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馳

中國電影史上，“北京”的定位獨特而又明確。目前一般認為北京是國產(chǎn)電影的發(fā)祥地，但受制于社會文化、技術、時局因素，并未發(fā)展為國產(chǎn)電影制片業(yè)的中心，而是以消費市場的地位留下別樣風貌。20世紀上半葉，法國、美國、德國、日本、蘇聯(lián)等國的電影相繼登陸北京，一度取得完全壟斷地位。影片中的異域風情和視覺奇觀引領了一個時代的娛樂風潮，但觀眾觀看的細節(jié)常在諸多敘述中被忽略，其中最突出的觀影問題就是語言障礙和文化隔閡。這一時期，識字率、外語普及率普遍較低的現(xiàn)實，使“看懂”電影成為迫切需求，幫助觀眾“看懂”也成為經(jīng)營者必須解決的困難。事實上，解決翻譯的問題，是促成外國電影在華傳播“最后一公里”的關鍵。正由于此，北京的影業(yè)經(jīng)營者相繼引入各類翻譯技術和方法，才最終讓外國電影在華落地生根。

催生需求：外國電影進入古都的情形

北京是中國文化古都和傳統(tǒng)政治中心。清末民初，民眾主要以傳統(tǒng)娛樂方式作為消遣途徑，形式多樣。在天橋、廟會、市場、茶園等公共空間，相聲、京劇、雜耍是當之無愧的娛樂消費主體，滿足著民眾不同層次的精神和物質(zhì)需求。

1902年，一名外國人在前門地區(qū)福壽堂放映電影，正式將電影作為異域的新鮮事物引入北京。隨著民眾對影像奇觀的認知日益加深，電影的商業(yè)價值和文化交流功能日益凸顯。文明茶園、慶樂茶園、吉祥園、新豐園等傳統(tǒng)公共娛樂休閑場所相繼放映電影吸引來客，形成了早期的茶園影院。與此同時，商業(yè)電影院的建設也日趨興盛。1907年，東長安街路北開辦北京由外商經(jīng)營的第一家電影院——平安電影公司。1921年，羅明佑終于打破外國壟斷，建成由中國人經(jīng)營且設備完備的真光電影劇場。至20年代末，北京放映電影的大小場所已經(jīng)不下20處。

影院數(shù)量增加，意味著在平民階層存在較大的吸引力和盈利空間，電影已具備傳播和接受的社會基礎，其中播放的大多數(shù)是外國電影。一方面由于國產(chǎn)電影剛剛起步，數(shù)量和質(zhì)量遠遠達不到需求；另一方面是由于外國電影具備的雙重優(yōu)勢。從產(chǎn)業(yè)角度看，北京電影市場的片源、設備、技術長期依賴進口，外國電影公司具備制作和發(fā)行的技術優(yōu)勢、商業(yè)優(yōu)勢，日益成熟的好萊塢電影工業(yè)使美國電影逐步取代法國電影的壟斷地位，強勢地后來居上，至40年代初已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從類型角度看，外國電影的類型多樣，數(shù)量極為豐富。1927年，觀眾可在北京看到來自歐美的滑稽片、愛情片、武俠片、藝術片、哀情片、問題片、歷史片、教育片，前三種類型數(shù)量占60%以上。（沈子宜：《電影在北平》，《電影月報》1928年第6期）至1935年，平安、真光、光陸、中天、大觀樓、同樂影院放映的外國電影類型達23種——較上述統(tǒng)計增加了社會片、新聞片、冒險片、諧畫片、俠義片、軍事片、倫理片等，數(shù)量達400余部，遠超國產(chǎn)電影。［《北平市各電影院映演電影種類統(tǒng)計》，《時代教育》（北平）1936年第1期］。外國電影的長處、優(yōu)勢引起本土影人的注意和效仿，費穆、宗惟賡等人于1928年成立“北平荷萊塢電影研究社”，旨在研究電影藝術，向民眾宣傳普及電影知識。（《照片》，《新晨報副刊》1928年第4期）1937年北京淪陷后，電影成為侵略者和統(tǒng)治當局實施“文化統(tǒng)制”政策和政治宣教的工具。電影的休閑娛樂功能幾近消失，多數(shù)電影被禁止放映，美化戰(zhàn)爭、宣揚親善的日本電影成為主流，少量的德國、法國電影零星上映。至解放戰(zhàn)爭時期，美國電影、蘇聯(lián)電影又成為北京電影市場中外國電影的主流。

