一刀致命,都沒什么,致命的速度快,來不及反應,來不及感受疼痛,生命戛然而止,倒也沒什么。最怕殺人,打不中要害,砍不準頭顱,看對方扭曲痛苦猶如臭蟲,鮮血不止,那畫面每日每夜在腦中重現,折磨是漫長的,扛不住了,才想過逃。
男人不像士兵,身材高大,目光堅毅,倒像是領兵的人。他一進廟里,憑直覺感到哪里不對,接著看到一地死去的人,角落里有早已熄滅的火堆,風穿過帶走一些灰土,沒有燃燒充分的枝丫,還有露出一角的泥菩薩。男人生起火,一些噼啪作響的火星躥起來。他走近人堆,一一查看是否還有活口。
男人手探近春琴鼻翼的時候,她突然睜開的眼睛像安靜曠野里突然抖翅的鷹,嚇人一跳。男人和她四目相對?!澳氵€活著?”男人問。她沒有理會,又閉起眼睛。男人又問了幾句什么,春琴都沒有回答。他回到火堆旁,把身上半只紅薯丟進火里烘烤。紅薯烤出的香像一條無聲的蛇那樣爬到春琴身上,纏緊,下毒。她感到痛苦,輕微扭動了身子。
男人的聲音飄過來:“等火熄了我就離開。要活還是要死,你自己做主?!?/p>
“活著。要活著。”春琴脫口而出。
死沒有那么容易,活著也沒有那么難。男人往春琴口里塞了最后一口紅薯,然后把她扛在肩上,離開了破廟。春琴望著再也醒不過來的瘸腿少年,閉起了冰冷的眼睛,有滾燙的淚包裹住眼皮,睜開眼再看,世界還是那樣冰冷,殘破,一無所有,卻又與昨日不一樣。
男人顫抖著聲音說,我怕黑,你怕冷。我們一起過吧。你為我掌燈,我給你取暖。春琴默許,腦袋倒看男人有力的腳步,一步一步踏在寸草不生的地上,遠方什么也沒有,背后是越來越遠的廟和越來越廣闊的灰色天空。
園子里的豆角被烏鴉啄光了。摘回鳥類不吃的辣椒和碩大變老的茄子,春琴迫不及待要把它們腌制,曬干,冬天說不準什么時候就來了,食物不夠的話,冬天就更難過。她知道無論如何也不會死,餓過,凍過,身邊的人都離開了,唯獨自己還沒有死?;钪强简灒枰鹘鉀Q很多問題。她花了三年才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成功地種出菜,結出的果實不多,那個冬天,常常三天才吃兩頓,怎么還不死?她常常在內心責問自己,為什么還活著,這樣絕望地活著?一無所有的冬天,四壁漆黑冰冷的墻,已成廢墟的村莊,一望無際。
回憶起那個男人,還是溫暖多一些吧。他的夢魘難治,無數個夜里,大哭著醒來,對著春琴拳打腳踢,用粗糙的雙手掐她的脖子,要擰斷了,春琴這樣想,再用力一點兒,脖子就可以斷了,呼吸盡失,終于可以死去。關鍵時刻男人清醒過來,他說,春琴,你逃啊,我打你的時候,要拼命逃啊。
我的命是你救的,拿去也無所謂。
男人望著他隱隱作痛的手,知道自己用力之深。他抱起春琴,指著月光下的那棵樹說:“看到沒有。再犯病,你就爬上去,爬得越高越好?!?/p>
春琴就是這樣喜歡上了流蘇樹。盛夏夜里,她多次爬上樹,躺在粗實的樹丫上,望著月明星稀,聞著沉穩(wěn)濃郁的花香,想著若在這棵樹上結束自己的生命,或許才是一生中最美麗的事情吧。
男人的死是必然。他一入夜,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睡著了也會做那些夢,殺人的,被殺的,繞不開,躲不掉。他說,見過被炸彈摧毀如同地獄一般的場景。不,比地獄更邪惡,更慘烈,更恐怖。失去手和腳的身體痛苦地扭動企圖爬向殘肢,頭顱和身體分開,更多的尸首無法完整,血和土壤混在一起,刺刀和槍,毫發(fā)無傷地橫在肉身旁邊,那些人真正是用肉身,去拼命護住鋼和鐵。來不及清理的尸體被蟲蟻和鳥啃食,最后不得不用一場大火結束這一切,后來總會下雨,雨水沖刷,帶走很多的靈魂,進入不為人知的黑洞。
