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吳沐澤,男,黎族,海南萬寧人,山西財經(jīng)大學資源與環(huán)境經(jīng)濟學專業(yè)本科生。曾在《海南特區(qū)報》《海口日報》發(fā)表作品。
海南的天氣總是很不講情面和道理。
八天前,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除了頭一天是艷陽天,之后就很不講情面地陰了下來,甚至飄來了一場接一場的綿綿細雨。由于在家照顧奶奶,我每天清晨就要起床,迎著陰天的小雨,騎著電動車出門買菜。這令我忽然想到了陸游的詩句:“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奔氂牝T驢入劍門,合著天氣,倒也應景三分。七點多的村子里,連空氣都漾著水痕,加上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出太陽,在這樣陰冷潮濕的天氣里起個大早去四公里外的攤販處買菜,就如同身上燃燒著冰冷的火焰,感受可想而知了。買菜的路上有一間早餐店,我常去那兒買海南粉。久而久之,老板娘即使隔著口罩也能認出我來。一看到我標志性的卷發(fā)和粉白色的電動車,便高喊一聲:“吃粉嗎?”我總是在風馳電掣中回應:“吃!一會兒回來買!”然后興沖沖跑去買菜去了
去買菜這四公里的路途是很有趣的。印象最深的是路過隔壁村的村頭。我們村一百多年前就是從這個村遷徙過來的。村頭就是祠堂,海南的村莊總會有一座祠堂,通常祠堂的附近還會有土地公的廟,都不大,但都“管轄”著一片廣袤的風景,一同保佑著一方水土和一地百姓。
我小時候常常幻想著在土地公廟旁邊跺跺腳,就會像西游記里寫的一樣蹦出來一位白胡子老爺爺喊我一聲大圣,于是乎每次祭拜土地公時都會孩子氣地跺跺腳,期望哪天土地爺爺真的蹦出來。祠堂邊的風景也很有詩意。一棵兩百多歲的欖仁樹,樹上掛滿了喜慶的紅燈籠,在我的記憶里,這些燈籠陪伴這棵欖仁樹起碼已經(jīng)有兩年的時間了。樹下有一汪清泉,泉邊的石墻上有一副楹聯(lián):“廉泉清可鑒,讓水靜無波?!贝迕衩弧傲屓?。泉邊枕著一片田野,這些景象連成一片,仿佛一幅睡著的名畫。在海南不多見的冬天,祠堂、欖仁樹、廉讓泉、田野,就在陰雨綿綿中互相凝視,依靠,形影不離,很多年,很多年。我很喜歡趁著沒人的夜晚,來到這里,一個人在樹下安靜地看星星。星星也凝視著這片土地,很多年,很多年。
我的家就是在這樣一個小村子里,家家都是自建房。從房子的建筑樣式和庭院的風格就能看出一戶人家富庶與否,有沒有接受過教育。我家的房子是一幢三層的小樓。我自己住在三樓,有一排我很喜歡的大紅木書柜和一個能看見屋后樹林和田野的陽臺。我極其喜歡這個陽臺,以至于我每天的大部分時光都被床和陽臺瓜分殆盡。陽臺朝北,放眼望去能將屋后的景色盡收眼底,那是一片由樹林,鄉(xiāng)道和田野交織成的畫卷,隔壁村頭的牌坊點綴其間,天空像畫紙一樣平鋪出曠遠的深度,偶爾躥過的一輛汽車,天邊不時掠過的飛鳥,就是這幅畫卷里流淌的墨水。我總是拎著一張椅子坐在陽臺上發(fā)呆,胡思亂想著天空劃過一道閃電之類的事物。鄉(xiāng)道上散步的鵝群巡視著自己的領地,好似裂土封疆的王侯,仰起傲慢的頭顱凝視著一草一木。總之,在陽臺,我的思想就被眼前的天空放大了無數(shù)倍。
這次回家,總有一種恍惚感,總是覺得身邊的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又透露著細節(jié)上的陌生。嬸嬸家的小堂弟已經(jīng)學會說話,祖屋的雜草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修理,叔公養(yǎng)的那條大黑狗不知何時沒了蹤跡,奶奶的步履逐漸蹣跚……甚至連最熟知的天氣都有些陌生,陌生得就像很久遠的記憶。
但我對這里仍然很熟悉,就像嬰兒熟悉母親的體溫。這是一種歸宿感,哪怕是這樣的陰天,哪怕外面的世界讓我灰頭土臉,我仍然有可以歸去的地方。村莊的正上方是航線,機場就在我家附近,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
我常常把夜晚的航班誤認為是星星,當飛機的信號燈忽然閃爍,我才反應過來那只是一架載滿離家和回家的人的飛機。鄰居的院子里傳來孩子的笑聲,那是我的表弟,我很佩服他抓雞的本領,小小年紀徒手捉雞如同探囊取物,反掌觀紋。他的媽媽我也要稱作嬸嬸,在傳承已久的宗法制的村子里我起碼有七八位嬸嬸,她是其中一位。嬸嬸是從湖南遠嫁來到海南的,在我看來就是從屈原遠古的呢喃中走到蘇東坡曾經(jīng)的目光里,這樣的形容讓我覺得遠嫁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至少嬸嬸和叔叔的結合是有愛情的浪漫的。
陰天的夜晚,天空不是純粹的黑色,是有些灰紫色感覺的。遠方的鄉(xiāng)道上一排排的路燈,亮得很倔強,很整齊,像螢火蟲,像退伍的士兵,雖微如螢火但自顧地發(fā)光,垂垂老矣但身型依舊挺拔,他們是漆黑夜晚唯一的炬火,有股“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滋味了。如果不是陰天,也不是冬天,天空上會有清澈的月亮和爽朗的星星,隨風搖動的葉子上會有月光的痕跡。我對月亮和星星有著特殊的感情,它們總是悄悄然地影響我的心情,給我慰藉,讓我在遙遠的中原可以有想念的寄托,這就是我不喜歡陰天的原因,陰天的日子,我無法慰藉自己漂泊的靈魂。突然,響起了電視的聲音,是奶奶在樓下聽瓊劇,我在陽臺上欣賞黑夜的身影,那種漂泊感被奶奶的呼吸悄悄沖垮。我感受到了非常熟悉的家的味道,就在這個陽臺,這個陰天,這個灰紫色的夜晚。我窩在椅子里,不愿意動彈,有一種喜悅的溫度在椅背上拉攏著我。張牙舞爪的陰天仿佛就在這一刻泄了一口氣,它不再對我有威脅,甚至有種氣急敗壞的可愛。
至此,我向著這片折磨過我的陰天致以最高的敬禮。