回顧電影在近代北京的傳播史，不難發(fā)現(xiàn)外國電影是城市文化中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對觀眾的生活而言，觀看外國電影是與傳統(tǒng)娛樂形式并駕齊驅(qū)的娛樂消費主體，是展示異域文化的全新視覺媒介。作為現(xiàn)代科技與現(xiàn)代工業(yè)孕育的產(chǎn)物，電影這一舶來藝術和皮影、戲曲等傳統(tǒng)藝術迥然不同——它以無可置疑的真實性向人們直觀地展示了全新的世界（孟固：《電影與民族傳統(tǒng)》，《北京社會科學》1995年第4期），以至于1928年時北京每天已有“六七千人消磨在電影場”（沈子宜：《電影在北平》，《電影月報》1928年第6期）。他們購買電影票、走進電影院、為外國文化所吸引，也樂于與固有生活邏輯、生活經(jīng)驗迥異的異質(zhì)文化發(fā)生聯(lián)系。語言、對白、服飾、動作、陳設、情節(jié)彰顯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被觀眾和影迷在潛移默化中學習和效仿，形成獨特的文化體驗。

技術與影像：電影翻譯的方法及演變

外國電影普遍傳播的形勢下，觀眾除了熱衷于欣賞畫面人物，也有看懂外文字幕和情節(jié)的主觀愿望。觀眾對影像意義及其內(nèi)涵的體認，源于對影像、文字和聲音的接受與內(nèi)化。相比于理解環(huán)境、表情、動作等視覺語言，理解隱藏于原片字幕、對白中的細節(jié)和情緒則困難得多。有北京觀眾撰文指出，沒有翻譯的觀影“只有一半的愉快，至于能力的增長、知識的灌輸，則談何容易”（《為本市各電影院建議》，《民言報》1945年11月23日）。因此，為了使“觀賞—理解”的流程更加順暢，影院經(jīng)營者和制片商一直致力于翻譯技術的革新。

20世紀初無聲電影時期，外國電影廣泛應用插卡字幕（Intertitle）展現(xiàn)關鍵的對白和背景說明。放映時，插卡字幕不與人物畫面同步，而是穿插在需要解說的畫面之后放映，占據(jù)整個屏幕。電影傳入中國時，影院最先以現(xiàn)場解說的方法對其進行翻譯。講畫員（或稱講畫師，上海稱解畫員）事先了解全片梗概，放映時站在觀眾席高聲講解。1920年2月7日，由羅明佑主持經(jīng)營的真光影院便采用此種方法。他連續(xù)在《晨報》上刊登招聘公告，標明講畫員月薪為35元，只需日場時段工作1小時或1.5個小時。（《廣告》，《晨報》1921年10月19日）然而，這種方式隨即暴露較大缺點。解說內(nèi)容隨意性大，還因過于吵鬧被觀眾批評［渺渺：《關于電影說明書的幾句話》，《大公報》（天津版）1927年10月16日］，譯配中文字幕和說明書隨即后來居上。

這兩類方法曾短暫地與現(xiàn)場解說并行，沒有明顯先后之分。譯配中文字幕分為翻譯、放映兩個環(huán)節(jié)，翻譯工作由影院和制片公司的譯者進行。法國百代公司、美國好萊塢電影公司曾在北京設置代理機構承擔翻譯任務，影院也聘請專門譯者和民間譯者進行翻譯。由于不存在統(tǒng)一的、具有隸屬或聯(lián)盟關系的翻譯機構，各影院的譯者和同一影片的譯文內(nèi)容均有不同。羅明佑初創(chuàng)真光影院時，在招聘講畫員之外就曾邀請北大的同學金擎宇擔任翻譯。翻譯之后，中文字幕的放映更多依靠機械技術，北京的影院與上海等影業(yè)發(fā)達地區(qū)的措施大同小異。采用玻版投影法的影院，事先將譯文在玻版上寫好，以投影方式將其投射、放大顯示在大銀幕兩側(cè)或下方的小銀幕上，由人力根據(jù)影片進程操控玻版變換。這種方法操作雖煩瑣且效果不好，但因成本低廉直至40年代末期仍有應用。［維綸：《談字幕》，《益世報》（天津版）1948年2月20日］上?？兹鸽娪肮痉g程樹仁曾發(fā)明操作簡便、效果更好的攝制字幕法，該方法及產(chǎn)品也隨即引入北京（《外片添加華文字幕》，《青春電影》1939年第16期）。此外，隨著中國電影市場的擴大，外國電影公司也開始配合中國觀眾的需求，在制片時主動加譯中文字幕，省卻了影院自行翻譯的環(huán)節(jié)。1938年，派拉蒙公司最先實施此舉，其他公司紛紛仿效，從而使譯配中文字幕成為20世紀30年代以后尤其是40年代末《中美商約》簽訂后美國電影輸華前的必備流程。