為什么我沒有死?男人在黑暗中捶打自己的腦袋。被刀刺過,被槍打中,炮彈的聲音在耳旁呼嘯,聽覺失靈,炸飛的殘肢在身邊落下,他倒在血泊中,任憑開口的腹洞露出扭曲的腸,麻木著也清醒著,疼痛猶如籠罩的天空,經歷一切也目睹一切,卻仍然沒有死掉。他厭惡自己還活著。
男人吩咐春琴去山里找一些麻。青綠色細長的麻一捆捆摞在腳邊,男人用鐮刀刮皮,一根根晾曬在流蘇樹上,干了之后搓成細密的一股股再擰成結實的大繩。隱隱之中,春琴知道那個潛在的結果。除了帶回來青色能掐出汁液的麻,她沒有幫任何忙??粗粭l女人辮子那樣粗實的麻繩橫吊在流蘇樹上,她知道那個結果已經露出部分,沒辦法改變。
男人死的模樣很平靜,沒有伸出舌頭,也沒有漲得滿臉通紅。春琴打來井水,脫光了他的衣服,從頭至腳擦了干凈,換上一套看起來干凈體面的衣服,最后才爬到樹上,用鐮刀割斷了麻繩。
這棵樹究竟多少歲了?春琴靠在兩三個人才能環(huán)抱過來的樹干上自問。一樹雪白如米的流蘇花,繁華又世俗,像是重新架起了一片天空。濃郁的花香不絕不斷,春琴爬上樹,整個夏天就在樹上度過,有興致的時候,會摘了細細密密的花瓣攤在一重一重補丁的方布里,等干透了裝進竹制的罐子,冬天最冷的時候燒開了滾燙的水泡著喝?;ò暧鏊鹨惶K醒,仿佛沉睡的靈魂被召喚,重新發(fā)散夏季的香,重新展示柔軟的骨。流蘇樹陪春琴打發(fā)了一個又一個的夏天和冬天。
這一年,樹身露出手臂粗細的洞,像是被什么力量鑿過。像來不及縫補的布頭,破口自會越開越大。春琴日日查看,也抵不住樹的日漸清瘦。
后來的歲月,有時候一個人感到孤獨至極,會去山里尋找野雞、野貓,想著馴化它們讓新的生命加入自己的流程。野雞從來沒有遇到。野貓養(yǎng)過一只。在墨綠色的林中深處,到處是潮濕的蕨類和厚厚的落葉。村里只剩老弱病殘,怕是無人會靠近深山野林吧。老人口中流傳了一個又一個玄乎的故事,跟狐妖鬼魅有關,牽制幼兒頑劣行跡非常管用。
盛夏的正午,有雨一樣沉墜的光,筆直穿過樹縫,落在腳下。那只精瘦的貓睜開明亮得幾乎透明的雙眼看著陌生人,渾身毛色如同嚴肅的虎,肚皮處是一團潔白如云的絨毛,陽光中站定,柔軟至極,那是除流蘇花以外她見過的最美麗的白色。野貓并不怕人,卻警惕異常地望著企圖進一步靠近的陌生生命。百米之內,它正是林中之王,唯一醒著的生命。以古老而又純凈的眼神俯視這片不知何時被統(tǒng)領的密林,除卻自身,再無第二生命。它沒有伴侶,沒有滾燙的貓性,高貴而又落寞的眼神說明了過去的一切。春琴讀懂了同她一樣孤獨的眼神,再往前靠近的時候,貓許是被尖銳的陽光刺痛眼瞳,時而半閉,時而睜醒。就這樣毫無準備地抱起它,像母親在搖籃里溫柔地抱起嬰兒,母愛洋溢,嬰兒倍感安全。
野貓并未發(fā)起攻擊。四肢因為恒久跳躍非常柔韌有勁。她撫摸野貓的腹部,那叢白的神秘的絨毛,它在她的撫摸下,發(fā)出嬰兒般的睡前呼嚕,松弛的身體越來越柔軟,堅挺的耳朵也自然垂下呈三角形,藏在指縫里的利爪,春琴用手指觸摸,猶如利劍那樣尖銳鋒利。她非常喜歡貓的習性,放下警惕如棉,對抗外敵似狼。