電影說明書幾乎在同時期應用，該方法旨在使觀眾事先了解影片。影院將主要情節(jié)進行編譯和縮寫，撰寫成留有懸念的短篇電影“說明”“本事”或“小說”，印發(fā)在報紙、電影雜志以及影院廣告?zhèn)鲉?、特刊中供讀者閱讀。依托于報刊等大眾傳媒在城市中的發(fā)行網(wǎng)絡和民眾讀報的熱情，說明書刊載梗概既增添了報刊的趣味，有助于擴大銷量，也達到了宣傳電影的目的。1923年，開明戲院放映歐美新片時，不僅在現(xiàn)場演奏音樂，還兼用字幕和說明書兩種方法：映前發(fā)放說明書吸引觀眾，放映時用玻片投影方法將中文梗概加在開頭，嘗試達到提綱挈領、使觀者一目了然的作用。（《開明戲院之大改良》，《社會日報》1923年5月23日）事實上，多種方法并用是兼采諸種方法之長，盡可能地幫助觀眾增強觀影趣味性，降低理解難度，說明書也因此具備了譯介、傳播、營銷的三重功能，而不僅僅是一種翻譯方法。

1924年5月起，《晨報》連續(xù)刊登真光、開明等影院近15部影片的說明書，計有《自由魂》《棄兒》《雙美得夫》《兒女英雄》《禽獸世界》《風流皇后》《死仇》《白杏花》《循環(huán)復仇》《苦兒弱女》《情海輪回》《孤兒苦遇》《飄零女》《犬俠》等。這些說明書以文白夾雜的語句充分展現(xiàn)電影劇本的文學性，不因縮寫喪失吸引力，留下的懸念更為觀眾觀影提供了充足理由。說明書與中文字幕還存在實施階段和傳播功能的不同。說明書擁有更廣泛的傳播空間，為大眾提供了“閱讀文字—期待影像—理解情節(jié)”的文化體驗。觀眾觀影不僅基于對電影本身形式和視覺體驗的好奇，也因閱讀說明書將文學審美融入了期待視野和觀影過程，從而增強了電影參與建構城市文化的可能性。

1929年4月，有聲電影《歌聲淚影》在北京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大禮堂播放，隨后平安電影院引進《百老匯之歌》《歌舞升平》等有聲電影。與無聲電影相比，對白和背景聲音豐富了影像的表現(xiàn)力，無疑也增加了單位時間內(nèi)的信息量，因此翻譯的需求更加迫切。30年代末，一種新的翻譯技術——同聲傳譯被從國際會議領域引入上海影院，成為適應有聲電影翻譯的新方法，被命名為譯意風或依耳風（即 Earphone 的音譯）。放映時，翻譯人員“譯意風小姐”配合影片敘事節(jié)奏，通過麥克風將對白、背景介紹給觀眾，彌補了說明書不能解釋細節(jié)的短板，改善了觀看字幕時不得不“上下左右兼顧”的間離感覺，也降低了觀影門檻，不識字的觀眾也可以聽懂。這種方式在上海流傳時，也很快為北京影人和觀眾所熟知。1939年，北京的《電影報》便介紹了上海大光明影院添設的這種新式設備（《最新型的“大華”大戲院產(chǎn)生》，《電影報》1939年12月18日），但實際引入北京的時間較晚。1945年11月，《民言報》刊載一名觀眾的疑惑，直指“（譯意風）上海到處皆有，北平何以未見”，認為這是北京影業(yè)“缺陷外之缺陷”（《為本市各電影院建議》，《民言報》1945年11月23日），表達了極度失望的心情。直至1946年，美琪電影院才開始裝設譯意風，從上海聘請技術人員，要求觀眾需在票價之外另交收聽費以領取耳機收聽解說。（《北平城影院新添“譯意風”掛在耳上聽國音》，《前進報》1946年11月3日）這一新式設備即刻成為影院的營銷要素，平安、真光影院緊隨其后相繼添設。