自野貓加入,春琴才知家徒四壁的家中原來也可以藏身老鼠。那黑乎乎的洞穴依山建立,男人在世的時候,用木頭、竹子、泥土、茅草搭建,能遮風擋雨,能在數也數不過來的日子里把自己隱藏于此,不被人看笑話。她從小沒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現在終于有了,卻總覺得縱觀一生,那些算是增長又或是遞減的日子,所觸摸所抵達的不過都是荒涼。
貓銜出一只幼鼠在春琴面前表演,放掉再撲上,拋起再跳咬,丟遠再逼近。一個樂此不疲地表演,一個欣賞不絕地雀躍。最后都累了,野貓攜了老鼠去屋后某個陰沉的角落啃食,春琴爬去樹上睡覺,樹的高度沒有變,她卻發(fā)現爬的速度慢了。樹縫露出一絲不茍澄亮的藍天,樹下的影子圈出一片寂靜。她在清淺的睡眠中聞到一絲腥味,新鮮的腥味,一抹冰涼的潮濕觸感。飽餐一頓的貓豎起沖天的尾巴,鼻子發(fā)出咕嚕的聲音,來尋找一個舒服的懷抱。在最大的那枝分杈上,春琴抱著貓睡了一個冗長的下午。
他們有好多這樣的下午。直到日影西斜,晚霞如戰(zhàn)火般在西天升起,貓前后彎曲著身體,伸出鋒利的爪,懶腰結束,跳下樹,消失在山里,去玩春琴無法參與的游戲。
七個月后的春天,流蘇樹重放一樹銀花。野貓卻再未出現。春琴多次去林的深處尋它,第一次遇見的地方,她呼喚,等待,等待,呼喚,除了陌生的蟲和鳥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回應,那只貓始終沒有回音。她想象它,膨大數倍終成森林之王,掉入黑暗的洞再也爬不出來,遇見另一只貓,心甘情愿地走了。
去地里要經過幾戶分布零散的人家。每一次都能聽見背后有閑言碎語。她不想聽,也懶得往心里去,但來去的心情總是晦澀的。后來只在清晨出沒,第一片遠方的云露出臉,天光微弱,四周輪廓看清,露水來不及滴落,那些黃瓜、絲瓜、黃花,都膨脹飽滿,有種泥土、灰塵、露水混合的香。
時間冗長,大多數時候只有清晨是迷人的。春琴想,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要過那么多天,那么些年,她寧愿每一天都只要清晨。一個人走在鄉(xiāng)村小路上,很多人還沒有清醒,雞、狗、鳥和她組成世界。有需要采集的食材,安排一天需索,多余的省下來留待冬天。清晨是忙碌、有希望、有安排的,其余時刻與之相比要顯得蒼白很多。
她從未想過修繕漆黑殘破的茅屋。這幾年,看著流蘇樹越發(fā)打不起精神,雖然花一年一年開,樹葉還是那么繁盛,看起來是在前進,生長。但春琴知道,它的身體內部,已經年邁腐朽,過不了幾年,就會在一個冬天長睡不醒,無論來年春天如何激情溫暖,也無法喚醒那顆停止的心臟。
她和她的茅屋也會迎來同樣的命運。那些背后詛咒,罵她老不死的村里人,她不恨他們。她并非屬于這里,男人帶她來的,男人屬于這里。但男人是逃兵,大家嘴上都不說,但臉上卻刻著深深的恥辱。男人死后,村里人的敵對旗幟才鮮明豎起。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不敢睡在屋里,就爬上高高的流蘇樹。她好像懂得,男人生前教她爬樹逃生,好像就料到日后的事。不是防他,而是防眾人。她想象在睡眠中,有人點起一場火,火焰躥起好高,在夜空下美麗至極,而睡夢之中的她,就再無逃生的可能。但這一天終究沒有到來。
先茅屋起火的是村里房屋被炸彈摧毀,死傷無數。比羞辱春琴更重大的事情,是各家各戶夜以繼日的慟哭和綿延不絕的悲痛。春琴暫時被遺忘了。
她是不怕死的。餓死,凍死,睜著眼睛死掉,好像都隱隱期盼過。但她拒絕被流血的死亡。寧愿拖著一副老死不死的皮囊,像孤魂野鬼那樣游歷,被人孤立,也不愿含屈而死。
漫長的悲傷過渡期過去,另一片土地上再起一片村莊,雖然渺小擁擠,但是不缺村莊的完整性。山水,老叟,光屁股的幼童,羊雞狗,寡婦,田園,一切都是完整的。在慢慢平復的情緒里,又生出一股子怨怒,為何春琴的茅屋和她門前的那棵樹沒有被炸毀?在已成廢墟的原來村莊上,她屋和那樹的完整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她是毒物,樹是妖樹。
春琴發(fā)現井里的水不知何故逐漸干涸。像流蘇樹和自己一樣,隨時可能壽終正寢。她突然想到屋后被碩大棕櫚葉覆蓋多年的井。其實并非井,只是一個方形的蓄水槽,枯枝爛葉浮在水面,水底有碧綠肥沃的蘚。
她沉靜地盯住水面,陰涼之處沒有日光直射,微微有風,水紋推動枯葉,水質越發(fā)清澈,隨著水紋痕跡波動,水面上出現一張男人的臉。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她喜歡看螞蟻,漫長的白晝除去一兩頓賴以存活的與食物打交道的時間,更多的時候顯得無所事事。螞蟻喜歡結群,托舉比身體重數倍的食物,如果放大細看,能發(fā)現它們爬行的足部非常發(fā)達。不僅如此,它們分工明確,有的負責搬運碾碎食物,有的負責建造巢穴,有的負責繁衍,有的負責抵御外敵,分明的協(xié)作使那個微小的世界看起來特別迷人。春琴從未想過來生再世為人,她覺得做一只螞蟻,勞碌滿足地活上十來年就是所有生命體里面最好的活法了。
前幾天看到的一只螞蟻,過幾天還可以再遇到。春琴熟識它們,像熟識故人。明明長相一模一樣的螞蟻,她卻能分辨出每一只的不同。有些在長長的歲月里只一面之緣,有些常常相遇,有些因為惡劣的天氣消失了一段時間再出現身體、外貌竟有微妙的改變。春琴觀察它們,有時候也對話,它們用觸角和行動回應,春琴都能準確接收。后來,她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螞蟻,被異化的螞蟻,孤獨地存活于世,看著彼此依靠共同忙碌的蟻群,認為那是自己再也回不去的世界。在那里,她可能也從事某一塊的勞動,只是歲月良久,遺忘的多于記得的。
就是如常觀看螞蟻的一天,她隨著蟻群前進的方向,慢慢地逼近流蘇樹,沿著樹干,一排排流暢地往上爬。抬頭的時候她陡然發(fā)現樹上多了什么,再仔細看,那是一個人,對,就是一個人。她警惕地退后幾步,除了自己,這些年再沒有別人。男人縊死在這棵樹上,麻繩與樹皮摩擦的痕跡早已愈合。樹上的人一動不動,春琴有些吃驚,她想,男人后悔了嗎?時隔幾年,又以特殊的方式重回這個糟糕的世界。從死亡那一刻開始計時,到如今三年有余,想必也歷盡千辛萬苦才找到原來的路。定是有放不下的人和事,才會再回來看看吧。
她爬上樹,推了推那個一動不動的男人,身體較過去要僵硬得多。他臉朝下趴在一截同人等粗的樹干上,春琴費了極大的力才把他翻過身來,卻因為用力過大,男人摔了下去。