舶來與本土：電影翻譯的文化功能

從文化傳播角度講，外國電影在北京的翻譯與放映具備兩重“舶來性質(zhì)”。一是電影藝術本身的異域傳播。電影是在跨國貿(mào)易、壟斷資本主義和新興消費文化崛起的背景下開啟全球流動進程的。借助榜示和推廣，電影將逼真的世界展現(xiàn)在古都觀眾眼前，帶來新奇感受，翻譯又為觀眾提供了深入影像內(nèi)涵的美學體驗。二是電影內(nèi)容的異域傳播。中國觀眾出于娛樂、彰顯摩登、滿足好奇心等目的觀看外國電影時，他們?yōu)橛跋袂楣?jié)所吸引。兩重舶來屬性之下，翻譯方法成為電影技術和藝術融入北京社會的基礎，這種媒介屬性既是電影文化在異域傳播自然生發(fā)的需求，也是商業(yè)背景下逐利因素、服務意識和宣傳意識催生的產(chǎn)物。

從觀眾的文化體驗角度講，翻譯方法的出現(xiàn)及演進具備雙重意義。其一，豐富觀眾的日常娛樂生活。除了專門面向外國人的影院，外國電影在一般影院放映使北京觀眾能夠了解世界娛樂潮流。外國電影明星不僅為觀眾熟知，還到北京與觀眾見面。卓別林便曾于1927年11月14日抵達北京，15日即在真光舞臺與觀眾交流。（《卓別靈來華出現(xiàn)于北京真光影戲院》，《新聞報》1927年11月23日）電影也促進了中外藝術界的友好往來，1931年美國影星道格拉斯·范朋克（Douglas Fairbanks）到訪北京，梅蘭芳盛情款待。電影還催生了關注電影工業(yè)、明星動態(tài)的影迷群體。輔仁大學學生董毅的日記顯示，他幾乎每月均有觀影經(jīng)歷。1939年1月，董毅觀看珂爾柏（Claudette Colbert，現(xiàn)譯為克勞黛·考伯特）主演的《傾國傾城》（Cleopatra）時，驚詫于“相當偉大”的歌舞場面、緊張的戰(zhàn)場鏡頭，不由感嘆“外國影片公司真肯花錢，此片非百萬美金莫辦”。［董毅：《北平日記（一）》，人民出版社，2015年］其二，翻譯推動打造新式公共空間。翻譯降低理解難度有助于吸引更多觀眾，越來越多的不同階層的觀眾走進影院時，意味著了解和自覺接受了影院公共秩序規(guī)定的約束。影院的規(guī)定與聽戲、聽相聲、看雜技時迥然不同，往往要求保持安靜、不得喧嘩，入場按秩序就座，允許男女同場。當不同階層、性別、年齡的觀眾共同觀賞同一影片時，也在無形中消解觀眾乃至局部社會中的等級意識和不合時宜的性別觀念。

從電影本體角度講，觀眾、影評者對翻譯方法的討論促進了外國電影翻譯的規(guī)范化。北京作為近代中國重要的電影消費市場，放映者和觀眾、評論者在報刊媒體中進行了頻繁的互動。觀眾觀看外國電影不獨為其形式所吸引，更希望理解人物性格、通曉故事情節(jié)并得到情緒價值，因此有無翻譯、是否易于理解往往是評價影院優(yōu)劣的重要指標。1921年，真光影院的講畫員李君因發(fā)音清晰、翻譯佳妙，被觀眾贊為“北京電影院之無出其右”（胡學山：《各電影院之情形概報》，《新社會報》1921年6月21日），而1927年中天影院因缺乏中文說明招致觀眾的埋怨。［大窮：《北京的電影事業(yè)》，《大公報》（天津版）1927年7月25日］在部分觀眾看來，北京影院中的譯文語句常常不通順，也是地區(qū)電影業(yè)有待發(fā)展的表現(xiàn)。［壽南：《談北京電影事業(yè)》，《大公報》（天津版）1927年8月15日］

此外，翻譯的潛在缺陷導致觀影體驗不同，加速其本身的革新進程。1927年，北京觀眾曾在天津《大公報》電影專刊中尖銳地指出，電影說明書儼然成為一種“區(qū)分階級”的工具——因為部分說明書全部采用文言，文筆深奧，“字句雜以對偶駢體”甚至失去敘事、宣傳的功能，文化水平不足的觀眾難以理解。［渺渺：《關于電影說明書的幾句話》，《大公報》（天津版）1927年10月16日］可見，除了行文特點造成的理解障礙，翻譯得正確且詳細更是觀眾所希望的。出于擴大利潤、滿足娛樂需求等目的，簡練、通俗也成為說明書行文的必然改革方向。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電影翻譯通史”（項目編號：20&ZD313）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北京電影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