男人經此一摔,竟醒了過來。沾滿塵土的眼瞼微微顫動,他醒來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左腿條件反射向身體的方向退縮。春琴盯著他的臉細看,好像那里有久違的什么等著發(fā)現。那是一張同死去男人毫無關聯(lián)的臉,構造相同,卻呈現完全不同的面目表情,明明陌生,卻又異常親切。
她像打量一只螞蟻那樣打量男人的身體,一棵樹,一只貓,一條麻繩,她都付諸這樣的目光,柔韌專注。他微屈的左腿上有血跡,軍綠色的褲腿皺褶處有一處被什么穿透的洞。她喜歡給破口的布打上補丁,過去常常有大顯身手的時候,那些整齊并透露著希望的補丁,使得原來沉悶缺失的某處變得生動。如果還有什么可以打發(fā)無聊的光景,打補丁不失為一種。
她詢問男人是否需要幫助。
男人咿咿呀呀說了很多她聽不懂的話。好像兩種不同的生命物種。貓不會傷害螞蟻,彼此說著聽不懂的語言,相安無事地曬著太陽,度過四季。
春琴救了男人,或者說在他自救的過程雪中送炭。他靠在如同神父一般安全的樹背,她在高過頭頂的樹丫上半臥??傆心敲匆粌纱蔚慕涣骺梢耘龀龌鸹ǎx懂彼此,但更多的對話是無效的。望著余暉漫天,一個說霞光,一個說時光。再后來,他用半截竹子在地上比比畫畫,有時候是圖案,有時候是筆畫艱難的漢字,很像古老的象形文字,雖然也有誤差,但總算能夠完整地溝通一次。
她看懂他的名字,叫菊次郎。何故到此,她沒問,他也沒說。人與人的關系這樣就很好,不必窮追不舍,也不必傾言相告。就像人和某種動物之間,跟貓跟螞蟻都無所謂,雖然不知道過去來自哪里,也不可預料后來去往何處,但交會的時刻,總是真摯的。春琴很享受陌生生命的陪伴,沒有像親人般的糾葛,也不必予以責任,平淡真實就好。
菊次郎腿傷快好的那些天,幫春琴做了好多事,翻曬屋頂茅草,烈日下的蜈蚣和喜陰不知名的蟲集體逃竄,無數雙腳在草上爬行留下的聲響,像一曲生動的音樂,他們相視大笑。翻曬屋頂茅草,記憶中就那么一次,后來若干年,無數次聽得蟲聲,看到掉落的蜈蚣,都會記得那一次的快樂。
菊次郎預言春琴屋旁的井總有一天會干涸。春琴問:“干涸之前我會不會死?”菊次郎搖了搖頭,用竹條在地上比畫,大意說人的命算不出,但他可以準備一口新的井,不必挖很深,平常也不必用,山后陰涼,潮濕的蕨類植物根部,有無數清甜的水源,順著猖獗的苔蘚往下滑,只要有一個一立方米左右的蓄水槽,就可以滿足一個人一天所需,睡一個夜晚,那些暗地里仍然細細密密悄無聲息在苔蘚身體上流淌的水柱又會再次灌滿水槽。不用的時候,掩蓋起來即可,水滿則溢,自有它的去處,總有一天,待需要的時候,打開來用即可。
這樣的水,是不是被苔蘚占據后再放棄的?春琴問。
嗯。他點點頭,用蹩腳的漢語寫道,可以這么理解。
春琴伸手拂動水波,水痕像風那樣擺動,菊次郎的臉在旋轉的水中漸漸消失。果然被他說中,27年后的某一天,井水莫名其妙地消失,但她還沒有死。死亡并不可怕,井水枯損也不可怕,即使已經忘掉內心也隱隱知道某一處,有著一直純凈如初,清冷入魂的水源。
她捧起柔軟無形的水,喝了個痛快。像幾十年前離家出走的那個炎熱下午,也是這樣喝飽了井水,直到胃里再也裝不下了,才決心履行那個沉甸甸的決定。
流蘇樹的洞里聚集了無數的螞蟻。她已逐漸變得進食少,運動少,整日與螞蟻為伴,看著連線的蟻群勤勞地出洞尋找食物,再細碎運回洞里,專門負責儲藏的蟻群甚至搭建了一處糧倉,囤滿一處會集體慶賀,圍著糧倉,觸角碰著觸角,傳遞下去,像某種儀式,也像篝火晚會的一種舞蹈。
這樣一種流暢平和的世界,曾聽菊次郎的解釋,其實是非常艱辛甚至是殘忍的。蟻后負責產卵,雄蟻負責交配,但交配后不久就會死去。工蟻是永遠也不會發(fā)育的雌性,善于行走。食物來源,建造巢穴,飼喂幼蟲和蟻后都要靠它們。其中會有身體健壯表現突出的工蟻被選為兵蟻,不斷訓練,維持發(fā)達的體魄,專門用來粉碎堅硬的食物和抵御外敵。它們終其一生就是在付出,犧牲,成為壯大集體的武器。沒有自我,不能停歇,壽命極短,死后會被新選出的兵蟻替代,不被記得,那種一代代從獲取生命的一刻就被植入的犧牲觀念,從未出現意外,每一只螞蟻都將毫無偏差地度過短暫的一生。
菊次郎還說,他可能是一只有過偏差的螞蟻,有過短暫的醒悟,但那又怎樣,整個家族、整個民族甚至世界都是同一的軌跡,他還是要回到原處。在黑暗的夜里撕開黑色的帷幕,以為那后面有光,但存在的只有更為沉重的黑暗。不到5點鐘,天不會亮,在那之前的所有折騰、犧牲,都是一出無意義的鬧劇。
然后,他像突然從天而降那樣,又突然遁地消失。流蘇樹下,一片與周圍毫不相稱的落花平靜。春琴知道,如果沒有像往日一樣出現,那定是消失了。至于以何種形式消失,那不重要,就像突然刺進身體而后迅速拔出的刀,那處刀口沒有流血也無疼痛,只有淡淡像風撓過的癢,有風的時候,那種癢偶有重現。
春琴用水槽的蓄水燒開泡茶。正午陽光直落落打在一立方米大小的水面上,反射出鏡子那樣的光。濃密的苔蘚呈現那樣一種妙不可言的綠色,讓人想把自己也變成一團墨綠。已經連續(xù)多日只喝茶吃烙餅,身體越發(fā)輕盈,或許還能展開一場幾十年前那樣的離家出走。村那頭已是另外的世界,中間間隔不過幾公里,卻覺得時間差距了半個世紀。在流蘇樹上能看到那頭一排排替代茅草的紅色屋頂,房子拔高了許多,像隔了一個季節(jié)再看的小麥,山谷里亮堂熱鬧了起來,不過終究是山那頭的世界。前幾年有陌生面孔的孩童從那頭靠近,隔著遠遠的距離扔石子和死去的青蛙、老鼠、昆蟲,不過后來再沒有出現,出去的路早已隱沒在豐盛的雜草叢中,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片原來的廢墟,連同自己和樹,都會被湮沒,就像漲起來的水,悄無聲息地漫過下巴,爬上額頭,逃脫不得,也不覺疼痛。
流蘇樹的洞被蟲蟻掏空,變得巨大,薄薄的兩側樹皮撐起沉重的枝干,那些隨著風從四面八方長出的新杈,看起來年輕,生機勃勃,或許根本不知樹下用來支撐的部分已逐漸衰老。蔥蘢的雨季還會長出黑色的菌菇,就像身體某個瘡面長出的毒瘤。春琴每次都會拔除干凈,雖然小時候就知道黑菌味道不錯,但流蘇樹上冒出來的,她從來不吃。
那是夏日里一個特別的午后。春琴拖著瘦成少女時期那樣的身體,靠在樹下望著幾米之遙的茅屋。像一個黑洞,貧乏的黑洞,看久了會覺得那洞里有什么,人的精力會不自覺被吸進去。一床一桌一椅一灶,再沒有更多了。那處黑洞就這樣承載了她幾十年甚至比幾十年還要久的人生。為什么是這里?之后也沒有離開的念頭,像寸草不生的土地,一絲冒芽的痕跡都沒有?;蛘哌B那個為什么都不曾有過。
到達的那一天,就隱隱覺得此處是一個適合死亡的地方??捎锌蔁o地活著,只為了那末處閃閃發(fā)亮的死亡,那是一束光,一個夢,一個類似希望的東西,從頭到尾奮不顧身一直積極歡迎的東西。
茅屋會像不遠處早已腐化成風的廢墟那樣,垮塌,下陷,無數次風,無數場雨,千軍萬馬看不見的蟲體,地底根須貪婪吮吸。那些渣滓一樣的朽木很快就會消失,原來的土地上長出倔強的草,占據,繁衍,生生不息。原來的人和攜帶的故事就那樣徹徹底底消失。春琴迷戀那種徹徹底底的消失,不被記得,也從未有過痕跡,像一個閉合的“○”,空空如也。
她脫掉身上僅有的衣物,全是死去的人留下來的,勉強維持四季中身體對溫度的需索,人與自然相處,可以一再降低對自然的所求。抗凍耐熱,一年又一年突破自己的極限,春琴一再跳脫自己的設定和想象。
幾乎沒有暴露在日光下的雙足,像暗處潮濕的生物,靈魂干凈亦丑陋,自有不必示人的緣由,也有一定的堅守。和男人拳頭大小的腳離開日夜包裹已經看不出原色的布,踩在被日光撫觸被泉水浸潤過的土壤上,有一種難言的感覺,像是多日不曾飲水的植物那樣貪婪地伸出看不見的根須,吸收飽脹囤起。人哪,有時候還不如一棵植物那樣痛快。
春琴低頭看著那雙早已被歷史遺忘停留在少女時代的腳。原本是粉色腳趾的地方只空余一團陰影,腳趾向下朝外嵌進腳掌,日日夜夜相伴,依托它們行走,翻看的時候還是有些驚恐。猙獰的腳掌不是像貓一樣柔軟足以支撐整個身體又是身體的某一部分,而是失去知覺毫無力氣空留幾只叫作腳趾那樣的東西。怕是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亡,帶著一雙早年死亡的雙腳,搖搖擺擺又活了幾十年,春琴覺得一生就好像做了一個夢,自己都不是真實的存在,不過是流蘇樹下千千萬萬只工蟻中的一只,某一次累極伏在樹上,混沌中化為人,于是有了春琴的故事。
她用冰涼的泉水擦洗瓷白的身體,第一次認真審視自己,除去早已死亡的雙腳,即使身體的其他部分爬出皺紋,她也是欣喜的,就像樹的年輪,那該是倍感榮耀的東西。每一處毛孔每一條皺紋都被清洗干凈,散發(fā)雨后樹葉那樣油亮的光。春琴待有漣漪的泉水平靜,像照鏡子那樣端詳了一會兒。然后把臉埋了下去,像森林任何一種低頭飲水的動物那樣,鹿、貓、狼,她用卷曲的舌頭把自己喂了個飽。有兩次幾乎滑倒,最后妥協(xié)地跪下來,膝蓋碰到柔軟的苔面。
春琴隔著幾米遠的距離望著黃昏下的流蘇樹,目光停留在那個已經被噬空的樹洞,大如人形。她臉上留著神秘的微笑,慢慢靠攏。記不清是從何時開始,再也爬不動樹,坐在樹下的日子于是一個個堆起來,數也數不過來。她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身體安置在洞里,身體搖晃了幾次再也沒有動靜。和入夜后就再也不動的流蘇樹一樣沉默。
日日盼念的死亡如影隨形卻終究沒有如期而至。這一次,她分明覺察到了死亡和她面面相覷。為了安撫不知如何是好的死亡來客,她先清洗了自己,然后把身體交了出去。這樣,死亡可以心安理得地來。
她蜷曲著身體在洞中想到遙遠的過去,母親誕下弟弟的那個夜里,所有人歡慶,快樂至極。那時她已在裹腳,疼痛令人絕望。聽得窗外男人女人的大笑,微妙的嬰兒哭聲,她也覺得異常高興,那種心情怕是此生最幸福的一次吧。被人準確地遺忘,也被疼痛遺忘,夾縫里的自由即使短暫也美妙至極。
春琴閉起沉悶的眼皮,任蟲蟻在身體上摩擦,死亡的腳步正在逼近。原本是一只工蟻,冗長的夢就要清醒,無限縮小的身體經過良久的休息,她看到碩大的天地,還有好多食物要等待自己去搬移。
責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